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记
3个月前 作者: 太宰治
芥川龙之介
1892—1927
生于东京。东京大学</a>英文科毕业,是参与第三、第四次《新思潮》杂志复刊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该杂志上发表《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认可,确定在文坛的地位。多创作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文体理智而富有技巧。35岁时在田端自宅中自尽。此篇发表于1922年的《中央公论》。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名叫甚内。至于姓嘛——嘿嘿,人们一直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你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哎呀,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大名鼎鼎的盗贼。不过,今天晚上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偷盗,这一点请放心。
我听说你在日本的伴天连[1]中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如此说来,你与被冠以盗贼之名的我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会儿工夫,恐怕也觉得不愉快吧。其实,我这个名字也不尽是盗贼之名,这实在出乎意外。曾经在聚乐第[2]受到召见的吕宋助左卫门[3]的一个掌柜也叫甚内;利休居士爱不释手的“赤头”净水罐的赠送者——连歌师的原名听说也叫甚内;还有,两三年前撰写《阿妈港日记》一书的在大村[4]一带担任通辞[5]的作者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的那起事件中救了甲比丹[6]玛尔德纳德一命的虚无僧,还有在堺港的妙国寺门前销售南洋草药的商人……要说出他们的名字,肯定都是叫某某甚内。哦,当然最重要的是,去年将装有圣母马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奉纳给圣方济各教堂的,应该也是那个名叫甚内的信徒。
然而,很遗憾,今晚我没有时间一一细述他们的行状。我只是想请你相信阿妈港甚内与世间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是吗?那我就尽量简明扼要地叙述我的来意。我是来请你为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个人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被我血刃之徒。你问他的名字?这名字嘛——嘿嘿,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为了他的灵魂——或者说为了这个名叫“保罗”的日本人请求祈祷冥福。这不行吗?噢,我知道,受我这个阿妈港甚内的委托,你是不会轻易答应的。不管怎么说,我先说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你必须承诺此生此世不告诉别人。尽管你胸前挂着十字架,我还是要问:你一定能守信吗?——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微笑)我一个盗贼,竟然怀疑你这个伴天连,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如果你不守约(忽然郑重其事地),即使不被地狱之火焚烧,也会遭到现世的惩罚。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一天深夜,寒风呼啸,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僧,在京城的街头转悠。这种转悠,并非始于当夜。从五天前开始,每晚初更过后,我就到街上悄悄地窥视各户人家。我的目的当然十分明确,自不待言。尤其那时正打算出洋去摩利迦[7]一段时间,所以更需要一笔钱。
街面早已没有行人,星光璀璨的天空下只有狂风一刻不停地呼叫。我沿着昏暗的屋檐下前行,顺着小川通[8]下行,拐过一道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处很气派的宅邸。这是京都著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主宅。虽然同样都是做海上生意,但北条屋终究比不过角仓。不过也有一两艘船跑暹罗、吕宋,算得上富甲一方吧。我并非事先盯上这户人家而奔来的,但既然恰好碰上了,便起心捞它一把。我刚才说过,这一夜月黑风高——对我们这一行买卖来说正是天赐良机。我将竹笠和行杖藏在路边的蓄水桶后面,一翻身越过高墙。
你听听街头巷尾的那些传闻吧,都在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不过,你不会像俗人那样信以为真。我既不会隐身术,恶魔也没有把我视为同伙。只是在阿妈港的时候,向葡萄牙船上的一位医生学过一些物理学。要说在实践中有用的话,就是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沉重的门闩,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微笑)这些先前未曾有过的偷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十字架、洋枪一样,都是从西方传进来的。
没费什么功夫,我就进入北条屋的家里。走到黑暗的走廊尽头,令我吃惊的是,这半夜三更的,居然有一间小屋子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从外表上看,无疑是一间茶室。“寒风品茶夜”——我不禁苦笑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实际上,我倒不觉得他们妨碍我的工作,反而勾起我的好奇之心——想看看在这情趣盎然的茶室里,主客是如何享受风雅茶道的?
我贴在隔扇外面,果然听到锅里开水沸腾的声响。然而,还意外地听见有人一边诉说一边哭泣的声音。这是谁呢?——不用听两遍,我就知道是一个女人在哭泣。在这样的大户人家的茶室里,一个女人半夜哭泣,此事非同寻常。我屏息凝神,从恰好没有关严的隔扇的缝隙间窥视室内。
在座灯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壁龛上挂着看似古旧的斗方,悬挂在壁柱上的容器里插着经霜的菊花。整个茶室飘溢着清雅幽寂的气氛。壁龛前面坐着一位老人——他恰好面对着我,大概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他身穿细藤蔓花纹和服外褂,双臂互抱,看上去似乎在专注倾听锅里开水沸腾的声音。他的下首,坐着一位气质端庄、梳着插簪高髻的老太婆。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她正不时拭泪。
我心想,尽管生活富裕,但看来也有难处——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这微笑倒不是因为对弥三右卫门夫妇心怀恶意。像我这种臭名昭著四十年的人,对别人——尤其是对幸福者所遭遇的不幸,会自然而然地发出会心的微笑。(露出残酷的表情)那时我面对这对老夫妻的悲叹,如观赏歌舞伎般觉得赏心悦目。(冷笑)但是,并非就我一个人如此。看看草纸[9],似乎谁都喜欢看悲惨伤心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息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哭着喊着也无济于事。我决心明天就遣散全部店员。”
这时,一阵狂风刮来,摇晃着茶室,淹没了声音,所以我没有听清弥三右卫门夫人说些什么。只见主人点点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抬眼望着竹编的天花板。浓眉、凸出的颧骨,尤其那细长的眼角……这长相,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过。
“主,耶稣基督啊,请在我们夫妇心里赐予您的力量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睛开始轻声祷告。老太婆似乎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弥三右卫门,就在又一阵寒风呼啸吹来的时候,二十年前的往事猛然袭上心头。我在记忆中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弥三右卫门的身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无须细述,只说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我渡海去阿妈港的时候,有一位日本船长救我性命于危难之中。当时未曾互通姓名,而现在我所见到的这个弥三右卫门,无疑就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我对这巧遇感到吃惊,同时仍然注视着这个老人的脸膛。他宽厚壮实的肩膀、手指粗大嶙峋的手掌,如今仿佛依然散发着珊瑚礁的气息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长长的祷告,平静地对老太婆说道:“你应该这么想,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上帝的安排——好了,锅里的水开了,你去泡一壶茶,怎么样?”
老太婆仿佛再次忍住涌出的泪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好的……可是,心里总觉得难受……”
“好啦,又发牢骚了。北条丸的沉没,鸡飞蛋打,血本无归,都是……”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在想要是儿子弥三郎还在身边的话……”
听到这儿,我再次微微一笑。不过,这并非因为我对北条屋的遭遇幸灾乐祸,而是为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而高兴。我,我这个逃犯阿妈港甚内也能堂堂正正地报恩了,为此而感到高兴……不,除了我,大概无人知道这种高兴。(讥讽地)世上的行善者实在可怜,因为他们虽然从来没做过坏事,却根本不知道行善到什么时候,才能生出高兴的心情。
“你说什么?那个畜生,不在眼前倒让我好过一些……”弥三右卫门一副厌恶的表情,把目光移向座灯,“那家伙花了那么多钱,要是有这些钱,说不定这次还能应急。一想到这里,断绝关系就……”
弥三右卫门说到这里,突然吃惊地盯着我。他的吃惊在所难免,因为我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隔扇。而且我是一身行脚僧的打扮,摘下竹笠后,头上裹着南蛮头巾。
“你是什么人?”
弥三右卫门虽已年老,却瞬间站起来。
“不,不必惊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噢,请放心,我是一个盗贼,但今晚突然造访贵府,其实另有缘故……”
我一边摘下头巾,一边在弥三右卫门面前坐下来。
此后的事情,我不说,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出来。我为了救弥三右卫门于危难之中,承诺三天之内为他筹集六千贯[10]银子,保证按时送到,以报答昔日救命之恩……哎,门外好像有脚步声。那么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明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即使南十字座在阿妈港的天空耀眼闪烁,可是在日本的夜空始终无法看见。如果我不能像南十字座那样在日本隐匿身形,也就对不起今夜特地前来要求做弥撒的保罗的灵魂。
什么?你问我如何逃走?你无须担心。这高高的天窗、大大的壁炉,我都可以出入自由。顺便拜托一下,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些话切莫告诉他。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伴天连,请倾听我的忏悔。您大概也已知道,最近世间盛传有一个名叫阿妈港甚内的大盗。曾住在根来寺的高塔上,偷窃杀生关白[11]的长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都是此人所为。或许您还听说,此人终被捉拿归案,在一条归桥[12]旁边枭首示众。我曾蒙受阿妈港甚内之大恩,然而正因为这个大恩,使我遭受如今难以言喻的不幸。请您听我道出端详,祈求上帝可怜,饶恕北条屋弥三右卫门这个罪人吧。
两年前的冬天,接连几天的海上风暴,使我的船北条丸在惊涛骇浪中沉没,家财荡然无存——再加上其他各种事情,最终落得北条屋一家四分五裂的下场。您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只有买卖人的关系,没有真正的朋友。如此一来,我们的家业如同被卷进旋涡里的小船,顷刻之间便翻覆沉入海底。一天夜里——我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寒风呼啸,我们夫妇俩坐在那间茶室里聊天,直至深夜。这时突然进来一个人,云游僧打扮,裹着南蛮头巾。此人就是阿妈港甚内。我自然是又惊又怒。听甚内说,他潜入我家原本是为了偷盗,见茶室有亮光,还听见有人说话,便从隔扇缝里窥视,发现我原来是二十年前曾救过他一命的恩人。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二十年前,我还在阿妈港航线上的弗思塔[13]上当船长。有一次,船正靠岸停泊的时候,曾救起一个连胡子都没长几根的日本小伙子。当时他说,自己酒后打架,失手打死一个人,被追得无路可走。此时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盗贼阿妈港甚内。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他没有撒谎,好在家人已经睡觉,便询问他的用意。
甚内说,为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他想尽其所能,在北条屋紧急危难时助一臂之力,问我当前需要多少银子。我不由得苦笑一下,让盗贼筹款真是可笑至极。即便是众人皆知的大盗阿妈港甚内,如果有这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但是,当我说出所需的银子数目后,他二话不说,一口承诺下来,侧头说道,今天晚上来不及了,等我三天,一定办到。可是,我需要的是六千贯的一笔大钱,他真的能办到吗?我觉得不靠谱。当时我的想法,与其说寄希望于万一,不如说已做好不抱任何希望的思想准备。
当天晚上,甚内在我家里悠然品茶,然后冒着寒风回去。第二天,不见他来。又过了一天,依然不见人影。到了第三天——这天下着雪,入夜以后,仍无消息。我刚才说对甚内的承诺本来就不抱希望,可还是没有遣散店员,其实心里还是存在侥幸的想法,期待着万一的可能性。第三天晚上,我坐在茶室里,眼观座灯,却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积雪压折树枝的声音。
三更过后,茶室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有人扭打的声音。掠过我心头的自然是甚内的安全。莫非他被捕快抓住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蹦出来。我立即打开朝向院子的隔扇,举起座灯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茶室前面的厚厚积雪上扭打在一起,竹子被压倒一片。这时,其中的一个人推开扑上来的对手,钻进树荫里,朝墙壁逃去。接着是积雪掉落的声音、翻越墙壁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大概已经翻墙逃走了。然而,被推开的那个人并没有追上去,他一边掸落身上的雪,一边平静地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是我,阿妈港甚内。”
我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他。他当晚仍然裹着南蛮头巾,身穿袈裟法衣。
“哎呀,惊扰了。希望没有打扰你们的休息……”甚内走进茶室,苦笑一下,说道,“是这样的,刚才我悄悄进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正要爬到地板下面,于是想抓住他,看看是什么人,结果还是让他逃走了。”
我原本担心他遇到官府的捕快,便问他对方是否官差。他说什么官差啊,就是一个小偷。盗贼抓小偷——真是奇闻。这回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不过,比起小偷来,我担心的是他是否带银子来。甚内看出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便悠然解开腰兜,掏出一包包银子摆放在火炉前。
“你放心,筹措到了六千贯——其实昨天就已经搞到大部分,只差二百来贯,今晚给你送来。请你收下吧。昨天筹措的那些银子,趁你们两口子没注意,我已经放在茶室的地板下面了。今天晚上来的那个小偷,大概是因为探出点什么了吧。”
我听了这话,仿佛是在做梦。接受盗贼的钱财——现在用不着问您,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不过当时我对他能否弄到这些钱半信半疑,就没有考虑到善恶之事。而且现在看来,我并没有断然拒绝。再说了,要是我不接受的话,不仅我一个人,我们全家都要流落街头。所以请您体谅我当时的心情。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双手着地,对着甚内啼泣致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两年里,我没有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们一家人没有四分五裂,日子安然无恙,这一切都是甚内的恩典。所以我总是向圣母马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可是,最近街谈巷议说甚内被官府抓捕,而且在归桥枭首示众。我大吃一惊,暗地里落泪。但想到他恶有恶报,也无话可说。甚至觉得他多年未受上天惩罚,本身就不可思议。但是,既然他有恩于我,我还是想悄悄地为他祈祷冥福——我就是这么想的。今天没带老伴,独自来到一条归桥看一眼他的头颅。
来到归桥下,只见人头攒动,众人围观。记述罪状的白木牌、看守人头的差役,与往常别无二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放着一颗人头——啊,这血淋淋的人头多么凄惨可怕啊!我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那苍白的人头,立刻呆若木鸡。这不是他的头颅,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浓眉、凸出的颧骨、眉间的刀疤——一点也不像甚内。然而——我突然大惊失色,仿佛灿烂的阳光、周围的人群、竹子上的头颅都消失在遥远的世界里。这不是甚内的头颅,而是我的头颅!是二十年前的我——救甚内一命那时候的我的头颅。“弥三郎!”只要我的舌头动弹一下,也许会这样叫起来。但是,我不但发不出声音,而且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发抖。
弥三郎!我仿佛在梦幻之中盯视着儿子的头颅。头颅略微仰起,半睁半闭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的儿子错当成甚内呢?但只要仔细想一想,应该不会产生这样的差错。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吗?到我家里来的是冒名顶替甚内的假云游僧吗?不,不可能。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差地筹措到六千贯银子的,日本之大,除了甚内,还能有别人吗?于是,我心中猛然浮现出两年前的雪夜与甚内在院子里扭打的那个人的身影。那人是谁呢?说不定那是我儿子呢?如此想来,虽然当时只看了一眼,但身姿形态似乎很像我的儿子弥三郎。但会不会是我意乱神迷的错觉呢?如果真的是我儿子——我仿佛大梦初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颅,感觉那发紫的半张的嘴唇上还留着一丝微笑。
首级面带微笑——您听了也许觉得很可笑。连我当时也以为是眼睛的错觉。但是我反复认真凝视多次,发现那干涸的嘴唇上的确漾着明朗的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不可思议的微笑。于是,我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然而,浮现出微笑的同时,我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渗出滚烫的泪水。
“父亲,请原谅我……”那微笑在无言中诉说,“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那天雪夜,我想向您谢罪,便偷偷回到家里。因为白天怕被店员看见不好意思,因此特地打算等夜深人静以后再去您的寝室见您。然而,就在我看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怯生生走过去的时候,不知什么人突然一言不发地从背后紧紧抱住我。
“父亲,后来发生的事情,您都知道了。由于事出意外,我看见父亲之后,一把推开对方,翻墙逃出。但是,从雪光中看那个人,像是云游僧,觉得奇怪。见无人追来,我又翻墙回到院子里,大着胆子再次悄悄来到茶室外,从拉门外偷听你们的谈话。
“父亲,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于是我决心甚内一旦有难,要挺身相救,哪怕舍弃身家性命,以此报答他的大恩。而且,只有我这个已经被逐出家门的浪子才能报答这个恩。在这两年里,我一直等待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变成一个恶徒,但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这一点让我感到宽慰……”
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笑又哭,我赞扬儿子的勇敢无畏。您大概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和我一样,都已经皈依宗门,为此还得到“保罗”这个教名。然而——然而,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单是我儿子,如果阿妈港甚内不救我全家脱离苦海,我今天也不会这样悲叹。尽管对人生依然留恋,但这一点令人心痛。是一家人没有四分五裂好,还是儿子没有被杀活在世上好?——(突然痛苦地)救救我吧!我这样活下去,也许会仇恨大恩人甚内呢……(长久的唏嘘)
保罗弥三郎的话
啊,圣母马利亚!天一亮,我的头颅就要落地。即使我的头颅落地,我的灵魂还是会像小鸟一样飞到您的身边。不,我坏事干尽,也许不会升入庄严的天堂,只能坠落到熊熊燃烧的可怕的地狱之火里。不过,我心满意足。这二十年里,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是北条屋弥三郎,但示众的首级大概名叫阿妈港甚内。我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吗?阿妈港甚内——怎么样?多么响当当的名字啊!即使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要嘴里念着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就盛开着天堂的蔷薇和百合。
忘不了两年前的冬天,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潜入父亲的家里,为的是偷取一些赌资。茶室里的灯光映照在隔扇上,正想往里窥视的时候,忽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甩开他,他又抓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膂力强劲,可见并非寻常之辈。我们扭打两三个回合后,茶室的隔扇打开了,有人举着座灯照看院子,无疑是我的父亲弥三右卫门。我拼命甩掉抓着我前胸的对方,翻墙逃走。
大约跑了半町,我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观察街道的前后左右。昏暗的街面上大雪皑皑,不时卷起阵阵雪烟,此外看不见来往人影。看来对方没有追上来。他是谁呢?刚才仓促所见,的确是僧侣打扮。但是从强悍的臂力——尤其从熟稔格斗技术来看,绝非普通的和尚。首先,有哪一个和尚在大雪之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来呢?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思考片刻之后,决定即使充满危险,也要重新潜入茶室外面观察。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奇怪的云游僧趁着雪停沿着小川通走去。他就是阿妈港甚内。武士、连歌师、商人、虚无僧……他就是可以化装成各种形象的、京城闻名遐迩的阿妈港甚内。我紧跟其后,心中怀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我曾在梦中多少次憧憬向往他的英姿啊!偷窃杀生关白长刀的是他,骗取暹罗店铺里珊瑚树的是他,割取备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是他,夺取甲比丹的佩雷拉钟表的也是他,一个晚上进入五座土仓偷盗的也是他,砍死八个三河武士的也是他——另外还干了不少能世代流传下去的罕见的坏事,什么时候都是这个阿妈港甚内。而现在,这个阿妈港甚内斜戴着竹笠,就在我前面踏着昏暗的雪地往前走——能看到他这个形象就是幸福,但我还想获得更大的幸福。
当我走到净严寺后面时,便一口气追上甚内。这一带没有住家,都是长长的土墙,即使在白天,也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甚内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平静地停下脚步,拄着行杖,默不作声,似乎在等我开口。我胆战心惊地朝他跪下,双手着地行礼。可是看一眼他那沉着镇静的面容,竟发不出声来。
“恕我失礼,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我脸颊发烧,好不容易开口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才仰慕您,追随而来……”
甚内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但这就已经让气量狭小的我激动不已,给我以勇气。于是我依然跪在雪里,把被父亲逐出家门、如今沦为无赖、今晚打算去父亲家偷钱、不意遇见甚内、偷听甚内与父亲谈话等事情简明扼要地全盘相告。甚内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我说完以后,双膝前移,看着他的神色。
“北条一家受到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之人。此恩没齿不忘,为此,我决心当您的手下。您就使唤我吧。我会偷窃,也会放火,大致的坏事,我干起来比别人毫不逊色……”
但是,甚内仍不作声。我心情激动,更加热心地表白:“您就使唤我吧。我一定为您卖命。京城、伏见、堺、大阪——我都了如指掌。我一天能跑十五里[14],单手能举起四斗俵[15],也杀过两三个人。您就收了我吧。无论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在所不辞。您让我去偷伏见城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让我去烧圣方济各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让我去诱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诱拐;您让我取下奉行[16]的首级……”
没等我说完,他突然一脚把我踹倒在雪地上。
“浑蛋!”
甚内大喝一声,准备继续往前走。我发疯般抓住他的法衣下摆。“收下我吧!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伊索寓言》中不是还有老鼠报恩救狮子的故事吗?我就做那只小老鼠。我……”
“住嘴!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他使劲甩开我,再一次把我踢倒,吼叫道,“你这个赖小子,好好去孝敬你父母吧!”
我第二次被他踢倒以后,一种委屈感猛然涌上心头。“瞧着吧,我一定要报恩!”
但是,甚内头也不回,踩着积雪匆匆而去,竹笠在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的月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此后两年里,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这是他说的。可是,天一亮,我就要代替他上刑场。
啊,圣母马利亚!这两年里,我为了报恩,不知吃过多少苦。是为了报恩吗?——不,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是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他在干什么呢?——有谁知道呢?甚至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云游僧是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在柳町的花街柳巷,他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红脸有胡子的浪人;大闹歌舞伎戏院的据说是一个驼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的据说是垂着刘海的年轻武士——如果他们都是甚内,那么要识别其人的真实面目,则非人力所能为。而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已经患病,开始咳血。
无论如何要报仇雪恨——我的身体日益消瘦虚弱,却一心想着这件事。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圣母马利亚!圣母马利亚!一定是您的大慈大悲让我想出这样的计策。只要我愿意舍得这身皮肉,这因咳血而极度衰弱的皮包骨头的身体,就能实现我的夙愿。这天夜晚,我异常高兴,独自发笑,不断地重复这样一句话:“我代替甚内上刑场。”……
代替甚内上刑场——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如此一来,甚内的罪恶自然也和我一起完全消失——从此以后,甚内在整个日本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昂首阔步。而我取代他(再次发笑)——取代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吕宋助左卫门的掌柜、割取备前宰相家的沉香木、利休居士的朋友、骗取暹罗店铺里的珊瑚树、撬开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我将悉数夺取甚内的所有荣誉。(第三次发笑)就是说,我既帮助甚内,同时也扼杀甚内的大名;我既报一家之恩,同时也为自己复仇雪恨——天下没有比这更痛快的回报了。那天夜里,我自然高兴地笑个不停。即便是现在,在这牢房里,我都憋不住地笑。
计策既定,我便进宫偷盗。黄昏时分,夜色尚浅,我依稀记得,当时帘子那边灯影闪动,淡淡映照出松林中的繁花……我从长长的回廊顶棚跳下无人的宫院,如我所愿,立刻被四五个警卫的武士捕捉。把我按在地上的胡子武士一边用绳子紧紧捆绑我,一边嘟囔道:“这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啊,除了阿妈港甚内,谁敢潜入宫中行窃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拼命挣扎的同时,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天一亮,我就要代替他掉脑袋。这是多么痛快淋漓的讽刺啊!当我被枭首示众的时候,我等待他的到来。他一定会从我的头颅上感觉到无声的狂笑。这狂笑在说:“怎么样?弥三郎的报恩!”——“你已经不再是甚内,这头颅才是阿妈港甚内,才是名扬天下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快哉!如此痛快之事,一生只有一次。倘若父亲弥三右卫门看见我的首级,(痛苦地)那就请他宽恕我吧。父亲!我患上了咳血之病,即使不被砍头,也活不过三年。请宽恕我的不孝吧。我虽成为恶徒,但毕竟替全家报了大恩……
* * *
[1]基督教传入日本时,日本人对外国传教士(牧师、神父)的称呼。
[2]丰臣秀吉在京都建造的城廓式宅邸,1587年竣工,是桃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筑。
[3]日本战国时代和泉国堺港的贸易商人。最初在茶艺大师今井宗久的“菜屋”“鱼屋”等仓库工作,后渡海到达吕宋。
[4]长崎县大村湾东岸的城市。中世为大村氏的城下町,因基督徒大名大村纯忠开展与葡萄牙的贸易而繁荣。
[5]即通事。特指江户幕府在长崎从事翻译或贸易事务的官员。
[6]江户时代从欧洲来日本的外国船只的船长。
[7]原为西班牙民间故事的题目,大概是女子的名字。芥川将其作为地名使用。
[8]京都市南北走向的道路,据说由丰臣秀吉修建。
[9]日本江户时代的绘图小说。
[10]旧钱币单位。江户时代,960文为1贯。
[11]丰臣秀次的绰号。因其行径暴戾,人们以“摄政关白”的谐音“杀生”对其讽刺。
[12]位于京都一条大路上的一座桥,许多传说以此桥为背景。
[13]16世纪至17世纪从事贸易活动的葡萄牙小帆船,船身细长,吃水浅。
[14]日本长度单位,1里约为3.92公里。
[15]日本重量单位,1俵约为60千克。
[16]武家时代的职务,掌管治安、法律。江户时代在中央与地方设置寺社、町、勘定等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