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3个月前 作者: 安·兰德
恩瑞特公寓在一九二九年的六月对外开放。
没有正式的典礼仪式。但是洛格·恩瑞特想记住这个令他自己满意的时刻。他邀请了他喜欢的几个人,打开了入口处高大的玻璃门,让空气中充满阳光。一些报社的记者来了,因为这个新闻报道涉及了洛格·恩瑞特,因为洛格·恩瑞特不想让他们在那里。他忽视了他们。他站在马路中间,看着高楼,然后穿过大厅,无缘无故地停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向前走。他什么也没说,眉头紧皱,像是要激动地欢呼。他的朋友们知道他很高兴。
这座高楼就坐落在东河岸边,像一条高高举起的手臂。水晶一样的岩石在流畅的台阶上爬行,好像整个建筑不是固定的,而是持续向上移动的水流——然后人们意识到那只是眼睛在移动,眼睛被迫随着特殊的节奏移动。灰白的石灰墙在天空的映衬下好像发着银色的光芒,闪着干净的、淡淡的金属光泽,而这种金属俨然是温暖的、鲜活的、用最先进的切割工具雕刻出来的,带着人的主观意愿的生命。这让整座建筑都有了一种奇怪的、个人的、属于它自己的活力,以至于观摩者的意识中隐约呈现出几个字,没有目的或清晰的联系:“……依照上帝的模样和喜好……”(7)
一个《纽约旗帜报》的年轻摄影师注意到霍华德·洛克一个人站在街对面,靠在河边的栏杆上。他向后倚着,双手紧握栏杆,没有戴帽子,抬头看着高楼。这是个意外的无意识时刻。年轻的摄影师扫了一眼洛克的脸——想起了那件已经困扰他许久的事情:他一直奇怪一个人在梦境中的感情为什么会比现实中能够感受到的更强烈——为什么恐惧如此绝对,狂喜如此完美——那种醒来后抓也抓不住的特别品质是什么;就是他在梦境中沿着小路穿过杂乱的绿叶,沉浸在那满是期待的气氛中,沉浸在那没有原因的纯粹的狂喜中时感觉到的品质——当他醒来时,他也不能解释,好像刚刚只是穿过某个树林的一条小路而已。他想起这些,是因为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看到了这种品质,从洛克那仰望高楼的脸上。摄影师是个年轻人,是个新手。他对这个了解得不多,但是他热爱他的工作,他从孩童时开始就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所以在那个时刻,他抓拍了一张洛克的照片。
后来,《纽约旗帜报》的美术编辑看到了这张照片,大叫道:“那究竟是什么?”“霍华德·洛克。”摄影师说。“谁是霍华德·洛克?”“建筑师。”“究竟谁想要这个建筑师的照片?”“噢,我只是觉得……”“另外,真是疯了。这个人怎么了?”然后这张照片被扔进了杂物间。
恩瑞特公寓很快就租出去了。搬进去的住户都是一些想居住在绝对舒适的环境中的人,他们不关心其他的。他们没有谈论过这座房子的价值,只是喜欢住在那里。他们是那种引领实用主义、崇尚积极生活的人,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公众中。
但是有好几周,人们谈起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他们说那栋建筑荒诞不经、招摇过市、是个冒牌货。他们说:“天呐,如果住在那样的地方,想象一下怎么邀请莫莱兰德夫人!她的家可很有品位!”一些刚刚开始小有名气的人说:“你知道,我更喜欢现代建筑,现在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在德国就有一家这种风格的学校,非常典型,但是这个根本不像样,真是荒诞。”
埃斯沃斯·托黑从来没有在他的专栏里提过恩瑞特公寓。一位《纽约旗帜报》的读者写信给他:“亲爱的托黑先生:我有个朋友,他是室内装潢师。他谈了很多关于恩瑞特公寓的事情,说那是很糟糕的建筑。建筑和各种艺术都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能在你的专栏里告诉我们吗?”埃斯沃斯回复了一份私人信函:“亲爱的朋友,每天世界上都有很多重要的建筑建成,很多重大的事件发生。我不能让我的专栏去理会那些琐事。”
但是有人来找洛克——他想要的那少数一部分人。那年冬天,他接到了一个修建诺瑞斯公寓的项目,一座中等的乡村住宅。次年五月,他签了另一份合同——他的第一个办公楼设计合同,曼哈顿中心一座五十层的摩天大楼。房主叫安索尼·高德,在几个光彩照人、横冲直撞的年头里,他在华尔街积攒了大笔财富。他想要一栋自己的办公楼,于是找到了洛克。
洛克的事务所扩大到了四间。他的职员很爱戴他。他们没有意识到,对这位冷酷、难接近、没有同情心的老板使用“爱戴”这个词是令人震惊的。那些就是他们曾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就是过去他们在那些标准和概念的训练下用来形容洛克的词。只有和他在一起工作时,他们才知道他根本和那些词无关,但是他们无法解释他是什么,也无法解释他们对他的感觉。
他没有对他的雇员笑过,没有带他们出去喝过酒。他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爱情生活以及他们是否去教堂。他只关心人的本质:创造力。在他的事务所,必须能干。没有另一种选择,没有将就的考虑。但是如果一个人工作出色,他不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赢得老板的认可:认可会被自然而然地给予,不像是礼物,而像是债务。而认可的给予,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承认。这让事务所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无比的自尊。
“噢,但是,那不是人。”当洛克的一个制图员在家里试图对此做出解释的时候,有人说,“这么一个冷酷而有才华的家伙!”一个男孩,就像是年轻的彼得·吉丁,尝试着要把人性而不是才华带到洛克的办公室,他没能坚持两周。有时候洛克会在选择雇员上犯错误,但不是经常。在他那里待到一个月的那些人成了他终生的朋友。他们没有称自己为朋友,他们没有对外面的人称赞他,他们不谈论他。他们只是隐约知道,那不是对他的忠诚,而是对自己内心最佳品性的忠诚。
多米尼克整个夏天都待在这个城市,她苦涩而又快乐地想起她喜欢旅游的习惯;想到她不能去旅行,甚至不能想去旅行,这让她很生气。她喜欢生气,这驱使她来到他的房间。他不在她身边的几个晚上,她走过城市的街道,来到恩瑞特公寓或者法果商店,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那些建筑。她一个人开车出城——去看海勒公寓、三本公寓、高文加油站。她从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一次,早上两点钟,她来到斯塔滕岛的渡口,乘船到小岛,一个人站在一块空甲板的栏杆旁。她看着这个城市离她而去。在天空和海水的巨大空旷中,城市只是个小小的、有V型缺口的固体,好像是被凝结后紧紧挤压在一起;这不是一个拥有街道和分散的建筑物的地方,而是一块被简单雕刻的模型。这个模型是一串不规则的步伐,起落之间没有连贯性,像一张曲线图,缓缓升高又突然落下。但是它继续向上攀升——向着几个点,奔向那矗立在斗争之外的摩天大楼的胜利桅杆。
船行过自由女神像——绿色灯光下的一个身影,一只胳膊像身后的摩天大楼那样高高举起。
她站在栏杆旁边,而城市在慢慢变小,她觉得那越来越远的距离好像在她体内越收越紧,好像是一条有生命的绳索,不能被放得太长。她在那静静的兴奋之中站立着;船往回行驶,她看到城市再次慢慢变高来迎接她。她把双臂伸开,仿佛城市延展到了她的胳膊肘、她的手腕,并超过了她的指甲。接着,摩天大楼高耸在她的头顶,她回来了。
她上了岸。她知道要去哪里,她想快点到那儿,但是她感觉自己必须走到那里去。所以她走过了半个曼哈顿,穿过长长的、空旷的、有回音的街道。她敲门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他已经睡着了。她摇了摇头。“不,”她说,“不回去睡觉,我就是想在这里。”她没有打扰他,摘下帽子,脱了鞋,缩成一团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胳膊垂在扶手椅旁,头枕着胳膊。早上他什么也没问。他们共进了早餐,然后他急急忙忙地去了办公室。离开之前,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吻了她。他走了出去,她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所有的交谈没有超过二十个字。
一些周末,他们一起离开城市,开着她的车来到岸边一些隐匿的角落。在阳光下,他们四肢伸开,躺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他们在海里游泳。她喜欢在海里看他的身体。她会跟在后面,站在那里。海浪冲击着她的膝盖。她看着他在浪尖上划过一道直线。她喜欢和他躺在水边。她趴在那里,离他有几英尺远,脚趾伸到海浪里。她没有碰他,但是能感到身后的浪向他们冲过来,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她看着浪卷起来,然后从他和她的身体上流回去。他们在某个乡村客栈的单人房里度过了几个晚上,彼此从未说起身后那个城市里遗留下来的事情。但是,正是那些未阐明的东西让这几个小时的简单放松有了意义。当他们互相对视时,他们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那荒谬的约定。
她努力证明她对他的影响力。她远离他的家,她等着他来她这里。他来得太快,破坏了这一切;他立刻投降了,破坏了她在等待时的期望和跟欲望做斗争时的想象。她会说:“洛克,吻我的手。”他会跪下来,亲吻她的脚踝。通过承认她的影响力,他击败了她。她对此并不感到喜悦。在他躺在她的脚边时,他会说:“当然,我需要你。当我看见你时,我都疯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想要听到的吗?几乎是这样,多米尼克。那些你不能让我做的事情——你要求我放弃它们,让我痛不欲生,而我只有拒绝你。你则痛不欲生,多米尼克。那样会让你高兴吗?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你是否占有我呢?那很简单。你当然占有我,占有我能被占有的全部。你永不会再要求其他任何东西了。但是你想知道你是否能让我痛苦。你能。那又怎么样呢?”这些话听起来可不像是投降,因为他不是在挣扎和辗转反侧中说</a>出来的,而是简单而心甘情愿地承认了。她没有感到征服后的兴奋,反而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占有过,被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说了这些话,这些话是真实的,然而依然保持着控制和被控制——就像她希望他保持的那样。
六月底,一个叫肯特·兰森的男人来见洛克。他有四十岁,穿戴入时,看起来像是个得过大奖的职业拳击手。尽管他不魁梧、不强壮,也不结实,但是显得很瘦而且棱角分别。他只是让人想起了拳击运动员,想起了其他和他外表不相称的东西,甚至让人想起了用坏的撞锤、坦克和水下鱼雷。他是一个公司的人,这个公司的成立就是为了在中央公园南部修建一座豪华酒店。这里牵扯了很多有钱人,公司有庞大的董事会,他们买下了那个地方;他们还没有决定建筑师。但是肯特·兰森自己已经决定任用洛克了。
“我不会告诉你我有多想做。”在第一次会面结束的时候洛克说,“但是我没有机会得到它。我能和人们相处——在他们独自一人的时候。当他们是一个集体时,我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没有哪个董事会雇用过我,将来也不会。”
肯特·兰森笑了。“你见过能决定一切的董事会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见过能真正决定一切的董事会吗?”
“哦,他们看起来的确存在,并发挥着作用。”
“他们是这样吗?你知道,每个人都曾经想当然地认为地球是平的。对人类幻想的本质和原因作出推断是很有趣的。也许有一天我会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不会很畅销。我会有一个章节写董事会。你看,他们不存在。”
“我愿意相信你,但结果是什么呢?”
“不,你不会愿意相信我。幻想的原因并不漂亮。它们要么是邪恶的,要么是悲剧的。董事会两者兼具,主要是邪恶的。这不是笑话。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我的意思是董事会是一个或者两个有野心的人,其余的都是些沙袋。我的意思是那个群体是空的,太大就意味着空无一物。他们说我们不能把一个整体想象得一无是处。好吧,坐到任何一场委员会会议上看看吧。关键只是那个选择填充空白的人。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对付任何敌人都很简单,只要他在那里准备战斗。但是当他不……不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似的,你应该知道,你一生都在和真空</a>做斗争。”
“我那样看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你当然喜欢我,就像我知道我喜欢你一样。你知道,人们是兄弟。他们有着成为兄弟的巨大本能——除了在董事会、团体、公司和其他拉帮结伙的群体里。但是我说得太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是一个优秀商人的原因。但是,我没什么可以卖给你的。你知道,所以,我们相信你将会修建阿奎亚娜——这是我们酒店的名字——我们就这么做。”
如果那些人们从未听说过的战役的残暴可以用物质统计来计算的话,那么肯特·兰森反对阿奎亚娜公司董事会的战役就会被列入历史上最为惨烈的大屠杀名单。但是,他反对的东西没有实体,不足以在战场上留下像尸体一样的有形的东西。他不得不与一些现象做斗争,比如:“听着,柏波,兰森正在说的那个人叫洛克,你要怎么投票,是要赞成还是放弃?”“知道了哪些人赞成哪些人反对,我才会决定。”“兰森说……但是另一方面,托比告诉我……”“泰博在六十岁的时候,在第五街上建了一座漂亮的酒店——他,还有弗兰肯-吉丁事务所。”“哈博以年轻人——高登</a>·普利斯科特的名义发誓。”“听着,贝希说我们疯了。”“我不喜欢洛克的脸——他看起来不怎么能够合作。”“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洛克不是那种很好配合的人。他可不是个寻常人物。”“什么是寻常人物?”“噢,你非常清楚我的意思,寻常。”“托普森说,普里切特夫人说她肯定知道,因为马西先生告诉她如果……”“噢,孩子们,我不在乎任何人说的话,我有自己的决定,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们我认为洛克不怎么样。我不喜欢恩瑞特公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就这样。我没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吗?”
战争持续了几周。除了洛克,每个人都发言了。兰森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休息,不要做事情了。让我去谈谈,没有什么。面对社会的时候,受关注最多的人、做得最多的人、贡献最多的人,往往也都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人。他不说话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他要提供的理由已经被先前的偏见否定了——因为没有人会关注他说什么,只会关注这个说话者。通过一个人来作出判断要比通过一个想法作出判断容易得多。尽管我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够不考虑对方脑子里的东西就对他作出判断。但是,那就是事情的进展。你看,理由需要通过天平来衡量。天平不是棉花做成的。人的精神是由棉花制成的——你知道,那些东西没有形状,没有存在的形式,可以被扭曲,然后塞进饼干里。你比我更能告诉他们,为什么应该雇用你,这要比我说的强得多。但是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会听我的。因为我是中间人。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不是直线——是中间人。中间人越多,距离越短。这些就是饼干心理学。”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而斗争?”洛克问。
“你为什么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因为你对优秀有一定的标准,你自己的标准,你遵守着这些标准。我想要一个出色的酒店,我对出色有一定的标准,我自己的标准。你就是那个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的人。当我为你斗争的时候,我所做的——只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那正是你在设计时也会做的。你认为正直是艺术家的专利吗?顺便提一句,你认为什么是正直?是不从邻居的口袋里偷走手表?不,不是那么简单。如果那就算全部的话,我要说人性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诚实正直的。只是你也知道,没那么多正直的人性。正直是支持一个观点的能力,那预示着思考的能力,而思考是不能借的。如果要我为生选择一个标志,我不会选择十字架、鹰,或者狮子和麒麟。我会选择三个镀金的球。”
当洛克看他的时候,他又说道:“不要着急。他们都反对我。但是我有一个优势: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而我知道。”
在七月底,洛克签署了修建阿奎亚娜的合约。
埃斯沃斯·托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铺在桌上的报纸,有一条关于阿奎亚娜合约的新闻。他嘴角叼着一支烟,两根长长的手指夹在上面,其中的一根手指缓慢而有节奏地敲着烟,敲了很长时间。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抬头看见多米尼克站在那里,靠着门框,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起来像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仅此而已。不过,这样有趣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不免会令人警觉。
“亲爱的,”他站起来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我办公室——四年来我们一直在同一个楼里,真是太巧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种令人更加警觉的笑。他接着说道,声音很动听:“当然,我简短的演讲等同于提了一个问题。或者说,难道我们不再相互理解了吗?”
“我认为是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问我为什么来这儿的话。但是你知道,埃斯沃斯,你知道。你桌子上就有。”她走到桌子前,用手指轻轻弹起报纸的一角,笑了,“你希望自己已经把它藏起来了吗?当然你不希望我来,这没什么区别。但我只是想看到你坦白一次。就在你桌子上,像那样。还是翻到房地产那一页。”
“听起来那条新闻好像让你很高兴。”
“是的,埃斯沃斯,确实是。”
“我想你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来阻止那份合约的签订。”
“我做了。”
“如果你认为你是在演戏,多米尼克,你是在骗自己,这不是演戏。”
“是的,埃斯沃斯,这不是。”
“洛克得到了,你很高兴?”
“我很高兴。我可以和这个肯特·兰森睡觉。无论他是谁,如果我见到他,如果他要我的话。”
“那么我们的条约作废了?”
“绝对没有。我应该尽力阻止他的任何工作。我应该继续努力。尽管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恩瑞特公寓、考德大厦——还有这个。对我来说不容易——对你也是。他正在打击你,埃斯沃斯。埃斯沃斯,要是你和我,要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理解错了怎么办?”
“亲爱的,你总是这样。原谅我。我原本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而不应该惊讶。这会令你高兴,当然,他得到了它。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这令我很不高兴。那,你看到了吗?现在你到了我的办公室,这对我而言就是一次完整的成功。所以我们要把阿奎亚娜写成一次重大失败,忘记它吧,像我们以前那样继续。”
“当然,埃斯沃斯,就像以前一样。今天的晚宴上,我要给彼得·吉丁争取一座漂亮崭新的医院。”
埃斯沃斯回家了,整个晚上都在想着霍普顿·斯考德。
霍普顿·斯考德是一个身家两千万的小个子男人。他继承了三笔财产,并且他七十年的忙碌生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挣钱。霍普顿·斯考德是投资天才,他什么都投资——名声不好的公寓,各种各样的百老汇演出,尤其偏爱宗教、工厂、农场抵押和避孕用具。他瘦小,驼背,容貌很丑。人们只会认为是丑,因为他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微笑。他的小嘴在高兴时就像一个“V”字,眉毛也呈颠倒着的“V”形悬在圆圆的蓝眼睛上方;他的头发浓密,花白卷曲,看起来像假发,但却是真的。
托黑认识霍普顿·斯考德很多年了,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霍普顿·斯考德没结过婚,没有亲戚和朋友;他不相信人,认为他们总是想着他的钱。但是他对埃斯沃斯·托黑十分尊重,因为托黑与他的生活截然相反,托黑对世俗钱财漠不关心,就因为这个,他认为托黑具有人类的美德;他没有想过这一点对他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很不舒服,这种不适与日俱增,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结束,并且已经越来越近了。他通过赠予在宗教里找到了安慰。他学习几种不同的教义,做礼拜,捐大笔的钱,然后又去信奉另一种宗教。几年过去了,他追求的拍子越打越快,带着一种惶恐的声调。
作为朋友和导师,托黑唯一令他感到不安的缺点是其对待宗教的冷漠。但是托黑宣扬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符合上帝的旨意:仁慈、牺牲、帮助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遵照托黑的建议,霍普顿·斯考德都会感到安全。他不需要敦促就将大笔的钱捐给托黑推荐的学院。在精神层面,他敬仰尘世里的托黑,就如同敬仰天国里的上帝。
但是今年夏天托黑第一次与斯考德发生了分歧。
霍普顿·斯考德决定实现自己的一个梦想,像他所有的其他投资一样,这个梦想他已经秘密而又慎重地计划多年:他决定建一座神庙,不是那种信奉特别教义的神庙,而是一个界于各派系间、不属于任何宗教派别的神庙,一个有信仰、对所有人开放的教堂。霍普顿·斯考德不想冒风险。
当埃斯沃斯·托黑建议他放弃这个工程时,他感到自己要崩溃了。托黑需要一座建筑,给那些智商低于正常值的孩子当新家。他已经建立了一个组织,是一个很有名的赞助人委员会,一个捐款机构——但是没有这样的建筑,也没有资金去建造。托黑一再向霍普顿·斯考德重申,如果他想为他的名字修建一个相称的纪念馆,一个他慷慨大方的里程碑,没有什么比把钱捐给霍普顿·斯考德低能儿之家,捐给那些没有人关心的苦孩子更高贵。但是霍普顿·斯考德对这样一个家或任何世俗机构都没有丝毫热情。这座建筑必须是“人类精神的霍普顿·斯考德神庙”。
他无法与托黑出色的言论争辩;他什么也没说,除了“不,埃斯沃斯,不,不对,不对”。问题没有解决。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动摇,但是托黑的不赞成令他很不舒服,于是便日复一日地推迟作出决定。他只知道他必须在这个夏天结束前做出决定,因为秋天他要去做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一次对所有宗教圣地的全球旅行,从卢尔德到耶路撒冷到麦加到贝拿勒斯。
在阿奎亚娜合约宣布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托黑去见霍普顿·斯考德。斯考德的私人住所非常宽敞,是滨河大道上一套装饰过度的公寓。
“霍普顿,”他高兴地说,“我错了。在建神庙的事情上,你是对的。”
“不!”霍普顿·斯考德说,吓了一跳。
“是的,”托黑说,“你是对的。没有比建神庙更合适的了。你必须建一座神庙。一座人类精神的神庙。”
霍普顿·斯考德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蓝眼睛潮湿了。他感觉,如果他能教自己的老师一点美德,那他一定是在通往正义的路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那之后,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坐在那里,像个温顺、起皱的婴儿,听着托黑说的话,点头,对每件事都表示赞成。
“霍普顿,这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事业。要做就得做对。你知道,这样做有点放肆——为上帝提供礼物——除非你尽最大可能,否则就是冒犯,而不是虔诚了。”
“是的,当然,必须做对。必须是最好的。你会帮助我的,不是吗,埃斯沃斯?你对建筑、艺术和所有的事情都了解——那一定会是对的。”
“为你提供帮助我会很高兴,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话。”
“如果我需要你!你什么意思——如果我需要……崇高的上帝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我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像那样的事我都不懂。但它必然是对的。”
“如果你想它对,你会严格按照我说的去做吗?”
“是的。是的,当然。”
“首先,是建筑师。那是很重要的。”
“是的,真的很重要。”
“你不要想那些穿金戴银、浑身都是铜臭的商业化年轻人。你要的是一个对工作有信仰的人——就像你对上帝的信仰。”
“是的,完全正确。”
“你必须用我说的这个人。”
“当然,他是谁?”
“霍华德·洛克。”
“哦?”霍普顿·斯考德面无表情,“他是谁?”
“他就是要建造人类精神神庙的人。”
“他很优秀吗?”
埃斯沃斯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
“用我不朽的灵魂担保,霍普顿,”他缓缓地说,“他是最优秀的。”
“哦……”
“但是很难请到他。除非有一定的条件,要不然他是不会工作的。你必须仔细考虑这些条件。你必须给他完全的自由。告诉他你想要什么以及你想为这些支付多少钱,然后离开,把其余的都留给他。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和修建。否则他不会工作。坦白地告诉他,你对建筑一无所知,你选中他是因为你感到他是唯一一个值得信任,并且不需要任何建议和干涉的人。”
“好的,如果你推荐他的话。”
“我推荐他。”
“那好。我不介意花多少钱。”
“但是你必须小心地接近他。我认为他刚开始会拒绝。他会告诉你他不相信上帝。”
“什么?”
“不要相信他。他是个特别有宗教信仰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你可以在他的建筑上看出来。”
“哦。”
“但是他不属于任何已经被修建起来的教堂。所以你不要表现得有偏见。不要伤害任何人。”
“很好。”
“现在,当你处理有关信仰的事情时,你必须是第一个有信仰的人。对吗?”
“是的。”
“不要等着看他的图纸。那需要一些时间——你不能耽搁你的旅行。雇用他——不要签合约,没有必要——安排银行管好你的资金,让他做剩下的事情。你回来的时候再付给他钱。大约一年以后,当你看完所有那些伟大的神庙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将会有一座属于你的更好的神庙在这里等着你。”
“那正是我想要的。”
“但是你必须想好如何对公众揭幕,合适的献词,正确的宣传。”
“当然……那是,宣传?”
“当然。你知道任何一件伟大的事情都要有一个良好的宣传,不这样做的很少。如果你要节省下来,那就是彻底的不敬了。”
“真是这样。”
“现在,如果你想要合适的宣传,你必须仔细计划,最好提前。你想要的,什么时间揭幕,把它作成雄伟的乐曲,像歌剧的序曲或者是加百利的号角声(8)。”
“听起来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哦,要达到那种效果,你万万不要允许一大堆新闻小流氓对我们还未成形的故事胡言乱语,这样做会影响你的效果。不要泄露神庙的图纸,要秘密保存。他不会反对的。建造的时候在那个地方加一层防护墙。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你回来亲自主持揭幕仪式。然后——全国的报纸上都会有照片!”
“埃斯沃斯!”
“什么?”
“这个想法很对。我们就是这样让《圣母玛利亚的传说》成功的,那是十年以前了,有九十七个演员。”
“是的。但是同时,让公众保持兴趣。让自己有一个优秀的新闻代言人,告诉他你想怎么操作。我会告诉你一个出众者的名字。一定要注意——大约每隔一周就让斯考德神庙在报纸上出现一次,以此保持神秘。让他们猜着、等着。当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就绪,状态良好。”
“好。”
“但是,最重要的,不要让洛克知道是我推荐他的。不要和任何人说我跟这件事有关系。不要说。你发誓。”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有太多的朋友,他们都是建筑师。这是个十分重要的工作,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
“是的,那是真的。”
“你发誓。”
“哦,埃斯沃斯!”
“发誓。为了拯救你的灵魂。”
“我发誓。为了……”
“好了。现在你不用考虑建筑师了,他是个不同寻常的建筑师,你不想把这件事搞砸了吧。所以我会精确地告诉你如何跟他对话。”
第二天,托黑走进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他站在她的桌旁,笑了,但说话的声音平淡如水:“你记得霍普顿·斯考德吗?还有他已经谈论了六年的神庙?”
“不太明白。”
“他要修建这个。”
“是吗?”
“他要把这个工作交给霍华德·洛克。”
“不是真的!”
“是真的。”
“哦,真是难以置信……不会是斯考德!”
“是斯考德。”
“哦,好吧。我会去做他的工作。”
“不,你歇歇吧。是我让他把这个交给洛克。”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那些话抓住了她,她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又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以便战术上不会有矛盾。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她问,双唇僵硬地动着:“你想干什么?”
他笑了。他说:
“我要让他出名。”
洛克坐在霍普顿·斯考德的办公室里,麻木地听着。霍普顿·斯考德说得很慢,听起来真诚而感人,而这是因为事实上他几乎已经把他的发言逐字背了下来。他那婴儿般的眼睛带着迷人的请求注视着洛克。有一次,洛克几乎忘记了建筑,而只意识到人性至上;他想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他不能忍受这个人。但是他听到的每句话都抓住了他;这个人说的话和他的脸、他的声音都不相配。
“所以你看,洛克先生。尽管这是个宗教建筑,却不止如此。你注意到了,我们称之为人类精神的神庙。我们想创造——用石头,就像其他人用音乐那样——不是简短的教义,而是所有宗教的本质。什么是宗教的本质呢?人类精神对最高、最尊贵、最好的伟大渴望。人类精神就像是理想的创造者和胜利者。宇宙中创造生命的伟大力量。英勇的人类精神。这就是你的任务,洛克先生。”
洛克无助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这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那不会是这个人想要的;不是这个人。听到他说这个太可怕了。
“斯考德先生,恐怕你犯了个错误。”他说得很慢,有些疲倦,“我认为我不是你想要的人。我认为我不适合做这个。我不相信上帝。”
看到霍普顿·斯考德脸上高兴和胜利的表情,他很惊讶。霍普顿·斯考德表现出一丝欣赏——那是对埃斯沃斯·托黑的洞察力和智慧的欣赏,他总是很正确。他找回了自信。他第一次以一位老人对年轻人的口吻,坚定、睿智、温柔地说:“没关系,你是个极其虔诚的人。以你自己的方式,洛克先生。我能在你的建筑里看到。”
他很奇怪洛克为什么那样盯着他看,一动不动,看了很长时间。
“没错。”洛克说,几乎是在耳语。
这个人在他知道之前就已经看到了,知道了,他应该从这个人身上去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建筑;这个人带着容忍一切的自信说出来,暗示着他完全理解——这些消除了洛克的疑虑。他告诉自己他没有真正理解人类,因为印象可能会骗人。霍普顿·斯考德要去另一个遥远的大陆;对于这个项目来说,没什么比这更要紧;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声音——即使是霍普顿·斯考德的——还在继续说着:
“我希望把它叫做上帝。你可以选择任何其他的名字。但是在这座建筑里我想要的是你的精神。你的精神,洛克先生。给我最好的——你可以做你的工作,就像我做我的一样。不要担心我希望表达的意思,让你的精神塑造成建筑——无论你知道与否,它都会具备那种精神的。”
于是洛克同意了修建斯考德神庙——这样一座人类精神的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