行云

3个月前 作者: 樋口一叶
    <strong>上</strong>


    酒折宫,山梨岗,盐山,裂石,差出,就算一一列举这些山梨县的名胜古迹,东京人也不曾听过。越过险峻的小佛岭、笹子岭,眺望猿桥下的急流,令人目眩。鹤濑、驹饲没什么值得一看,即便是胜沼,对东京来说,也不过是乡下。说起来,甲府算是有些高楼大厦,还有踟蹰崎的遗址[武田信虎、信玄、赖胜三代的居城遗址,位于甲府市。]可看,如果通了火车还好说,可是眼下没什么人会特意坐马车人力车摇晃个一昼夜,到惠林寺[临济宗寺庙,武田家的墓地所在。位于从前的盐山市,现在的甲州市。]赏樱。但这是野泽桂次的老家,每年暑假,同学都计划去箱根、伊香保,只有他,要回到甲斐的群峰之间,看白云[这里隐含了纪贯之的和歌:山间白云现,好似樱花开。]流散。以前倒也没什么,唯有今年这一次,要离开首都往八王子去,他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愁闷。


    他听说,义父清左卫门从去年起身体不适,时常卧病在床。但他想着养父原本身子强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只告说,请遵医嘱。他自己犹如飞在空中的鸟儿一般,当个自由自在的学生,一心想要多玩一段时日。然而就在前几天,老家来了封信,信上说:


    在那之后,老爷的身子没什么大恙,只是他的性子越来越急,变得很固执。一方面也是上了年纪。只是,周围的人哄不住他,都很为难。像我这样的老伙计,总能想个法子,让老爷缓和个一两天,但他有时说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话,而且凡事催得急,仿佛救火似的,让人没辙。最近他反复说,想把你喊回来,早日让你继承家业,他自己好养老。此事理所应当,亲戚们一同做了决议。


    起初,你去东京,我是不赞成的。这样说有些失礼,但学问对野泽家来说并无大用。赤尾那边阿彦家的儿子去读书却患了精神病回来,我是见到的。你原本聪明伶俐,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可如果你从此放荡,就无法挽回了。此次你和小姐成婚,继承家业,年龄上也合适,亲戚们都赞成。不过,你在东京一定也有未竟的事。请把诸事做个了断。就像飞鸟过后无痕,你可不能在身后留下谣言,让人说,野泽桂次虽是大藤村[大藤村位于盐山市中荻原,是樋口一叶父母的故乡。]大财主家的儿子,却是个账目不清的家伙,某间店说好是分账的,他把他那一份推给别人了,自己跑了。为此,我们按账单的数目,从邮局汇款过去。如若不够,你让上杉家先垫上,总之要把诸事了结清爽再回家。如果你因为钱的事让家里蒙羞,我们这些管账的伙计实在是过意不去。如前所述,老爷性子急,等你等得心焦,一旦你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请尽快回来。


    这封信是名叫六藏的在家掌柜[掌柜分为住在主人家和自己家的,六藏是后者。]写来的,桂次没法拒绝。


    若自己是生在野泽家养在野泽家的亲生子,这样的信就算来个十封十五封,可既然自己想念书,就可以说,在学问有成之前,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亲儿子就能做到这样的任性。可让人犯愁的是,自己是养子。桂次如此想着,深深羡慕别人的自由,觉得自己的未来被锁链拴住了。


    7岁那年,在亲生父母家过着穷日子的他换了境遇。原本,他会穿着只到屁股的褂子,赤着脚,到田头给家人送便当,或是把松明当灯用,唱着马夫小调打草鞋。因他眉目长得像夭折的少爷,如今已过世的地主家的太太宠着他。起初对他来说是值得尊敬的大财主家的老爷,后来成了他的父亲。对他来说,幸与不幸都在其中。


    野泽家的女儿名叫阿作,比桂次小6岁,今年17岁。离开老家之前,对于自己必须娶这样一个毫不出彩的乡下姑娘,桂次并没有觉得是不幸的姻缘。但到了最近,就连看到老家寄来的阿作的照片,他都感到忧伤。想到自己将要娶她,一动不动地待在东山梨郡,便觉得人人羡慕的酒坊财主家算什么呢?就算自己继承了家业,倘若亲戚们的干涉过多,根本没法随便用钱,那等于这辈子成了宝库的看门人,再加上不中意的妻子,更是累赘。要不是这世上有叫作情义的牢笼,真想把宝库还给原主人,将长旅的累赘让给别人。别说是今后十年二十年,就连现在的短暂时间,自己都不想离开东京。若有人问为什么,自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如果不做粉饰平心而论,是因为在东京,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无法割舍。想到自此分别,以后就见不到她,此刻他也胸中烦闷,无法排遣。


    桂次现在住的是义父的亲戚上杉家,他喊作伯父伯母。他刚来到这个家,是在18岁的春天,他穿着乡下粗纺的条纹布和服,肩膀打了褶子[为了节约,将成长期的孩子的衣服肩膀收几道褶子,随着双肩变宽,将褶子放开。],因此被嘲笑了。这家人把他的和服腋下的开口[孩子的和服腋下不缝起来,开口用来穿过腰带,固定衣服。]缝起来,让他换成大人的装扮。如今他22岁,算上中间有一半时间住在寄宿舍,也受了这家将近三年的照顾。他了解到,伯父胜义性情阴郁,而且固执得一塌糊涂,唯有对他老婆心软,让人发笑。伯母则是口头上说得好听,其实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毫不热情,要是没有明确的利益,她笑到一半的嘴便抿起来,显得非常现实。对此,桂次也从屡次的经验中大致搞懂了。要在上杉家待下去,账面清楚没有坏处,表面上一定要做出乡下读书人来叨扰和受照顾的模样,不然,首先伯母就会不开心。


    伯母因为家里姓上杉,便自称是大名的旁支,摆足了架子。她让女佣喊自己“夫人”,和服的下摆长长的拖在地上,稍微做点事,就说肩膀酸。月薪三十元的公司职员的妻子在家这样摆谱,想来是这个女人的一种小聪明,或许会让她的丈夫增光。然而,野泽桂次是个有着堂堂名字的男儿,却被那个女人背地里喊作“我家的书生”[书生指的是寄宿的读书人,也兼做仆人的活儿,以补偿食宿。],还各种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个看门的。太荒唐了。仅此一项,就该远离这个家。然而他离不开上杉家。有时心下不快,已经定下了寄宿舍,出去不到两周,又回来了。


    伯父和十年前去世的妻子之间有个女儿,名叫阿缝,是现在的太太的继女。与桂次初见时,她十三四岁,梳着唐人髻,扎了红发带。桂次觉得她可怜,想道,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没有亲妈的孩子,总是显得稳重些。他自己也是由别人养大的,便对她生出同情。阿缝凡事都要顾及母亲,甚至对父亲也有所顾忌,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乍看起来,她是个乖巧温顺的姑娘,既不活泼,性格也不激烈。但凡父母双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家,若是引人注意,被喊作才女,那么多半是好胜的、故作惊人语的、被宠坏了的任性人物。就因为不懂得收敛而且傲慢,才会得了这种名声。而若是凡事谨慎、不想招摇的姑娘,明明有十分才气只露七分,则会有三分的损失。桂次想到了故乡的阿作,两相比较,更为阿缝痛心。他虽然讨厌伯母的傲慢嘴脸,但想到那样温柔的人要小心应对那样傲慢的人,阿缝该有多辛苦,他便认为,至少自己要在她的身边,为她注意一二,或是安慰她。若让别人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会嘲笑他自以为是,而他受这份情绪驱使,说到阿缝,他仿佛是当作自己的事,或喜或怒。要是此刻抛下阿缝,回到故乡,她留在这里,该有多不安。继女的身份真是悲哀,而自己是个没用的养子,此时不由得哀叹人世的无情。


    <strong>中</strong>


    人们都说,被继母养大的孩子性格别扭,尤其是女孩子,难得有品性正直的。比之常人稍微有些愚钝的孩子,会格外逞强,尤其让人讨厌;有小聪明的孩子则会养成狡猾的性子,变成表面乖巧的恶徒。一个性子端正、本心正直的人,因为家庭境遇被人们认定性格不好,要吃一辈子的亏。


    上杉家叫作阿缝的姑娘,毕竟是让桂次心心念念的人,其容貌出众自不用说。她上过小学,粗通读写和珠算。应了她的名字,精于缝纫,连裙裤[日本的传统下装,明治时期女学生常穿,现在一般作为男子和服正装。]也能做出来。10岁以前,她还像个孩子般顽皮,虽是个女孩,却常常让她已过世的母亲皱眉。玩耍时她经常弄破衣服,挨了许多责怪。


    现在的母亲是父亲的上司的情妇或小妾,其中有些复杂的缘故,父亲不得不接收了她。或者父亲是喜欢她才娶了她。具体的不清楚。她的势力很大,摆出一副妻掌天下的架势,阿缝作为继女,自然被她欺负到哭。阿缝只要说个什么,就会被她瞪;只要笑,就会挨骂;讨好她,被她说成是狡猾;不惹事,被她骂作迟钝。如同新芽上落了霜,还用力去压它,看它会不会长。人无法在忍受这般对待的同时还能笔直地生长。阿缝哭了又哭,想要对父亲诉说,可父亲心冷如铁,没有半点温暖。对其他人,就更加无从诉说。


    阿缝仅有的慰藉,是每个月的十日,到谷中[现在的东京都台东区。]的寺院去给母亲扫墓。尚未把白花八角树枝[日本扫墓供奉常用的植物,又称佛前草。]、香和各种供品摆好,她抱住石塔,落下热泪。“妈妈,妈妈,带我走吧!”她的母亲若是在苔藓之下听了,怕是无法安眠。有三四次,她扶住井沿,窥看水面,然而细想之下,纵然无情,那也是自己的父亲。如果自己死了,污名传到别人的耳中,留下的羞耻不是别人的,正是父亲的。她在心里向父亲道歉:我想通了,不该轻生。


    她又想,在这个无法求死的人世,要保持清醒生活,那么种种愁闷痛苦就变得难以忍受。一生五十年。做个睁眼瞎,便容易过。从此,她专注于讨好继母,让父亲高兴。她就当自己不存在,家里平静无波,仿佛连屋檐下的松树都会有鹤来筑巢。要说她的这份决心映在世人的眼中是怎样的呢?继母是个能言善道的,又爱笼络人,所以比起抛却了自我、置身黑暗中的女儿,倒是继母在外的名声更好。


    阿峰毕竟还年轻,桂次对她好,她是高兴的。我这样的人,连父母都舍弃了我,他却用心待我,宠着我,真是感激。她虽然这样想,但和桂次的热忱比,她显得十分冷静和从容。


    “阿缝,我就要回老家了,你怎么想?从此你省了每天早晚的家务,麻烦事减少了,轻松了,你是不是为此而高兴呢?还是说,那个爱聊天的、饶舌的人不在了,偶尔地,你会想起他,觉得有些寂寥呢?告诉我吧,你怎么想?”


    当他这样问,她说:“不用你讲,家里会变得多么寂寞。你在东京的时候,有一个月一直住在寄宿舍,那时我盼着星期天,早上一开门,就想着是不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回了老家,就很难来东京了,此后的别离会有多久呢。等通了铁路,请你常常来,我会很高兴的。”


    “我也并不想回老家。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不回了。倘若之后能出来,我会像现在这样再来叨扰。我想尽可能只回去几天就来东京。”他轻飘飘地说。


    阿缝劝道:“你将要成为一家之主,得管家。可不是像现在这般逍遥的身份。”


    “关于这个,你就当作我是遭了难吧。把我养大的人家位于大藤村的中荻原。极目所望,天目山和大菩萨岭的群峰围成了墙,耸立在西南方的白皑皑的富士山的顶峰把自己藏起来,不显露身形。冬天下雪的时候,山风彻骨寒冷。要吃金枪鱼刺身,得走五里[明治时期的1里约为3900米。]路,从甲府运来。你可能不清楚,问问你父亲吧。那地方极其不便和不卫生,如果是夏天从东京回去,有些事难以忍受。我将被困在那地方,从事无趣的工作,见不到想见的人,难以踏上想去的土地,努力地过着日子。一想到这些,我当然心里郁闷。至少,你要怜悯我。难道我不可怜吗?”


    “尽管你这么说,妈妈说,你的身份可让人羡慕呢。”


    他笑道:“这身份有什么好让人羡慕的!说到我的幸福,倘若在我回去之前,阿作忽然去世,她既是独生女,义父惊变之下,暂时就不会让我继承家业。如此一来,他家的财产虽不多,毕竟是财产,而我又是个外人,他便不想给我。而亲戚当中那些个贪心的,不想眼看着他家的钱财落到别人手里,肯定会加以游说。到了那时,我只要做点不当的事,就能顺利和他家撇清,变成野地里的一棵杉树。从此我便自由了。到那个时候,你再用‘幸福’这个词形容我吧!”


    阿缝愕然道:“你讲这样的话是认真的吗?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温柔的人,说什么阿作忽然去世,就算是背后乱讲,也太过分了。她真可怜。”她的眼里带了点泪,为阿作说话。


    “可能因为你没见到她本人,才会觉得她可怜。你不该同情阿作,该同情我。我被眼睛看不见的绳索扯着走,你真的毫无所感吗?我感觉你其实完全不在意我,随我怎么样。就连此刻,你说我不在东京会寂寞,其实只是场面话,说不定你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家伙早些走吧,恨不得竖起笤帚撒盐[据说把笤帚倒过来放,盖上手帕,就能赶走不受欢迎的客人。赶走之后,撒盐净化家门。]呢。我自以为受欢迎,还长住在你们家,真是对不住了。我讨厌乡下,可是不得不回去。我以为你对我有情,可你像这样抛下了我,人世间真是太没意思了。随便怎么样吧。”


    桂次故意胡搅蛮缠,做出一脸的不高兴。阿缝将秀眉一蹙,仿佛不解地说:“野泽先生,你在拿我开玩笑吧。是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吗?”


    “当然了,在正常人眼里,我看起来一定是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疯。但疯子也是有原因才发狂的,是因为各种事叠加在一起,让头脑缠作一团。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得了什么热病,但就在最近,我脑子里琢磨的是你这个正常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我拿到一张可爱的照片,不知哪家的谁在她小时候照的,我便白日夜里的拿出来看,一会儿对着照片说些没法对她当面讲的话,一会儿小心地收进抽屉里,一会儿说些痴话,一会儿做梦。要是我这样过一辈子,人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大白痴。我变得这么痴傻,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既然无缘,那么至少她可以讲些温柔的话,让我成佛。但是她一脸的若无其事,说些无情的话,最多只说什么我走了她会寂寞。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是不懂你作为正常人怎么想,在我这个疯子看来,她真是坚强,让人恨。女人不是应该更温柔一些吗?”他一口气说道。


    阿缝难以作答,往后缩了缩。“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笨,不懂得如何回话,真是惶恐。”


    桂次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愈发垂头丧气。


    上杉家的隔壁是某某宗的佛寺,寺内辽阔,遍植桃与樱。从这边的二楼往下望去,樱树仿佛云彩横曳,如在天上。衣缠腰间的观音像位于户外,花瓣飘飘摇摇,落在佛像的肩头和膝上。供在佛前的白花八角树枝上也堆积着花瓣,好看极了。背孩子的妇人从底下经过,只见花瓣在她额头的布条上稍做停留,又飞舞着落下,往春深处去。晚霞过后,朦胧的月夜,人们的面庞微暗,起了微风。去年、前年和再之前一年,花开时,桂次都住在上杉家,在寺院里走走停停。今年此时的樱花并不特别稀奇,但想到来年春天就没法来此看花,就连此地的观音像也格外让人不舍。好几个夜晚,他离开家,到寺院参拜,尤其来到观音像前合掌祈祷。“请保佑我心爱的人。”此情若永不消逝就好了。


    <strong>下</strong>


    桂次对阿缝的恋情炽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发烧和耳鸣似的。阿缝则像是个木头做成的人,在上杉家没兴起爱情纠纷,大藤村的阿作大概连做梦也安稳吧。


    定下了四月十五日回老家。桂次买了些礼物。日清战争[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八月至二十八年(1895年)四月。《行云》执笔于明治二十八年四月上旬。]画,胜利袋,腰带扣,外套系绳,香粉,簪子,“樱香”的头油。因为亲戚多,还买了各种香水和肥皂,为了显出东京的样子。阿缝送的东西当中,有副雪青地白牡丹花的里衣衬领,说是给桂次未来的妻子的。后来女佣阿竹说,桂次看到这件衣服的表情,十分可怜。


    阿作给桂次寄过照片,不知他是秘密地收起来不给人看呢,还是悄悄烧掉了,总之,除了桂次,没人知道。最近,从老家来的交代事情的明信片,行文是男子的风格,署名也是“六藏”,但上杉家的妻子专会挑人的短处,瞅着明信片说道:“一定是那边老爷子觉得女儿的字大有长进,得意地想给人看,所以让他家闺女写的。”


    凭借笔迹浮想人的相貌,就如同听名字判断人的善恶。当代的书法大家中,会有业平[在原业平,平安时期的贵族、歌人,常用来比喻美男子。]那样的美男子吗?不过,写字要看如何用心。就算字丑,也该写得清楚,要是想要装作龙飞凤舞,乱写一气,让人认不清,那就没有意义。虽然不知道阿作的字究竟如何,上杉家的妻子对她的容貌却自有一番想象。据她说,该是个宽短面庞的姑娘,眉眼倒也不太坏,头发稀疏,脖子肥短,腿比身子长。那姑娘喜欢在字上面加多余的点,末笔故意写得长长的,不好看,而且可笑。


    她又说:“桂次的容貌在东京也不算差的,可谓大藤村的光源氏。他回去之后,那些织布机跟前的姑娘该要涂脂抹粉了。”


    上杉家的两口子聚在一起说坏话,连桂次的父母家也不放过。他们说,娶一个丑老婆也没什么,该忍了。原本是贫穷的佃农之子,一举攀上枝头成了富翁。


    阿缝独自听着他俩不约而同的嘲笑口吻,怜悯桂次,心想,还好他没听见这些。


    行李已经先运走了,后面自己回去就行。桂次一身轻松,天天去朋友家,办些琐事。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扯住阿缝的衣角。


    “虽然你讨厌我,我们就要分开了,但我绝不恨你。你有你的路要走。总有一天,你的岛田髻会梳成圆髻[已婚妇人的发型。],你美丽的乳房会被可爱的孩子含住。我将会过完这漫长的一生,一心祈祷着你的幸福与康健。你也要好好地孝顺父母。以你的性格,一定不会违逆你那坏心眼的母亲,不过还是要把孝顺放在最先。我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想,这辈子,我会一直给你写信,我写个十封,你要回我一封啊。难眠的秋夜,我会抱着你的信,在梦里看见你虚幻的倩影。”


    他说了这番话,流下男儿泪。他仰起脸,用手绢擦脸,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但人都会如此吧。即将回去的故乡、养育自己的家、自身、阿作,他忘了这些,仿佛世上唯有阿缝,一颗心陷入迷茫。这种时候,这等情形,有些女人脆弱的心被打动了,从此在心中留下一辈子无法消除的悲影。而如木如石的阿缝呢,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簌簌落泪,一言不发。


    春夜梦浮桥,云朵断如缕[藤原定家的和歌:春夜梦浮桥,天空横云断,如缕不连峰。意思是,从春夜如浮桥般的短暂梦中醒来,横云被吹到山峰上,朝左右分开,流向黎明的天空。],桂次在这样的天空下离开了东京。因为要顺道去一些地方,所以乘人力车去了新宿。从那里到八王子,一路在火车上。下车后,又换乘马车,不久过了小佛岭,经过上野原、鹤川、野田尻、犬目、鸟泽,当晚在猿桥附近住下。虽不闻巴峡的猿啼[白居易《送萧处士游黔南》: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却因为笛吹川的潺潺声睡得不稳,这声音同样断肠。东京那边收到他从胜沼寄的明信片。到了第四天,又收到两封带有七里[山梨县东山梨郡的村子。]邮戳的信,其中一封是给阿缝的,这封信很长。就这样,桂次成了大藤村的居民。


    都说这世上靠不住的是男人的心。遇上男人变心,那种狼狈,宛如秋天的夕阳忽然变得晦暗,没带伞,在乡野路上溅了一身雨。有过恋爱经历的人都这么说。但其实所谓男人心,也都是一时兴起吧。既没有结下浪头越不过末之松山的誓言[清原元辅的和歌:誓约结,互拧满袖泪,浪不越末之松山。意思是发誓情义不变。],自己又不是靠男色过活的人,光是流泪,也没什么用。昨日的悲哀是昨日的悲哀,今天的自己有许多事要忙,虽然不想忘记对方,但不觉间就忘了,一生如梦。若说人生如朝露,的确无常。


    说起来,男人原本就有结发的妻子,不管他本人是讨厌还是愿意,要一下子斩断俗世的情义,桂次真的能做到吗?他们顺利地举行了仪式,作为一对新人成了夫妻,不久,桂次将会当上父亲。从此将会产生各种亲戚关系,无法断绝的牵绊也会变多。他将不单单是桂次,若是幸运,会累积到十万身家,成为山梨县的大额纳税人。他的誓约之词留在了身后的港湾,船随着流水,人被尘世牵着走,远走到千里、两千里、一万里……大藤村和东京相距三十里,然而心灵断绝,就如同外山的山峰被云霞遮蔽。


    在樱花落下、樱树长出青叶之前,阿缝收到了三封信。信写得详细。五月的屋檐下少有晴日,让人心生想念,那边又寄来好几封诉说回忆的信,她读得喜悦。那之后,每个月有一两封信来。起初有过一个月三四封的时候,后来变成一个月一封,阿缝心里惆怅。到了把孵化的蚕虫从纸上扫到匾里的时节,变成两个月一封,三个月一封。然后是每半年,每一年,变成只有贺年卡和暑中慰问。想来那边懒得写信,觉得明信片就够了。屋檐下的樱花每年都笑道,那时真可笑啊。隔壁的观音双手扶膝,宝相柔和,仿佛也在笑,在怜悯人们年轻时的热情。来参拜的阿缝曾被称作“冷淡”,难道她就没有喜笑颜开的独立之日吗?她依旧小心讨好父亲,揣摩继母的心情,当自己不存在,衡量着上杉家的安稳过日子,但她的心已经绽了道口子,这个家的安稳也将难以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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