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约瑟芬·铁伊
    下午茶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他们拎着五条不起眼的鲑鱼回来了。对于这精瘦的鲑鱼,帕特辩解道,在这样的天儿,除了这种被他称为“蠢货”的鱼,什么也甭想钓到。下山回克伦的最后半英里路,他们就像归家的马一样。帕特像一只小山羊,从一块泥煤跳到另一块泥煤,出门还不声不响的他现在却说个没完。这世界和伦敦河离得好像有星球间隔那么远,格兰特快乐得连皇帝都瞧不上。


    当他们在克伦那铺着石板的门口擦鞋时,格兰特意识到自己有些不理智地急着想要去看报纸。因为他讨厌任何人的不理智,更痛恨自己的不理智,他便仔细地把鞋又彻底擦了一遍。


    “老兄,你太仔细了。”帕特说着便把自己的鞋子在另一个刮泥器上简单地蹭了蹭。


    “鞋上沾着泥进屋是很粗鲁的行为。”


    “粗鲁?”帕特问道。正如格兰特所料,帕特认为爱干净是“娘娘腔”的行为。


    “没错。邋遢而且不成熟。”


    帕特“噢”了一声,随后又悄悄地擦了擦他的鞋。“这破屋连几团泥巴都承受不了。”他边说边再次重申了他的独立自主,随后便像入侵的士兵,风一般冲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汤米正在朝热的司康饼上淋蜂蜜,劳拉则在倒茶,布里奇特坐在地上设计排列一套新的东西,还有那只小猎狗正围着桌子打转。除了增添了阳光和炉火相映成辉,这幅画面和昨晚一模一样。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屋里的某个地方有一份重要的日报。


    劳拉看见了他搜寻的眼神便问是否在找什么东西。


    “是啊,在找日报。”


    “哦,贝拉拿去了。”贝拉是这里的厨娘。“如果你要看,喝完茶我去她那儿拿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劳拉产生了一阵刺痛般的厌烦。在这遥远而偏僻的住所,她太自满,太快乐,丰盛的茶桌,腰带上的一小圈肥肉,还有健康的小孩,体贴的丈夫,她的生活拥有安全感。让她去和一些恶魔抗争,会对她有好处,偶尔也让她悬空摇摆,用无底的深渊来恫吓她。但是,格兰特自己的荒谬解救了他,他知道不是如此。劳拉的快乐里没有自满,克伦也不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门口,有两只黑白卷毛的小牧羊犬,拍打着尾巴欢迎他们,过去曾被叫作莫斯、格兰或特姆,类似这样的名字。现在,他注意到,它们叫作汤和藏。很久以前,钦敦江的水就已流入特利河。这里再也没有象牙塔了。


    劳拉说道:“当然,这儿还有《泰晤士报》,不过一般都是昨天的,你可能已经看过了。”


    格兰特一边在桌边坐下一边问道:“谁是小阿奇?”


    “你见过阿奇·布朗了,是吗?”汤米边说边拍着热司康饼的上部,舔着流下来的蜂蜜。


    “那是他的名字?”


    “以前叫这个名字。自从他把自己选为盖尔民族的捍卫者后,就自称为吉尔莱斯皮克·马克阿隆。他在旅馆很不受欢迎。”


    “为什么?”


    “你愿意喊一个名叫吉尔莱斯皮克·马克阿隆的人吗?”


    “我根本就不想让他来我家。他在这儿做什么?”


    “据他所说,是在用盖尔语写一首史诗。直到两年前,他才学会盖尔语,所以我想这首诗不怎么样。他过去在一所陈词滥调、废话连篇、嘁嘁喳喳的学校学习。你知道:就是群讲低地苏格兰语的男孩儿们。他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很多年,但是毫无进展,竞争太激烈了。所以他认定低地苏格兰语只是一种卑微的英语,应该被斥责,没有什么比得上回归到一种‘古老的语言’,回归到一种真正的语言。所以这个来自外赫布里底群岛的家伙,‘屈尊’在格拉斯哥的一家银行做职员,然后刻苦学习了一些盖尔语。有时,他来后门和贝拉聊天,不过贝拉说她一个字也听不懂,认为他‘脑袋不正常’。”


    劳拉尖酸地说道:“阿奇·布朗的脑袋可没问题。如果他没点智慧给自己琢磨出这么个职位,他就会在某个荒凉落后的地区教书,甚至连学校的督学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总之,在高地,他很引人注意。”格兰特说。


    “他上了讲台更糟糕,就像是游客带回家的糟糕的纪念品玩偶,仅仅像个苏格兰人而已。”


    “他不是苏格兰人吗?”


    “不是。他的体内连一滴苏格兰的血液都没有。他的父亲来自利物浦,而他的母亲姓奥汉拉汉,是一个爱尔兰人。”


    格兰特说道:“真奇怪,怎么所有最顽固不化的爱国人士都是外来者,我想他在这些仇外的盖尔人中不会取得太大的进展。”


    劳拉说道:“他还有一个比这更糟的不利条件。”


    “什么?”


    “他的格拉斯哥口音。”


    “没错,非常令人讨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每当他开口时,都在提醒他的听众,他们可能被格拉斯哥人统治:比死亡还要糟糕的命运。”


    “当他谈到美丽的岛屿时,曾提过一些‘会唱歌’的沙。关于这事你知道吗?”


    汤米不是很感兴趣地说:“好像知道,在巴拉岛或伯纳雷岛之类的地方。”


    “他说在克拉达岛。”


    “是的,可能是克拉达岛。你觉得小度湖上的船还能用一两个季节吗?”


    “现在我能去找贝拉拿《号角报》了吗?”帕特问道。他用牧羊犬迅速吃光偷来美食的速度,狼吞虎咽地吃了四块司康饼和一大块蛋糕。


    他的妈妈说道:“如果她看完了。”


    帕特说道:“嗯,这么长的时间她应该看完了,她就只读点关于星的内容。”当帕特身后的门关上时,格兰特问道:“星?电影明星吗?”


    劳拉说:“不是,是大熊座和类似的种种星座。”


    “噢。这一天就是由天狼星、织女星和五车二来安排的。”


    “是的。贝拉说,在刘易斯岛,他们都等着看这种预测。每天在报纸上可以看见未来,是很方便的事。”


    “帕特要《号角报》做什么?”


    “当然是看连环画。两个叫托利和斯内布的东西。我忘了它们是鸭子还是兔子。”


    所以格兰特得等到帕特看完托利和斯内布的连环画,那时劳拉和汤米都离开了,一个去了厨房,一个去了屋外,留下他和那个沉默的小孩儿单独在一起。布里奇特坐在垫子上,不断地重新排列着她的宝贝。格兰特一本正经地从帕特那儿接过整齐折好的报纸,当帕特一走,他便怀着克制已久的兴趣打开了报纸。这是一份苏格兰版本的报纸,除了中线处,报上挤满了地方性的新闻,但是好像没有关于昨天铁路事件的报道。他来回翻看着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是一只小猎狗在凤尾草中搜寻。最后他找到了:一个专栏的下方有一段极小的文字,夹在自行车事故和百岁老人之间,用一个不显眼的标题写到“一个男人丧命于火车上”。标题下面是一段简单的叙述:


    昨天早晨,飞速高地列车抵达终点后,发现有一名旅客于夜里死亡。这位年轻的法国人名叫查尔斯·马丁。据了解死亡是由自然原因造成,但因为死亡事件发生在英格兰,所以尸体正被运回伦敦进行尸检。


    “法国人!”格兰特大声地说道,布里奇特从她的玩具中抬起头看着他。


    法国人?当然不是!肯定不是吗?


    那张脸,是法国人。可能是。那张脸很可能是法国人。但是那笔迹,那正是英文的学生字体。


    那张报纸根本就不是B7的吗?


    只是他捡的吗?可能是上火车前,在他吃饭的餐馆里捡的。车站餐厅的椅子上,吃饭的人习惯把不要的报纸扔在那儿。就此而言,报纸或者是在他的家里拿的,或者是任何他住过的屋子。他有很多种偶然获得这份报纸的方式。


    当然,他可能是个在英格兰受教育的法国人,所以那种圆润潦草的笔迹取代了他所传承的优雅细长的斜体字。这和B7是那些铅笔字诗句的作者,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冲突。


    但仍然很奇怪。


    如果是猝死,尽管是非人为的自然死亡,古怪的地方仍然很重要。当他初次和B7联系在一起时,他离开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从整个世界孤立出来,他只把这当作任何一个喝醉的百姓会发生的事情来考虑。B7对于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年轻的死者,他死在了满是酒气的卧铺房间里,并且遭到愤怒急躁的卧铺车厢乘务员的粗暴对待。现在,事情变</a>得截然不同,年轻人成了尸检的对象。一件专业性的事情,这件事受规章制度的约束,这件事得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处理。格兰特第一次意识到,如果从正统的观念深究,他拿走那份报纸是有点不合规矩。完全无意地拿走报纸,也是一次偶然的偷窃行为。如果分析起来,这是毁灭证据。


    当格兰特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劳拉从厨房回来了,说道:“艾伦,我想让你做点事。”


    她拿着个缝补东西的篮子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什么事都可以。”


    “有件事让帕特做,可他固执地不肯做,你去劝劝他。你是他的英雄,他会听你的。”


    “该不会是关于献花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已经和你说啦?”


    “早上在湖边,他只是提了一下。”


    “你没站在他那边,是吗?”


    “你才是我的后台!没有。我就表达了我的看法,认为那是个很大的荣誉。”


    “他被说服啦?”


    “没有。他认为整件事情就是‘胡闹’。”


    “是这样。这个礼堂已经非正式地使用了几个星期,这是峡谷的人花了很多钱和精力才建起来,所以得大张旗鼓地搞个开幕仪式才像话。”


    “不过一定得要帕特来献花吗?”


    “没错。如果他不献,就会由麦克法迪恩的威利献。”


    “劳拉,你别吓我。”


    “如果你见过麦克法迪恩的威利就知道我没吓你。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肿大的青蛙。他的袜子总是掉着。这本来是小女孩儿的事,不过在峡谷没有适龄的女孩儿。所以就落在了帕特和麦克法迪恩的威利身上。除了帕特看起来更漂亮,而且克伦的人也该做。别说为什么,别说我吓你。你就看看怎么把帕特说服了。”


    格兰特笑着对她说:“我试试。他的子爵夫人是谁?”


    “肯塔伦夫人。”


    “那个遗孀?”


    “你是说寡妇。目前为止,这里就她一个肯塔伦夫人。她的儿子还太小,没有结婚。”


    “你怎么请到她的?”


    “在圣路易斯时,我和她在一所学校。”


    “哦,要挟。友谊地久天长的强迫手段。”


    劳拉说:“完全没有强迫。她很高兴来做这事。她是个可爱的人。”


    “让帕特做这件事的最好方法,就是让肯塔伦夫人在他的眼里变得有吸引力。”


    “她很有魅力。”


    “我不是说那种。我的意思是让他钦佩夫人所擅长的某样东西。”


    劳拉半信半疑地说:“假蝇方面她可是行家。但我不知道帕特是否会感兴趣。他认为谁不会钓鱼就不正常。”


    “我想你不能让她带点革命者的倾向。”


    “革命者!”劳拉说着两眼放光,“有主意了。革命者。她过去有点共产主义倾向。她说过,‘这样做就为了气迈尔斯和乔治亚娜’——她的父母。她从没当真,她很漂亮不需要干革命。但是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添油加醋。没错,我们可以让她成为一个革命者。”


    格兰特看着她缝补的针穿梭在毛袜间,想到女人真奇怪!随后他又继续考虑自己的问题。当他上床的时候,仍然考虑着这个问题。在睡着之前,他决定早晨给布莱斯写封信。这封信的全部意图就是汇报他来到这个健康的环境后,有希望比医生预期的时间提早康复,但是在这期间,他会借机把自己偶然获得报纸的事穿插进去,想把它交给相关的人士。


    新鲜的空气和毫无杂念的意识,让格兰特不受惊扰地酣睡过去,又在无限的寂静中醒来。不仅户外一片寂静,就连室内也寂静得让人恍惚。格兰特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峡谷不发送邮件,他得一直走到斯库尼去寄信。


    早餐的时候,格兰特问汤米,能否借他的车去趟斯库尼寄封很重要的信。劳拉提出开车载他去。所以一吃完早餐,他就回屋写信了,写完后感到很满意。格兰特把B7的事情巧妙地构思进去,就像在整幅图案中进行了看不见的修补。他无法忘掉工作,因为在旅途的终点,他首先面对的就是一具死尸。一位愤怒的卧铺车厢乘务员以为那人只是睡着了,正用力地摇晃着尸体。但是,谢天谢地,那事和他无关。他只是无意间从卧铺房间里拿走了一份报纸。当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发现了这份报纸。这是份《信号报》,如果不是在报纸最新消息的空白处,有用铅笔潦草写的诗句,他会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东西。诗句是用英文字体写的英文诗,可能根本不是死者所写。他知道尸检在伦敦进行。如果布莱斯认为报纸有用,他可以把这份小资料交给相关部门。


    当格兰特再次下楼时,发现安息日的氛围被破坏了。这个家庭由于战争和反抗而陷入紧张不安。帕特发现有人要去斯库尼(在他乡下人的眼里,周日的斯库尼完全是个吸引人的多彩大都市),他也想去。但另一方面他的妈妈决定让他照例去主日学校。


    她说道:“能搭个顺风车你该感到很高兴,而不是在这抱怨说不想去。”


    格兰特认为,“抱怨”这个词完全不足以描述那像一把火炬一样点燃帕特的强烈反对。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就像处于停止状态但发动机仍在转动的汽车。


    劳拉提醒他说:“要不是我们正好要去斯库尼,你就得像平时一样走路去教堂。”


    “哼,谁会介意走路!杜奇和我走路的时候还能好好聊个天。”杜奇是牧羊人的儿子。“我本来可以去斯库尼,却要在主日学校浪费时间,这就是事实。这不公平。”


    “帕特,我不会让你说去主日学校是浪费时间。”


    “如果你不关心我,你就会彻底失去我。我会死于身体衰弱。”


    “哦,什么导致的?”


    “缺少新鲜空气。”


    劳拉笑了起来。“帕特,你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嘲笑帕特往往是错误的。他像动物一样,把自己看得很严肃。


    他愤怒地说:“好啊,笑吧!周日你会去教堂给我的坟墓送花圈,那就是你周日做的事,而不是去斯库尼!”


    “我没想过要做这么奢侈的事情。最多就是当我偶尔路过的时候,带点大雏菊。去戴上你的围巾,你需要它。”


    “围巾!现在是三月!”


    “三月也很冷。戴上你的围巾,它能避免你身体虚弱。”


    “你这么在意我的虚弱,只是在意你和你的雏菊。格兰特家族一直很吝啬,非常地可怜吝啬。很高兴我是兰金家的一员,很高兴我不用穿那丑陋的红色格子裙。”帕特那条破旧的绿色苏格兰短裙是麦金太尔家的,穿起来比格兰特家的灰色服饰更配他的红头发。这是汤米妈妈的想法,她是一个优秀的麦金太尔人,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孙子</a>穿上她所称的文明服饰。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汽车后座,压抑着怒火,被他所鄙视的围巾远远地扔到了后座的杂物堆里。


    “异教徒不该去教堂。”他说道。此时他们从石子路驶向大门,松动的石子从轮胎下崩出。


    “谁是异教徒?”他的母亲一边问一边注意着路况。


    “我。我是伊斯兰教徒。”


    “那么你更需要去基督教会来改变信仰。帕特,把门打开。”


    “我不想改变信仰。我这样很好。”他拉着门随后再关上。“我不喜欢《圣经》。”当他再次回到车里时说道。


    “你不会是个好的伊斯兰教徒。”


    “怎么不会?”


    “他们也有一些《圣经》。”


    “我敢打赌他们没有大卫。”


    格兰特问道:“难道你不喜欢大卫?”


    “一个可怜而又多愁善感的家伙,像个姑娘一样又跳又唱。《旧约》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信赖,可以一起去卖羊。”


    他笔直地坐在后座中间,反抗的心绪让他无法放松,沉浸在心不在焉的愤怒中,失落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路。这让格兰特想起,他一样可能瘫在一个角落里闷闷不乐,很高兴他的侄子是一个粗鲁、会勃然大怒的人,而不是一个崩溃的小可怜。


    这个受伤的异教徒在教堂下了车,依然怒气冲冲,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加入侧门那一群孩子之中。


    当劳拉再次发动车子时,格兰特问道:“他会规规矩矩地待在这儿吗?”


    “哦,是的。你知道,他很喜欢这里。当然杜奇也在这儿:他的约拿单。哪天不向杜奇发号命令,才白过了这一天。他知道我不会让他去斯库尼。他只是试试而已。”


    “让人印象深刻。”


    “是的。帕特是个好演员。”


    当帕特的想法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时,他们已经又驶出了两英里远。随后,非常突然,他便陷入了帕特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白之中,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车里,被关在车里。他立刻停止了用一个成人的宽容和愉快看着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转而变成了一个孩子喋喋不休、惊恐地看着一个巨人怀有敌意地靠近。


    他把这边的窗户完全摇了下来,说道:“如果你觉得窗户开得太大就告诉我。”


    她说:“你在伦敦待得太久了。”


    “为什么?”


    “只有住在城里的人才如此迷恋新鲜空气。乡下人喜欢室内闷热的空气来调剂无休止的户外活动。”


    “你要想的话,我就把它摇上去。”虽然他的嘴很僵硬,还是尽力说出了这些话。


    “不,当然不用。”她说道,随后继续聊起他们所订购的车子。


    那场战争照旧开始了。争论照旧,伎俩照旧,哄骗照旧。格兰特望着敞开的窗户,提醒自己,这只是一辆车,它随时都可以停下,他刻意让自己去思考一个过去的问题,说服自己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但是恐惧的潮汐伴随着可恶的威胁缓缓涌上来。这股邪恶的潮汐像浮渣让人恶心。现在它充斥了他的胸膛,如此压抑几乎无法呼吸。现在它升到了喉咙,感觉缠绕在他的气管,像钳子一样掐住了他的脖子。此刻就要充塞他的口腔。


    “拉拉,停车!”


    “停车?”她惊讶地问道。


    “是的。”


    她停下车。格兰特颤抖着双腿逃出了车子,站在石堤上,吸了一大口的新鲜空气。


    她担心地问道:“你感到不舒服吗,艾伦?”


    “不是,我只是想要下车。”


    她用放心的语气说道:“噢,就这样!”


    “就这样?”


    “是啊,幽闭恐惧症。我还担心你病了。”


    他苦涩地说:“你不认为这是病吗?”


    “当然不是。当我去看切达洞穴时,我曾差点被吓死。以前我从来没有进过洞穴。”她关闭了发动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半转着身子对着格兰特,“除了那些我们小的时候称为兔子洞的洞穴。”她把香烟盒递给他。“我以前从没有真正去过地下,我一点也不介意去一次。我满怀渴望,高兴地下去了,但是当我从入口走了半英里,恐惧向我袭来。我吓得直冒汗。你也常这样吗?”


    “没错。”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偶尔还会叫我拉拉的人。我们都越来越老了。”


    格兰特环顾着四周,然后低头看着她,他面部的紧张慢慢消失了。


    “我以为你除了老鼠,什么都不怕。”


    “哦,是的。我也有很多害怕的。我想,每个人都一样。至少,人都不是一个泥巴。我保持平静是因为我过着吃饱喝足的平静生活。如果像你那样过度工作,我也会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可能会同时患有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怖症,写入医学历史。当然,人会在手持柳叶刀的医生帮助下获得极大的安慰。”


    他转过斜靠的身子,在她的旁边坐下,然后伸出拿着烟颤抖的手让她看。


    “可怜的艾伦。”


    他应和道:“确实是可怜的艾伦。这不是产生于地下半英里的黑暗之中,而是产生于一位坐在车里的乘客。他身处一个自由的国家,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车窗大敞着行驶在辽阔的乡间。”


    “当然,不是。”


    “不是?”


    “它是源自你连续四年的劳累过度,意识过于敏感。考虑得太多你就会成为一个恶魔。你是太累了。难道你非要患上幽闭恐惧症或中风吗?”


    “中风?”


    “如果你累到半死,你就要付出代价,不是这种就是那种。难道你愿意付出更普遍的身体健康,患上高血压或心肌梗死?害怕被关在车里总比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好多了。至少你还有不必害怕的时候。如果你不想回到车里,我可以去斯库尼帮你寄信,回来的路上再接你。”


    “哦,不。我可以。”


    “我想你最好不要硬扛?”


    “你走到切达谷离地半英里时,尖叫了吗?”


    “没有。我不是由于过度劳累而成了一个病理标本。”


    格兰特突然笑了:“被称为病理标本还真是很安慰人。或者是,你说病理标本的口气让人安慰。”


    “你还记得在瓦雷泽,有一次下雨天我们去博物馆,看见瓶子里的标本吗?”


    “是的,你在外面的人行道呕吐。”


    劳拉立刻说道:“好吧,我们午饭吃羊心的时候,你也吐了,因为你看见它被填充的过程。”


    他开始笑了起来:“劳拉,亲爱的,你根本没有长大。”


    她看出儿时作对的氛围说道:“很好,你还能笑起来,即使只是笑话我。能继续走的时候就告诉我。”


    “现在。”


    “现在?你确定?”


    “很确定。我发现,被人称为病理标本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她很平淡地说:“好吧,下次别等到快要窒息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觉更舒服了:是她理解这种窒息还是她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种无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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