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具

    既夕就宴，美理曼旁坐，佛罗心含大怖，回思禁旅士卒，此时正随恶草海波荡漾耳，全军乃仅留己一人，归传噩耗。又思亚普拉人当已抵荒野宁居，且遥相嘲弄矣。而诸事中尤所关心者，为使者传来消息，有野人入寇，与亚圭澥水军已抵息诃东口。因终日室处，遣使走东北南方，集诸大城市佣兵御敌，以丹尼斯城中军行垂尽，仅余五千人耳。佛罗奔驰倦甚，遂就宴，忽忆当日留守宫门之健者，问曰，“彼金甲之游子安往耶？”美理曼低应曰，“今当述其人之事。余前此未言者，以恶耗麇至，袭吾曹之耳，乃如大漠之惊沙也。”佛罗曰，“今言</a>之。”后略欹作耳语，佛罗色遽转晦如深夜，不及听已，即跃起呼曰，“嗟夫，雅萌辟多，于此竟得憾者，吾力足胜之矣。美理曼，吾弟吾后，尔我分暌，遥隔至远，如天香之于庙顶，其间无几微之情。顾吾终当替汝一洗此污，污汝即污我也。彼游子者，今夜当弗得睡，明日尤大难，第明日之夕，得安睡矣。”言已，击掌召侍者，命出阿迭修斯，致诸刑室，且集刑吏备一切苦具，在彼候之。遂又默饮良久。俄而人来，白悉备如旨。佛罗起问后曰，“盍偕余行乎？”后曰，“否。余殊弗愿再见斯人，且汝今夕亦可勿往。惟缚诸苦具之上，命刑吏饲以酒食，则明日死更不易。又在室之前后，各置炬火，使彼独居刑室达旦，令于苦死之前，得百死也。”佛罗曰，“今如汝意，明日睡时，余当莅视彼受苦痛也。”遂语侍者，命布置如后旨。


    阿迭修斯被携至刑室，置苦具之上。众如佛罗言，去衔枚，饲以酒食。食已，筋力复健，众又紧其桎梏，前后各支炉火，竞嘲笑之而去。阿迭修斯独卧石榻，沉忧上心，因而大呻。此处似为浪游末路，亦如亚孚罗大谛所示，言当卧海伦臂际，今此冰人之石，殆即海伦粉肊矣。抑且复得自繇，金甲帖背，与众憾再相见耶？虽然，此何能为，三木加身，讵人力所脱，游子纵健，亦弗济矣。彼昔虔祀明神，而今安在？抑此后诚将永永不闻巴罗铙角之声乎？彼又胡为忽背巴罗而祀伊兑利亚之后？今明神自践其谶，所以酬崇祀者，效乃如是而已。阿迭修斯自审无免，呻曰，“亚孚罗大谛安在？使吾曩时不暂为汝役，颓运所中，谅不加厉。”言已张目，则刑室已满神光，方惊讶间，旋有声自光中出，盖伊兑利亚亚孚罗大谛之言也。声曰，“阿迭修斯，毋怼我为，慎勿以尔事至斯而怼我。勒兑氏子，汝宜自责。吾言云何，不云惟凭胸前流血之星，得彼海伦？而海伦语汝，不尝谓视红星为识耶？今来者一人，不悬赤星，以蛇为佩，汝乃悉忘吾示，引于爱欲，自就歧途。汝心既蒙，致真妄在前，漫弗能别。须知美非一相，或如海伦，或美理曼，悉依人心成差别见。顾其间明星毒虺，自有径庭，今使蛊于幽欢，当誓星者乃凭蛇而誓，则其获果，亦仅得蛇为报耳。”声已，阿迭修斯益森然大呻，语曰，“神后，吾信罪矣，顾吾罪乃弗能邀恕耶？”声曰，“然，阿迭修斯，是亦有恕，第罚必先之，此亦运会使然。尔后尽汝一生，不能复偶海伦。缘汝已誓于蛇，因不克与星复近。顾星光灿耀，自无穷期，从死雾迷濛中，以光烛汝，逮汝再觉，会相见耳。此所以慰汝，汝当不死此中，亦不被苦，以死亡趣汝，当在水滨，如古先知之言。而未死之前，必一遇海伦，纵已非汝有，顾尚得受其情辞爱吻。今知之，战士一军与汝国亚佉亚舰队，不日趣格恩矣，汝急前御摧折之。试视彼处，前日击多罗之剑光，当炳炳以耀，此亦定命应然。纵彼辈为攻取多罗战友之苗裔，汝亦不能弗前，与己民相战。汝由此战，始得其死，由此死中，乃得世界欲海伦之怀抱。缘此世间，海伦虽似永存，顾亦仅美之影相，在人目中，一一如所意而现。惟死殿毗舍丰尼之囿，彼乃定居，能为汝有，盖是间无复有美及彼卫者，介人生喜乐之间，亦无星蛇互形，以罪恶之力，剖一者而二。阿迭修斯，且壮汝胆，吾尽所知，悉语汝矣。汝自珍重！”声至此止，神乃隐去。阿迭修斯大悦，缘彼知海伦虽失，而不至永无得期，亦不复耻死亡之来摧袭矣。


    夜半，佛罗已眠，独美理曼久弗入寐。徐起，披黯黑长裘，裹其面，燃镫携之，潜过空殿至一地，其地有密梯，循之下，梯趺得门。阍者方睡，后蹴之起，其人奔欲捕后，后出信物示之，为古后泰亚之环，上作哈梭拜日像。门者见环鞠躬，门立启，美理曼入门，过小径无数，直至地腹，终抵小室之外。室中燃镫，有数男子聚谈，后潜听之，男子谈良久，轰笑甚欢。后推户遥视，凡得六人，皆亚索丕亚产，目然，环坐地上，中置蜡制人形，众操刀分割，烧针钳至赤焦炙之，并他种苦具，奇惨可怖。盖众刑吏，方共议明日苦游子之法，因先以验实。后视状战栗，吐息微语曰，“汝曹死手，吾今允汝，明夜未至，汝曹当如是死耳。”遂入室举其环，吏皆俯伏。后过，举着屐之足，蹋蜡人碎之。室之他陬，又得一门，内通小道，后循行直抵石门。门半掩，有歌声自内微度，后却立而听，盖游子之声也。歌曰，


    “宁羞楚之填肊，胡不忍此须臾。善恶悉其己造，良吾日之就除。瞻?斯之金座，望双尊于太虚</a>。为众生而造种，布哀哭与欢娱。今生趣之已满，尽乐方而无余。既遍历夫爱战，又祸福之与俱。盍努力以奋斗，赢末战而就殂。趣冥路兮无言，索故友于幽都。有赫多兮相俟，与多罗之征夫。噫嘻！宁吾将不复战兮，抑战之弗吾愉。纵西方之黯澹兮，日不临此暗隅。顾汝将于兹永息兮，脱尘系之烦拿，嗟吾心兮忍诸。”


    美理曼闻之，深异其坚忍，卧苦具之上，乃不畏葸，尚洋洋作高歌也。遂启户入室，景象滋可怖人。室顶甚高，作弓状。四壁满绘身受苦刑之图，其人皆为忒于世，逮死乃付灵魂于煞德。壁上又悬青铜之环与桎梏锁子，尚见人骨零星，悬附其上。中央置石床，阿迭修斯挺然絷卧，裸体仅被围裙。床首尾皆支炉火以照室内，余光反映苦具之上，炉之远处，有煞克忒之槛笼，作妇人形，龂然露齿而笑。又有巨束自屋脊下垂，用缚刑余罪人，燔于火中者。美理曼窃行立于床顶，阿迭修斯被缚，殊弗能见，特似少有所闻，歌斗止，侧耳而听。美理曼又视床上卧人，其人盖人中之雄而彼之欢子，乃凝立良久。已而阿迭修斯觉有人至，遂语甚狡，曰，“来者何人？若刑吏者，其即始汝工，吾不之惧，无论若何苦我，断不能自吾口得呻楚之声。惟吾诏汝，我死不及三日，明神即为报复，而报且极惨，祸降汝身，及嗾汝之人。彼神将操刀火报我仇怨，缘已有大敌近前，为无数异国战士，与水军一行，皆吾族苗裔亚佉亚人，长奋斗者。彼辈突前，势如怒狼，当冲之地，皆为黑暗，逮足迹所经，乃转殷赤，名城大邑，悉付劫火，烟云上接于天，惟沃以是地人民热血，火始就熄。咦，是中亦有汝血，有汝视我者之血也。”美理曼听已，俯视阿迭修斯之面，移动间外裘忽开，露腰际金蛇之首，目闪然状如怒视，微影映入床后铜炉。阿迭修斯瞥见，知立其旁者矣，遂语曰，“皇后美理曼，佛罗不忠之妇，汝来胡为？殆来监汝工否耶？汝毋彷徨余后，其前立，俾余见之。汝勿惧，余既严缚，不能举只手拒汝矣。”美理曼不答，特深异游子未见，胡以能知。遂循床行，去裘而立，容光黯然毕现。阿迭修斯视之曰，“美理曼，汝来究胡为者？吾闻汝以犯汝相诬，宁汝来一视犯汝之人，抑来视余刑，令奴辈支解吾身，取吾血灌炉火耶？嗟恶妇，汝信造大殃于余，今余已奄然待尽于此，当可益益造其凶祸。惟吾诏汝，汝之苦痛，行将更多，犹众星之多于大地。缘汝且为渴爱所烘，永无止日，历各各国土，各各时光，被此苦难，又将再三得胜着持有，顾亦旋失之得意之顷。吾当盟星者，今乃凭蛇，与汝为合欢之誓。顾美理曼，吾又诏汝，彼星光者，仍将永历死生，作余烽炬，而汝亦受蛇纠缠，为汝运命。”美理曼曰，“休矣，毋更以痛楚之辞语我，须知余因爱得狂，益以汝之狠傲，令我风矣。汝试揣余胡为来此？余来即欲脱汝死耳。游子听之，为时促矣，汝胡以卧而先知，良不能测。顾所语有非妄者，则蛮民果扑格恩，并有战船悉载汝国士卒，且佛罗亦信独归，所领军旅，皆吞于恶草海水，不余一骑。余殊不知胡以自愚至是，顾终当救汝。阿迭修斯，余欲解佛罗之心，赦汝巨眚，使御来敌，此良吾力所及。惟汝须忠于佛罗，出征蛮族，盍先誓之？”阿迭修斯曰，“誓矣。自残国人，事虽甚悖，顾弗能计矣。美理曼，汝传语止此耶？”美理曼曰，“否，吾事殊未了，此亦当盟，否者必死。汝弗得复近彼人，无论托足格恩，名曰哈梭，抑有他号，汝弗得近，以汝昨已妻我矣。”阿迭修斯亦允。美理曼又曰，“彼当永永离汝，而汝者，而汝者，则凭明誓灵神，永与余合无间。余在世间，易为何相，或命何名，汝之与我，终相联系，且毋许语佛罗以昨夕事。”阿迭修斯曰，“诺，吾亦誓矣。”美理曼曰，“设日后佛罗归诸阿施利，而彼哈梭亦赴下界者，汝阿迭修斯当婚余美理曼，尽此生余日，以真情待我。”阿迭修斯听至此，默自计量，返忆女神所示，知美理曼将杀佛罗，且及海伦。佛罗生死，本不甚为念，而海伦则无能加害。纵颜色变换不居，或为此相，或为彼相，顾必迨人类尽亡，彼乃有死，上就明神之列，且知己当复出，履末次浪游之涂，而死亡之来，即俟于水裔。思定乃答曰，“美理曼，此亦誓之。破此誓者，俾沉沦</a>羞耻之中，永弗得出。”美理曼听已，跪床侧流媚眼视之曰，“阿迭修斯，此甚善，顾余不能弗要汝誓，汝幸勿恶我，须知余即有罪，亦缘爱故。阿迭修斯，汝之影像，堕余心坎中，余抱此空虚者，已不知历若干岁月。今汝来矣，而余复久在睡梦，逐影而行，今竟得见生人，爱之迄于万死。吾遂自驯其傲，冀获汝使即吾怀，明神因易余形，如汝所访者，就汝以为汝偶。阿迭修斯，意者余与伊人，元出一本，即极言之，吾亦何能遽绝汝乎？当汝屹立，力扑群狗之时，以至息敦贱夫断汝弓弦……”言未已，阿迭修斯亟曰，“奈何？幸语我，古离奈何？美理曼，吾请卧彼于我之旧迹，而以吾之定刑杀之。”美理曼曰，“今述一事，当快汝意，但惜汝请太迟耳。哈梭妄神视彼，彼自戕久矣。余且归休，长夜已阑，佛罗当于未觉之前，甘其梦寐。阿迭修斯珍重，今夜汝榻良坚，而御床则软，会待汝耳。”遂别去，阿迭修斯目送其行，自语曰，“唉妖女，吾榻今夜良坚，而御床独耎，待余于毗舍丰尼之国耳。特汝弗能分此，吾榻今夜良坚，尽死夜之中，汝榻且坚于我，死期迫人。彼阿旁鬼伯，乃将恣意惩伪誓之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