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子

3个月前 作者: 樋口一叶
    如果我说自己的孩子很可爱,大家一定会大笑吧!不管是谁都不会厌恶自己的孩子,所以如果我一脸骄傲地特别强调只有自己拥有了不起的宝贝,大概会变成笑柄吧!所以我不会把这种夸张的事说出口,不过心里是真的对这孩子疼爱不已,唯有合掌叩拜才能表达我的不胜感激。


    说起来,我的这个孩子是我的守护神。他露出如此可爱的笑容,正在天真地玩耍,这个天真的笑容教了我很多事,真是说也说不完。以前在学校读过的书、老师教导的各种事,的确对我有好处,每当有事情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来有这回事、那回事的,虽然会一一回顾,也都不像这个孩子的笑容,直接在眼前就能阻止我想跑出去的脚和平静发狂的心。这孩子随意枕着红豆枕,双手在肩膀旁伸直入睡时的脸庞,跟大学</a>者从我头上大声提出异议的样子不同,令人几乎打从心底涌出泪水,就算是我这么倔强傲慢的人,也不敢说什么小孩一点都不可爱的大话。


    他在去年的年关将近时呱呱坠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红脸蛋。那时我的心境还像迷失在宇宙中,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哎呀,你怎么健康地生下来了?要是你死了,等我产后恢复就能回娘家了,也不用待在这样的丈夫身边。我片刻也不想多留,你为什么要健康地生下来呢?讨厌、讨厌,如此一来我不就无论如何都被这个血缘牵连着,活在永世无光之中了吗?真是讨厌,我好悲惨。一想到这些事,就算别人恭喜我,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只会一直觉得自己的未来越来越无趣,因此感到悲哀。


    虽然如此,假设把别人放在我那时候的地位来看,就算是再怎么想得开而且了悟人生的人,也会觉得这人世很无聊,一点儿都不有趣,相当残酷无情,老天爷到底是对是错呢?这种想法可不是只存在于我傲慢的心中,无论是谁一定都会受不了而口出怨言。我极端地认为自己一点缺点也没有,也没有做错事情,所以把一切的冲突归咎于丈夫的一颗心,盲目地恨丈夫。此外也恨我娘家的长辈故意帮我挑选这种丈夫,虽然他算是长辈,也是有恩于我的伯父,不过我还是恨他。首先,我没犯任何罪过,遵照别人说的温顺地嫁进来,却理所当然地遭受这种命运,这么做简直像把盲人推下山谷一样。这世上有神明吗?那是什么呢?我实在太恨他了,因此也认定这人世间很讨厌。


    不服输是件好事,否则困难的事就无法完成了。若只有软绵绵的柔和本性,别人总会说像海参一样。不过这也要视时机与场合而定,总是不断逞强好胜也不行。尤其女人的好胜或许节制在心中,诸事心领神会</a>说不定比较好,像我这种表面上不服输的个性,也许在别人看来很肤浅吧!或许丈夫反倒觉得他有个无趣的妻子,虽然如此,那时的我却没有反省自己的想法,无法体谅丈夫的心。只要他露出厌烦的表情,我就立刻不高兴。如果被他唠叨一句,我就像着火似的生气。虽然我没顶过嘴,但就会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严重时还会迁怒于婢女们,整天铺着被窝卧床不起,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倔强,我却没出息地是个爱哭鬼,我会咬着棉睡衣的领子哭。这只是不甘心的眼泪而已,而非让我有好强理由的不甘心泪水。


    我在三年前嫁进来,当时我们的感情非常好,双方都没有不满。不过熟了以后就有好有坏,彼此露出了任性的本性,因为各种欲望涌现,也就充满了不满。因为我是个傲慢的人,所以不知不觉就变得不客气,连丈夫在外做事也要插嘴。“你什么都瞒着我,一提到外面的事就一点也不讲给我听,这就代表你跟我的心有隔阂。”我抱怨说道。“我才不会跟你见外,我不是全部都跟你说了吗?”说完就不理我自己笑着。他很明显是出去玩,我早就看穿了。哎呀,我心里完全不能忍受,一旦有了一个疑问,就会有十个、二十个疑问,朝夕旦暮觉得这也可疑那也骗人的,总觉得很奇怪,摸不着头绪,怎么样也无法巧妙地把事情想通。现在想起来,他果然是瞒着我吧。再怎么说,女人就是会说漏嘴,他当然不能把上班的事情说给我听。即使是现在,他还是有很多事瞒着我。我明白这点,虽然知道如此,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怨恨了。没错,这些事他不告诉我才是丈夫的价值所在,不管我怎样哭或怨恨他都不理我,那才是丈夫了不起的地方。万一他把政府机关的事告诉那时轻浮的我,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呢?即使没有这些事,也经常有人求助于出入者,把一些奇怪的礼物送到我手边,这种情形令我非常为难。说什么这次审判的判决结果生死攸关,原告啦、被告啦,许多人都来一再请求,不过我一概不接受。并非因为我身为山口升这位法官的妻子,就要光明正大地拒绝,而是家里正在发生争执,根本没有对这种事置喙的余地,说了也没意思,与其听那些应酬话,不如保持沉默才是更聪明的选择,幸好我这么想,才没有接受贿赂的污点。不过,我们的隔阂却更加重重叠叠,云雾逐渐加深,变得不了解彼此的心。如今想起来,这都是因为我挑拨造成的,我的做法不对,当然会让丈夫的心不知不觉步入歧途。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想法走偏了,现在想起来都会流下深切后悔的泪水。


    我们感情最差的时候,两人各行其道,他要出去我连问一句“要去哪里”都没有,他也不会先告诉我目的地。如果他不在家时有外人送信来家里,不管是多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从来不曾拆开信封。虽说是妻子,我却活像尊木偶,我假装要出门似的,收了信就赶人家走。因为我冷淡又潦草的做事态度,丈夫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一开始是发个牢骚或表示异议,有时告诫,有时安慰,但我的本性实在太倔强,以他隐瞒我当借口,毫不把他轻柔温和的话当一回事,一闹别扭就闹到底,丈夫也拿我没辙。家中还会在言语上起争执已经算好的,等到不说话互相瞪眼的时候,这个家根本就只剩屋顶、天花板以及墙壁了,悲哀更胜风餐露宿,如此冷淡无情,流下的泪水不结冰才怪。


    想一想,人真是自私,好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不过唯有说起痛苦、讨厌的事情时,就会想起以前发生过或未来要迎接的事,从中净想些非常好的、了不起的、不错的事。想到这些事,更觉得现在的情况讨厌、令人不耐烦,想方设法希望从中逃脱,并切断这个羁绊。以为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能去美好的地方,每个人都一定会这么想。因此,我也同样沉迷于如此的梦中,认为自己的天命不该如此不幸。在还没嫁进这个家以前,当我仍是小室家养女的亲生女儿时,有各式各样的人照顾我,许多人纷纷来向我求婚,其中有一位海军的潮天先生,他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我还差点就跟一位皮肤白净而且学医的细井先生订婚了,最后却弄错嫁给了丈夫这种沉默寡言的人,真是一时失策啊!要我把这个错误将错就错下去,度过没意义的一生,真令人觉得悲惨。我那时根本不想矫正自己的心,只会一味地恨别人。


    有想法这么无聊,待人处事又不讲道理的妻子,就算是再怎么优秀的人,也没办法亲切面对吧。从政府机关下班回家时,虽然会按照规矩出来迎接,但是当两人面对面时,就连一句贴心的话都不说。你要气就气,什么事都随便你!我一副十分冷淡的态度让丈夫难以忍受,他就突然站起来离开家了。反正他出门就是往风月场所门前的灯笼下穿梭,或是去候客茶屋的小房间,对此,我相当悔恨。虽然极为怨恨,但说真的,是我不懂得讨他欢心,才让他觉得待在家里不愉快而跑去外面玩。是我做了这种事造成丈夫变得放荡,使他最后真的成了完全不顾家的浪子。


    我丈夫和那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不同,他不会因为受欢场的艺人们煽动就忘我地沉迷于玩乐,他应该是打从心底觉得玩乐有趣吧?可以说是为了平时压抑的火气排忧解闷,就算喝了酒,也不会痛快地大醉一场,他总是面色苍白,无论何时额际都有青筋浮起。


    他讲话的声音既冷酷又粗暴,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严厉斥责婢女们。老是用斜眼瞪着我的脸,虽然没有抱怨什么,但说到他的难以取悦,一点也不像此刻丈夫的和颜悦色,那表情真是可怕、凶恶又可恨,而我则在他身边一脸愤怒地动也不动。用人受不了我们,大概一个月就要换两个婢女,每次都会造成物品遗失或损坏之类的事情发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怎么净是一堆不近人情的人聚在一起呢?难道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近人情的吗?还是为了让我独自哀叹,所以只要别人接近我,就会变得不近人情呢?我左看右看都找不到一个看起来可靠的人。唉,我因为讨厌的事而自暴自弃起来,见了人也不想招待,丈夫的同事来家里的时候也一样,只要丈夫没有吩咐,我就不会插手一切的宴客事宜。酒席上只让婢女们上菜,我则以牙齿痛或头痛推托。不管有没有客人,举止恣意妄为,别人叫我也不回应。我这个样子,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一定批评山口先生娶了我是遗憾终身,这女人根本不配当妻子。


    那时,丈夫如果说一句离婚</a>就完了,我一定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对自己的行为不检点、不知道检讨,反而委屈地觉得自己如此悲惨不幸,既然老天决定让我际遇如此,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要做什么都随你去吧。我要按我的想法做事,坏就坏吧,万一是好,就当我赚到的吧!安上这种乱七八糟的歪理,此时的我会变成怎样呢?我一想到就会浑身发抖,幸好丈夫没有毅然决然真的离婚,居然把我留了下来。虽然这也可能是他的火气越来越大,觉得与其轻而易举地提出离婚,不如把我永远关在笼子里受苦算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否有这种想法,但现在的我对任何事都已无怨恨了,对丈夫也没有任何怨恨。因为受过那么多苦,让今日的快乐更显得开心,我可以变得懂事一些,应该也是因为经历了这些事吧!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没有人会刻意与我为敌。那个慌慌张张又装模作样学大人、把我的缺点四处张扬的丫头阿早,还有只会顶嘴的煮饭用人阿胜,她们都算是我的恩人。现在有这些好女佣聚在我身边说:“没有比我们夫人对待用人更好的人了。”就算是谎话我也高兴。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自从我领悟到,他们不效忠主人,其实是反射了我的心态。世上并没有漫无目的折磨人的坏蛋,神明也不会让自始至终都没做过坏事的人哀叹自己不幸。为什么呢?就连我这种只会对周遭事物完全误解,一无可取又无可救药的人,也因为没有存心犯过什么罪,所以老天就赐予我一个如此可爱又漂亮的男孩了。


    这个男孩将要出生时,我还像被笼罩在云雾里,他出生之后也没那么轻易就消散。不过,自从他发出第一声哭声开始,我就觉得他很可爱、惹人怜爱,不知为何深有所感。虽然我仍非常嘴硬,但若有人要带走孩子,我大概会抛弃执拗,把他抱得紧紧地说:“谁都不准碰这孩子一根寒毛,他是我的!”


    这孩子一开始教我的,就是丈夫的想法与我的想法相同。我抱紧这个孩子说:“宝宝不是爸爸的,你是妈妈一个人的喔!不管妈妈去哪里,都不会把你放着不管的。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一亲他的脸颊,他就露出无法形容、足以让人融化的笑容,笑嘻嘻的样子好可爱!他怎么也不会是丈夫那种刻薄的人的小孩。当我如此断定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丈夫从其他地方回</a>来了。他一脸不愉快地坐到这孩子的枕边,令人不放心地动起手来,有时竖起风车,有时摇起拨浪鼓给孩子看,又把那张黝黑的脸凑近孩子说:“在这家里,只有儿子一个人可以安慰我了。”我还以为孩子会哭或害怕,没想到他却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笑嘻嘻的,不就像对我笑的时候一样嘛!有一次,丈夫捻着他的胡子说:“你也觉得这个孩子可爱吗?”“当然。”我很冲地回答他。“那你也很可爱啊。”没想到他与以往不同,开了个玩笑,接着高声大笑。他的那张脸,竟然和这孩子的脸庞不容争辩地相似呢。既然我觉得这孩子可爱,又怎么能一直恨丈夫呢?只要我对丈夫好,他也会对我好。俗话说:“三岁小孩教人渡浅滩。”教好我这一生的,就是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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