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3个月前 作者: 巴尔扎克
    许多天以来,王妃在文学方面的知识,越来越显得出色。由于她白天和黑夜不停地阅读,她能大胆地涉及那些最困难的问题,那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值得大大赞扬。德·阿泰兹大为惊异,他怎么也想不到狄安娜·德·于克塞尔在晚上向他背诵她早上阅读过的东西,正象许多作家那样。因此他把她看做一位优秀女人。这些谈话往往离开了狄安娜的目标,她打算再回到她的情人谨慎退出的那种亲密交心的境地;可是,象阿泰兹这种气质的男子,一旦受惊吓,要他回到原来的境地并不是很容易的。然而,在一个月的文学论战和柏拉图式的空谈之后,德·阿泰兹胆子大了,每天三点钟就来拜访,六点钟告辞,然后晚上九点钟再来,一直留到午夜或清晨一时,很有规律,象一个迫不及待的情人。每当德·阿泰兹要来的时候,王妃在打扮上多少有一番讲究。这种相互讨好,双方都很讲究,表明了他们自己所不敢承认的感情。王妃完全猜透,这个大孩子害怕最后摊牌,而她却渴望有这么一次摊牌。尽管如此,在德·阿泰兹每时每刻的无言的爱情表白中带有一种敬意,这使得王妃无限喜欢。两人都感觉到每天他们都更趋一致,因为既没有任何事先的协议,也没有任何明确决定能够阻止他们两人在思想上的接近,不象通常的恋人之间,一方提出明确要求,另一方加以抗拒,不管这种抗拒是真心或者故意撒娇。象所有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显得更年轻的男人那样,德·阿泰兹怀有强烈的情欲,但又害怕失去欢心,因而陷于犹豫不决的困境。要是一个年轻女人处在同样境地,就根本无法理解其中滋味。但是,王妃是情场老手,经常故意造成这种情景,她就不会不从中尝到乐趣。因此狄安娜以很大的兴趣享受这种甜蜜的儿戏,何况她很知道如何使得这种游戏适可而止。她象一位大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一幅大作品的腹稿,深信一旦灵感到来,这幅还飘荡在创作的玄虚之境的杰作,将会得到完成。不知有多少次,当王妃看见德·阿泰兹准备前进的时候,她不是很得意地用一种威严的神气把他阻止了吗!她甚至能够控制这个青年人心中的秘密风暴,她只须用眼睛一瞟,伸出手让他接个吻,或者用动人的温柔声调,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就可以掀起或平息这种风暴。这种把戏由她冷静地想妥,而又运用得出神入化,使她的形象越来越深地镂刻在这位聪明的作家的灵魂里。在她的身旁,她喜欢把他变成一个信赖人的、单纯得几乎有点傻气的孩子;可是,有时她也反躬自省,于是她禁不住赞美阿泰兹是如此伟大同时又如此单纯。这个妖冶妇人所玩弄的手法,不知不觉也把她自己和她的奴隶束缚在一起了。终于,狄安娜本人对这位堕入情网、极能忍耐的伊璧克泰都斯①反而焦急起来,当她确信已把他摆布得对她惟命是听时,她却又把厚厚的绑带缚在他的眼睛上。


    ①伊璧克泰都斯,古罗马哲学家,主张禁欲和忍让。他曾在罗马沦为奴隶,传说有一次,他的主人在暴怒之下,用刑具扭绞他的腿,他从容地说:“你会把它弄断的,”结果腿真被弄断,他又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作者在这里把德·阿泰兹比作这位斯多葛派哲人。


    一天晚上,达尼埃尔发现王妃在沉思,一只胳膊搁在一张小桌上,她那漂亮的金色头发被灯光照耀着;她把一封信放在桌布上玩弄。当德·阿泰兹已看清楚是张信笺后,她便把它折叠起来,塞在腰带里。


    “您怎么啦?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德·阿泰兹问道。


    “我收到德·卡迪央先生一封信,”她回答说,“不管他对我犯有多大的错误,看了他的来信,我不禁要想到他现在的处境:本人在流放中,没有了家,他心爱的儿子也不在身边。”


    这些话语是用充满人情味的声调说的,显示出她有天使般的同情心。德·阿泰兹感动得不得了。这位情人的好奇心,可以说,几乎已经变成心理学和文学上的好奇心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伟大到什么程度,她所宽恕的又是什么样的侮辱,为什么这些被公认为轻佻、狠心、自私的贵族妇人,竟能变成天使。他回想起以前想要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时,曾经被拒绝过,此刻,当他握住漂亮的狄安娜伸给他的透亮、柔软、指头象玉笋般的纤手时,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是不是已经深到足以让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而痛苦。您旧日的苦恼大概与您如今所想的心事有关吧。”


    “是的,”她说出这个字时,声音如此甜蜜,就连图卢①的笛子也从未吹出过这般悦耳的声音。


    ①图卢(1786—1865),法国著名的笛子演奏家。


    她重新陷入沉思,她的眼睛模糊起来了。达尼埃尔以十分不安的心情期待着回答,深深感到这是庄严的时刻。他那诗人的想象力使他仿佛看见云块逐渐散开露出了圣殿,在圣殿里,上帝脚边,他就要看到那只受伤的羔羊。


    “到底怎么啦?……”他以一种温柔和平静的声调说。


    狄安娜看了这位温柔的求爱者一眼,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来,终于眼睛一转,在她的眼波中流露出一种最高贵的羞耻之心。也许只有最不近人情的人才可能设想,在如此柔情脉脉的眼波中含有虚伪的成分。然后狡黠的王妃重又仰起她那美丽的小脑袋,再一次用多情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伟大人物渴求的眼睛。


    “我能说吗?我应该说吗?”她答道,有意无意中做出一种迟疑的姿态,一面以梦幻般的无限温柔的神态望着德·阿泰兹。“男人们对这类事情太缺乏信用了,他们总以为没多大义务替别人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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