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三原警部补并不熟悉九州的地理。去年他曾在鸟饲重太郎的邀请下前往博多游玩,但对当地的情况依然不甚了解。


    所以峰冈周一提到“都府楼遗址”的时候,三原半天没反应过来。


    上次见到峰冈时,他可没提到过这件事。要不是三原告诉他,大东商会的员工看见他站在西铁的售票窗口附近,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提起。如此看来,这极有可能是他的借口。


    三原决定,再深入打探一番。


    “哦……我不太了解九州那边的情况,请问太宰府的都府楼遗址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您不了解也很正常,毕竟很少有人会特地从东京到福冈去玩啊。只有我们这些喜欢写俳句的,才会大老远地跑过去参观。”峰冈周一的眼角泛起柔和的笑意,“西铁电车的车站在天神町岩田屋百货商店下面,有开往久留米和大牟田的车,而都府楼遗址就在天神和久留米之间。所以从博多出发,到那里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吧。”


    “原来如此。不过下车之后是不是还要走很多路啊?”


    “大概要走个十来分钟吧。”峰冈周一回答道,“那边还保留着都府楼的基石呢。菅原道真[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公卿、学者,长于汉诗。]流放到太宰府时,曾怀着断肠之痛写下一首诗。那首诗中提到的钟声,就来自都府楼附近的观世音寺。那口钟现在还留在那里。我们这群喜欢写俳句的,有条固定的游览路线,就是从都府楼遗址一路走到观世音寺。”


    “哦,那您走了吗?”


    “没有,那天晚上我还要赶夜班车回东京呢,哪有时间啊。我就在都府楼遗址的基石上坐了一会儿。那一带周围都是农田,还能依稀见到几户农家,可惜没有茶店之类可以歇脚的地方。在二月的瑟瑟寒风中探寻荒废的历史古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您在那边待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十分钟吧。”


    “四十分钟?那边需要参观四十分钟吗?”


    峰冈周一微笑着说道:“其实我在那儿构思俳句。对了,您想看看我当时拙笔写的俳句吗?”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虽然不懂文学,可还是想拜读一下您的大作啊!”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峰冈周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两首俳句,“就是这两首。哎呀,真是拿不出手啊……”


    峰冈周一展示了自己的作品,仿佛想要证明他的确在都府楼遗址花了四十分钟时间。这两首俳句是这么写的:


    天平基石孤影斜,冻风吹拂心亦冷。


    指尖轻触基石面,吾心顿感历史寒。


    三原纪一仔细鉴赏了两句俳句,问道:“您写的是前卫俳句吗?”


    “不是,我原本是杜鹃[日本的第一本俳句杂志,是柳园极堂在正冈子规的援助下,于1897年创办的。]派的,只是最近对前卫俳句产生了兴趣,所以写出的俳句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吧。”峰冈周一仔细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您看我就是一粗人,不懂这些风雅的东西,也看不出这俳句是好还是不好。可我这个外行人读了这两首俳句,好像也能悟出当时的意境来呢!”三原感慨道。


    “哎呀,您真是过奖了,”峰冈周一低下头,“我写俳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就是没什么进步。”


    两人的闲聊持续了很长时间。三原原本只想知道,为何峰冈会在二月七日下午两点半左右出现在西铁售票窗口附近罢了。


    “不好意思打扰您这么久。”既然问到了他想知道的,三原便准备告辞。


    “没事没事,倒是我的拙作让您见笑了。欢迎您随时来做客,我基本都在公司里的。”


    峰冈周一还是那么客气。他把三原送到门口,弯腰鞠了一躬。三原离开办公楼,往马路上走去,一路上还看见五六个出租车司机正在打扫车内卫生。


    回到警视厅后,三原把峰冈所说的全都记了下来。顺便也把两首俳句默写了一遍。至于峰冈写得好不好,他就不清楚了。不过,透过这两首俳句,他倒是能想象出峰冈在冬日阳光下,坐在筑紫的史迹上逍遥洒脱的身姿。他甚至愿意为了和布刈神事特地从东京赶往九州,可见他有多么热爱俳句。


    于是,三原又开始思索。


    如此热爱俳句的男子,说不定会在俳句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即便没有发表过作品,他也可能参加了某个俳句同好会。这需要再仔细调查一番。


    三原这才想起,他忘了打听一件重要的事:峰冈写俳句多少年了?要是他最近才开始写,那就有些可疑了。


    想到这儿,三原立刻拿起话筒,给峰冈打了个电话。


    “请问是峰冈先生吗?刚才真是打扰了。”


    “没有的事,您千万别介意。”电话那头的峰冈,语气同刚才会面时无异。


    “是这样的,刚才我把您写的俳句,给我们局里喜欢俳句的同事们看了看。”


    “哦?这可真是……”


    “不好意思,我没有经过您的同意便擅作主张了。不过同事们都赞叹您的俳句写得真好呢。”


    “过奖,过奖。”电话那头传来峰冈的笑声,他好像有些难为情。


    “我们局里喜欢俳句的人特别多,他们还组成了俳句爱好小组,在警视厅里发行手抄的同人志呢!”


    “真没想到,原来警视厅里有这么多同道中人啊!”


    “是啊,”三原笑道,“我们这儿喜欢美术和音乐的都有,自然也有爱好俳句和短歌的。我那些同事都说,您写俳句的资历肯定很老,想问问您参加了哪个俳句社团。于是他们让我来打听了。”


    “原来是这样。警部补先生您可真是的,把我的拙作给那些专家看,让我情何以堪啊……”


    “哪里的话。我就是想问问您写了多久的俳句,有没有参加俳句社团。”


    “嗯……既然您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告诉您吧。其实我从二战的时候就开始写俳句了。”


    “哦!果然很久啊。”


    “我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写俳句,也就是昭和十七八年吧,那时我还很年轻。写得久没用啊,怎么写都不见长进。”


    “您太谦虚了。那请问您参加社团了吗?”


    “嗯,算是参加了一个。”峰冈周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社团的名字叫‘荒海’,荒草的荒,大海的海。”


    “是不是那首‘荒海巨浪跨佐渡,疑似银河挂碧天’[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中的荒海?”


    “没错,有一个诗歌社团叫‘荒地’,他们是‘地’,我们就是‘海’。我们有自己的俳句同人杂志,发行所设在千代田区骏河台××号,发行人叫江藤白叶。”


    三原纪一赶忙用铅笔记下。他早就在手边准备好了铅笔与白纸,以便随时记录。


    “那这位江藤先生莫非就是社团的领导者?”三原盯着“白叶”这个俳号[俳人在创作俳句时使用的雅号。]问道。


    “是的,他是虚子[即高浜虚子(1874~1959),日本明治、昭和时期的俳人、小说家。]的门徒。他夫人也会创作俳句,是有名的女俳人。他们两位都已经上了年纪了。”


    “除了写俳句,他们还有别的工作吗?”


    “有,江藤先生的本职是裱糊匠。在骏河台,沿着明治大学前的斜坡往都电车站走,左拐入途中的一条小路,走过两三栋房子就可以看到一家装裱店,那就是江藤先生的家。”


    “这样啊,我知道了。三番五次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实在过意不去啊。”


    峰冈对答如流,让三原越发感到似乎只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峰冈周一知道警方在怀疑他,可他一点也不生气,特别配合警方的工作。


    “真是太感谢您了。再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三原纪一缓缓搁下话筒。他长舒一口气,就好像结束了与峰冈面对面的交谈。


    从峰冈周一的回答可以得知,他喜欢俳句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他会为了观赏和布刈神事前往门司,这是极其自然的。换言之,俳句并非他用来掩盖真相的借口。


    不过这毕竟是峰冈周一自己的证词,至于那是否属实,还需要第三者的证明。


    三原让手下拿来电话本,查到了江藤白叶家的电话。电话本上写着:


    骏河台××号 江藤顺平 裱糊匠


    三原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位中年妇女。


    “您好,我是警察,请问您丈夫在家吗?”


    不久,电话那头便换成了沙哑的男声:“我是江藤。”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有些事情想向您打听一下,不知能否上门拜访?”


    “哦,可以啊……不过……您要打听什么事啊?”


    “您不必担心,只是些有关俳句的事情而已。”


    “俳句?”


    “详细情况等我们见面了之后再说吧。”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三原的语气非常委婉。


    从警视厅打车去骏河台不消二十分钟。下车后沿着神田的小坡往御茶水车站走几步,就会发现右侧的转角处伫立着江藤家的房子。装裱店的店面十分考究,看上去就像古董店一样,看来江藤一定是位高级裱糊师。


    江藤白叶大约五十四五岁,鼻子很大,眼窝凹陷,满头白发。他带着三原穿过工作间,走进会客室。


    三原与江藤扯了一会儿家常。白叶随声附和着,却难以掩饰对警察来访的不安。


    “那我们言归正传吧。刚才我在电话中也提到了有关俳句的事……”三原终于切入正题。


    “您是让我教您写俳句吗?”白叶反问道。


    “不,是这样的,江藤先生您是不是俳句杂志《荒海》的主编?”


    “嗯,是的。”


    “那您的社团里,有没有一个叫‘峰冈周一’的人?”


    “峰冈先生吗?有啊,我和他挺熟的。”


    白叶点了点头,硕大的红鼻子随之抖动。


    “我今天就是为峰冈先生来的。”


    “莫非峰冈先生……犯了什么事吗?”白叶一脸惊讶。


    “不,这么说并不确切。只是他牵扯到了前些日子的一起事件之中,是事件的重要知情人,并非嫌疑人或犯人,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也不要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外传。”


    “原来如此,我不会外传的,请您尽管问吧。”


    知道警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白叶立刻精神了不少。


    “谢谢。峰冈先生说自己写俳句很多年了,请问这是否属实?”


    “这是真话。嗯……他好像是从昭和十七八年那会儿开始写的吧。当然他是战后才加入我们社团的,大概是昭和二十四五年吧。”


    “那他肯定在《荒海》上发表过作品吧?”


    “是的,虽然他的俳句算不上特别优秀,但时不时会写出几首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他的作品还上过我们杂志的卷头呢,大概有个三次吧。”


    江藤白叶的话证明了峰冈周一所言不虚。


    “那您觉得他的人品如何?”三原继续问道。


    “他的人品啊……”白叶思索了一会儿,“我和他只在俳句方面有所交流,没有私交,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时不时会来参加我们的社团聚会,感觉他是个很温和的绅士,为人诚恳,对俳句又很热心,其他社员也挺喜欢他的。”


    “原来如此。”


    三原一边听江藤说话,一边环视四周。不愧是俳人的房间,房间一角的书桌上及四周都摆满了俳句杂志。《天狼》《天之川》《马醉木》《自鸣钟》《杜鹃》《山塔》……著名的俳句杂志纷纷映入眼帘。


    “您这儿有好多俳句杂志啊!”


    听三原这么一说,白叶也回头看了看那些杂志。


    “这些啊?搞俳句杂志的人都会收到其他社团寄来的杂志,我们也会给他们寄一些,也算社团间的交流吧。”


    “那些杂志都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吗?”


    “是啊,北至北海道,南至南九州。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不过我的确收到过九州最南边的鹿儿岛寄来的杂志。”


    白叶提到了九州。这让三原来了兴致。


    “那北九州有俳句杂志吗?”


    “有啊,《自鸣钟》《枳壳火》《筑紫俳坛》……多得数不清。”


    “这些杂志具体都是哪个地方发行的呢?”


    “大多是福冈县,也有佐贺和长崎。但有些杂志因为资金不足,出得断断续续的。”


    “哦……”


    听三原聊起俳句杂志,白叶也兴致盎然,从杂志堆中抽出几本九州来的杂志。


    “那就让我拜读一下。”


    三原翻了翻杂志,发现那大多是只有薄薄三十多页的小册子。忽然,他发现杂志上印着一段用线框起来的告示。


    他赶忙看了看杂志的封面——浅绿色的封面上,用草体写着“筑紫俳坛”四个大字。


    <strong>和布刈神事吟诗大会</strong>


    根据惯例,我社将组织参观二月七日(农历元旦)凌晨一点到四点的和布刈神事,之后在现场举行俳句大会。有意参加者请于二月六日晚十一点半前往门司港站前集合。西铁公司将提供包车前往和布刈神社,到达后先前往社务所稍事休息。有意者请于一月二十五日之前联系本社负责人。


    夜晚天凉,请各位注意保暖。


    三原抬起头:“《筑紫俳坛》的历史很长吗?”


    “还算挺长的吧,是昭和七八年间创刊的。主编大野残星是福冈一座寺庙的僧人,和我挺熟的。他也是虚子的门生。”


    “从这篇告示来看,他们好像每年都会举办观赏和布刈神事的活动啊?”


    “是的,《筑紫俳坛》虽然是福冈的杂志,但福冈离门司也不远,所以每年都会组织。”


    “这和布刈神事,在俳人之间很有名吗?”


    “算是吧。因为有许多俳句都是以和布刈神事为主题的。据我所知,就有‘潮湿和布满木桶,放置海边岩石上’‘神官下海割和布,飘舞两袖结背后’这两首。”


    “说起和布刈神事,”三原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峰冈先生说他今年去看了,您听说了吗?”


    “当然听说了。他去之前还找我打听了半天该怎么走呢。”


    “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今年一月底吧。”


    “峰冈先生还把他写的俳句给我看了,可我看不明白究竟写得好不好。”三原故意提起这件事。


    “嗯……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那两首作品,可他本人觉得挺不错的。他回来之后还跟我聊了半天呢。”


    “峰冈先生说,福冈郊外还有个都府楼遗址,他利用空余时间去那儿逛了逛,这件事您听说了吗?”


    “哦?这倒是没跟我说过。”


    “哦,他没有和您说吗?”


    “可能说了吧,或许是我忘了。”白叶谨慎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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