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
3个月前 作者: 泰戈尔
歌德论
有几个人使我们想象——或憧憬——这世界,而尤其是欧洲会变成的情形,如果政治底势力和智慧底势力能够互相交感,——或者,至少维持一种比较固定的关系。现实会使观念更明慧;精神,或许,会把行为高贵化;而我们在人们底文化和他们底行为之间也不会找到那使目击的人都愕然的离奇而且可憎的对照。但这两种势力也许是不能通约的伟大;而且无疑地,事势上要如此。
我所说及的这几个人,有些出现于十七、十八世纪。别的曾经产生了文艺复兴底热忱与光华。那最后几个呢,生于十八世纪,已经和那植根于“美”底神话与“智”底神话——二者都是古希腊底创造及产物——上的文化底最后希望共同熄灭了。
歌德就是其中之一。我接着说他以后我再看不见别的。在他以后,我们所找到的境遇是愈来愈不适于这种个人底稀有而且普遍的伟大了。
所以这百周纪念也许有一种特殊的意义,而且说不定能够划一时代,因为这世界底变化所带来的不安与活动——在无数它们所摇动的事物和它们所要重新估定的价值当中——正在从各方面挫折或威胁智慧底固有生命,和那些纯粹属于个人的价值呢。
可是怎么能够不迷失在这灵幻的歌德底千变万化中呢?
我发觉他似乎正赋有他在他底精深的生物研究中所发现的一切生物底特性到最高度。
再没有比那些生物适应环境和随着境遇而变化形态的能力更能引他注意的了。
我觉得我们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种这样的天才。就是凭了这天才他能够那么层出不穷,那么切合,那么从容优雅,有时并且那么强劲——去反抗那煽动他的许多印象、愿望和读物;反抗他自己行为底结果,有时甚至反抗他所施于别人的诱惑底结果。
而且这善变的天才也基本上是属于诗的,既然它支配譬喻和意象底形成——诗人藉以享有丰富的表现方法的——不亚于戏剧上的人物和布局底创造。不过无论在诗人或在植物身上,同是一个自然法则:一切生物都有一种适应环境的能力,就是说,一种具有种种生存方式而仍不失其为自己的能力。
歌德,诗人兼普露谛[14](Protée),用一个生命去过无数生命底生活。他吸收一切,把它们化作他本质。他甚至改变他所植根和繁荣的环境。魏默[15](Weimar)因他而受崇敬同时又致敬于他。他在那里找着了一片沃土来发展自己,同时又把它发扬光大。还有比这片小小的农场更宜于生长和抽发那么多的枝条以致全宇宙都可以看见的么?在那里,他是朝臣,被信任的宰相,守时的官吏和诗人,藏家和自然科学者,——同时还有那颇劳碌的闲暇带着热忱和兴奋去指导演剧,一边更守候着他所研究的稀有的植物底萌芽,说不定更孵着几个蚕蛹底开放。可是在那里他也可以安闲地观察,像在时表底玻璃片下,一个政治和外交的生活缩影;而且,从容周旋于各种礼法仪节之间,他呼吸着一种温和的自由空气,他许是享受欧洲底完美的最后一个人了。
可是单集了这许多优点还不够。太受惠于事物的时候,这恩惠于我们也有危险。被温旖所侵蚀的生命是内部被威胁的生命。如果心受重伤,普露谛便失掉他底法宝。所以他得防备他底心;他得保存他底唯一珍宝,在种种他所能乔扮的外形下。如果神[16]能够随自己欢喜化身为水牛,为天鹅或为金雨,他可别要永远被缚在那里,陷溺于他用来诱惑的任何一个化身内——而,一句话说罢,永远变成兽。
但是歌德从不曾上过当,他底善变的天才,他藉以混入那每一刻或每个思想献给他的种种组合里的,必然地伴着一种摆脱与逃避的天才。他刚感到一种依恋底延续超过那忘了时日的神圣期间,立刻便感到烦燥底全力侵入他底整体:没有温情,习惯,或利益能够羁绊他多过的必需的时期。再没有比他更给自由底本能支配着的了。他穿过了生命,种种的热情,和境遇,从不曾承认有抵得过他自己整个存在的东西。我知道很清楚他所带走的是什么,当他仿佛受了他底幽灵[17](D?mon)拐走似地奔逃的时候。他从那最芳菲的时辰夺走一个无价的珍宝。他逃时保留了一个贮藏着一切可能性的宝箱,整个未来的奇遇与隐秘的思想底精微的宝库。他突然从别人手里夺走了将来,他底热烈的将来。我们里面可有比这更生动更迫切的么?我们底自利主义其实只是对于将来的一种命令和一种无限制的擅有罢了。
“要一度为限”这强烈的感情支配着歌德。他要一切,他要认识一切,感受一切,创造一切,所以他对于他现有的一切那么浪费,他浪费他底种种形相和他底层出不穷的产物,但是他很热烈地保持住他下一刻所能变成的;他吝啬着他底明天。生命,说到要处,可不就概括在这不合理的方式——将来底保存——里么?
由这,我们很可以解释歌德对于爱情的自由。我们知道他对于心底独立很容易表示一种出奇的宽大。这伟大的抒情诗人是人们中最不疯狂的;这伟大的情人是最不迷惑的人。他底极清明的幽灵命令他爱;但这对于他是:从爱情里提取一切爱情所能献给心灵的,提取一切那个人的愉乐和这愉乐所激起的亲切的情感和精力所能献给理解底机能,献给那要把自己建树起来的超越的愿望,献给那生产,活动,与永生的权力的。所以他为“永恒的女性”牺牲一切女人。
爱情,手段。为理想的爱牺牲一切女人底爱……爱情,毒蛇,你要摹写或描画它就得提防它……邓浑[18](Don Juan),那身后一无所有的贫乏的心灵算得了什么,比起这更深刻地肉感而又无限地自由的天才,比起这无论勾引或抛弃都似乎不过要从温情底无数经验中榨取那陶醉智慧的唯一无二的纯精的天才。
所以歌德得要有一切。一切,而且还要:得救。因为浮士德该要得救。真的,他不值得得救吗?不得救,而且不能得救的,只有那些无可失,因而无从失的人罢了。
但是对于那赋有种种极难得的相反的才干的人,再没有比他底天性底繁复,他底注意和独立才干之众多,更能证实他本体底永生的命数。他对自己所应该有的观念必然是摆脱了一切的,他仿佛迫不得已地把他底绝对的生存,他底孤寂和深沉的印证底中心安放得那么高,以致他那永远自主的无上的理性——他那不得不接受而又想限制住它在这多棱而且不可捉摸的歌德里面所找到的幽灵主义的理性——对自己解释,并且为这非常的生命找出一个普遍的新意义。那觉得自己是一个这么显赫的杰作,觉得自己是一切神奇的事物底主人翁的骄傲,一天天增长起来,把自己化炼和超升到一个这么形而上的程度,竟变成了和那无限的谦虚相等。一棵柏树承认自己是最大的树,绝无骄傲可言:而那神秘的幽灵主义,歌德藉此把他种种态度底功劳或表面过失全诿诸一个自然底法则,对于他大概含有这意义:每个在我们里面,出自我们,而又使我们惊诧的强有力的倾向,好或歹,应该使我们揣测到某个属于宇宙底根源的意旨,既然我们在自己心里找不出什么可以使我们预料和对我们解释这种种假托和率性的冲动。所以歌德底本体,自从他认出了他底热情,他底独立和解放的反应底来源是在一条出于大自然的律法之后,便全心信任它。他把他底全副殷勤,(这就是他底光荣底完美之一种),放在一个对于一切存在的事物,纯粹为了它们底存在,——就是说:纯粹为了它们底形相——的完全服从上面。他抱持着一种对于感官世界的无条件的服从,几乎可以说放任。“我常常都想,”他说,“这世界底天才比我底天才大。”他不想承认在观察的“我”中有什么比我们从那最轻微的“物”里所观察出来的更有意义更重要。一片叶子,对于他,比任何语言都富于意义;差不多在他生命底末日,他还对埃克曼说——“没有什么语言抵得过一幅素描,即使是偶然涂抹出来的。”这诗人竟看不起文字。
可是那救星,那最后的解救,在歌德底思想里,可不就由这对于形相的离奇的首肯——由这古怪的客观底神秘主义赎回来么?一幕我虚构的,或者不如说,自然印在我心灵里的幻景,由一种极容易的对照把这态度很清楚地显现在我眼前。
我想起莎士比亚,他充溢着生命同时可也充溢着绝望。哈孟雷德[19](你们记得吗?)手秤着一个脑壳:他带着厌恶呼吸它底空虚,他底心禁不住作起呕来……他带着嫌憎把它抛开了。可是浮士德很冷静地把这不祥的,可以扰乱一切思想的东西拾起来。他很知道徒然沉思不会得什么结果;他知道由我们自己的心灵迷失在这未来的过去——死——里是不合自然底大道的。于是他开始审察,极仔细地寻绎这脑壳。他自己把这注意底努力比拟他从前用来辨认那些极古的手写本的努力。
审察的结果,从他口里吐露出来的,并不是一场受了空虚所启发的独白。他只说:“哺乳动物底头颅是由六条脊椎组成的:三条组成了后部,里面包藏着脑底宝库和分为极微细网形的生命神经底末端。三条组成了前部,这前部是开向它所捕捉,怀抱,和‘理解’的外在世界的。”于是他更坚定了,他在自己底本体里由他那对于“认识”所抱持的极端分明而且稀奇的态度证实了自己。
他把他整个观察的意志,他整个宏大的想像力底主权用在那对于这感官世界的研究和表现上。像他在第二部《浮士德》里歌咏得那么美妙的“守望者”[20](Lynkeus der Türmer),他活在视觉底愉快里,他用眼睛生活,而他那双大眼永不厌倦去吸取形体和颜色。他陶醉着一切反映光明给他的事物。他活着专为观看。
那眼可见的东西在他里面和那住在内在生命底浮动,而且不可言喻的世界里的东西对抗得那么强烈,他竟正式宣言他从不曾费心去探讨我们这个意识底境域:“我从来不曾为思想而思想过。”他说。又一次,他说:“我觉得一个人在他里面所见到和感到的东西是他底生存中最轻微的部分。那时候他见到的与其是他底所有毋宁是他底所无。”
歌德是形相底伟大的辩护者。我觉得他对于一切事物底表面的兴趣和重视实在含有关系极重大的率直与成见。
他知道我们所感到的无数感觉虽然本身毫无用处,可是总得从这些感觉,无论怎样不重要,由一种毫不破费的好奇心和一种多余的注意,我们才取得我们底科学和艺术。我有时想,对于某些人,像对于他,有种“外在的生命”,它底强烈和深度至少等于我们加给内部的黑暗以及加给那些隐士和宗教家们底秘密发现的强烈和深度。对于生而失明的人,那落在眼膜上的日光底最初的神奇而且痛楚的音调该是怎样的启示呵!慢慢地,向着认识底极界——清楚的形体与身躯——他要感到怎样的一种进步呵!
但是那内在的世界,反之,时时刻刻都有被种种模糊的感觉、回忆、兴奋和潜在的话语扰乱之虞,在那里我们所想观察和把握的对象会改变,几乎可以说毁坏观察底本身。我们刚能想象和粗拟什么是关于思想的思想,而一到了这第二级,一到我们试把我们底意识提高到这第二级的权力,便立刻什么都混乱了……
歌德静观、默察,并且,时而在造形艺术里,时而在自然界里,追求着形体,试去体会那描绘或塑造他所审察的作品或对象的作者底意旨。这个在情感底变幻和诗思底意外的创造里能够显出这许多热情,运用这许多自由的人,很乐意变成一个具有无穷的忍耐性的观察者;他献身于植物学和解剖学底研究,把所得的结果用最简单最准确的文字记下来。
这足以证明那在一般人几乎不能相容的多方面的才能,对于最上乘的心灵却是不可少的要素。
但是歌德对于形体的爱恋并不限于静观的享受;每个活的形体都是一个进化底元素,而某个形体底某部分说不定就是另一形体底变化。歌德很热烈地固执着他从植物和脊椎动物底骨骼里所瞥见的动物变态底观念。他在“形体”下找着了“力”,他把形态上的转变指示出来;他在“果”底不相连续下找出“因”底连续性来。他发现叶子变成瓣、雄蕊和雌蕊;他发现种子和蓓蕾之间有一个深沉的一致。他很详细地描写出“适应”底效力,和几种支配着植物生长的感应性(Tropismes),那刻刻在内在的发展律和境域和偶然的场合之间一再建立起来的各种势力底均衡。他是进化论底一个创立者。
关于植物他这样说:“它在一种共通或特殊的原始固定性之上配合一种韧性和一种巧妙的移动性使它可以修改自己以适应地面各种不同的景况。”他试用一个普通的概念去理解一切植物底种类,他深信(他说)“这概念可以更具体化”,——于是这观念就“化为一棵唯一无二的植物,一切其他植物底理想的典型”,显现在他眼前。他非看见不可。
这就是一个植物底原型和进化底概念底非常可惊的配合了。
要在这里看出这伟大的心灵底一个关键或许不是冒昧的事。在一个智慧里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着的;智慧越宏大,联系也越多:或者不如说,它底广博只是它底高度的联系。因此,这预感,这要在生物中发现和追寻一种“变化底意志”的愿望,说不定就是从他先前和一些半诗半神秘的学说底接触引伸出来的——这些学说在希腊古代极被尊崇,到了十八世纪末许多深于此道者重新发扬起来。那莪尔菲主义[21](Orphisme)底颇模糊而又极能迷人的观念,那在一切有生气甚或无生气的事物里都想象一种我不知道什么的秘密的生命原则,一种往更高的生命上升的倾向的灵幻观念;那以为现实底一切元素里都有精神在那里鼓动,因而由精神底途径去挥使一切事物或实体(既然它们蕴藏着精神)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的观念——这观念就是许多同时证实了一种原始推论法底延续和一种根本上是诗或拟人法底创造者的本能的观念之一。
歌德似乎深为这种可以满足他里面那位诗人又鼓励那位自然科学家的权力所感动。其实他在植物里看出一种受了灵感的现象,一种变化底意志不断地“往上登”,他说:越来越活动地使每个形体从另一个形体开放出来,像循着一座理想的阶梯一样。一直登到那由两性繁殖的活自然底最高点。总之,他献给我们一个各种对照底很难得又很丰饶的配合。他是轮流着的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他是厌恶哲学底主要方法——自我分析——的哲学家;他是一个不愿或不能使用实验科学底最有力的工具[22]的科学家;他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然而是一个用全副精神去静观外界的古怪的神秘主义者。他要建立一个与牛顿和上帝——至少是各宗教所提出的上帝——都无关系的自然观。他否认创造,因为他在有机体底进化里看出一个反驳创造的颠扑不破的理论。在另一方面呢,他又拒绝单靠物理化学底力去解释生命。
他底思想,在这上面,和我们底并没有很大的距离。我们还占有那许多从他那时代以来新发明的事实这一点优胜。但是我们对于生命底观念只赢得表现出更准确的矛盾和更多更复杂的谜。
这就是歌德生活底性质和本体底特征所以那么融洽了。
这是因为歌德全是希望;他拒绝,他推开一切可以损害他底生活和理解底意志的东西。他不在任何表面的矛盾前退缩,如果这矛盾可以增加他底丰富。他猛烈地斩断一切羁绊,甚至那最温柔的;他要避开一切疾苦,甚至那最亲近的,如果这羁绊,这疾苦使他害怕他所给出的生命比他从这些印象所收入的多。和他一棵心爱的植物一样,他不断地转向每一刻最光明最温暖的一点……
古代的人,也许,会把他底像塑得和罗马所崇敬的那位怪异的神底暧昧的种族一样;那过路底神,那用两副面孔静观一切可能的事物的过渡底神,牙努士[23](Janus)。歌德,这双额的牙努士,一面向着刚结束的世纪;另一面却望着我们。同样,他可以献给德意志一副古典美的面孔,另一副完全是浪漫的表情献给法兰西。
但是这奇怪的雕像一样可以默察一百种其他的二元论;用一个两重的前额去凝视无量数对称的远景,排偶的深度,相成的注意和景象。因为尽罗马所有的牙努士也不足以代表歌德里面的一切矛盾,一切对照——或者,如果你们愿意,一切综合。在他里面发现它们差不多是一种游戏,而这游戏简直使你怀疑他是否有意系统地培植一切相反的事物。
抒情的灵魂在他里面和一个植物学家底沉静忍耐的灵魂互相轮替。他是鉴赏家,他是创作家;他是学者又是风流士;他把高贵与天真配在一种说不定是弥菲士拖弗烈斯[24](Mephistopheles)从拉模[25](Rameau)底侄儿学来的玩世主义上;他会把无上的自由和执行公务的敏捷合在一起。总之,他随意配合亚波罗与狄安尼梭斯,哥狄式与希腊式,地狱与众地狱,上帝与魔鬼;正和他在思想里配合莪尔菲主义与实验科学,康德与幽灵,以及一切事物和它们底反驳者一样。
他这一切矛盾把他高举起来。富于生活力;富于诗底创造力;自由驾驭他底工具;自由,像兵法家一样,运用他底内在的策略——自由去反对爱情,反对各家学说,反对悲剧,反对纯思想和关于思想的思想;自由去反对黑格尔(Friedrich Hegel),反对菲希特(Johann Fichte),反对牛顿(Issac Newton),——歌德,毫不着力也没有对手,占据他在精神世界里的唯一的无上的地位;他那么显赫地占据它,——或者不如说,创造它,用他底本体把它底条件划定得那么分明,于是在一八八年就不得不发生,仿佛由于一种占星学上的需要一般,那太如意,太凑巧以至失掉它底奇妙性,和似乎太受了一种属于诗的宿命所指挥的呼召与会晤,那拿破仑底呼召与会晤。
“当然”,——那些隐藏着的神秘的众母[26](Mütter),那些一般凡夫们所不识而我们提到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惆怅的女神们说不定这样想。——“这两条伟大的路线当然要相遇,而且由它们底相遇要为心灵创造出一桩大事业来。这两颗无匹的灵魂得要互相吸引,并且非至会面不可。这诗人底巨大而且惊人的眼睛一定要见过那皇帝底目光,而这驾驭这许多生命的人和那驾驭这许多心灵的人一定要互相认识——或者——互相承认。”
歌德永远忘不了这次会晤;这毫无疑义地是他底最大的记忆和他底骄傲底金刚钻……
当时的情景其实是非常简单;我们很感兴趣地看见那达利朗王子列席其间,这位极受巴尔扎克推崇的人物小心翼翼地把那极微细的详情记载下来。
要使这样一个题材在文学上出色是那么容易,我竟踌躇在这上面停逗。拿破仑本人就劝人不要虚构些配景,就是说,那些本身已经仿佛自然构成的各种太富于幻影与紧要关头的场合底架空的描写……
然而,在这里怎么能够不起遐想,怎么能够不容许浪漫主义和修辞学有它们底分儿呢!况且梭尔邦纳[27](Sorbonne)和国家学院都不嫌弃这样做。对偶和排比,说到是处,或者适应心灵上某种需要也未可知。
怎么能够不起遐想呢?我刚才说。
那建立在实行的智慧上的帝国和那建立在自由的智慧上的帝国互相凝视和晤谈了一刻……怎样的一刻呵!……那有组织的革命底英雄,西方底恶魔,武装的强权,胜利底诱惑者,那约瑟勒麦特称为《默示录》所预言的人在埃尔府召歌德;召他,并且把他当人看待,就是说,当平辈看待,——这是怎样的一刻呵!
怎样的一刻呵!……那正是——一八八年——那颗大星达到子午线的时辰,那无价的一刻。
是时辰中的一刻自己对那皇帝说出誓约[28]中这句话:“留住我罢……我这么美丽。”它是那么美丽,全欧洲底国王都来到埃尔府跪在这加冕的浮士德脚下。但是他,他知道他底真正命运,对于那伟大的将来,并不是战场上的命运。诚然,世界底命运是在他手里;但是他名字底命运却在些执笔的手里;而他底整个伟大,他知道,他,那毕生只梦想着后代的他,那最怕攻讦与讽刺的人,他知道他底整个伟大终要倚靠几个多才的人底爱恶。他要获得诗人们底心;于是,由于一种策略上的计算,他在自己周围聚拢着,除了地上的国王而外,还有许多德国最显赫的文人。
他们谈文学。《维特》和法国底悲剧被用来填塞那适当的时间。但实际上完全是另一回事。虽然他们底谈话里没有什么令人感到那让这哥尔斯的皇帝和那将德国底思想上接古典主义光明的泉源和瞥见纯形式底愉快秘窍的人相会面的巧遇和暗合底整个重量,——其实整个世界底事实和可能性却充塞着这会合……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晤谈,手段是不可少的。每个人都想显得从容自在和选择他底微笑。那是两个要互相勾引的魔术家。拿破仑变为心灵底,甚或文学底皇帝。歌德在这里觉得自己就是心灵底本体。或者那皇帝认识他自己权力底实质比歌德所想象的还要准确得多罢。
拿破仑比谁都清楚,他底权力赛过世界上所有的权力,是一种幻术的严格的权力,——一种心灵施诸一般心灵的权力,——一种威信。
——他对歌德说:你是一个人。(或者,他说及歌德:这是一个人。)歌德投降了。歌德觉得愉快到灵魂深处。他被捉住了。这受了另一个天才俘虏的天才将永远不能解脱。他将只是淡淡的,当一八一三年全德国都沸腾而大帝国崩溃的时候。
——你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说:一切事物底衡度,也就是说:一个全人,其余的人比起来都不过是些人底断片,人底初稿,——却不能说是人,因为他们并不衡度一切事物,——像我们,你和我,所做的。在我们里面,歌德先生,有一种异常丰满的德性,——一种要干,要变化,要改造——要使世界在我们去后和从前判然两样的狂热或定数。
歌德呢——这可不出自我底幻想了——歌德沉思着,他印证到他底幽灵底奇怪观念上去。
真的,对于一本第三部《浮士德》,拿破仑是多适宜的一个英雄呀!
——的确,在这两个卜尹,这两个新时代底先知之间,有一种极奇怪的相像只能遥遥地被发现出来,一种对称用不着我深求便显现给我。也许我只能演绎出一个完全幻想的概念:但请看它成立得多自然。我们只要一望便可以看见。
二者都是些具有非常的力量与自由的心灵:拿破仑,驰逐在现实里,把现实猛烈而且凶暴地领导和待遇,带着一种暴怒的姿势指挥事实底乐队,把幻灯式的故事上的速率和兴奋度给人事底现实的步态……他无处不到,无处不得胜;就是灾殃也滋养他底光荣;他从各处发号令到各处。而且,那完整动作底理想的典型,就是说,那预先在心里想象和筹划得无微不至——然后用一种野兽底弛放底敏捷与全力去施行的动作占据着他,为他划下一个极准确的定义。无疑地,就是这性格,就是这个人对于完整动作底组织,赐给他这种大家常常注意到的古代的面目。
我们觉得他属于古代正和我们觉得恺撒(Julius César)是现代的一样,因为二者无论什么时代都可以加入和活动。强劲而且准确的想象不知道有可以阻碍它的传统;至于新奇呢,那正是它分内事。完整的动作随时都可以找着可统治的材料。拿破仑有理解和驾驭一切种族的本领。他统率亚拉伯人、印度人、蒙古人会像他统率纳坡利人到莫斯科,统率撒逊人到卡狄士一样。但是歌德,在他底领域里,邀请,召唤,指挥——欧里披狄无异于莎士比亚,福禄特尔和水星,约伯和狄德罗,上帝自己和魔鬼。他能够同时做林尼[29](Carl von Linné)和邓浑,仰慕卢骚(Jean-Jacques Rousseau),又在魏默大公爵底宫廷里解决种种仪节上的困难。而且歌德和拿破仑,二者有些时候都顺着他底天性,受东方底诱惑。拿破仑在回回教身上赏识一个简单和勇武的宗教,歌德醉心于哈菲慈[30](Hafiz):二者同钦慕牟罕谟德(Muhammad)。可是还有比受东方诱惑更是欧洲性底明证的么?
二者都具有那些最伟大的时代底面目;他们令人同时想起神话时代底希腊和雅典时代底希腊。但这里又是另一种惊人的相似点了:他们两人都蔑视空想。纯理论都不讨二人底欢喜。歌德不肯为思想而思想,拿破仑看不起一切用不着批准、实验和施行——没有积极和显著的功效的心灵构造。
最后,二者对于宗教都抱持着一种颇相仿佛的态度,重视中混着轻蔑;不论什么宗教,他们一律要用作政治或戏剧底工具,并且只在那上面看出他们各人底舞台上的弹簧。
一个,无疑地,是人中最贤明的;另一个,最疯狂的;但是正因为这样,两个都是世界上最惊心动魄的人物。
拿破仑是疾雷的灵魂,是军队底集中和暗中准备的火然后奋怒地放发的灵魂,是和天灾一样由袭击多于由武力来发动的灵魂;——总之,是火神主义(Vulcanisme)应用在战术上甚至实行在政治上,因为对于他,问题是要在十年内再造这世界。
但是那大差异就在这里了!歌德不喜欢火山。他底地质学和他底定数一样贬责它们。他采用那渐渐改良底深沉系统。他深信,几乎可以说钟爱,那大自然底母性的和缓。他将要活得很长命。长命,丰满的命,崇高而且快乐。人神对他都不残酷。再没有人比他更会,并且那么得当,在创造底快乐上配以享用底快乐的了。他晓得把一种普遍的兴趣加在他底生活底细节,加在他底游戏,甚而加在他底烦闷上。把一切都化作灌注心灵的仙露: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
他是一个贤哲,——有人对我们说,——贤哲吗?——是的。可是还要加上一切恶魔性才得完全,——还要加上心灵底自由上的一切绝对性和不可分离性去役使那恶魔,——并且终于欺骗了他。
傍晚的时分,在欧洲底中心,自己是一切精神民族底注意和钦慕底中心,自己里面是浩大的好奇心底中心,是生活底艺术和深究生活兴趣底艺术底最精博最高贵的大师,——天才底多方面的爱好者,Pontifex Maximus(至尊的教主)[31],就是说,沟通各世纪和各文化底金桥底伟大建筑师,他很光明地老下去,在他底古玩,他底植物标本,他底雕刻,他底书籍,他底思想和他底心腹朋友中间。迟暮的时候,他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变成预言的。他掌握一种最高的任务,一种欧洲心灵底裁判权比福禄特尔[32](Voltaire)底还要辉煌还要威赫,因为他晓得用福禄特尔造下的许多破坏作前鉴,不去招惹和激起后者所牵动的怨恨和愤怒。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座象牙和纯金塑就的至高的清明的宙士,一个曾经在无数的化身下幸临过无数的佳丽,和创造过无数的威望的光明的神。他看见无数的神灵把自己推拥着,其中有些是他底诗人底产物;有些是他底极亲爱极忠心的观念,他底生物变化论,他底反牛顿的颜色学,和无数他底亲密的心灵,他底幽灵,他底天才……
在这成神底紫色远景中,也有几个平辈显现给他。拿破仑,也许,那目光还留在他眼里的他底一生最大的记忆。沃尔刚歌德快要熄灭了,在那皇帝死后约十余年,在这几乎等于他底美妙的圣海伦岛[33](Sainte Hélène)的小魏默里——既然全世界底视线集中在他底邸第正和从前集中在隆晤特一样,而且他也有他底名叫米勒和埃克曼的拉士卡士和孟多隆[34]。
多庄严的黄昏呵!那投射在他底丰盈和金色的生命上的是怎样的目光呵,当他在年龄底极端还凝望着,——我怎么说呢,——还调制着他自己的暮霭,用那由他底努力积聚起来的博大的精神的富裕底光华,用那由他底天才散播出来的博大的精神的富裕底光华。
——浮士德现在可以说:“时刻呵,你这么美丽……我情愿死了……”[35]。
但是为海伦所呼召,他显现得救了,由普天下底公意列入一切思想底父亲和诗底博士中了:PATER AESTHETICUS IN AETERNUM(永久的美学底大父亲)。
二十四年二月十二日译完。
幽灵(D?mon)直译即“鬼神”或“幽灵”底意思。希腊大哲梭格拉底常说他底行为常受他心内一个幽灵底声音所指导。法国十六世纪大散文家蒙田曾有一段解释这精神现象的文字:“梭格拉底底幽灵,据我底意见,就是某种意志底冲动,不待他底理性允许便呈现给他。在一颗修养这么深的灵魂,不断地受智慧与道德底陶冶,大概连这种率性,虽则是偶然,也是良善而且值得听从的罢。每个人在他底内心都有这种骚动底影像。我也曾经有过。我任它们推移对于我是这般有益和顺利,简直可以想象它们是从神圣的灵感来的。”歌德底幽灵主义(Démonisme),不用说也是从梭格拉底底观念转变来的,在他底思想里占一极重要的位置。他底诗文和谈话关于这幽灵底解说或描写真是屡见不鲜。最重要最具体的大概是在他底《太初之道》一诗和他底自传《诗与事实》(Dichtung und Wahrheit)中关于他底剧本Egmont之产生的一段文字里。《太初之道》共分“幽灵”、“机缘”、“爱”、“需要”和“希望”五段,亦即代表那支配人生的五个基本原理。他自己关于“幽灵”一段解释道:幽灵在这里是指一个人底个性,那狭隘的、必然的个性,在他初生时已经显露出来了;就是由这特性他别于其他的人,无论他们相似之点如何大。这限制,人们诿诸一颗有影响的星;而天体底运行,或它们和这地球或介乎它们之间的无数不同的关系,很可以归附到生辰底各种变迁上去。一个人底未来的命运也是从这里出发,并且,一接受这第一点之后,我们便可以承认先天的力量和个性制定了人底命运比其他各种力量都多些。……无疑地,以“有限生物”底资格,无论它怎样固定,总免不了毁灭;但是它底种子一天存在,它是不会分裂或破碎的,即使经过了好些世代。在《诗与事实》里他说:他(指他自己)相信在有生或无生的自然里发现一种东西只由矛盾才显现出来,因而不能被包括在一个观念或一个字里。这东西不是神圣的因为它似乎非理性的,也不是人性的因为它没有智慧,也不是魔鬼的因为它是善意的,也不是天使的因为他常常又似乎幸灾乐祸。他仿佛机缘,因为它是不一贯的;它有几分像天命,因为它指示出一种连锁来。……这似乎适宜于插入,分离或联合其他整体的整体,我称它为幽灵,依照许多古人和那些曾经观察过差不多同样现象的人底榜样。由此可知道所谓幽灵主义对于歌德底意义了。纪德在他底《蒙田论》里也说:在那极少数的第一流作家中,蒙田所以终逊歌德一筹,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歌德越来越留心倾听这内在的声音,而蒙田底幽灵老早就被他底理性窒塞住了。梵乐希在本文里所给的解释也可以参证。
(译者原注)
初刊一九三五年十月《东方杂志》三十二卷十三期,
入集《诗与真二集》
《骰子底一掷》
《骰子底一掷》是马拉美一首独创的奇诡的诗名缩写,全名是《骰子底一掷永不能破除侥幸》(Un coup de dés jamais n''abolira le hasard)。
(译者原注)
我深信我是看见这非常的作品的第一个人。刚写完,马拉美便请我到他家里去;他把我带到他那罗马街底书房里,在那里,在一张古旧的壁锦后面,贮藏着许多笔记底包裹,他那未完成的杰作底秘密的材料,一直到他底死,那由他发出的它们底毁灭底信号。他把这诗底手写本放在他那弯腿的黝黑方桌上;他开始用一种低沉,平匀,没有丝毫造作,几乎是对自己发的声音诵读。
我喜欢这极端的自然。我觉得人类底声音,在那最接近它源泉底亲切处,是这么美,以致那些职业的朗诵家对于我几乎永远是不可耐的:他们自以为阐明、诠释,其实却充塞、败坏一首诗底意旨,改变它底和谐;他们用自己抒情的腔调来替代那些配合的字本身底歌。他们底职业和他们那似是而非的技术可不是要人暂时以为那些最散漫的诗句是崇高的,而使大多数只靠自己而存在的作品显得可笑,甚或把它们毁灭吗?唉!我有时居然听见人朗诵《海洛狄亚德》,和那神妙的《天鹅》呢![36]
马拉美既对我,仿佛是为一个更大的惊讶的简单准备,用最平匀的声音读他底《骰子底一掷》之后,终于令我审视那法令底本文。我仿佛看见一个思想底形态第一次安置在我们底空间里……在这里,面积的确在说话,沉思,产生一些物质的形体。期待、怀疑和集中的是些可睹的实物。我底目光接触着一些现身的静默。我悠然自得地静观着许多无价的刹那:一秒钟底一小部分,在那里面一个观念惊诧,闪耀和破碎的;时间底原子,无数心理的世纪和无限的影响底萌芽,——都终于像实体一般显现出来,给它们那变成了有形的空虚环绕着。那是些微语,暗示,对于眼睛的雷鸣,整个精神的风浪被引导从一页到一页以至思想底极端,以至那不可言喻的砰然破碎的顶点:在那里,威灵骤然产生出来;在那里,就在纸上,我不知什么最后的星辰无限清纯地熠耀在意识间的空虚里颤动,——在这同一的空虚里,仿佛一种新物体,成堆成串和成系地分布,共存着那“语言”。
这空前的凝定使我愣住了。全诗令我神往得仿佛一群新星被提示给天空;仿佛一个终于有意义的星座显现出来。——我可不在目睹一件具有宇宙性的事件,而此刻,在这桌上,由这人,这冒险家,这个那么朴素,那么温柔,那么自然地高贵和可爱的人展示给我的,可不有几分是“语言底创造”底理想景象吗?……我感到为自己的印象底纷纭所眩惑,为景象底新奇所抓住,整个儿给无数的怀疑所分裂,给未来的发展所摇撼。我在万千个不敢说出来的疑问中寻找一个答案。我是一个惊羡、抗拒、热烈的关心、初生的类同底组合体,在这心灵底创造面前。
至于他呢,——我相信他毫无惊讶地审视着我底惊讶。
一八九七年三月三十日,当他把那将由世界书店(Cosmopolis)出版的这首诗底校样交给我时,他带着一个可敬的微笑——那由他底宇宙意识启发给他的最纯洁的骄傲底装饰——对我说:“你不觉得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吗?”
马拉美提倡的诗歌理论十分重视版面及字体,他认为每一种字体和空间都有其特定的意义,阅读诗歌时要从整体着眼,一本书打开之后,双页要作为一页来看。
过了不久,在瓦尔文(Valvins),在一个开向一片静谧的田野的窗缘,他把那由腊于勒(Lahure)书店精制的大版本(它始终没有出来)底辉煌校样打开,重新问我关于字体安排(这是他尝试底主要点)底某种枝节的意见。我搜寻:我提出一些异议,但唯一目的是希望他答复……
同日晚上,他伴我到车站去。七月底繁天把万物全关在一簇万千闪烁的别的世界里,当我们,幽暗的吸烟者,在大蛇星、天鹅星、天鹰星、天琴星当中走着,——我觉得现在简直被网罗在静默的宇宙诗篇内:一篇完全是光明和谜语的诗篇:照你所想象的那么悲惨,那么淡漠;由无数的意义所织就;它聚拢了秩序和混乱;它同样有力地否认和宣扬上帝底存在;它包含着,在它那不可思议的整体里,一切的时代,每时代都系着一个遥遥的天体;它令你记起人们最确定、最明显、最不容置辩的成功,他们底预期底完成,——直到第七位小数;又摧毁这作证的生物,这敏锐的静观者,在这胜利底徒劳下……[37]我们走着。在这样一个夜底深处,在我们互相交换的谈话中,我沉思着那神奇的尝试:怎样的典型,怎样的启示呀,那昊苍!在那里,康德,或许颇天真地,以为看出了道德律的,马拉美无疑地瞥见了一种诗底“命令法”:一种诗学。
这璀璨的散布;这些灰淡的如火的丛林;这些判然各别而又同时存在的几乎是精神的种子;那由这满载着无数的生和死的静默所提示的浩荡的问号;这一切——本身是光荣,无数矛盾的现实和理想底奇异的总和——可不应该暗示给一个人那要将它底“效力”重造出来的无上的诱惑吗!
“他终于,”我想道,“试去把一页书高举到和星空底权力相等了。”
他底发明,从语言、书籍、音乐底分析演绎出来,苦心搜索了许多年,完全建立在那对于“页”——视觉的统一——的考虑上。他曾经很仔细研究(甚至在广告和报章上)黑白分配底效力,以及字体底强烈。他想发展这些一直到他手上还是专为粗糙地引起注意或当作文字底天然点缀的方法。但一页书,在他底系统里,得要,一面诉诸那在阅读之先而又包含着阅读的流览,“指挥”全诗结构底进行;由一种物质的直觉,由一种介乎我们种种不同的知觉或我们感觉底不同的步骤之间的前定和谐,令我们预感到那将要显现给我们机智的内容。他输入一种肤浅的阅读,把它和那文学上的阅读联系起来;这简直是为文学国度增加了一个第二方向(Dimension)。
我们别误会作者(在世界书店极不完全的版本底序里)所认许的朗诵《骰子底一掷》的自由。它只适用于一个已经和本文熟悉的读者:眼睛望着这抽象的图像底美丽画册,他终于能够用自己的声音来兴起这心灵的冒险或危机底表意文字的大观。
在他写给纪德而纪德一九一三年在“老鸽巢戏院”演讲时曾引用过的一封信里,马拉美很清楚地说明他底意旨:
“这诗,”他写道,“正在印刷中,关于‘页’的安排(整个效力都在这上面)完全依照我底意思。有些大写的字自己便需要全页的空白,而且我相信必定发生效力。一有适当的校样我便寄一份到翡冷翠给你。那上面的星座当然要。依照一些准确的规律并且在一页印刷的文字所能够做到的范围内,饰取一个星座底步态,船只在那上面做成倾斜的样子。从页顶到页底,等等;因为,而这就是那整个观点(我在一个定期刊物上不得不略去的),一句话底节奏对于一件事,甚或一件物,除非把它们摹仿出来,是没有意义的,而且印在纸上,用字来替代原来的木板画,无论怎样也传达不了多少。”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这首诗底创造看作由两个相继的动作实现的:一个是依照平常写诗的方法,就是说,脱离一切空间底形态和广袤;另一个赐给这写定本那适合的安排。马拉美底尝试必然地比这更深刻。它是在构思那一刻,是一种构思底方式。它并不沦于把一个视觉的和谐嵌在一个先存的心灵旋律上;却要求一个对于自我的极端、准确和精微的占有,由一种特殊的训练得来,使我们可以,从某根源到某终点,指导“灵魂底各别的部分”底复杂和刹那的一致。
二十五年四月十四译
原刊《诗与真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