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3个月前 作者: 亨利·詹姆斯
离开她后,他并没有回家,他不想直接回家,而是穿过狭窄的巷道,穿过被哥特式拱廊包围的小广场,来到一间不大、比较拥挤的咖啡屋。他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恢复了精神的平静,也找到了一些思路,但这些思路大多比较摇摆。事实上,今天晚上,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包着天鹅绒的沙发上,头靠在沙发后一面雕着很多花纹的镜子上,眼睛盯着他抽烟喷出来的烟雾时,他可能认为,那些思路还在,但似乎不像往常那么软弱。那不是因为,在他站起来之前,他终于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走,而是因为他明确了自己必须解决的事情,所以对自己的位置,他觉得更坦然了。半小时之前,还在宫殿里的时候,他跟米莉反复讨论了所谓不可能的事,他当着她的面讨论这样的事情,当时,他好像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认为所谓的不可能,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不是在卖弄学问;在她这样的状况,说什么都是可以的。而她目前的状况,像弹簧突然弹起来一样,一下子变成了他自己的状况,他感觉,她已经深深地依赖着他。他应该做的或者不应该做的事情,都关系到她的生命,因此,她的生命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要排除一切杂念。现在,他的卡片里有几张是要杀害她的,此时,他坐在自己熟悉的角落,正在心里翻看着那些卡片。他因此产生了恐惧,所以他什么也不敢再想,事实上,他就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坐了三个小时。今天,他续的咖啡和抽掉的香烟,比从前任何相同的时段都多。在刚开始一段时间,他所感受到的都是恐惧,因此,他的行动,不管是任何形式的行动,不管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行动,如果说还有这种区别的话,好像听到人家一声呵斥,好像从此以后他都要一动不动。事实上,在煎熬的过程中,他一直思考着,想到了几种不同的应对方式,而且,就在这段时间,他也学会了如何踮起脚尖走路。
他鼓足勇气站起来离开的时候,他想明白的是一个显然的道理,如果不这样,他可能直接走向毁灭。对他而言,如果跟米莉说什么实话,都会导致她的毁灭。他也可以辩解说,不说实话也可能让她走向灾难。他自己已经跟她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或者说,她的命运已经跟他纠缠在一起,也许这样说更好,因此,任何一个错误的动作都会让弹簧崩断。说实话,这些想法帮他的心最终平静下来,因为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是他什么也不能做,这跟凯特交给他的任务也是一致的。没有那个女孩的允许,他就不能轻举妄动,同样,虽然有些奇怪,没有凯特的允许,他绝对不能动,不管靠得更近还是更远。于是,他的智慧的任务很简单,他主要做个好人就行,这跟一动不动是同一回事,革命尽量避免产生震动也是同一回事。抽烟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关在房屋里面,墙上挂着非常珍贵的东西,挂得很不稳,稍不小心就会让它掉下来,但它必须挂在那里,挂得越久越好。他再往前走的时候,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关头,舰队街是不可能找得到他的。他的上司可能会发电报来,要交给他任务,但他极可能不理睬他的召唤。对于目前悠闲的生活,他的钱可能不算多;不过很幸运的是,威尼斯的生活费用很低,况且,在某种意义上,说起来也有些奇怪,米莉好像在供养着他。他最大的支出,其实就是走到宫殿里去吃饭。总之,他不想放弃,而他也感觉,他应该是能够应付的。无论如何,他是能保持相对静止的。
他的努力持续了三个星期,感觉并不算失败。他肯定掌握了高超的艺术,因为他没有显得很疏远她,也没有整天在她面前晃,这样会显得很傻。这样也许不算很“亲切”,但是硬道理。但是,这样还有可能产生他极力想避免的震动;所以,他最好是不犹豫、不害怕,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顺其自然,按既定的方向前进。关键是看他往哪里走,这才是他要谨慎把握的。人们蹑手蹑脚走路的时候,可以转身而退,却不让人发现。我们知道,很幸运的是,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机智和技巧的必要性,总之,他要运用完美的技巧,让音调保持绝对的稳定。比如,他们是不可分离的好朋友,这就是一个确定的基调,同样确定的是,她作为一个美国女孩的性格,对于他们的关系有难以估量的好处。但是,随着一天天过去,她并没有追问美国的国民性格是什么,她表现出了单纯少女的无所谓;但是,这不是因为丹什没有让她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或者说不是因为他没有鼓励及提醒她。他没有刻意说得让她不愿意打断他,相反,他说得非常随意,他只是冷冷地、不加感情色彩地说给她听,他觉得这样做很好,因为他要非常小心谨慎,说话不能太有煽动性。他一说完,那就好像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共识,也成了他们最大的便利。这种便利非常有弹性,像橡皮筋一样,几乎套上任何东西,然而,他们并没有拉伸,而是维持着正常的状态,长度始终保持在合适的范围之内。与此同时,谢谢上帝,他没有感到不安过,很奇怪,他意识到这个女孩很顺从,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设想之中,尽管她本人也不太清楚那是为什么。她曾经说,“哦,是的,你喜欢我们现在的状况,因为这样对你很方便,只是我们不知道方便到什么程度:我想,只有英国人才能算得清楚!”这完全体现了她善良的本性。也许可以这么认为,她的言行举止之所以顺着他的设想,或者她一直在扮演他喜欢的角色,是想看看这样会让他们走多远。于是,他们都发现双方是在演一场对手戏,她知道他想让她跟他的概念保持一致,而他也知道她知道。他还知道,她即使知道也没什么坏处,我们感觉他们的路线是绝对可行的。我们觉得最奇怪的,是他觉得他至今所收获的成就来自超出他本人和凯特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他们俩的日常行为非常得体、适当。最值得一提的是米莉的国民性格表现得十分充分,这是绝佳的润滑剂。那是她的天然和必然组成部分,这是他可以想当然的。
他每天都这么想当然,连续二十天,而且,对他一直在谨慎提防的过度震动,他并没有比从前更担心。虽然他很紧张,但他知道他目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每天吃饭睡觉,他也相信,自己就这样成功避免了任何不应有的错误。所有女人都面对不止一种选择,米莉也可能会摇摆,但她的国民性格很稳固,不管此时已经成了她的全部,还是只作为她的一部分;虽然她还很年轻,但这种国民性格已经成为她日常呼吸的空气,而且基本绝缘。二十天后,他在喝茶的时间去宫殿的时候,他被告知女主人不“接待客人”了,那是一个贡多拉船夫跟他说的,他觉得,那个船夫知道他经常来,所以他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深意。对于莱波雷利宫,丹什不是一般的客人,在一定意义上,他更像是自家人,因此,听到这样的话,他自然要问个究竟。听他这么说,好像两位女士都不想接待客人,不过帕斯夸莱并不愿说两个人都不好,也不愿说两个人到底怎么了,丹什发现,他可能脑子是空白的,但是,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空白就是代表着黑暗,空白不是虚无的表面,下面总是掩盖着朦胧而不吉利的东西。事实上,此时他再次感觉到,这座宫殿对外人有禁忌,这里面的女主人是谈论不得的,尤其是她的健康状况。至于人们知道多少或者怎么猜测,那是另一回事,所以,他意识到他有更大的冲动去一问究竟。当然,他要问他的朋友尤金尼奥,于是,他马上让人去把他叫出来,跟他在连接着临水台阶和宫殿前庭的凉廊里进行了三分钟内容丰富的会晤,在那里他们可以躲掉一点风雨。在反思的时候,他总是说他是他的朋友,尽管外人可能觉得他有办法就会把他干掉。所以,他们的关系很特别,可能要特别想一个名称来描述,他们有意识的交流,有目光的交流,就没有语言交流。换句话说,五个星期以来,我们的年轻人十分清楚,尤金尼奥对他的态度很客气,但也很“粗俗”,对于他的“粗俗”看法,他是不能瞪着眼睛加以阻止的。现在,这一切又都弥漫在空气之中;尤金尼奥在宫殿里伺候他的时候,他们之间也弥漫着这样的氛围。
从凌晨开始,威尼斯就起了风暴,这是今年秋季的第一次海上风暴;丹什让他从外面的楼梯走下来(那是宫殿的特色之一,气势恢弘连着宫殿一楼的大堂),这样做是很恶毒的。这是他对他的偏见进行报复的机会:在他眼里,他这个从伦敦来的年轻人这么帅,还算聪明,但并不富有,肯定是在追逐米莉的财富;尤金尼奥还很不恰当地暗示过,像他这样的绅士,如果他以后想获得财富的话,必须把年轻女主人的最忠诚的仆人当回事,他其实是女主人的延伸。这样的看法让丹什觉得俗不可耐,只有人品极差的下等人才会持这种态度。总之,有三件小事就让他心里很不平衡。首先,这个人对他的批评很客气,也很冷漠,几乎没有人情味;其次,对于朋友的仆人这么彬彬有礼的表达,他作为客人是不能粗暴反应的;再次,他对他的动机的认定并没有错。那么,既然这个粗俗的偏见是正确的,其实完全没有偏差,那么,错就在他的身上。就此而言,他跟所谓下等人就没有多少区别。因此,简言之,如果说尤金尼奥是他的“朋友”,那是因为他几乎看透了他,那么,通过这次见面,他发现他对自己的了解比他从前感受到的多得多。丹什感觉,出于不满足于那个船夫的回答,他的追问极度彰显了他那个人家已经想当然的动机,不过他又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客气、更疏远。尤金尼奥当然跟他说过,如果他跟米莉·蒂尔说一句话,他就可能失去当前的位置;但是,他也可以自己判断,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是板上钉钉的,这体现了他作为卫兵的专业作风。丹什可以发现,就当海风呼啸的时候,在这个潮湿的凉廊里,他这几分钟里的专业作风超过从前任何时候。于是,我们的年轻人突然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很可能濒临极其可怕的深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尤金尼奥似乎不会告诉他。尤金尼奥只跟他说他觉得那两位女士(两位都差不多)有“一点儿”累,就“一点点儿”累,但他没有说是什么原因。丹什感觉,对方虽然掌握那么多资源,他却躲躲闪闪,就像你跟他说意大利语,他却说英语,你跟他说英语,他却说意大利语。他现在与往常一样,只是对他微笑着,不过,他的笑容很淡,我们的年轻人发现,他的神态表明有事情让他的内心失去了平静,不管那是什么事情。
他们面对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的这种神态让丹什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此时,他们两个人突然面对着环境恶劣的威尼斯,也突然面对同样的焦虑,这是很难得的。今天的威尼斯,冰冷的雨水从低沉的天空中飞下来,像鞭子在抽,狂风呼啸、肆虐着,几乎中断了一切活动,平时在水上谋生的人们拥挤到一处,大家都搁浅了,他们躲到拱廊或桥梁下面,没有了收入,感到非常烦闷,甚至变得愤世嫉俗。我们的年轻人与他的朋友之间沉默的交流,含义非常深刻,只要压力再延续一会儿,他们可能都会崩溃。他们都心事重重,他们原来的相互猜疑已经土崩瓦解,此时,他们与其说是对立的,不如说是团结一致的。但是,对丹什而言,这段时间的煎熬让他很久都不能平静,即使对方最终恭恭敬敬地陪着他走到门口,当他离开的时候,他还向他鞠了个躬。他没有提到他什么时候可以再来,当时的空气似乎就是信息的绝缘体。当他迈开步伐的时候,丹什当然知道,他不会惦记尤金尼奥是否邀请他再去,然而,他同时也知道,那可能是对他的惩罚。从连接着宫殿“城门”的沿河街道走到对面的广场上,他顶着比刚才更猛的狂风,所以他将雨伞放得更低,这也是下意识要遮住他的思想活动,但那是遮不住的,由于一些串联的原因,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尴尬现实:面对那个无比精明的人,那个他认定是有私心的流氓,他非但不能干掉他,居然还让他随意揣度自己的企图,而他却不能加以反驳或者攻击,最糟糕的是,他还不能太加以理睬。真的很奇怪,一个仆人的判断怎么会这么重要?尤金尼奥的判断可能很重要,即使因为他只看到了表面,而且他本人的人品很低,所以他的判断是错误的。但是,这个人品很低的人根据表面观察所做的判断居然是正确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事已至此,丹什心一横就不想再想,但现在他一个人,心始终平静不下来。不管天气如何,他都必须继续走走,于是,他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来到了圣马可大广场,周围的拱廊可以让他避风雨。此时,就在高高的拱门下面,几乎挤着一半威尼斯人,而广场入口有两根高高的古老柱子,一根上面是威尼斯的代表“飞狮”,另一根则是威尼斯最早的守护神圣狄奥多,这两根柱子就像一副门框,向呼啸的风雨敞开着。他一边走一边觉得奇怪,他居然感到那么不平衡,不仅是因为他在宫殿吃到了闭门羹,影响他心态的因素还有许多,但大多跟这个有关,这是让他清醒的冷酷信号,驱散了宫殿对于他的魔力。今天的湿冷天气也是其中因素之一,而丹什恰恰感觉到,今天的风雨似乎擦光了生活信念中的余量。所谓“余量”,那是他想出来的名称,是给经不起震撼的东西预留的缓冲带。震撼果真来了;他一边穿梭在跟他一样茫然的闲人中间,一边琢磨着他们所面临的震撼,他的目光落到店里的垃圾上面,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前面有几段拱廊铺着红色方块大理石,因为溅满了咸水所以有些滑;整体而言,那个地方宏伟而优雅,外形设计大气,细节也非常精致,不过,此时就像一间大客厅,像欧洲的大客厅,由于命运逆转而沦落,变得混乱不堪。有几个棕色皮肤的人跟他擦肩而过,他们头上的帽子是歪的,穿着宽松的夹克,袖子也十分宽松,看起来像是戴着面具的伤心人。原来摆在咖啡馆外面的桌子和椅子都收起来了,放在拱廊里面,好像还是可以接待客人的,他偶然可以看到戴着眼镜的德国人,竖起了大衣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咀嚼着食物和哲学问题。丹什对他们有一些印象,但是,他绕了三圈之后,在佛罗里安咖啡馆门口突然停下来,这时他才得到了一个真正忘却不了的印象。他的目光落到咖啡馆里的一张脸上:玻璃后面好像有一个熟人。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那个人坐在不远的地方,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杯,杯子里还有一半,显然是他喝了一半然后忘却了。他身子往后靠的时候,人们可以发现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法国报纸,那肯定是法国报纸,因为大标题《费加罗报》很显眼,但他出神地盯着前方的洛可可墙壁。丹什看了他的侧影一会儿,他很快就确认那个人的身份,然后产生了一些很直接的联想,这些联想让他无比震惊;接着,那个人好像感觉有人在看他,所以转过头来,于是他看到了正面。那人正是马克勋爵,就是几星期前他遇到的马克勋爵,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出现在莱波雷利宫。那时,他进去的时候马克勋爵正要出来,他在大厅里看到了他,因此,过几秒钟他就认出了他,他没有丝毫含糊,但是,他同样毫不含糊地意识到背后还有很多事情。
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时间;既然他不可能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也不可能进去跟他见面,他就马上继续往前走,不过速度跟刚才有所不同。就在停顿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找到了揭开今天这个大谜团的钥匙。在他的眼前,马克勋爵只是在湿冷的天气中穿梭的拥挤人群中的一张脸,他是碰巧看到而已,跟第一次见面不一样。但是,通过他,他想通了很多事情,虽然他不至于要跟他打招呼。他们相互不熟悉,因此谁都不愿先打招呼,不过,这个并不是关键所在,关键是那个人为什么会坐在佛罗里安咖啡馆里面。他应该没有在里面待很久,否则,丹什从这里走过好几趟,刚才肯定就会看到他的。他好像经常来去匆匆,像长了翅膀似的,尽管他当时心里肯定只惦记着火车或者船。他这次回来肯定是有所图的,可能是上次的延续,不过,无论他是来干什么,他好像都已经完成了。他可能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才到的,他已经看出来了;这让丹什感觉棒极了。一路上,他一直怀揣着这个认识,它引着他一直向前走,但也让他同样感到不安。它说明了很多事情,他本应很高兴;但是,今天的天气像是命运的象征。天气变了,雨变得丑陋,风也变得邪恶,大海更是不可理喻,那都是马克勋爵造成的。他在宫殿吃了闭门羹,也是他造成的。丹什绕了两圈,经过咖啡馆的时候,他都发现那个不速之客还是跟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有一次,他还盯着前方,另一次他好像在专心阅读翻开的《费加罗报》。丹什不像第一次那样停下来,不让他发现他从这里经过,不过,等他再绕了一圈回来,马克勋爵已经不见了。他今天的事已经做完了,那天晚上他就要离开,现在回去宾馆整理行装。对于丹什,这些东西都显而易见,跟人家亲口跟他说是一样的。原来还模糊的,现在已清晰起来,如果这样就算清晰的话。不过,还有东西他没有完全看清楚,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已经看清了它的周边景象,这就差不多了。他刚才看到的人已经达到了他此行的目的,或者说已经告一段落。那人是来见米莉的,而米莉已经接见过他。他可能是在午饭前后去的,这也就是宫殿的大门对他紧闭的原因。
那天晚上,甚至到第二天早上,他都对自己说,他只想要一个理由,只要找到一个理由,他就可以接着做自己的正经事。我们知道,他的正经事就是保持相对静止;他扪心自问,对于眼前的这场危机,他是没有责任、无可指责的,所以,那应该不会妨碍自己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乐于把眼前的各种现象都想象得很严重,因此,如果以后有人指责什么,他就不会感觉自己在故意躲闪。但是,那天让她震动的人肯定不是他,而如果说她很难过,那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个想法让丹什身心振奋了几个小时,而且,马克勋爵的回来更让他振奋,虽然他觉得马克勋爵回来是个非常丑陋的事实。在此后的几个小时,当然,后面还有好多个小时,他都一直觉得,单从表面来判断,像他这样无知的人也能感觉到事情不妙。对于邪恶的东西,只要足够龌龊,他是不需要深入探究的,他会一眼识破,这也算神奇。那样去找那位女孩,无论如何都是很残忍的,那是攻击,是侵略,是侵犯,而他恰恰一直如履薄冰地想要避免给她制造“震动”。第二天早上,丹什开始反思,至于反思的结果,如果有机会,他可能会直接说出来。他感觉,面对那种状况的人,就要像他莫顿·丹什那样,小心翼翼,仔细盘算,拿捏得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比较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不断加深,因为这个比较的结果对丹什有利,所以,他逐渐感到好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他俨然安然度过了一次特别的危机,所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马克勋爵虽然没有要这样帮他的想法,事实上已经将危险清除掉了。就是他,那个粗鲁的畜生,也许出于恶意,也许本意是想害他,结果却帮他洗白了,他现在肯定是清白的,简直像净化过了似的。他想伤害的那个人不是还好好地留在这里吗?对于那人而言,只要保持相对静止,就会万事如意。也许,为了这个目的,这一两天内他最好不要再去那个宫殿。
一两天过去了,甚至已经到了第三天,在此期间,丹什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干净,好像每天洗一次澡似的。他想,如果他回去想产生更好的效果,他应该要先看到一些迹象,所以,虽然他一直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他并没有特别在意。两位女士都不可能希望他回去后只面对尤金尼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此一来,他事实上就成了担责任的人,但绝不可能有任何责任落到他身上的。不过,这几天他虽然没有去宫殿,但大家也都知道,他可以让人捎去口信,表达他对女主人的健康的关注。因此,既然这种口信也送不过去,他就只能等待;随着每一天的流逝,他越来越紧张,但他更认识到他只能等。这几天一点也不开心,有些煎熬,恶劣的天气并没有转好,房间里面冷飕飕,又没有火炉,让他感觉越发悲观;这个世界的魅力甚至裂成了碎片。他在房间里走上走下,听着外面的风声,也注意听着门铃的声音,怕错过接待宫殿里来的仆人。他指望能收到便条,但便条迟迟没有送来;他尽量待在家里,就怕便条送来的时候他刚好不在。他偶尔出去的时候,他会像那天看见马克勋爵的时候一样绕着圈。他会混在那帮难民里在大广场四周闲逛,搜索着每个路口、每家咖啡屋,希望能找到那个畜生,他想他也许还在。他知道,如果他还在,他肯定又去过那里,果真如此,那就要命了。不过,他已经走了,这是事实,尽管丹什对这问题的琢磨,不管他琢磨出什么结果,只会让他更难过。他不由得想起他这段时间为米莉所做的事,这几天,不管是他感到卸下了包袱还是逃避了责任,他都是一个可怜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此时只能这样闲逛,难道还不够可怜吗?像他这样的人,穿梭于风雨之中,往每一家商店里探头探脑,指望找到什么人,难道还不够恶心吗?像他这样的人,竟然琢磨着他如果跟另一个男人见面会产生什么效果,难道还不够可恶吗?他有几次感觉自己跟大家一样邪恶。然而,到了第三天,虽然他仍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却比从前更清楚,他绝对不能退缩。
他觉得,那两位女士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她们肯定强烈盼望他去那里,特别是米莉,她有自己的理由。他能在冷飕飕的空气中感受到她的理由;但是,他并不在乎她有什么理由,他只在乎她是不是盼望他去。不管她怎么想,不管这件事情多么讨厌,不管最终的体验多么痛苦,甚至他不能忍受,他都要待下来。他要践行美德、排除任何污点,他就必须这么做。这可能意味着再多可恶的事情他都要忍受,而忍受可恶的事情可能是一种证据,证明他之所以留下来,并非为了得到最终的愉悦,即获得凯特指定的东西。凯特指定的东西,不等同于他要忍受可恶的事情,要眼巴巴地等着人家的暗示。事实上,凯特自己撇得那么干净,本身就是很可恶的。自从她离开以后,他首次感觉到,关于她那天晚上为他做的事情的意义,他要重新考虑,可能要削弱一些。他这么快就有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卑鄙,但他在孤独中想到,她替自己打算得太多了。她自己潇洒地置身事外,而他却陷在里面;随着他越来越紧张,这个差异就越来越明显。他们最后一次谈话很尖锐,声音不响,但意味深长,每个词都意义深刻,跟他们曾经说过的最深刻的话又有所不同。她说:“写信?不可能。你动点脑筋吧,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他觉得这里面逻辑混乱,他们中断通讯就代表着他们的默契。刚跟她失去联系之后,他觉得她的沉默法则并没有错,因为毫无疑问,不给她写信总比给她写信更恰当。这可能产生紧张,而她的想法很高尚,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礼貌。不过,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她可以悠闲自在,他却感到特别孤独。他确实很孤独,直到第三天下午,当时暮色渐浓,又开始下雨,他在寒酸的客栈里百无聊赖,在外人的眼中,他肯定是极其憔悴的,此时,客栈的女主人突然推开门,傻笑着将斯特林厄姆太太引了进来。这一下子他的感觉都变了,特别是他发现这位客人似乎步履沉重。她身上的雨衣湿漉漉,客栈的女主人帮她拿走雨伞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她披着面纱,但她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和面纱一样湿透了,雨水在脸上淌着,似乎是她刚刚流了满脸的眼泪。这个景象更加让人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