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个月前 作者: 堀辰雄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于O村


    这两三年来,我从未想过这本日记还会再回到我手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O村,一件偶然的小事让我想起这本暂时被我忘记的日记,不由得惭愧万分。那时候我是打算把它烧掉的,可又想在烧掉之前再读一遍,最后就这样犹豫着,竟错过了烧掉它的时机。当时的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取出这本日记写下去。至于让我再次拿起笔,一面鞭笞着自己的心,一面将日记写下去的缘由,想必你在阅读的过程中自然能够明白。


    去年七月的一天,清早就热得让人窒息。这一天,我从报上得知了森先生在中国北京溘然长逝的消息。征雄在那个夏天到来之前刚刚去中国台湾的一所大学</a>教书,凑巧你也在几天前独自到我们在O村的山间小屋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杂司谷[11]的大房子里。报纸上的那则消息说,森先生这一年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鲜有作品发表。他住在古老的北京城里一处安静的旅馆中,为旧疾所苦,连续几周卧床不起,直到离世前的一刻,都像在等着某个人的到来,却终究还是孤单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年前,森先生离开日本,似乎是为了躲避什么人。但他抵达中国后,仍然来过两三封信。读他的信,不难看出他钟情于“如古老森林一般”的北京城。他还曾在信中玩笑般地提到,自己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孤单地度过晚年,然后不为人知地死去。不曾想这玩笑话如今却成了真的。也许森先生将初见到北京的想法写进信里寄给我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命运……


    大前年的夏天,我和森先生在O村见过一面后便再未谋面。他不时会写信给我,信中充满了对人生彻头彻尾的厌倦和对自己这种情绪的嘲讽,让人读来满是悲伤。平庸如我,怎么可能写出足够安慰森先生的回信呢?尤其是在他突然要去中国的时候,似乎很想见我一面——他当时怎么还能如此从容?那时我还在为之前的事介怀,自知无法和他坦诚相见,便委婉地拒绝了。如今我越是看那些信,越是徒增悔恨,哪怕那次我能见见他也好。可若真与他面对面了,我又该怎样对他说明那些书信里写不下的心事呢?


    读了那天的早报,好像有什么猛地压住了我的胸口。我冷汗直流,在长椅上躺了许久,突然袭击我的胸痛才多少有所缓和。这之后,我怀着半是后悔的心情,对森先生的孤独离世想了许多。


    回忆起来,那应该是我心绞痛第一次轻微发作。但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没有任何预警,所以当时我只当是自己惊愕过度的反应。发病时我一个人在家,可正因如此,它反倒没引起我任何重视。我甚至都没叫女仆来,只是自己忍耐了一阵,不久就缓了过来,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菜穗子,当你独自在O村得知森先生去世的消息时,又该受了多大的冲击呢?我想,那时的你应该想了很多吧!相比为自己考虑,你也许替我想的更多。不难想象,你一定一面担心我被这一消息打垮却仍旧默默忍耐的可怜相,一面痛苦地独自思索。但你始终死死地守着沉默,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敷衍了事般地寄一张明信片来。不过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好,甚至觉得这一变化再自然不过。我以为,森先生既已不在人世,我与你也就终将迎来心无桎梏地谈论起他的那天。就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起住在O村,一定会有一个适合谈起这些的傍晚。但八月过半,我好不容易处理完那堆杂务,才知道你为了与我错开,已不动声色地提前回到东京,这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有些生气了。我觉得,你是特意借此明白地告诉我,我们母女的不和已经无可挽回。


    我们在平原正中央的某个车站与车站之间擦身而过,我代替你住进了山中小屋,在O村请了几位上了年纪的男仆。你也坚持自我,固执地独自生活,自那以后一次也没来过。于是,那年秋天之前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整个夏天,我几乎一直在那深山的家中闭门不出。八月,村里到处是三两成群来散步的学生,穿着白底碎纹的衣衫。看见他们的身影,我连村子都懒得进了。九月,学生们走了,霖雨又如约而至,就是想出门也没法出去。男仆们看着我百无聊赖的模样,似乎私下里也有些担心,但这如大病初愈般的生活状态其实深得我心。偶尔我会趁着仆人不在去你屋里,看看你随便摆在屋里的书,或是窗外的杂树林。我顺着每一根树枝看过去,想象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你住在这间屋里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我努力想要读懂这一切,却总有某种无法言</a>说的情感充斥心头,不知不觉就在你的屋里待上很久……


    又过了一段时间,雨终于停了,日子开始有了秋天的模样。连续数日埋在浓密大雾里的群山和远处的杂木林忽然在我眼前现身,却已是一半泛黄了的模样。我的情绪多少缓和了些,早晚经常去四周的树林里散步。不得不闷在家里的那些时日,我自然感激上天赐予我一段宁静的时光,在树林里散步的日子我也很喜欢,似乎能忘却一切烦忧。想想自己此前竟然过得那么阴郁,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人可真是任性的动物。我平时总喜欢到山边的落叶松林里去,这片林子笔直地往远处延伸,树林的交接处净是芒草浅红色的穗子,其间不时露出浅间山清晰的褶皱。我知道林子的尽头紧挨着村庄的墓场,有一天,我带着好心情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墓场附近,林子里竟突然传来人声,我吓了一跳,慌忙折返。正是彼岸[12]最当中的那天,回去的路上,林间的芒草丛里突然钻出一位中年女人,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当地人。对方见了我的装扮好像也很吃惊。她是村子旅馆里的阿叶。


    “今天是彼岸节,我一个人过来扫墓。心情很好,就溜达了很久,一直没回家。”阿叶微微红着脸,不经意间笑了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这么悠闲过啦……”


    阿叶有一个长年患病的独生女,好像和我一样几乎不太出门,所以这四五年来我们仅仅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方的传闻,很少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碰面。因此我们感到难得而亲切,站着聊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独自走上回家的路,不住地想起方才道别的阿叶。与几年前见她那次相比,她似乎老了许多,行为举止却透着十足的女人味,很难相信我们只差五岁。仅仅据我所知,她这些年遇到的净是不幸的事,再好强的人,只怕也无法像她那样纯粹而淡泊。这一切都令我大感震撼。与她相比,我们都该感谢命运对自己的仁慈,我们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过个没完,好像不难过就对不起自己一样——我隐隐觉察到,这样的自己太不正常。


    还没走出林子,太阳就已西斜。我突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一到家,我就爬上二楼,从自己房中的西式柜深处取出这本日记。最近这几天,太阳一没入山头,空气马上就变得冷飕飕的。每个傍晚出门散步前,我都会请老男仆提前将壁炉里的火生好。可唯独这天,男仆有其他事要办,把生火的事耽搁了。我恨不得立刻把这本日记扔进壁炉,却不得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将日记随意卷在手中,焦躁不安地看着男仆将火一点点生起来。


    男仆头也不回,只是默默地拨动柴火,任我在一旁焦躁。在这位纯朴善良的老人眼中,此时此刻的我大概还是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夫人。我回来前,在这个家独自翻着书本度过整个夏天的你,在他眼中大概也永远是一个安静的女儿。尽管于我而言,你是个让我那般束手无策的女儿。原来对这些纯朴的人来说,我们永远是“幸福的人”。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他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我们母女的关系有多恶劣……那时我忽然就这么觉得了。其实在这些人——这些所谓单纯的旁观者的眼里,也许“幸福的夫人”才是我最生动的样子,也只有那个我才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不断被生之惶恐威胁的我,莫非只是任性的我凭空捏造的一个空壳而已……从今天见到阿叶的那一刻起,这种想法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阿叶心里的那个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不知道。可在我看来,依她那样好强的性格,说不定觉得自己背负的命运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恐怕在谁看来都是一样。想来只有那个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的模样,才是一个人在世界上真正的模样。若是如此,那么纵使我前半生就与丈夫死别,此后的人生不得不与寂寞相伴,可我好歹也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了优秀的大人——坚强而踏实的寡妇,这才是我原本的姿态。至于我其他的样子,特别是这本日记里充满悲剧色彩的模样,不过是我一时兴起描绘出的虚像。只要这本日记不存在,日记中的我也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是啊,这种东西就该一咬牙给烧掉才是。现在马上烧了它吧……


    这就是我傍晚散步回来后做的决定。可即使如此,男仆离开之后,我又像错失了良机一般,呆呆地攥着那本日记,迟迟没有把它扔到火里。我已经开始反省了。我们这样的女人,无论想起什么,只要在想起来的瞬间去做,那么即便是自己平时做不到的事也能完成,之后还能编出无数这样做的理由。可一旦有时间设想,便会对一切都犹豫不决。那时,我已决心将日记扔进火里,却又突然觉得,若能抱着现在这样清醒的心态,将它重读一次,弄清楚长久以来究竟是什么让我痛苦,再烧掉它也不迟。可我这样想着,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重读它。于是我就将它原封不动地搁在壁炉上,想着晚上也许会想拿过来读一读。可到了深夜,我只是在睡前将它带进自己的房间,把它放回老地方。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两三天,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竟见到你靠在我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壁炉里的火刚刚生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你正目不转睛地守着它……


    那个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它和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我身体上的显著变化一道,给我日渐衰老的心一记重创。随着记忆逐渐远去,那段过往在我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又过了大约一年,今天晚上,我在这深山里的家中,在同一个温暖的壁炉前,再一次摊开这本曾决意要烧掉的日记。这一次,我准备真诚地怀着赎罪之心面对自己犯下的错。我将在静候死亡到来的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不断鞭笞自己孱弱的内心,努力将发生在那天的事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你坐在壁炉旁,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向你走来,像是有些生气,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管不顾地沉默着,搬过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在你旁边,就好像我们昨天排演过这一幕一般。说不上为什么,我很快便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苦楚,几欲开口说出你希望我说的话。可与此同时,你的神色里又闪着一股冷峻,将我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冻结。如此一来,就连你为何来得这样突然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已问不出口。你似乎早已打定主意,在我自己找到答案之前绝不会主动开口。后来好不容易和你三言两语地交谈起来,话题也全集中在杂司谷那边的人身上,除此以外再无他话。你我并排坐着,像例行日课一般默默盯着炉火。


    日落西山,可我们谁也不曾起身点灯,照旧对着壁炉。外面一点点暗下来,火光照着你默不作声的脸庞,光影的对比越发强烈,时而炉火闪动,光影也跟着摇曳。你越是面无表情,我越是能感受到你心里的动摇。


    我们相对寡言地吃完这山里人家特有的朴素饭食后,又重新回到壁炉前。你不时合起双眼,看上去疲惫又困倦。就这样坐了很久,你突然提高声调说起话来。不过仍然刻意压低嗓子,像是不想让男仆们听见。果然像我隐约猜到的那样,话题关系到你的姻缘。你那住在高轮的伯母之前为你说过两三次媒,我们都没当回事,今年夏天,她又来找我说了一门亲。那时森先生刚在北京去世,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她却不厌其烦地来了两三次。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跟她说你的婚事已交给你本人做主,打发她走了。但八月份时她一听说你和我前后脚启程,自己回了东京,便径自去找你说了亲。还巧妙地用我当时那句“已将婚事交由你做主”当挡箭牌,向你发动了攻势,说你太任性了,并且说我也觉得你之所以拒绝所有的亲事,都是因为任性。我的那句话原本丝毫没有那样的意思,这你本该是再明白不过的。即使如此,当时的你似乎还是因伯母侵犯了你的隐私而愤怒,将我毫无恶意的言语看成了对你的中伤。至少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方式,让我隐约觉得你的愤怒也与我那句话有关……


    话说到一半,你突然抬起头来看我,一本正经地问:“关于那件事,您究竟怎么想?”


    “这个嘛,我没有想法。那是你的……”每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和你对话时都是这样忐忑不安,但今天我说了一半便拒绝再说下去。看来一味地逃避已经过不了你这一关,今晚我就让你畅所欲言,我也把该对你说的话全都说完吧。我下定决心,无论你的攻势多么猛烈,我都会照单全收,奋战到底。于是,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强硬得像对自己的鞭笞:“……那我就说说真实想法吧。那位先生虽是独子,但他一直单身,老实巴交地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一点我挺介意的。听你说来,那位先生似乎一直都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他……”


    没想到我会说这样一番强硬的话,你盯着即将燃尽的柴火,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你像是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试探般地说了出来:“这种老实巴交的人我反而更喜欢呢。像我这样性格强硬的人,适合我的结婚对象……”


    我看着你,想确定你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你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柴火,眼里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目光空洞而笃定地看着身前那块地方。看你的样子,似乎在什么问题上钻了牛角尖。如果你方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故意惹我不悦,而是出自你的本意,那么我也不能对你敷衍了事了。于是,有一阵子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补充道:“我对自己再了解不过了嘛。”


    我渐渐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答复你,只好默不作声地盯着你看。


    “最近,我一直觉得,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没结婚,迟早会反过来被什么东西困住……这些东西从头到尾都脆弱而善变。比如,为所谓‘幸福的幻影’所困……难道不是吗?但我想,结婚以后,至少可以从这种虚幻无常的情绪中解脱……”


    我一时跟不上你的新鲜想法。听你说着这些,我才发现你对自己的婚事有多么认真,这让我大为吃惊。在这一点上,是我对你的了解不够。可你刚刚说的那番对婚姻的见解,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未曾经历婚姻的人的感悟——在我看来,那完全是别人成熟的思想。想来这些年,你一直这样在我身边闷闷不乐地过日子,我们的心绪相互缠绕,彼此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也许是这种不安的思绪将你死死地缠住不放,才让你对婚姻有了这样的看法吧……


    “你那种想法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也不必因此就急着结婚……”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你能不能……怎么说好呢?对,能不能再放松一点儿?”


    火光在你的脸上投下阴影,一抹复杂的笑容从暗影中闪过。


    “妈妈,您在结婚之前可曾是从容不迫的?”你突然问我。


    “是啊……我当时算是很自在的。毕竟那时候的我才十九岁上下……从学校毕业后,家里因为穷,很快就把我嫁了出去,没让我远渡重洋,去实现母亲的夙愿。我当时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您不是因为发现爸爸是个好人,才从容自在的吗?”


    你的好爸爸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我们的话题,我也久违地在你面前焕发出活力。


    “你父亲真的很优秀,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婚姻生活从始至终都很顺利,但我从不觉得是因为我命好。是你父亲让我相信,这些幸福都是我应得的。这就是你父亲的性格。刚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但他从最初开始,无论在什么场合,不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更始终将我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尊重。因为他的付出,我才渐渐有了生而为人的自信……”


    “父亲真是个优秀的人……”连你的语气中也不知不觉地带了怀念的味道,“我小时候还总想着要做爸爸的新娘子呢……”


    “……”


    我沉默着,不由得浮起一个动情的笑容。但是我知道,在讲起这些陈年往事的同时,也必须和你说说你父亲在世时的一些事,以及他去世后的一些事。


    可是,你却抢在了我的前面。这一次,你的声音沙哑,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我。


    “那么,妈妈又是怎么看待森先生的呢?”


    “森先生?”我慢慢将目光移到你身上,这意外的发问让我有些迷茫。


    “……”


    这次轮到你沉默着点头了。


    “森先生和你爸爸根本就……你……”我含含糊糊地开口,讲到一半,突然从你认真的问话中清楚地明白,为什么你坚持认为是森先生让我们母女不和的。你的父亲离世已久,却一刻也不曾从你的心上离开。那时的你焦躁不安,认为我背离了你心中母亲的形象。现在的你应该很清楚,那不过是你多心了。不过,那时候的我也做得不好,没能坦诚地告诉你事情的原委。那时还总有些东西混进来,我胡思乱想,总也没法把这么简单的事和你说清楚——这就是我唯一的过错。我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这件事说清楚了。我该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解释。


    “不,你以后不要再这么问了。现在我们都很明白,那些事其实都没什么所谓。我就当它是件无所谓的事来和你说说。森先生对我的希望,不过是一个可以和他说说话的年长女性。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女人说话不过脑子,有时反而让他深有感触。我和他之间不过如此,但在当时,森先生和我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聊天对象就是聊天对象,但森先生却始终希望我以女性的角度来和他交流,这一点是不应当的。正因如此,我的处境才越来越尴尬……”我一口气说完这些,不得不闭起双眼——我的眼睛盯着壁炉里的火看了太久,此时隐隐作痛。少顷,我睁开眼,望着你的脸道,“我啊,菜穗子,活到现在总算没有女人味了。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其实我很想等到这把年纪,再和森先生见上一面,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再做个最后的道别……”


    你依然默不作声地对着炉火,笃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小片地方。火光在你脸上摇曳,显得你的神色难以捉摸。


    沉默中,我方才略微抬高声音说的那些话仿佛在无尽的空虚中</a>回荡,我忽然觉得很揪心。我迫切地想知道你此时的想法,问出了原本没想问你的话:“你是怎么看森先生的?”


    “我?”你咬着嘴唇,良久没有回答。


    “我嘛,这话当着您的面,也许不太合适。但我对那样的人是想要敬而远之的。我会读他写的东西,因为他写得很有意思,但我从没想过要和他来往。像他那样的天才,觉得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都可以去做,这样的人,我可不希望他留在我身边呀……”


    你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打在我心上。我终于无计可施,只得再次闭上双眼。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懂得,我与你的不睦让你失去了什么。你失去的断然不是对我这个母亲的信任,而是一个女人对人生之中最神圣的事物的信任。即使身为母亲的我还能回到你身边,你对人生的信赖却恐怕难以找回了……


    夜似乎更深了,连小屋深处都冷透了。刚才便已就寝的男仆已经睡着了,大概是突然惊醒,从厨房传来年长者特有的咳嗽声。我们听到以后,不约而同地不再往壁炉里添柴。渐渐衰弱的炉火将我们的身体越凑越近,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的心藏得更深……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各自的卧室时,十二点已经过了。但我格外清醒,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整晚听着隔壁你房间里的床板吱嘎声。到了黎明时分,窗边仿佛已开始泛白,我终于松了口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人站在自己床边,便下意识地睁开了眼。一个头发蓬乱、一袭白衣的身影渐渐清晰,我认出那是穿着睡衣的你。你见我终于认清了人,立刻用有些气愤的语气说:“我很了解您。但是,您却一点也不了解我。我的任何一面您都不了解……我只希望您能认清这一点事实。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和伯母把昨晚说的事定好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迷迷糊糊地看着你,你也回望着我,目光里全是痛楚。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好像没听明白你说的话,还想听得更真切些。


    可那时,你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后。


    男仆们早已起床,楼下的厨房不时传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本想立刻起身去追你,听到那声音又犹豫起来。


    早上七点,我如往常一样穿戴整齐,走下楼去。下楼前,我侧耳听了一阵你房里的动静。整个晚上不时传来的吱嘎声现在一点也听不到了。我暗自想象,一个不眠的夜晚过后,你此刻正躺在床上,将脸埋在蓬松的乱发中,像每个年轻人一样睡得人事不知。不久,太阳将爬上你整张脸庞,温柔地为你拭干眼泪……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你邋遢的睡相。为了让你安睡,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吩咐男仆等你起床再准备我们的早饭,然后独自走到院子里。


    斜斜的阳光里秋意正浓,整个庭院树影婆娑。在我惺忪的眼里,夹杂在树影间的点点阳光清爽到难以言喻。我弯下身,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榆树叶已经黄透了,明媚的阳光美得让人怦然心动,清早醒来时那份沉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我怀抱着舒爽的心情,等着可怜的你起床。你出于对我的反叛,要做那样不计后果的事,我必须坚定地阻止你继续这样下去。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你嫁到那家就会不幸,那只是我的直觉。究竟要怎么和你讲,才能让你明白这一点,不再自我封闭了呢?即使从现在开始一句句地准备,也未见得能把我的想法都说给你听——倒不如不做一切准备,等着与你面对着面,完全忘我地交谈。到时候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许反而能打动你的心……这么一想,我便刻意不再去考虑这件事。头顶金黄色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不断在我肩头洒下细碎的阳光。我正享受着难得的舒爽,却感到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这已经是第几次发作了?这一次,疼痛没有马上停歇,它绵长到让我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双手按住长椅,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手上却突然没了力气。


    菜穗子的追记


    妈妈的日记到这里便中断了。日记最后记录的那件秋日里的小事发生后整整一年,还是在这座山中小屋,妈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将日记续写下去。可她的心绞痛却偏偏在此时再次发作,她就这样一病不起。这本日记是男仆发现的,当时妈妈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它就躺在妈妈身旁,日记的内容刚开了个头。


    得知妈妈病危,我惊慌失措地从东京赶来。妈妈去世后,男仆将本子交给了我,我马上就看出这似乎是妈妈在去世前的几天写的,但那时的我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它。我把它留在了O村的小屋中。几个月前,我已经不顾妈妈的反对结了婚。那时的我正为开辟自己新的人生道路而埋头苦战,重拾已被自己亲手埋葬的过去,对我来说未免太过残酷……


    第二次来到O村的家,一个人整理妈妈留下的东西时,我才翻开这本日记。距离上次回到这里不过半年,可妈妈对我困苦未来的预言我已深有体会。带着一半对妈妈的想念,和一半对自己的悔恨,我拿起了这本日记。才读了一个开头,便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日记里描绘的少女时代。读着妈妈写下的一字一句,我仍旧无法控制心中那小小的反叛。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接纳日记中的这个妈妈——妈妈啊,就像您在日记中写的一样,过去的我躲避您的原因,正在您自己身上。因为那个烦恼的我,其实只存在于您的心里。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没有为那些事那样痛苦或烦恼过……


    我不禁在心中呼唤着妈妈,无数次想要放下日记,最终还是把它读完了。但就算读完了,翻开第一页时满心的愤懑依然在我心中萦绕。


    待我恍然回神,已经拿着日记走到了那棵大榆树底下。前年秋天的那个早上,妈妈就是坐在这里等我时第一次病发。现在还是早春,榆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当初那条原木长椅,已经残破不堪,却还留在原地。


    就在我认出母亲那条破长凳的瞬间,我发现读完日记的自己开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向母亲同化。与此同时,却又对这份同化几近厌恶。我恨不得立刻把手中的日记埋到榆树底下。


    [1] 日本古代有上总国,现为千叶县中部地区的统称。——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日本古代有信浓国,现指长野县。


    [3] 日本知名活火山之一,位于东京以西150千米的长野县、群马县境内。


    [4] 日本江户时代对驿站的称呼。


    [5] 日本律令制中规定5尺为一步,300步为一里。


    [6] 英文,华丽、灿烂,光彩照人之意。


    [7] 明治四十二年(1909)一月创刊,大正二年(1913)十二月后停刊的文艺杂志。


    [8] 指梅雨季节不怎么下雨。


    [9] 日式建筑中用糨糊搅拌各色沙子,在墙上抹最后一遍灰的墙壁。


    [10] 日本长野县内的地区名称。


    [11] 日本东京都丰岛区东南部地名。


    [12] 春分周、秋分周。以春分日、秋分日为中间日的各七天,亦指这期间做的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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