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数小时

3个月前 作者: 永井荷风
    Grace à vorace Ironie


    Qui me secoue et qui me mord.


    —Baudire


    感谢啊,贪乱的“讽刺”呵,


    遮蔽我的心,啃咬我的身。


    ——波德莱尔


    回首遥望,西方欧罗巴的天地是如何被抛到重洋之外的远方了啊!阴沉的大西洋,晴明的地中海,酷热难当的红海,暴风猛烈的印度洋……轮船今日抵达新加坡。


    五天前,轮船停泊科伦坡港时,听说那里是佛陀出生之岛,令我想起《拉克美》1的舞台,同时想起诗人吉卜林2和勒贡特·德·列尔。一开始仰慕的椰子林、裸体的土蛮、凶悍的水牛和剧烈的阳光,还有那令人惊异的草木茂盛的视野,久久陶醉其中的热带之美,以及对于此种新奇的一时恍惚,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今,使我无休止感到焦心的是那个东方之国日本,战胜俄罗斯的、年号为明治的文明之国,他是如何越来越接近我的身子啊!


    轮船停泊于古老的木栈桥旁,栈桥对面连接着污秽的瓦屋顶的仓库。热带无边的蓝天,遮盖着陆地上的一切景物。甲板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机器的轰鸣,随之货物被扔到栈桥上。数不清的土生土长的马来人和蓬头垢面的中国苦力,互相拥挤着将货物搬进仓库。另外一群人将仓库中的货物运到船上。每个人腰间都缠着一块破布片,冒着烈日,顶着煤炭的粉尘和一股股烟尘,来来往往。乍看这些劳动者的装扮,不会想到是人,唯有那黝黑的污秽的肉块,令人想起不停搅动中的淘洗的芋头3。刚才还在活动的手足的筋肉,一旦背负重物,就像松树瘤一般高高突起,大汗淋漓,奔流如瀑。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惊叹于机械和电力万能的我,便感到揪心的痛楚。我被一种恐怖震慑了。东方这块地方真是可怕,这里是个残酷的滥用人力的国度。


    仓库前边两三个面目狰狞的西洋人工头,戴着头盔似的帽子,大步流星地迈着步子。几艘轮船并排停泊,船头船尾前后连接。船只出港进港,一片繁忙景象。但看过去不论哪艘轮船,一律都是通往殖民地的货船,没有一艘拥有漂亮的客舱和广阔的街道般的甲板。倚栏而立的人们,远远望去,个个都是方面大耳、神情严厉、有着一双悲戚而凶恶的眼神的船员和水手,以及靠打工赚钱糊口的劳工。这些人脏污的衣服和油漆脱落的甲板上毫无生气的景象,使我想起进出于纽约码头轮船上鲜花般的女子服装、挥动的彩帕、相互投赠的花束,以及人们的呼喊、哭泣与欢笑,还有那热闹的音乐。两相比较,是多么强烈的差别啊!通往殖民地的货轮,不论进港入港,漂泊即是人生的常规,丝毫看不到惊奇和热烈,就连间或有气无力发出几声叹息的汽笛,听起来也是那样低沉。


    啊,新加坡。英属海峡殖民地的轮船码头的新加坡!货轮、土蛮、打工族……这些与时髦、精致和华奢如同天壤、毫无关涉的人,使我非常好奇。一位当地土著裸露着长满汗毛的污秽的小腿,赤着脚,在我坐的椅子前来来往往。他在叫卖彩色画片、宝石和水果等杂货。长着长长指甲的黑手,嘴唇间露出未曾刷过的牙齿,挤满污垢的胸膛、脖颈,毛森森的小腿上的肌肉……这些一概都是我自幼不曾见过的东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不曾经历的恐怖感。我把脸转向远方,感叹化妆真是一种美丽的技术。如今更加体会到,在欧洲多呼吸些欧罗巴空气,哪怕一天半日,也是一生的光荣。在巴黎,即便一棵野生的树木,也不会被置于不顾,有人为它剪枝,使之高度一齐。人每天早晨剃须,修剪指甲。进餐时喝酒、听音乐,皆为必要之事。餐桌上谈论的都是几时几日演出的歌剧,第几场小提琴合奏中哪一段哪一节时,因弹奏的指法是否正确而可分出好坏优劣。这些都当成天下第一大事加以讨论。青年人有时为色彩微妙的差异而争论不休,甚至不惜拔出手枪决斗。有的女人为定做的和服的一道襞褶不太满意而终夜哭泣。类似的例子并不罕见。呜呼,如今这里,不论回望何处,都丝毫看不到人的幻想和才智创造的技巧的痕迹。遥望江湾一带的美景,那种多岛屿的秀丽景色,尽皆天然之物本身的美。这里看不到地中海岸边装着栏杆的散步道和整齐排列的椰子树。我感到难堪的寂寞,不管我如何焦躁,都无济于事。个人的小小才能,怎么好同大自然的力量相抗衡。“热带”野生的力量,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早已沁入整个身体。这个年月,香水和肥皂打磨过的皮肤、指爪姑且不论,就连受到诗和音乐洗礼的头脑,乃至身体所有的器官和思想都被弄得一蹋糊涂了。


    我觉得我就是即将走向灭亡中的最后一人。我耐着热带七月的酷暑和周围喧闹的杂音,掏出衣袋中的缪塞诗集,悲切而热心地阅读起来。


    “诗人啊,把琴给我。接吻……”


    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轮船事务长领着一对夫妇前来见我,他们是刚才轮船启航时新上来的一位男士及其夫人,她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听说在广东省某某学堂担任过教官,这次是到印度视察之后回国。我一时怔住了,只是瞧着他们的脸,没有任何回答。或许长久以来只见过西洋化的日本人的缘故,眼下看到纯粹生活在内地的两个人的样子,反而感到新奇。同时,对于现代日本的恶感也越来越混乱起来。


    这位男士约莫五十岁。他戴着自中国流行到印度殖民地的头盔形帽子,穿一身高领白西装。他有着劲健的骨骼,宽阔的双肩,脖颈肥硕,脸面宽阔,颧骨高耸,疯长的胡须如虾背一般左右翘起。看上去,整个身姿锋棱有致,很难接近。皮肤经日晒而呈古铜色光亮。下巴和面颊的胡子久久未刮,如海豹的刺针一般凸显出来。所用语言夹杂着北国方言中的鼻音,但仿佛故意显现出丝毫不曾受到都市轻薄的感染,完好地保存下来了。听其声音,犹如天生适合做士官、巡查发号施令、斥骂他人,震耳欲聋,声色俱厉,势必将对方压倒才肯罢休。同时又使人感到,这人思想极其单纯,判断力也颇为明快。


    轮船停泊时,上甲板各处有几个机械师和轮机手在休息。有人阅读报纸杂志,有人用帽子盖在脸上睡午觉。这位男士主动找这些船员,进行了漫长的杂谈。


    听起来,男士毕业于高等师范学校——他说,自己最喜欢同年轻人和学生对话。他有着巧舌如簧的辩才,说起话来一副不知疲倦的地方口音,大肆吹嘘自己的经历。他引经据典,说明要干一番事业,就必须有健全的思想,而健全的思想来自健全的身体。他说不管多么寒冷的天气,他都坚持洗冷水浴,二十年如一日。他还引用实际例子,说拿破仑说过,八小时睡眠就够了。他说,去东方旅行,便可知日本如何进步。西方人实际上被我们帝国的进步吓破了胆。这位人士用浓重的土话,铿锵有力地说出了这个词:吓破了胆。他把在孟买和科伦坡打工赚钱的西方人,在社交礼仪上出于恭维而说的话当成是真话,并作为整个欧洲的舆论加以介绍。他还絮絮叨叨谈起日俄战争中的遗闻逸事。他提到在立下赫赫战功的将校中,有一人是受过他多年教诲的学生。接着,他像上课一般,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国民教育的必要。


    说着说着,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了,似乎是因为小便尿到裤子里感到难受才啼哭的。红腰带勒在背后,穿着窄袖的单衣,衣裾都尿湿了,小便顺着孩子光脚的小腿流下来,又流到甲板上。孩子晃动着章鱼似的秃头,露出处处疮疖的疤痕。他淌着鼻涕,小小的眼睛,满脸都是一张嘴,站在母亲对面哭个不停。


    可是,母亲一直未注意到孩子尿裤子,只是被哭声所惊到。就像电话局里女接话员,一听到铃响,只是出于本能地、机械地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叮问:“怎么啦?吃奶吃奶……”她一边叫着,一边解开胡乱穿着的单衣和服,当着人前掏出青黑的乳房。我不由转头瞧着外面。一位船员告诉她:


    “夫人,孩子尿啦!”


    丈夫正在扬扬自得之中,此时劲头顿减,嗓音也粗野起来:


    “阿光,你怎么不留心孩子啊?太郎小便啦!快给他换衣服,不然要损害健康的。”


    妻子既不红脸,也不慌乱,她一边捋一捋被风吹乱的鬓发,一边坐在椅子上说道:“太郎,快过来。”


    听说妻子自轮船启碇之前,就开始晕船。这就是日本女人的通病,天生害怕乘车坐船旅行,实际上提不起一点儿劲头来。仅仅被风吹动了鬓发、衣裾和袖子,她就感到疲劳难耐。


    孩子先前尽管使出最大的声音哭喊着,而母亲却没有迅速离开椅子飞跑过来。孩子以为疲惫的母亲只顾着别的事而不管自己,他很恼怒,更加火烈地哭叫不停。孩子喊哑了嗓子,又蹬腿又挥胳膊。不仅如此,当母亲眼看着站起身来,打算领他回船舱时,孩子似乎要报仇,有意耍赖:“不走,不走!”边喊叫边晃动着脑袋和全身,一把甩开被拉住的手臂。一向爱护儿童的船员们,再也看不下去了,帮着母亲一起哄劝,不料那孩子认生,反而惊吓得更加大声哭喊起来。船员们只好怀着歉意一个个退下去了。


    突然,周围震耳欲聋的卸货的响声戛然而止。清朗天空被黑云遮盖,豆大的雨点飞溅下来。眼前的仓库,后方广大的海湾景色,来来往往的轮船和帆船……眼前可见的景物全部笼罩着雨的飞沫,一派朦胧。光膀子的土人趁着天然的沐浴冲去汗水,野兽一般张开大嘴狂笑。


    船员们离开椅子,转移到帐篷深处。最后,骤雨越下越猛烈,那里也待不下去了,大家都各自回自己的船舱去。我独自一人走进船舱,也不理船舱门有没有关,就拿起之前阅读的诗集。那模样好像在老父亲的咳嗽声中,反复咂摸着恋人手写的信。


    “诗人啊,把琴给我。接吻……”我一遍一遍地吟诵,刚移到第二行时,“La feur de l’éntier”这个植物的名称让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草呢,还是树呢?栈桥方向再次传来可怕的卸货的轰响。还不到五分钟,天就又放晴了。伴着太阳的出现,栈桥上当地人的叫喊声也响起。


    每天一次暴雨,这是热带的常规。廊下和甲板随着雨晴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船舱里燠热难耐,但我很害怕再到甲板上去。甲板上依然和先前一样,教育家先生和夫人及孩子,肯定还待在那里。夫人头发稀薄、牙齿脏污,以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只能使我想到,在日本这块地方,轻视化妆的技术,不许评论容貌,否定恋爱的一切欢乐,女人只不过是生产未来征讨敌国的士兵的机器。同时,教育家先生一副宽大的脸庞,压服他人的大嗓门,仿佛在理直气壮地说服我,明治文明国家就是仁义忠孝之君子国。自今不出十日,我就得踏上那片国土。而且,不管我答应与否,我都必须服从自古以来的那片国土的习惯。


    啊,就要重逢的我的故乡啊,巡查、军人、教师、电车、电线杆、女学生、铁的吊桥……但我并不想回有着樱花的欢乐的岛屿,而更愿意去到比新加坡更苦难的殖民地去呢!


    注释


    1 法国三幕歌剧,1881年完稿,由著名剧作家贡迪内与吉尔里合作完成,法国作曲家德利伯谱曲。这出歌剧具有奇异的东方色彩。剧情取自贡迪内戏剧《洛蒂的婚礼》:英国军官杰拉尔德与印度婆罗门祭司尼拉坎塔之女拉克美相爱。尼拉坎塔憎恨英国人,趁两人见面之际,拔剑刺伤杰拉尔德。幸得拉克美挽救,杰拉尔德脱离危险,两人始得相聚。此时英印战争迫在眉睫,杰拉尔德奉命随军出发,拉克美服毒自尽。


    2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生于孟买,原印度记者。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吉卜林凭借作品《基姆》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至今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3 将芋头放入木桶,注水,同时用棍棒不停搅动,以去除泥污。形容人多混杂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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