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画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孩童时代,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我在各种场合见过,有时在壁龛前,有时在库房里,有时也会拿出来晒晒太阳。我喜欢独自一人蹲在挂轴前,默默度着时光。直到现在,较之观看那些打翻玩具箱般的色彩缭乱的戏剧,还是面对自己可意的绘画更令人赏心悦目。


    绘画中还是彩色的南画1最有趣,可惜我家的藏画里,这样的南画很少。一个小孩子,自然不懂得画的巧拙,不过从好恶上来说,在构图上,我更偏爱天然的色彩和造型。


    我没有机会培养自己的鉴赏能力,兴趣上也没有经受过新的改变。虽然有因爱山水而爱画之弊,但还不至于犯以名论画之讥。正好在喜好绘画的同时,我也喜好诗。不论出于哪位大家之手,不论多么吃透那个时代的精神,对于自己所不满意的作品,我一概不予置理(我将汉诗按内容一分为三:三分爱,三分弃,剩下的三分不具好恶之心)。


    有时面对一座房舍,背依浑圆的青山,春光灿烂的庭院里种着梅花,小河从柴门前经过,环绕着墙根缓缓流淌。——这房子当然是画在绢物上的。


    我对身边的朋友说:


    “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该多好!哪怕一生中有一次也甘心。”


    朋友直盯着我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关切地答道:


    “你知道,住在这种地方,有多么不方便吗?”这位朋友是岩手县人,他说得很有道理,我这才感到自己的迂阔。我很惭愧,同时又怪罪这位颇讲实际的朋友,是他给我的风流之心抹了黑。


    这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得不像岩手的那位朋友一样,逐渐按实际办事了。走下山崖到溪谷汲水,不如将水管接到厨房里。然而,类似南画的那一番心情,时时袭入梦境。尤其是卧病之后,胸中不断浮现着美丽的云彩和蓝天。


    这时候,小宫君寄来一张印有歌麿锦绘的明信片。我注视着长期令我神往的色彩和闲寂的笔触,久久不愿将视线移开。蓦然翻看背面,上面的文字说:真想成为画中人而活着什么的。这和当时自己的情调似是而非,所以我就请身边的人回信时这样作答:我厌恶这类风骚的男子,我只喜爱和暖的秋色及其酿造出的自然的温馨。然而这回,小宫君亲自坐到枕畔,对着我这个病人竟然搬出一套陈腐的观点,说什么他也喜爱自然,但必须是为人物作背景的自然。


    于是,我抓住他大骂:


    “你这个半吊子!”


    ——看,病中的我依然如此怀恋自然。


    碧空一色,澄澈无底。高高的太阳照耀着蓝蓝的苍穹,浩渺无边。我从这片承受着阳光的大地上,独自深深地感到无处不在的融融暖意,我看到眼前一群群无数的红蜻蜓。我在日记里写着:


    “人不如天,言不如默……飞临肩头的多情的红蜻蜓啊!”


    这是回到东京以后的景色。回京后不久,不断有美丽的自然绘画吸引着我,就像孩童时代一样。


    秋露下南涧,黄花粲照颜。


    欲行沿涧远,却得与云还。


    注释


    1 即中国文人画,又称南宗画。江户时代传入日本,以池大雅、与谢芜村等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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