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烛节[1]的百灵鸟
3个月前 作者: 罗兰
二月二日
感谢圣马丁[2]!生意不行了。费力气也没用。我这辈子操劳够了。消遣消遣吧。我现在坐在桌子前面,右边一瓶酒,左边一瓶墨水;面前打开着的一本漂亮的、全新的本子,在欢迎我。我的好孩子[3],为你的健康喝一杯,咱们来谈谈吧!楼下,我的老婆在大发雷霆。外面,北风呼号,战云密布。让它们去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4],咱们俩面对面待着多么快活!……(我在对你讲话哩,我的通红的醉脸,怪里怪气、笑眯眯的、像歪戴帽子似的、斜长着勃艮第[5]长鼻子的醉脸……)请你说说看,当我再见到你,当我弯着腰,独自一个人把我的老脸从上看到下,当我愉快地巡视着满脸的皱纹,往事从心的深处涌了上来,好像喝了一大口从我酒窖的底层(这是什么酒窖啊!)取出来的陈年老酒,这时我感到多么奇妙的乐趣!这样幻想一番倒也不难,但是要写下来可不容易!……我哪里是在梦想?我的眼睛张得挺大哩,鬓角上还起了皱褶,平平静静,笑嘻嘻的;让别人空想去吧!我只讲我见过的、说过的和做过的……这不是发了疯吗?我为谁写?当然不是为了出名;我还不那么蠢,谢谢上帝!我还有自知之明……为子孙吗?我所有的这些废纸十年之后还能剩下几张?我的老婆看见纸就冒火,她找到就烧……那么为谁呢?——唉!为我自己。为的自己快活。我不写真要闷死了。我真不愧为我祖父的孙子</a>,他在睡觉之前,要不把他喝下去几瓶酒和呕出来几瓶都记下来的话,就睡不着觉。我也需要聊聊天;在克拉默西[6]斗嘴的时候,我还没有过足瘾。我一定得把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像那位替米达斯国王[7]理发的人那样。不过我不会保守秘密,万一被人听见,有给人当作传播异端邪说而被烧死的危险。但是管它呢!真的是!要不冒点危险,人也要闷死了。我喜欢像我们的大白牛那样,晚上反刍白天吃过的东西。把自己想到的、看到的、捡到的东西,拿来像吃的东西一样摸摸,捏捏,揉揉,这多么惬意啊!匆匆忙忙只抓住飞跑的印象,没有时间来安安静静地欣赏,现在用嘴玩味玩味,尝尝,再尝尝,一面对自己讲,一面让它在舌尖上慢慢消融,这多么惬意啊!周游自己的小天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在这里,我是独一无二的主人翁。天寒地冻,都拿它无可奈何。哪怕国王、教皇、战争,甚至我那喜欢骂人的老婆……”这多么惬意啊!
现在,让我来给这个小天地算算账吧!
* * *
首先,我有我——这真是再好不过——我有我自己,哥拉·泼泥翁,勃艮第的老好人,做人随便,肚皮臃肿,年纪不轻,已经五十足岁,但是背还没驼,牙齿还咬得动,眼睛不花,耳朵不聋,头发虽然已经花白,还是紧紧地栽在头皮上,密密丛丛。我不说我不喜欢头发能变成金黄色的,也不说如果你能使我回到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我反而会不高兴。但是十个五年,到底不简单啊!小伙子,笑我吧。不过并不是谁想活五十岁就能活到五十岁的。你以为在这种时候,拖着一副臭皮囊,在法国的道路上走个五十年不算一回事吗?天呀!你知道我们背上晒过多少太阳,淋过多少雨,我的朋友?难道我们不是晒了又晒,淋了又淋吗?在这副上过硝的老皮囊里,我们装进了多少快乐和痛苦、恶作剧、穷开心、经验和错误,多少需要的和不需要的、情愿吃的和不愿吃的、生的和熟的、醉人的和刺人的东西,多少见过的、读过的、知道过的、有过的、生活过的事物!这些东西都堆在我们的肚子里,乱七八糟!到里面搜索一番该多有趣……且慢,我的哥拉!明天再搜索吧。要是今天开始,我可没个完结……现在,还是把我所有的财物来开一张简单的清单。
我有一所房屋,一个老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谢天谢地!),一个女婿(当然得有一个!),十八个孙儿孙女,一头灰驴,一条狗,六只母鸡和一口猪。哈,我多么富足!把眼镜戴好,仔细看看我的财宝。谈到牲畜,说老实话,我只是凭记忆说说。因为打过仗了,兵士、敌人、朋友,都有死的。猪也阉的阉了,驴子跌跛了,酒窖的酒喝光了,鸡也杀的杀了。
但是老婆,我还有一个,天呀,我还确实有个老婆!你听她在叫喊。真不可能忘记我的幸福:这只凤凰,她属于我,我是她的主人!泼泥翁这个坏蛋!大家都羡慕你……先生,如果有人想要她,你们只消对我说一声!……这是一个节俭、勤劳、诚实、朴素的女人,满脑子道德思想(这却不能把她喂胖,而我这个该死的罪人承认:比起七个有德的瘦个子来,我还是更喜欢一个有罪的胖子……得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有点道德也不错,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嘿!她多活跃,我们这没有风韵的玛丽,满屋子只看见她瘦小的身子,寻东寻西,爬上爬下,咯吱咯吱,咕噜咕噜,怨天怨地,骂来骂去,从地窖到顶楼,把灰尘和安宁一起赶跑!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鬼才晓得怎么搞的!我呢,我本来喜欢另外一位,但那位瞧我不起;她呢,她倒对我有意,我可无意于她。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头发赭黑、脸色苍白的小个子,两只厉害的眼睛恨不得把我活生生地吞下去,眼珠闪闪发光,仿佛是两颗滴得穿钢铁的水珠。她爱我,爱我爱得要死。她拼命追求我(男人真傻!),我有点为了怜悯,有点为了虚荣,但大半还是因为不耐烦,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好巧妙的办法!),就做了(因为躲雨而跳进水里的小丑),就做了她的丈夫。她呢,这个可爱的人儿却来报复了。报复什么?替她从前的单相思报仇。她要气得我暴跳如雷;至少她想这样;但是这点我倒不怕:我太喜欢安静,我也不那么傻,为了几句话就气得闷闷不乐。下雨的时候,我让天下雨。打雷的时候,我会哼小调。她叫的时候,我就笑。她怎么能不叫呢?难道我还敢妄想阻止她?这个女人!我并不希望她死。反正哪里有女人,哪里就不得安静。让她唱她的歌,我也唱我的。她干吗不设法闭住我的嘴(她才不这样做哩,她知道这样做划不来)?因为她自己也可以唧唧啾啾:各人有各人的音乐。
虽然如此,不管我们琴瑟调不调和,我们依然演出了相当精彩的作品:一个女孩和四个男孩。他们都很结实,四肢齐全,我一点也没有偷工减料。但是,在这一窠鸡雏里,只有一只,我能完全认得出是我的种子,那是我的女儿玛玎,这个小荡妇,这个贱丫头!她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总算没出岔子,把她嫁出了大门!呜!她现在算是安静了!……但不要以为她是靠得住的;不过这不再是我的事。她叫我提心吊胆,东奔西跑,也忙够了。现在该轮到我的女婿,面包师傅佛洛里蒙,让他去小心门户吧!……我和她每次见面都要争吵;但是我们又比别人更加相投。好女儿,连胡闹时都有心眼,她又老实,只要老实能够使她快活:因为对于她,最坏的坏事就是烦闷无聊。她不怕忙碌:忙碌就是斗争;斗争,那是快乐。她喜欢生活,知道什么是好的;她很像我:因为她是我的骨肉。只是我在制造她的时候,血用得太多了。
我制造男孩子可没这么成功。他们的母亲加入了她那一份,他们的性格就改变了: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顽固的教徒,像他们的母亲一样,这还不算什么,偏偏他们属于两个敌对的派别。一个总和穿黑袍的教士、本堂神甫、假装虔诚的人混在一起;另一个却是新教徒。我也奇怪我怎么会养出这种混蛋来。第三个当兵,老是打仗,到处游荡,我也不太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至于老四呢,真是没出息,简直是太没出息:一个小铺子的老板,无声无息,像只绵羊;一想到他,我就打呵欠。我这家里六个人,只有大家手里拿着叉子、围着餐桌坐的时候,我才看出我的种来。一上了桌,绝没有人打瞌睡,大家同心一意;看起来也真洋洋大观。六个人,上下颚一齐动作,双手同撕面包,不用井绳也不用辘轳,就把酒送下肚子去了。
谈完了动产,现在来谈谈房屋。它也是我的女儿。一砖一瓦,都是我盖起来的,并且不止一次,而是盖了三回,盖在懒洋洋的,油腻、碧绿的,吃饱了青草、泥土和粪便的渤洪河边。一进郊区,走过那道给水淹到肚皮的、蹲着的矮脚狗似的桥,就到了我的家。正对岸,骄傲而轻盈地直立着圣马丁教堂的钟楼,教堂像穿了镶边的裙子,大门上绣了花,直立在又黑又陡的、仿佛是上天堂去的古罗马坡[8]上。我的蜗居,我的矮屋子就坐落在城墙外面:于是人们每次从钟楼上看见郊外有个敌人而把城门关起时,敌人就到我家里来。虽然我喜欢谈天</a>,这类拜访我还是尽量避免。我总是人溜掉,把钥匙留在门底下。但回来时,我既找不到钥匙,也找不到门:只剩下了四堵墙壁。于是我又重新修建。他们对我说:
“傻瓜!你在为敌人工作。抛弃你的小屋,住到城里来,那你就安全了。”
我回答说:
“不要紧!我待在这里很好。我晓得城墙后面更有保障。但在城墙后面看得见什么呢?只有城墙。那样我真要无聊死了。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我要在不工作的时候能够躺在渤洪河畔,从我的小花园里瞧着平静的水中倒影,鱼儿吐到水面的气泡,在水底动荡的青丝草,我要在那里垂钓,洗我的旧衣服,倒我的夜壶。还有,好歹我在这里也待了这么久;现在要换地方也太迟了。将来也不可能发生比过去更倒霉的事。房子,你们说还会再给拆掉。这很可能。我的好先生,我也不敢妄想盖好了就永垂不朽。但是天呀!我在那里扎了根,可不容易把我拔掉!房子我已经盖过两回,还可以再盖个十次。并不是因为盖房子能解闷消愁,而是因为搬了家更会使我十倍地无聊。那我会像一个没有皮的肉体。你们要另外给我一张更美、更白、更新的皮吗?它会在我身上起皱,或者我会使它发裂。别说了,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来的皮……
现在,总算一下:老婆、孩子、房屋;我不是巡视了一遍我的财产吗?……还剩下最精彩的一部分,我留到最后讲的,那是我的职业。我干的是圣安妮[9]保佑的行当——细木工。在送殡或迎神的仪仗队里,我举的旗杆上装饰着一把圆规,圆规下面有把竖琴,旗上还绣着耶稣的外婆在教女儿读书;小小的圣母玛利亚虽然没有一只长筒鞋那么高,但已经很有风韵。我有了小斧子、凿子、钻子做武器,手里拿着锯子,就在工作台上宰割节节疤疤的橡树和平平滑滑的胡桃木。我把它们做成什么?这要看我高兴……还要看主顾出钱多少。多少形状像睡美人一般蜷缩着、堆积着,隐藏在树木中啊!而要唤醒林中的睡美人,只要她的情人深入到树林中去。但是我的刨子刨出来的美人并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比起随便哪一个意大利人雕塑的、既无前胸又无后臀的、瘦小的狄安娜[10]来,我还是更喜欢勃艮第的丰满有力的、古铜色的家具,上面刻满了水果,仿佛一株果实累累的葡萄藤,我还更喜欢一只美丽的大木柜,和照于克·桑班师傅大胆而又奇特的手法雕出来的雕花衣橱。我给房屋穿上木制的新装,镶上花边。我精心雕刻螺旋形楼梯的扶手;在墙壁上适当的地方嵌上宽阔而结实的家具,嵌得天衣无缝,仿佛长在墙树上的苹果。但最过瘾的,是能把我觉得特别可笑的东西描在草稿纸上,不管是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道凹进去的腰杆,一个凸出来的胸脯,一些雕花的螺形柱头装饰,一个花环,一些滑稽的人物, 或者有时我灵机一动,就顺手把一个过路人的嘴脸刻在木板上。我为了自己开心,也是为了神甫开心,在蒙特亚教堂唱诗坛的板壁上刻下了(这,这是我的杰作)两个小市民对坐在桌前,围着一壶酒谈笑风生,碰杯取乐,还有两只狮子咆哮着争夺一根骨头。
喝了酒又工作,工作了又喝酒,多美的生活!……我到处碰到一些笨伯在抱怨。他们说我不该选择这样的日子来歌颂生活,说这是个沉闷的时代……没有沉闷的时代,只有沉闷的人。幸而我不是这种人,谢天谢地。人们不是在你抢我夺,打得你死我活吗?将来也会是这个老样子。我敢发誓,四百年后我们的曾子</a>曾孙还会同样疯狂地互相抓头发咬鼻子的。我不敢说他们不会发明四十种新的打架方式,打得比我们更高明。但是我敢断定他们不会发明新的喝酒方式,并且敢向他们挑战,看谁比我更会喝酒!……谁知道这些可笑的家伙四百年后要做些什么?也许有了默东教士[11]的仙草,那神奇的苎麻,他们可能去参观月球、雷池和雨闸,住到天宫里去和天神碰杯喝酒……那太好了,我也要和他们同去。难道他们不是我的种子,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吗?你们繁殖出去吧,我的小乖乖!我呢,我还是待在老地方更加可靠。谁能担保四个世纪以后,酒的味道还是一样地好?
我的老婆责备我太喜欢大吃大喝。我什么也不嫌弃。我喜欢一切好的东西,好菜,好酒,美好的、有血有肉的欢乐生活,并且我喜欢一面幻想,一面享受着更甜蜜的、温柔得像天鹅绒似的欢乐生活,我喜欢这无为而无不为的神仙岁月!——(人是世界的主人,年轻,美丽,征服了世界,改造了大地,会使草木生长,能和树木、野兽、天神谈心。)——而我更喜欢你,我的老伙伴,你永不会背叛我,我的朋友,我的阿卡特[12],我的工作!手里拿着工具,站在工作台前锯着、砍着、刨着、削着、截着、拴着、锉着、捻着、捣着这又好看又结实的、又顽强又驯服的木料,多有趣啊!又滑又腻的胡桃木在我手下颤抖,仿佛是仙女的背脊,金发森林女神的粉红色的肉体、黑发森林女神的金黄色的肉体裸露出来,仿佛是被斧头把她们身上的轻纱削掉了,这是多么有趣啊!准确无误的手、伶俐的指头多么高兴,粗大的手指做出了细致的艺术品!主宰自然的心灵多么高兴,它在木头上、钢铁上或者石头上,刻下了千变万化却又有条不紊的崇高幻想!我感到我是个幻想国的国王。田地给我长肉,葡萄园给我长血。树液的精灵为了我的雕刻艺术,也使我将要抚摩的树木的四肢,长得又长又大,又胖又直,又光又滑。我的双手是一对驯服的工人,它们服从我的师傅、我的伙伴,那就是我的脑子的指挥,而脑子又服从我,我的梦想高兴做什么,脑子就布置什么。有谁比我更享福的吗?多美的小国王啊!难道我还没有权利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当然也别忘记(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祝我的老百姓健康。祝福我出世的那一天吧!地球上有多少值得赞美的东西,看起来真可爱,尝起来真可口!伟大的上帝!生活多么美好!我虽然拼命吃喝,还总是饥饿,还流着馋涎;我恐怕是病了:随便什么时候,只要面对着醉人的阳光和秀色可餐的大地,我的口水总是直流……
* * *
伙伴,别太得意:太阳已经归西;我的小宇宙也成了冰天雪地。冬天这个坏蛋走进了我的房里。我冻僵了的手指夹着笔直哆嗦。上帝饶恕我!怎么!我的酒杯里也结起一层冰来了,我通红的鼻子变得惨白:该诅咒的颜色,死亡的标记!我痛恨灰白色。啊啦!那就活动活动吧!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响起来啦。今天是圣烛节……“冬天不是过完了,就是冷得更厉害……”[13]死缺德的!它冷得更厉害了。那好,就跟它一样干吧!到大路上去,和它面对面地斗一斗吧……
好冷!一百根针在扎我的脸颊。北风埋伏在街道转弯的地方,一把抓住我的胡子。痛死我了。感谢上帝!我又满面红光……我喜欢听冻硬的泥土在脚下发响。我觉得十分快活。那些人干吗一副可怜相?又在哭丧?……
“得了!快活,快活点吧!我的女邻居,你愁眉苦脸的在怪谁呀?怪顽皮的风掀起了你的裙子吗?它干得好,它年纪轻;可惜我不年轻!要不然……它咬的正是好地方,好顽童,好馋鬼,它会拣好的吃。忍耐点,多嘴的女人,每个人都得活下去呀……你这么急急忙忙,要跑到哪里去?做弥撒去?上帝保佑你![14]上帝总是要战胜魔鬼的。今天哭的明天笑,今天冷的明天发烧……好,你已经笑了?那一切都好……我,我跑到哪里去呢?跟你一样,也去做弥撒。但不是去教堂,是去郊外。”
我先到我女儿家里,去带小格洛蒂出来。我们天天在一起散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小小的羔羊,哗啦哗啦的小青蛙。她五岁多了,比老鼠还机灵,比狐狸还狡猾。一看见我,她就跑过来。她晓得我总是背着一篮子满满的故事;她和我一样喜欢听。我拉住她的手。
“来,小东西,我们去迎接百灵鸟。”
“百灵鸟?”
“今天是圣烛节。你不晓得今天它从天上回来吗?”
“它在天上干吗?”
“给我们找火。”
“找火?”
“火在天上就成了太阳,在地上就是煮饭的火。”
“那么火离开了我们吗?”
“是的,在万圣节那一天。每年十一月,火要上天去把温暖带给星星。”
“它怎么回来呢?”
“三只小鸟找它去了。”
“讲吧……”
她在路上用小步子很快地走着。她穿了一件暖和的白毛衣,戴了一顶蓝风帽,样子活像一只白颊鸟。她不怕冷;但是她圆圆的脸颊红得像海棠果,可爱的鼻子一直流着鼻涕,仿佛是个水龙头……
“哈,小顽童,揩掉鼻涕,吹掉鼻子里的蜡烛[15]!是不是因为今天是圣烛节?天上点了灯了。”
“讲下去吧,爷爷,那三只小鸟……”
(我喜欢人家央求我。)
“三只小鸟出发了。这三个大胆的伙伴:鹪鹩、红颈鸟和他们的朋友百灵鸟。第一位:鹪鹩,总是像小大拇哥[16]一样活泼好动,像阿塔邦队长[17]一样骄傲,他在空中看见了美丽的火种,好像一粒粟米,在旋来转去。他扑上去,叫道:‘我抓住火了!我抓住火了!’另外两位也叫了起来:‘我呀!我呀!我呀!’但鹪鹩已经在半路上一口把火种咬住,一支箭似的直往下飞……‘救火!救火!他烧着了!’鹪鹩仿佛含着烫口的热粥,把火种从嘴的一边挪到另一边;他受不了,把嘴张开一半,舌头烫破了皮;他把火种吐了出来,藏在小翅膀底下……‘啊咿!啊咿!救火!’小翅膀烧着了……(你有没有注意他身上烧焦了的斑点和鬈毛?……)红颈鸟立刻跑上去救他。他啄住火种,郑重地把它放在柔软的背心里。瞧,美丽的背心烧红了,烧红了,红颈鸟叫道:‘我受不了,受不了!我的衣服烧起来了!’于是百灵鸟来了,这位勇敢的小朋友,他一把抓住要飞回天上去的火焰,敏捷、迅速、准确得像一支箭,他一直冲到地上,用嘴把美丽的太阳种子埋进冻了冰的田沟里,使田沟高兴得发晕……”
我讲完了我的故事。格洛蒂也像小母鸡似的咯咯说起话来。一走出城,我就把她背在背上,好上山去。天空一片灰白,雪在脚下喀喇作响。瘦骨嶙峋的树木和矮树丛都铺上了又白又软的被褥。小茅屋的炊烟慢慢地笔直上升。除了我的小青蛙在叽叽呱呱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到了山顶。脚下躺着我的故乡,懒懒的溶纳河和顽皮的渤洪河衣带似的环绕着它。尽管它满头是雪,浑身冰冷,脖子缩起,四肢发抖,但是每次我看见它,它总使我心里温暖……
山色空蒙、水影迷离的故乡……在你周围的斜坡上,罗列着一条条衣带似的耕种了的葡萄畦,好像编织在鸟巢里的稻草一样。植满树木的山冈,重重叠叠,像波浪似的在缓缓起伏;从远处看,一片蔚蓝;人们会以为是汪洋大海。但是这片海洋并没有险恶的波涛,不像那颠覆过伊塔克人尤利西斯[18]和他的船队的海洋。这里没有风暴,没有漩涡,非常平静。只在某些地方,好像偶尔一阵风吹过,把一座小山的胸膛吹胀了。山势像是一些浪头,两个浪头之间却是一条直线,仿佛船走过后微微动荡的航迹。在远方,韦泽累的玛德琳教堂的钟楼高耸入云,像是海浪上的桅杆。在近处,在曲折多姿的溶纳河转弯的地方,巴塞维勒的岩石从葱茏茂密的树林中突出来,像是野猪吐出的长牙。在群山环绕的峡谷里,素妆淡抹的小城俯身在河岸上,瞧见了她的花园,她的房屋,她的破衣烂衫,她的珍珠财宝,她那粗俗而又匀称的身体,和她戴在头上的玲珑的教堂钟楼……
我就是这样欣赏我的故乡,我自己的蜗居。忽然教堂的钟声从山谷里升起;它清脆的声音有如晶莹的光波,在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中散布。我正在吸进它的音乐,眉飞色舞的当儿,瞧,突然一线阳光划破了遮蔽青天的灰色外套。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格洛蒂拍手叫道:
“爷爷,我听见了!百灵鸟,百灵鸟!……”
那时候,她娇嫩的小声音使得我也幸福地笑了。我吻着她说:
“我,我也听见了。春天的百灵鸟……”
* * *
[1] 圣烛节,2月2日,天主教纪念圣母玛利亚抱耶稣到圣殿去做祈祷的节日,参加节日的人都排队拿着蜡烛,所以叫圣烛节。
[2] 圣马丁,保佑哥拉·泼泥翁的故乡的圣徒。
[3] 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都指哥拉·泼泥翁自己,这本书是用自言自语的日记体写的。
[4] 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宝贝、我的大肚皮,都指哥拉·泼泥翁自己,这本书是用自言自语的日记体写的。
[5] 勃艮第,法国旧地名,产葡萄酒,是哥拉·泼泥翁的故乡。
[6] 克拉默西,哥拉·泼泥翁的故乡,就是作者罗曼·罗兰的故乡。
[7] 希腊神话,米达斯国王得罪了天神阿波罗,天神使他长了一对驴子的耳朵。他怕别人知道,就把耳朵遮起;他的理发匠发现了这个秘密,忍不住嘴,只好把这个秘密埋在洞里;洞上长了一些芦苇,风一吹过,芦苇就会对过路的人说:“米达斯国王长了驴子的耳朵!”
[8] 从渤洪郊区上教堂广场的坡子叫古罗马坡。——罗曼·罗兰原注
[9] 圣安妮,圣母玛利亚的母亲,玛利亚是耶稣的母亲,所以圣安妮应该是耶稣的外婆。
[10] 狄安娜,希腊神话中的猎神。
[11] 指法国十六世纪大作家,《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
[12] 阿卡特,古罗马大诗人维吉尔史诗中最忠实的朋友。
[13] 法国俗话:“到了圣烛节,冬天不是过完了,就是冷得更厉害。”
[14] 原文为拉丁文。
[15] 流鼻涕像蜡烛流泪。
[16] 法国童话,一个樵夫有七个儿子,最小的一个身材矮小,外号叫大拇哥。樵夫家里太穷,就把他们抛弃在树林里。小大拇哥在路上丢了一些白鹅卵石,找到了回家的路。后来他又偷了妖魔的飞鞋,使樵夫发了财。
[17] 阿塔邦,十七世纪法国小说《克丽奥佩特拉》的主角,以骄傲著名。
[18] 即奥德修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角,伊塔克的国王,攻破特洛伊城之后,他回国时,在海上遇到大风暴,船只被颠覆,尤利西斯被大浪抛到海滩上,得免于死,后来在海上漂流了十年才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