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奥威尔
    早餐后,我出去溜达到了市场上。那天上午天气很好,有点儿凉爽,没有风,黄白色的阳光像白葡萄酒一样沐浴着万物。那天早晨的新鲜空气跟我的雪茄味混合到一起,但是从房子后面传来了嗡嗡声,突然,一队巨大的黑色轰炸机嗡嗡飞来了。我抬起头看,轰炸机好像正在头顶。


    紧接着,我听到什么声音。与此同时,你要是刚好在那里,就会看到一个我相信叫作条件反射的例子。因为我听到的——一点儿都不可能听错——是炸弹的哨声。那种声音我有二十年没有听过了,可是不用别人告诉我是什么。我什么都没想,就采取了正确的举动——脸朝下扑倒在地。


    不管怎样,我挺高兴你看不到我的样子,我想我看上去没什么尊严。我贴在人行道上,像个被夹在门下面的耗子。别人的动作连我的一半快也没有。我行动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当炸弹在响着哨往下掉时,我甚至有点儿害怕是我弄错了,无端傻了一回。


    但是紧接着——啊!


    “咚——啪啦啦!”


    那就像末日审判的声音,接下来像是一吨煤给倒在一张铁皮上,那是落下的砖块。我好像要融化在人行道上。“开始了,”我心想,“我知道!希特勒这厮不等了,不吭声就把轰炸机派来了。”


    但在当时,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就算在那吓人、震耳欲聋、噼里啪啦的回响里——它好像把我从脑袋到脚趾全冻实在了——我还有时间想着大型炸弹爆炸时的不胜壮观之处。声音像什么?很难说,因为你听到的,是你所害怕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主要是它向你展现了金属爆破的景象,你好像看到一张面积极大的铁皮裂开了。但奇怪的是,你感觉突然被推至现实面前,如同有人兜头泼了你一桶凉水,你突然被金属的咣当声拉出梦境。可怕,但是真实。


    传来尖叫和呼喊的声音,还有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我等待的第二颗炸弹没落下来。我把头抬起一点点。两边街道上,人们好像都在尖叫着跑来跑去,一辆车打着滑斜冲过路面。我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德国人!德国人!”右边,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白色的圆脸,很像是个有皱纹的纸袋子,他低头看着我,有点儿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怎么了?他们在干吗?”


    “开始了,”我说,“是炸弹。你趴下。”


    但第二颗炸弹还是没有落下来,过了十几秒,我又抬起头。有些人还在跑来跑去,别的人站着,像是被粘在原地。房子后面升起很大的尘雾,中间有一股黑烟向上涌着。接着,我看到了不寻常的景象。在市场的另一端,大街升起来一点点。这边的小山上,有一群猪在飞奔,猪脸像是洪流一样袭卷而来。当然紧接着,我就看明白了是什么。根本不是猪,只是戴着防毒面罩的学童,我想他们是在冲向某处地下室,有人告诉过他们万一空袭时去那里躲。他们后面,我甚至看到有头高一点儿的猪,大概是托杰斯小姐。可我告诉你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跟猪一模一样。


    我站起身穿过市场。人们已经开始冷静下来,很多人开始往炸弹掉下的地方拥去。


    噢,没错,你是对的,这不用说。那到底不是德国的飞机,战争还没有爆发,只是一次事故而已。飞机在进行轰炸演习——反正是带了炸弹——有人不小心把手放到了控制杆上,我想他会为此被狠批一顿。等到邮局局长打电话去伦敦问是不是已经开战,并被告知没有时,谁都明白了那是一次事故。但是有那么一刻,在一到五分钟之间,当时有几千人相信我们已身处战争之中。还好,这种感觉没有拖下去,再拖上一刻钟的话,我们就要开始用私刑干掉我们当中潜伏的间谍了。


    我跟着人群走过去。那颗炸弹掉在接着大街的一条小小偏街上,也就是伊齐其尔叔叔的铺子曾经所在的那条,掉炸弹的地方跟原来铺子的位置不足五十码远。转过街角时,我能听到“哦—哦”的声音——是种害怕的声音,好像那些人被吓了一大跳,当时正兴奋得不得了。幸好,我比救护车和消防车早了几分钟,虽然当时已经聚集了五十个人左右,我还是全看到了。


    第一眼看去,好像是天上下了一阵砖头和蔬菜雨,到处是卷心菜叶。炸弹炸平了一间杂货铺,挨着它右边房子一半的房顶给炸没了,顶梁在着火,周围房屋多少都遭到破坏,窗户全碎了。但是人们都在观看的房屋在左边,它接着杂货铺的一面墙就像被人用刀子割的一样,整整齐齐全切掉了。而且更不寻常的是,楼上房间好像一点儿都没动,像个玩具屋一样。五斗橱,卧室椅,褪色的墙纸,还没有收拾的床和床底的一把夜壶——全跟有人住时一模一样,只是一面墙没了。但下面的房间受到了爆炸的冲击,里面乱得可怕,什么东西都有:砖块,灰泥,椅子腿,漆过清漆的梳妆台,桌布碎片,几堆碎盘子和几大块洗涤槽碎块。一罐果酱滚过地板,留下一长道果酱印,与其并行的是一溜血迹。但在那边的碎陶器中有条人腿,只是条人腿,还穿着裤子和一只钉了伍德—迈尔尼牌橡胶鞋根的黑靴子。所以人们在那里大呼小叫。


    我好好看了一眼后全都记在心里。血迹快要跟果酱混了起来。消防车赶到时,我走了,回到乔治旅馆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想,那就能让我和下宾菲尔德的关系到此为止。我要回家,但实际上,我不是马上就愤然离开,谁都不会。像那种事情发生后,人们总是在附近站着讨论几个钟头。那天在下宾菲尔德老镇子那部分没有人干活,每个人都在就炸弹谈论个没完,它的响声如何,和他们听到时以为怎么回事等等。乔治旅馆的酒吧服务员说那让她吓得发抖,说从此以后她晚上都会睡不好觉,她还说能有什么指望,那只不过说明了现在有了炸弹,谁也不晓得会怎么样。有个女的因为听到爆炸跳了起来,结果把舌头咬掉了半拉。后来我发现镇子这头的每个人都想象是德国的空袭,而镇子那头的人都想当然以为是制袜厂发生了爆炸。后来(我从报纸上读到的),空军部的人派了个伙计来视察破坏程度,提交了一份报告,说炸弹的效力“令人失望”,事实上只炸死了三个人:那个杂货店主,名字叫帕罗特,还有住在房边上的一对老夫妇。那个女的没有被炸得粉身碎骨,通过靴子也辨认出了那个老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帕罗特的一丁点儿东西,甚至没有一粒裤子纽扣可以对着它致悼词。


    下午,我结了账就走人了,之后剩的钱不足三镑。这种装修过的乡村旅馆在从你口袋里赚钱方面有一套,我在喝酒和其他零七杂八的东西上也大手大脚过。我把那根新鱼竿和别的钓具留在房间里,让别人用吧,对我已经没用,无非算是一镑钱打了水漂,给自己买个教训,而且这教训可是够深刻的。四十五岁的胖男人不可能去钓鱼,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无非是一场梦而已,一直到死,我都不会再钓鱼了。


    理解事情是一步步的,这点很有趣。炸弹爆炸时,我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当然,在那一刹那,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等我看到炸碎了的房子和老头的腿时,我有种类似看街上交通事故时有过的不大不小的兴奋感。让人恶心,这不用说,也足以让我受够了这次所谓的休假,可它说不上真的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但是当我开出下宾菲尔德的镇郊并向东拐时,那种感觉全回来了。你也知道一个人开车时的感觉。要么是因为飞快向后闪去的树篱,要么是发动机的突突声,让你的思维也以某种节奏进行。你有了跟偶尔坐火车时一样的感觉,那是种能以比平时好点儿的角度看问题时的感觉,所有我以前怀疑过的东西现在对其有了把握。第一件,我回到下宾菲尔德时,脑子里带着一个问题:我们以后会遇到什么?真的全玩完了吗?能找回以前的生活方式吗?要么是一去不复回了?这个嘛,我已经有了答案。旧的生活方式的确是玩完了,到处去寻找它,那纯粹是浪费时间。没办法再回到下宾菲尔德,就像不能再把约拿弄进鲸鱼的肚子。我以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不指望你会顺着我的思路想。至于我所做的回去这件事很古怪。下宾菲尔德本来已被塞进我脑子里的不知哪个角落,是那种安静的角落,我想的话,就可以踏进那里,最后我踏进去时,却发现它已不复存在。我往我的梦境里扔了颗手雷,以防皇家空军再出个岔子,丢下五百磅烈性炸药。


    战争就快来了,人们说,是在一九四一年。将有更多陶器被打碎,小房子会被像包装箱一样扯开来,注册会计师的肚肠会洒在他分期付款购买的钢琴上。但是不管怎么样,那些事情重要吗?我要告诉你,我在下宾菲尔德的逗留已经给了我教训,也就是:那都是要来的。包括所有你已置于脑后的东西,让你害怕不已的东西,那些你告诉自己只是个噩梦</a>,或者发生在国外的事:炸弹,领食物的队伍,胶皮警棍,带刺铁丝网,囚衣,标语,大面孔,从睡房里往外嗒嗒射击的机关枪等等,那都是即将到来的。我知道——反正我当时知道。逃无可逃。你想的话,就跟它对抗吧,要么你把目光转向别处,假装没有看到,要么你也抓把扳手冲出去跟别人一起多少砸些人脸。但是你无法置身事外,那正是在劫难逃。


    我踩下油门,老爷车嗖嗖地冲上冲下小山,奶牛群、榆树和麦田飞快地向后闪去,直到发动机差不多变得炽热。我感觉我处于一月份那天沿着滨河大街溜达时同样的精神状态。就是在那一天,我拿到了新假牙。似乎从那时起,我被赐予一种预言的能力,似乎我能看到整个英国,还有住在这里的每个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事情。当然有时候,即使在当时也是,我还有点儿怀疑。世界太辽阔了,开着车到处去时,你会注意到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让人放心。想想要是你穿过英国某郡一角时能看到的广袤无边的大地吧,就像是在西伯利亚。还有田地、山毛榉树林、农舍、教堂以及有着小杂货铺、教区会堂和穿过草地的鸭子的村子。难道那不是太大了,乃至无法被改变?肯定多少会保持原来的样子。不久,我到了外伦敦,我一直顺着阿克斯桥路开,直到索瑟尔120才转向。一英里又一英里全是丑陋的房子,人们在里面过着体面却枯燥的生活。过了那里,伦敦延伸啊延伸:街道,广场,小巷,公寓,一座座楼房、酒馆、炸鱼铺、电影院——延伸啊延伸,一直有二十英里,还有过着自成一统生活的八百万人,他们并不想改变那种生活。能把这些连根抹去的炸弹还没有造出来。看那个嘈杂劲儿!看那些人的生活多么自成一统!约翰·史密斯正在剪足球票优惠券,比尔·威廉斯在理发店跟人交流故事,琼斯太太121拎着晚饭时喝的啤酒。有八百万人!管它有没有炸弹,他们反正会继续过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难道不是吗?


    幻觉!胡扯!管他有多少人,他们无一例外都会那样过。坏日子就要来了,那些最新型的人也要来了,然后再来什么我不知道,我也几乎毫无兴趣。我只知道你要是对任何东西还有一点点在乎的话,最好现在就跟它说再见,因为你所知道的,是一切会往下掉,往下掉,一直掉进臭垃圾堆,而机关枪还无时不在嗒嗒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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