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维奈道:“我的当事人……”


    布里戈嚷道:“你的当事人!他入地狱,我上断头台。你当事人害死了孩子,谁要再敢碰她一下,医生要不收起他的家伙来,我当场要他性命!”


    维奈道:“这不是造反吗?咱们去报告法官。”


    五个外人一齐退出去了。


    老太太从地下爬起来,搂着布里戈的脖子说:“噢!我的孩子!赶快把她放进去,他们还会来呢!”


    铅皮匠道:“棺材封了口,大概他们不敢再动手了。”


    奥弗莱先生赶紧去见他的连襟勒苏先生,想法了结这件事。维奈正是求之不得。关于监护人的案子既不曾宣判,比哀兰特死了,可以不了了之,没有人能再出来指摘罗格龙姊弟的是非:事情就变成悬案,没有结论。要求解剖的后果,精明的维奈料得一点不错。


    中午,德丰德里尔先生把侦查的经过报告上去,法院根据充分的理由,宣告不予起诉。


    城里的人都来送比哀兰特下葬,罗格龙不敢露面。维奈劝他到场,可是退休的针线商怕引起公愤。


    布里戈看着比哀兰特坟上盖好了土,便离开普罗凡,走往巴黎。他写了一份请愿书给太子王妃①,要求看在他父亲面上允许他进王家卫队。他的要求马上批准了。远征阿尔及尔的时候,他又上书王妃请求参加。他本是中士,布尔蒙元帅任命他在作战部队中当少尉。他的行动好象有心要死在战场上;偏偏死神至今不来侵犯布里戈,最近几次的出征,他都立了功,却不曾受过一次伤。现在他是作战部队中的营长,没有一个军官比他更沉默,品行更好的了。下班以后,他差不多是哑巴,常常一个人散步,过着机械生活。每个人都猜到而且体恤他心里藏着隐痛。他有四万六千法郎财产,是一八二九年死在巴黎的洛兰太太留给他的。


    ①即路易十六的女儿,德·昂古莱姆公爵的妻子。路易十八死后,德·昂古莱姆公爵成为王太子。


    维奈在一八三〇年的选举中当选为议员,替新政府出的力换来一个检察长的职位。如今他势力雄厚,议员尽可连任下去。罗格龙在维奈任职的城里做税局局长;而事有凑巧,当地的高等法院院长便是蒂番纳先生,因为那法官毫不踌躇,投靠了七月王朝。以前的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美丽的罗格龙太太感情很融洽。维奈和蒂番纳院长也相处极好。


    罗格龙那个脓包说过这样的话:“路易-菲力浦要能封一批新的贵族,才够得上称为真正的王上!”


    这话明明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身体虚弱,罗格龙太太有希望不久嫁给蒙特里沃将军,蒙特里沃又是侯爵,又是贵族院议员,带领本省的驻军,对罗格龙太太十分殷勤。维奈从来不信世界上有冤枉的被告,遇到案子总是振振有辞的要求把被告判处死刑。在法院的管辖区内,那位标准检察长被认为最和气的一个人物;在巴黎的交际场中,在国会中,他同样风头十足;在宫廷里又是一个逢迎吹拍的能手。


    按照维奈许的愿,男爵古罗将军,我们的光荣部队①留下来的老军人,娶了伦巴第街上一个药材商的女儿玛蒂法小姐,二十五岁,带来十五万法郎陪嫁。维奈的预告果然不错,古罗在巴黎邻近的一个省内带领驻防军。他在卡西米·佩里埃内阁镇压群众运动中的表现,使他当到贵族院议员。攻占圣梅丽修道院的几位将军中就有古罗男爵在内;那些军人受了十五年老百姓的气,②有机会揍他们一顿真是太高兴了。政府拿荣誉勋位最高勋章酬劳了古罗的热情。


    ①指拿破仑时代的军队。


    ②一八一五年以前,法国的军人气焰高涨;拿破仑失败以后,民间对军人远不及以前敬畏,甚至怀有敌意。


    对比哀兰特的死多多少少担些干系的人没有一个感到良心不安。德丰德里尔先生还在考古;维奈检察长为了要自己连续当选,想法使他升了法院院长。西尔维在家自有一小帮人来奉承巴结;她替兄弟管理财产,一年的家用花不到一千二。


    偶尔有个普罗凡出身的子弟离开巴黎住到本乡来,在罗格龙小姐家应酬完了走到小广场,听见一个以前的蒂番纳党羽说:


    “当初罗格龙姊弟为了监护一个末成年的姑娘,有过一桩不光鲜的事儿……”


    德丰德里尔院长回答说:“那是党派的倾轧。有人硬是说得惨无人道。他们一片好心收留了一个小姑娘,叫做比哀兰特,长得还好看,没有一点儿财产。她在发育的年龄上和一个小木匠勾搭,光着脚跑到窗口和小木匠谈话,小木匠就站在那个地方,看见没有?两个情人用一根绳子传递情书。那姑娘本来没有血色,哪里经得起在十月十一月中光着脚跑来跑去,自然把身体弄坏了。罗格龙姊弟俩行事再好没有,不曾提出要求分小姑娘的遗产,统统让祖母拿了去。唉,朋友们,这件事的教训还不是做了好事,魔鬼就来跟你捣乱!”


    “啊!事情不是这样的。弗拉皮耶老头跟我讲的完全不同。”


    罗格龙小姐家另外一个常客说:“弗拉皮耶老头喝得醉醺醺的,还记得什么!”


    “可是哈贝尔老先生也……”


    “噢!这个家伙!你知道他的底细没有?”


    “没有。”


    “他那时想把他妹子嫁给税局局长罗格龙先生。”


    只有两个人,马特内医生和布里戈少校,天天想着比哀兰特,只有他们俩知道可怕的真相。


    这种事情要是扩大范围,时代换了中世纪,舞台换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罗马,你就可想到贝阿特丽丝·桑西的悲剧。那个英勇卓绝的少女受尽毒刑,遭到惨死,背后的原因和黑幕同断送比哀兰特的差不多。替贝阿特丽丝·桑西辩护的只有一个画画的艺术家。到了今日,根据基多·勒尼画的肖像,历史和社会的舆论一致谴责教皇,认为贝阿特丽丝是党争和卑鄙的情欲的最壮烈的牺牲者。①总之,我们之间不妨这样说:要没有上帝的话,法律倒是为非作歹的人极好的保障。


    ①这是十六世纪末有名的惨案,情节复杂,至今未完全弄清。贝阿特丽丝是一个罗马旧世家的女儿,被教皇下令处死时只有十六岁。基多·勒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曾以此题材作画。


    一八三九年十一月


    [傅雷/译于一九六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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