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3个月前 作者: 松本清张
<strong>#1</strong>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丈夫还没有回来,远处传来电话声。
女佣已经睡着了,信子从起居室走到走廊去接电话。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当然,肯定不是丈夫。他不管多晚回来,即使在外面过夜,也都不会打电话跟妻子说一声。信子把话筒凑近耳朵。
“这里是盐川家。”
对方没有马上出声,信子先开的口。
“对不起。”
是个男人。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信子返回房间,接着开始读之前读过的书。
那是一本湖沼学的入门书。之前在长冈偶然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的话,信子至今难忘。
不过,湖沼学这门学问,就像那个年轻人所说,还不为世人所知,相关的书也只能找到一两本,少得可怜。
她在大学上函授,学的是经济,不过信子对自己不了解的知识总是很有好奇心。
读着湖沼学的书,她想起了自己在烈日下每天去学校的时候,浅野忠夫的身影也久违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最近,她几乎忘记了他。
她想起了低头走在学校长廊上的他高高的背影,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在背光的走廊里人头攒动。
天气已经不知不觉转秋了。
信子回到房间,又看了三页《湖沼学》,听见电话铃又响了。
信子放下书,又来到走廊上。
“喂。”
电话那头静寂无声。
信子再次出声,然而对方依然沉默。信子觉得奇怪,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信子放下话筒,以为对方又搞错了。
也许是因为接电话的不是对方想找的人,对方以为打错了,话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好像跟之前是同一个人。
她再次回到房间。
又读了一两页书,但是她发现根本读不进去。她觉得电话会再次响起,总是心神不宁。
丈夫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回家。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
信子的预感应验了,电话又开始响了。
信子十分踌躇。第二次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打错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可能是打错电话。
信子没有马上站起身来。
铃铃铃,电话声有节奏地响着。
有人拉开了纸门。电话一直响,本来已经睡下的澄子好像起床了。信子这才站起来。
她和澄子同时走到走廊。
“没关系。”她说,“你去睡吧,我来接电话。”
“是,对不起。”
澄子缩起头,回了房间。
信子拿起话筒。
“喂……”
对方还是不出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信子倒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十分不安。
“喂喂。”
她再次出声。如果对方再不说话,她准备挂上电话。
“……是盐川家吗?”
是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的。”
信子感觉有些害怕。
“……我是浅野。”
信子吃了一惊。
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浅野。她以前接过浅野的电话,这次直到他报出姓名,信子都没有听出来。这个声音,比她以前听到的更沙哑。
信子准备说点什么。她刚刚才想起浅野。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浅野还是打电话来了。自从从信州回来,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喂,”浅野低声唤道,“是信子吗?”
浅野从没有这么叫过她。他一直叫她“盐川”,从没称呼过她的名字。信子屏住呼吸。
“……对不起。”
浅野忽然说。信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电话忽然又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
弘治昨晚最后还是没回家。信子坐在起居室里。
“太太,有电话。”
澄子叫她。
“是谁?”
“没有说名字。说是太太来听电话就知道了。”
“是谁啊?”信子低头思索,“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
“是吗?”
总之,先去接电话吧。
“我是盐川。”
信子接过电话说。
“是盐川太太吗?”
对方确认道。
“是的……”
“我是浅野的母亲。”
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电话,信子吃了一惊。对了,这个声音,正是浅野的母亲。之前信子去他家的时候听到过。不过,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稳重大方。
“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您还好吗?”
信子问候道。对方没有回答。
信子觉得奇怪。
对方忽然说:
“忠夫今天早上七点钟,去世了。”
信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
她心跳加速。
“忠夫今天早上七点,去世了。”
话筒那边,浅野母亲的语气跟刚才没有任何变化。
“啊,浅野先生去世了?”
她反问道。
“多谢您平日照顾。”
母亲压抑着悲痛说。不过,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忽然患了急病吗?”
信子耳朵里似乎充满了噪声,令她不知身在何处。
“不是。是自杀。”
“自杀?”
信子脑中嗡的一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直承蒙您照顾,所以通知一声。今晚要守夜。”
对方挂断了电话。
信子呆呆地站在电话旁边,她的膝盖在颤抖。
浅野忠夫自杀了。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她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预感,自从信州回来,浅野忠夫再也没有跟信子联系过。所以,信子都已经渐渐忘记了他。
然而,这件事还是有了最终的结局。
浅野忠夫并没有忘记她,他的沉默,只是死前的征兆。
浅野忠夫过去的身影,一瞬间涌现在信子眼前。
在学校里,在他家里,送她出门的他。
追寻她来到甲府汤村温泉的浅野……这个人自杀了。
她回到房间,好长一段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浅野的母亲,特意打电话来通知她,是因为觉得儿子是为信子自杀的。电话里的声音听来,不是简单的通知。
昨天晚上,浅野打来的电话里,声音也和平常不一样。而且,之前两次电话也都是浅野打来的。
“对不起。”
第三次,浅野这么说。他的声音嘶哑,那是与信子做最后的告别。之前两次,他打来电话,却没有出声,一定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告别……但是,最后他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
信子不肯接受他的爱,他一直纠缠信子,这是他的道歉。
浅野忠夫是个优秀的青年学者,不过,他太纯粹了。信子可以想象,浅野的母亲有多么恨自己。
母亲电话里说,今天要守夜。也许她的意思是说,现在就算她赶去,也只是徒增困扰。他的遗体旁边应该已经有亲友聚集。在这种情形下,信子跑去,只会令人烦恼。
但是,死去的儿子爱着信子,母亲也许希望信子能来为他守夜。
母亲颤抖的声音也显示了她矛盾的心情。
信子恢复过来,给花店打了电话。她吩咐花店送去美丽的花束,名字只写上“信子”。
没有写上丈夫的姓“盐川”,是信子对浅野的一种补偿。
<strong>#2</strong>
晚上七点左右,信子做好了去浅野家的准备。她换上丧服,把念珠放进手提包,走到玄关。
叫来的车已经在门前等着她。
正在这时,丈夫的蓝色车回来了,停在门口。丈夫昨晚没回家,今天倒是回来得很早。
弘治意外地看着站在玄关处的妻子。她身着丧服,令他吃了一惊。
“出什么事了?”
丈夫问。
信子低下眼睛,回答说:
“浅野先生去世了。”
“浅野?”
丈夫似乎一时未能理解。
“我函授时的老师。”
“啊。”
丈夫惊叫了一声。
“那个浅野?”
他有些毛骨悚然。
“是生病了吗?”
信子一时无法说出浅野是自杀。
“不太清楚,浅野的母亲打电话来通知的,我准备去为他守夜。”
“……”
弘治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坐上车。
“信子。”
丈夫追上坐上车的信子。
“浅野是什么时候死的?”
“听说是今天早上。”
“说了是生病吗?”
丈夫眼神很认真。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听到谁说,我不清楚。”
“哦。”丈夫接着说,“难道是自杀?”
“……”
信子心中翻江倒海,丈夫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说浅野是自杀的,是丈夫因为浅野和妻子间的特殊关系猜测到的。信子没有回答,她想为死去的浅野忠夫掩护,也有与丈夫对抗的意思。
“去了就知道了。”
信子吩咐打开车门等待的司机关上车门。
车开走了,丈夫还站在原地。
在车里,信子百感交集。信子想着这个在旅途中追寻自己的男人,最近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但知道他自杀了,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是母亲的独子。信子这番前去,很难面对他的母亲。
浅野家到了。
信子远远下了车,踏上许久未来的浅野家玄关。玄关的门上贴着黑框的“忌中”二字。两三个邻居站在一旁,似乎在窥探这家发生了什么事。里面的玻璃门映出红色的灯火。
信子的手搁在玻璃门的门把手上,线香的强烈气味袭面而来。玄关下面,堆满了客人脱下的靴子和木屐。
信子还没出声,就看见了里面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女人的身影,那是草间泰子。虽然两人之前并不亲近,这个年轻女孩从前曾用憧憬的眼神望着自己,信子还记得她。她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是个漂亮的姑娘。泰子曾经丰满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似乎老了五六岁。现在,她正站在自己面前。
“请别脱鞋。”
她说。这就是不让信子进去。泰子走下玄关,穿上鞋子。
“对不起,请到外面来一下。”
两人走到黑漆漆的室外,泰子转过身,对信子说:“我并不希望……”她的声音里感情强烈,眼睛直视着信子,“盐川信子你来这里。”
“啊?”
“我很爱浅野忠夫,忠夫是被你杀死的,请回去吧。考虑到忠夫的心意,我们把你送来的花放在了他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