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第十章 判决


    比哀兰特和祖母都品性极好,不多几天就赢得马特内先生和奥弗莱一家的好感。沼泽区的老太太活象普卢塔克①传记中的人物:情感,思想,举动,都带着罗马人的古风。马特内决意要抢救小姑娘,不让死神带走,因为从第一天起,巴黎和外省的两个医生已经认为比哀兰特没有希望。马特内仗着比哀兰特年轻,竭力和病魔抵抗,那种斗争只有做医生的能领会;万一成功,报酬既不在于诊费,也不在于病人的感激,而是在于欣然自得,心中感到满足,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无形的胜利,象真正的艺术家完成了一件杰作一样。艺术家追求的是美,医生追求的是健康,督促他的是一种高尚的心情,就是我们所谓道德。尽管维奈派和蒂番纳派钩心斗角,给人许多无聊的刺激,马特内却每天忙着与病魔战斗,不受影响,正如大难当前的人急于克服困难,没有心思顾到别的琐碎事儿。


    ①普卢塔克(约46—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希腊罗马名人传》的作者。


    马特内先生最初想在巴黎开业;但京城里生活过于紧张,病人既多,凶险的病症也多,弄得医生都变做麻木不仁;马特内天性柔和,生来只配过外省生活,见了巴黎害怕。何况他还迷着美丽的故乡,割舍不得。于是他回到普罗凡,结了婚,安顿下来,差不多怀着亲切的心意替本地的居民治病,把他们当做一个大家庭看待。在比哀兰特病中,他从头至尾避免提到这个病人。大家问他可怜的孩子情形怎样,看他极不愿意回答,甚至表示厌恶,慢慢的就不再打听。在他心目中,比哀兰特是一首奥妙深刻的诗,包含着无边的痛苦;做医生的经历多半很凄惨,往往会遇到类似的情形。他对那娇弱的姑娘暗中钦佩,可是绝对不愿意告诉一个人。


    医生对病人的这分感情,和一切真实的感情一样,感染了奥弗莱夫妇。在比哀兰特借住的时期,他们的家始终温暖,安静。孩子们从前和比哀兰特玩得挺高兴,此刻拿出儿童的情意来自愿不吵闹,不淘气。他们因为比哀兰特有病,觉得一定要安分老实才对。奥弗莱的住宅坐落在上城,在古堡的废墟之下,地基是旧日的城墙拆毁以后的空地。屋子有个小小的果园,四周砌着厚实的围墙;在园中散步的时候,居高临下,可以望到普罗凡的盆地。伸在园子外面的墙基差不多接着前面屋子的屋顶。沿着平台有条小路,一径通到奥弗莱先生书房的玻璃门。另外一头有个葡萄架,有一株无花果树,葡萄架下放着一张圆桌,一条凳子,几把椅子,都漆成绿色。


    比哀兰特的卧室在新任监护人的书房楼上。洛兰太太搭一张帆布床睡在孙女旁边。比哀兰特从窗中可以远眺风景优美的普罗凡盆地,过去她不大看到,因为在倒霉的罗格龙家出门的机会太少了。天气晴好的日子,比哀兰特喜欢让祖母扶着,慢慢的走往葡萄架。布里戈不做工了,每天三次来看他的小朋友;他痛苦得昏昏沉沉,对生活方面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只是象猎狗一般机灵的钉着马特内先生,和他同来同去。每个人为疼爱的小病人做的一些疯疯颠颠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祖母伤心绝望达于极点,可是决不流露,在孙女前面依旧装着她在庞奥埃勒时期的笑脸。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老人把比哀兰特戴着到普罗凡来的帽子收拾起来,替她戴上,觉得这样一打扮,小病人更象她本来的样子。比哀兰特脑后象光轮似的围着一圈细麻布,镶着浆过的镂空花边,叫人看了更觉可爱。面色白得象饼干,饱尝痛苦的结果,脑门上颇有近乎深思的表情,病中的清瘦使线条越发细腻,眼睛转动很慢,有时竟定着不动,总之比哀兰特的一切都是表现忧郁最精彩的画面。大家迷着这孩子,觉得她那么和顺,那么温柔,感情那么丰富!马特内太太把自己的钢琴搬往妹妹奥弗莱太太家,替比哀兰特解闷,比哀兰特也常常为着音乐出神。听着韦伯,贝多芬或者埃罗尔德①的曲子,一声不出,朝上抬着眼睛,大概在惋惜她为日无多的生命:那神态的确充满诗意。两个安慰她的教士,本堂神甫佩鲁和哈贝尔先生,都佩服地听天由命,皈依上帝的精神。凡是被死神看中,烙着红印,象树林中做过记号的小树一般的青年男女,往往十全十美,近于天使:这个事实不是非常突出,既值得思想家注意,也值得对精神生活漠不关心的人注意吗?无论是谁,对于死得如此庄严的例子只要见过一个,就不会再怀疑上帝的存在。


    ①《人间喜剧》常常提到贝多芬,而韦伯和埃罗尔德却不大被提起。埃罗尔德(1791—1833)长于喜歌剧,巴尔扎克好象特别喜欢他的《卢梭的梦》。——原编者注。


    那种人仿佛在呼吸中散出一股天国的香气,眼睛的表情等于和你提到上帝,便是说的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也特别动听,往往象奏着天上的乐器,吐露未来的秘密。有时医生规定的治疗很麻烦,比哀兰特居然做到了,马特内赞她几句,她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当着众人回答说:


    “亲爱的马特内先生,我巴望活下去主要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祖母,为了布里戈,为了你们大家,免得我死了害你们难过。”


    十一月圣马丁节那天,阳光明媚,比哀兰特第一次出来散步,全家的人都陪着她,奥弗莱太太问她是否累了,她说:


    “现在只有上帝赐给我的痛苦,那是我能够担当的。有人爱我,我就有力量受苦。”


    在罗格龙家受的残酷的虐待,仅仅这样暗示过一次;平日她绝口不提,而且对她争么难堪的事也没有一个人提。


    有一天中午,在平台上眺望阳光遍地的山谷,到处点缀着暗红的秋色,比哀兰特对奥弗莱太太说:“亲爱的太太,我在你们家熬受临终痛苦,比最近三年的日子幸福多了。”


    奥弗莱太太瞧了瞧她的姊姊马特内太太,凑着她耳朵说:


    “你看她感情多重!”


    的确,比哀兰特的口气,眼神,使她说的话格外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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