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

3个月前 作者: 中岛敦
    ぎゅうじん


    本篇的素材来源于《左传</a>·昭公四年》之《传》的记事部分。


    鲁国的叔孙豹年轻时曾为避乱一度出奔齐国。途经鲁国北部边境一个名为庚宗的地方时,遇见了一位美貌妇人。两人一见倾心,共度良宵。第二天早晨依依惜别之后,叔孙豹便进入齐国。在齐国安顿下来后,叔孙豹娶大夫国氏之女为妻,日后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将当年道旁的那一夜露水姻缘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夜里,叔孙豹做了个梦。在梦中,他觉得四周的空气沉重压抑,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个房间。突然,无声无息地,房顶开始下降。尽管降得十分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下降,一点点地下降。屋里的空气渐渐滞重起来,连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仰卧着的身体却一点都动弹不得。天,漆黑的天,就像一块沉重的磐石一般压在屋顶上方——虽说这是看不到的,可他心里却一清二楚。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上他胸口的时候,他偶一侧目,看到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此人肤色奇黑,身材佝偻,两眼深陷,嘴巴突出如野兽。给人的整体感觉就像一头乌黑的牛。


    “牛!快救我!”


    叔孙豹脱口求助。那黑色男子果然伸出一只手,承受住了上方压来的无穷重量。与此同时,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叔孙豹的胸口。叔孙豹感到刚才的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


    “啊,这下好了。”


    当他再次脱口而出时,人已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叔孙豹便将侍从、奴仆统统聚集到一起,一个个辨认,却没发现哪个长得跟梦中的“牛人”相似。之后,他仍不动声色地留意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却从未遇见如此长相的人。


    数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将家眷留在齐国,只身匆忙回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身鲁国朝堂之后,才想到要将妻子、儿子招来团聚,但此时他的妻子已与齐国某大夫私通,不愿意回到丈夫身边。结果,只有两个儿子——孟丙和仲壬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以山鸡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想不起对方是谁,但交谈了几句之后就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十多年前逃亡齐国途中,他在庚宗曾与之共度良宵的那位美妇。叔孙豹问她是否一人独自前来,她说她把儿子也带来了,并说那儿子就是叔孙豹当年所留的种。让她将儿子带到跟前来后,叔孙豹大吃一惊:正是个肤色奇黑、双目深陷、身材佝偻之人!与在梦中搭救自己的那个黑色“牛人”简直一模一样。


    “牛!”


    叔孙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可谁知这个黑小孩竟然满脸惊讶地答应了。叔孙豹震惊不已,问小孩的名字,小孩回答说:


    “我叫牛。”


    母子二人当即被收留了下来,叔孙豹让那孩子做了竖(童仆)。也正因为这样,这个长大后也很像牛的男子就被称作“竖牛”了。与其相貌不相称的是,这孩子其实十分机灵,十分管用,总是阴沉着脸,从不参与其他童仆的嬉戏打闹。除了主人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苟言笑。叔孙豹对他非常宠爱,等他长大后,便将家中的大小事务统统交给他去打理。


    他那张双眼深陷、嘴巴突出、肤色漆黑的脸,在难得一笑时,倒也富于颇为滑稽的动人之姿。给人的印象是,拥有如此幽默长相的人,是不可能心怀鬼胎的。事实上,他在尊长面前露出的,就是这么张脸。可当他板起脸来陷入沉思时,就透露出超越常人且颇为怪异的残忍了。这是他的同伴看了,谁都会感到恐惧的脸。而他又能在下意识中,极为自然地见机行事,分别使用这两副面孔。


    虽说叔孙豹对于竖牛是绝对信任的,但也没打算要变更后嗣。因为他觉得竖牛掌管内务或当个管家是无出其右的,可要说成为堂堂鲁国名门的一家之主,在人品上就有所欠缺了。对此,竖牛自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他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接回来的孟丙、仲壬二人,总是殷勤有加,极尽逢迎之能事。而他们呢,对于这个家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极度地轻蔑,也并不因他受到父亲的宠爱而多么地嫉妒。这恐怕是由于二位公子在人格方面有着足够自信的缘故吧。


    自鲁襄公去世,昭公继位那时起,叔孙豹的身体状况便开始衰弱起来。一次去丘莸打猎,回家路上偶感风寒,躺倒后竟至卧床不起。自此,从伺候病人到传达命令,所有事务就全由竖牛一手承揽。竖牛对于孟丙等公子们的态度,却愈发地谦恭。


    叔孙豹在病倒之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钟,还如此吩咐道:


    “你与本国的诸位大夫尚不够亲近,等钟铸成后,可借着庆贺之名设宴招待诸位大夫。”


    这话,分明就是将孟丙定为继承人的意思。


    直到叔孙豹病倒以后,那口钟才终于铸成了。孟丙想起设宴招待诸位大夫之事,想就宴会日期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便让竖牛代为通禀。因为在那时,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竖牛,别人是一概不得出入病房的。竖牛接受了孟丙的委托进入病房,却并没有向叔孙豹禀报此事。不一会儿他出来后,便假冒主君的旨意,对孟丙胡乱说了一个日子。


    到了那个指定的日子,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当场试敲了新钟。叔孙豹在病房里听到钟声后十分诧异,便问竖牛这是怎么回事。竖牛回答说这是孟丙在家里庆贺新钟铸成,正大宴宾客呢。病人听后脸色大变,说:


    “没有我的许可,他竟敢以继承人自居,真是岂有此理</a>!”


    竖牛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他还远远看到了身在齐国的孟丙母亲方面的人呢。因为他深知,只要提起那位不贞的妻子,叔孙豹总会勃然大怒。果不其然,病人听后怒不可遏,想要站起身来,却被竖牛紧紧抱住,苦劝他不能因此伤了身子。


    最后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是以为我这病好不了了,才敢如此胡作非为的。”


    随即叔孙豹又命令竖牛道:


    “你去将他拘捕入狱。别怕。他要是胆敢抵抗,就是将他杀了也无妨!”


    宴会结束后,叔孙家年轻的继承人愉快地送走了各位宾客。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成了一具尸体被抛弃在屋后的乱草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鲁昭公的近侍交好,一天进宫访友时,恰巧被昭公看到。昭公询问了他几句,见他对答得体,心中大喜,便在他临走时,十分热情地将玉环赐给了他。仲壬是个极为本分的青年,觉得国君所赐之物,应该禀报父亲之后才能佩戴。于是委托竖牛向父亲禀报这一荣耀之事,并要他将玉环给父亲看。竖牛拿了玉环进入病房后,却并没有将玉环给叔孙豹看,甚至连仲壬来过之事也闭口不提。从病房出来后,竖牛就对仲壬说:


    “父亲很高兴,叫你立刻将玉环佩戴起来。”


    于是仲壬就将玉环戴在了身上。


    几天后,竖牛向叔孙豹进言,说是孟丙已亡,显然是要立仲壬为后嗣的,叫他这就去拜见主君昭公,如何?叔孙豹说,后嗣之事还没定呢,何必让他现在就去拜见主君呢?


    “可是,”竖牛紧接着说道,“不管父亲您怎么想,做儿子的他却早已认定了呀。事实上他已经见过主君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见叔孙豹不信,竖牛便指正道:


    “近来仲壬可佩戴着从主君那里拜受的玉环啊。”


    仲壬立刻就被叫了来。他身上果然佩戴着玉环,并承认是从昭公那里拜受的。父亲艰难地支撑起不听话的身体,勃然大怒。根本不听儿子的任何辩解,当场命他回去闭门思过。


    当天夜里,仲壬偷偷地逃到了齐国。


    随着叔孙豹的病情不断加重,迫在眉睫的后嗣问题就必须认真加以考虑了。这时,他想到还是应该将仲壬叫回来。于是他便向竖牛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竖牛领命后走出病房,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向仲壬派去使者的。后来他对叔孙豹复命说,他立刻向仲壬派出使者,可对方的答复是绝不会回到无道的父亲身边来了。


    事到如今,叔孙豹也不禁对这位近臣产生了怀疑,故而才会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的话,到、到底是真是假?”


    “我干吗要撒谎呢?”


    竖牛回答道。然而重病之中的叔孙豹看到他的嘴角略歪,似乎正在嘲笑自己。叔孙豹猛然惊醒:所有这些事情,不全都是这个家伙来了之后才发生的吗?他怒不可遏,支撑着想要爬起身来,却手无缚鸡之力。他立刻被打倒。一张黑牛般的脸,从上往下,冷冷地盯着他。这次,那张丑</a>脸上浮现出了明白无误的轻蔑、鄙视的神情。这正是一张之前只给同伴与手下看的残忍的脸。叔孙豹想喊家人或别的近臣进来,可由于长期以来的习惯,不通过这个家伙,已经连一个人都喊不来了。这天夜里,想起已被杀死的长子孟丙,这位重病中的大夫悔恨交加,唯有痛哭流涕而已。


    从第二天起,残酷的虐待开始了。


    之前,由于病人不愿与外人接触,吃饭时都由人将饭菜端到外间,然后再由竖牛端到病人的枕头旁,已经成了习惯。可如今竖牛这位侍者,竟然不让病人进食了。端来饭菜他自己吃个精光,只将空碗空碟放在外面。送饭的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呢。病人喊饿,牛人也只是默默地冷笑,连话都不接他一句。即便想向谁求助,叔孙豹也无计可施。


    一次,家宰杜洩前来探病。病人向杜洩诉说了竖牛的所作所为,但杜洩深知叔孙豹平时极为信任竖牛,故而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叔孙豹见杜洩不信,就诉说得越发地认真、凄苦,可杜洩这次又怀疑病人是否发烧过头,神志错乱了。此时,竖牛也在一旁对杜洩使眼色,表示伺候这么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实在是令人头疼。最后,病人又怒又急,流着眼泪,用瘦骨伶仃的手指着一旁的宝剑对杜洩说道:


    “快用剑杀了这个家伙。快!杀了他!”


    当他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作疯子时,叔孙豹不禁颤动着衰弱已极的身子,号啕大哭起来。杜洩与竖牛对视一眼,皱着眉头,悄然走出了病房。等到访客一去,牛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在饥饿与疲惫之中哭泣了一会儿之后,病人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不,也许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象而已。在阴郁、沉闷,充满了不祥感的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无声无息地发着暗淡、泛白的光芒。紧盯着它看一会儿,却又发现它离得很远,好像在十里、二十里开外似的。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而正上方的屋顶,就像不知何时所做过的梦一般,正在徐徐下降。很慢,却又实实在在地在下降,从上而下,压向他的身躯。他想逃走,可浑身动弹不得。侧目一瞧,见一个黑色的牛人站在一旁。向他求救后,这次他却不出手相救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怪笑。深感绝望的叔孙豹再次发出哀求后,这个牛人突然板起了脸,仿佛生气了,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当黑压压的屋顶盖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发出最后的哀号时,他醒了。……


    他看到屋里黑魆魆的,仿佛已是夜晚,角落里点着一盏灯,散发着昏暗、泛白的光芒。或许刚才梦中看到的,就是这盏灯吧。侧目一望,发现竖牛的脸也跟刚才梦中一样,冷酷无情,静静地俯视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张人脸了,而是来自漆黑一片的原始混沌之中的一个什么怪物的脸。叔孙豹感到冰冷彻骨。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要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刚才爆发出的愤怒,已经被宿命一般的畏惧所压倒。因为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与这个牛人抗争的力量。


    三天之后,鲁国著名的大夫,叔孙豹就这么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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