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皇家奴隶的道德涵义与古代文化的“衰落”

    奴隶制在帝国时代一直影响着当时的道德生活与道德标准， 1 随着奴隶数量的相对减少，其社会影响力的程度很可能也逐渐减弱。皇室的奴隶以及元老院家族中的奴隶对于罗马社会的堕落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在当时的罗马，政治权利被滥用，公共责任感缺失，皇室成员间阴谋诡计不断。当时盛行的控告机制也造成了奴隶品格的下降，采取威逼利诱的方式通常可以使他们供出对其主人不利的信息。 2 虽然这样做的奴隶只局限在一定的社会范围内，但“榜样的事迹”却迅速传播开来。帝国时代的历史文学作品引述了许多这种控告的例子，并且认为这些事件以及罗马显贵家族中奴隶类似的行为都颇具影响力。 3 大家族的奴隶在主人出现时经常被强制要保持绝对的静默，这使他们一旦有机会就更加乐意诽谤中伤他们的主人。 4


    奴隶控告的恶习在公元2世纪—3世纪遭到强烈抵制。 5 塔西佗皇帝拒绝接受奴隶的证词。 6 君士坦丁大帝甚至试图彻底消除这个恶行，他规定任何奴隶或获释奴如果这样控告他的主人或庇护人，就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7 在格拉提安（Gratian）统治时期，奴隶可以提出叛国罪的控告；但如果他们以其他的理由控告其主人，就会被投入火堆烧死。 8


    由于奴隶主拥有对奴隶的自由支配权，因而一定有许多男奴隶主与女奴通奸的情况存在，但女自由人与男奴通奸的现象则相对不那么普遍。 9 哈德良发布敕令，规定只有在陈述</a>了正当理由的前提下才能把未成年女奴卖给皮条客（leno ）， 10 显然这使我们更容易了解到当时卖淫的原因。 11 有一个避免丑闻发生的方法， 12 就是给自己的奴隶租一个地方，让她们在此独立开设一家妓院。 13 在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放荡纵欲的问题上，人们对于女奴和女自由人不论在法律还是在道德方面都持有不同的标准。乌尔皮安明确地阐明了这一观点，他说即使一个女奴被她的主人用做妓女，在她获释之后，她的名声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14 而奥勒留的法令规定，女自由人不可做情妇，这从侧面说明获释女奴或女奴则被允许这样做。 15


    奴隶制度促进了同性间的性行为，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奴隶较少反抗这种行为，他们在经济和社会上的从属关系也使他们不予抵抗。 16 与男自由人通奸的行为常常会遭到公众的谴责，虽然对此的惩罚只由家庭施行；但与男奴通奸则不会遭到严厉的批判。 17 奴隶很可能与自由人口中最底层的成员归为一类，在庞贝围墙上的胡乱涂鸦中，就有底层自由人同性交合的场景。 18


    与上述情况相反，从帝国各处的墓碑铭文以及出自埃及的纸草文献来看，拥有奴隶的家庭以及奴隶本身似乎都过着相当体面的生活，行为举止也很正直。在出自埃及的许多奴隶交易合同中，没有一份合同的条款专门规定购买者不得把奴隶用做妓女，而这样的条款却出现在受罗马法保护的奴隶交易合同里。 19 总体上讲，纸草文献中没有与通奸纵欲等下贱行为相关的内容。虽然从纸草遗嘱上看，许多女奴的孩子都产生于奴隶主和女奴之间的私通关系， 20 但罗马埃及家生奴隶（ ）的情况说明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其父母双方都是奴隶身份，而且被允许以准结婚的状态生活在一起。奴隶主出于从奴隶身上获得更大经济收益考虑，希望能够平息奴隶的不安与不满，也乐意养育奴隶的孩子，因而鼓励奴隶同居。


    在意大利，瓦罗 21 和科卢梅拉 22 都因上述原因倡导让农业奴隶拥有固定的配偶。帝国时代的诗人描绘了理想中的乡村生活图景， 23 其中也有同样的内容。在意大利有相当大比例的家生奴隶（verna ）， 24 这说明在城镇中从事工业和其他城市行业的奴隶通常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有学者对罗马奴仆阶层中的奴隶和获释奴所留下的3000份碑铭展开研究， 25 这些碑铭出自各式各样的骨灰安置处（columbaria ），其中也有少数属于贫困的自由公民。在所涉及的奴隶中，有26.5％到大约39％呈准结婚的状态，有85.5％的例子有孩子出生。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当然也是奴隶身份。从贵族家族骨灰安置处的碑铭来看，有24％到40％的比例表明奴隶组成了家庭，有15％记载了这些奴隶孩子的诞生。在涉及到皇室奴隶的碑铭中，比例更高的例子使用“配偶”（coniunx ）、“伴侣”（contubernalis ）等字眼表明了准结婚关系。 26


    对于罗马帝国时期奴隶体系中出现的恶习，当时的文学作品明显夸大了其程度，即使是罗马贵族所拥有的奴隶也未能幸免。上文我们提到了一些奴隶与自由人通奸的情况，随着这样的案例的提出，人们势必会认为放纵淫乱的事情在当时很普遍。泰尼·弗兰克（Tenny Frank）所给出的数据可以有效地帮助我们认识这一夸大的事实，这些数据涉及到罗马奴隶之间建立家庭的情况，还有当时盛行的男自由人与女奴、男奴与女自由人之间同居，即混合婚姻的情况。 27


    古代奴隶制体系经常被人们拿来与古代文化的“衰落”联系在一起看待。“衰落”的原因通常被归结为奴隶制带来的所谓道德败坏，或者是使用奴隶劳动力所造成的经济方面的状况。 28 奥托·泽克（Otto Seeck）的观点与此稍有不同， 29 他认为奴隶制发展出一种服从的性格特征，而且这种性格特征作为获释奴祖先留下来的遗产，为晚期帝国时代的希腊罗马人所接受。即使我们假定奴隶制造成了婚外通奸行为的增多，我们也依然无法证明这一事实从总体上影响了古代社会的道德与物质生活。


    学者们在对古代文明的发展及衰落进行经济分析时，经常夸大古代奴隶的数量以及奴隶制所造成的影响。 30 海茨（E．Heitz）将古代文明的衰落归因于奴隶制，因为奴隶体系使得自由劳动力最终几乎脱离了经济生活的各个领域。 31 西格沃特（Sigwart） 32 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古代之所以无法发展起来，其原因就在于奴隶劳动力使用代价过高，因为奴隶是贫困而懒惰的工匠，需要高昂的管理监督费用，只有在大规模战争发生、大量人口被投入奴隶市场的非正常情况下，奴隶极低的市场价格才可能弥补其低下的生产力。 33 以奴隶成本价格和雇佣劳动力工资为基础可能可以得到奴隶与自由人生产力对比的统计数据，但学者们尚未掌握这个数据。不过罗斯托夫采夫的观点仍被广泛接受，即从总体上讲，奴隶劳动力的价格不算低，而且掌控奴隶也并非易事。 34


    有观点认为在手工业领域使用奴隶阻碍了科学技术的革新。 35 这个观点是错误的， 36 因为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一个完全由自由人组成的体系就会改变古代一直遵循的工业技术发展进程。奇科蒂（Cotti）谨慎地暗示， 37 奴隶们愤恨的情绪导致他们在生产时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制陶业，他们缺乏一个手工行业所必备的耐心的技艺。他的这个观点被我们所发现的陶器证据彻底推翻，这些陶器可以肯定是由奴隶制造的。在阿雷提乌姆，奴隶工匠们生产出浅浮雕陶器，这些陶器显示了良好的技术感觉、精巧的技艺以及在细节上所花的心思。 38


    帝国时代奴隶在数量上的逐渐减少 39 是当时社会、经济、政治变化的结果，而非这些变化的原因。造成农业及工业上奴隶数量缩减的原因包括：首先，战争和海盗活动的停止，这两项活动提供了大量便宜的奴隶来源；其次，奴隶劳动力价格的昂贵，这包括抚养奴隶的孩子的费用，而且孩子在成长期还有死亡的风险；最后，大量农业人口由自由承租人的身份降格为附属在其耕作土地上的隶农（coloni ）或农奴（adscripticii ）， 40 因而他们的购买力一定大大降低，作为一个阶级，隶农越来越不可能购买属于他们自己的奴隶。 41


    另外还有两个原因导致奴隶制影响力的逐渐减弱：首先，工业活动逐渐突破意大利的范围，向高卢和莱茵行省扩展，比如浅浮雕陶器的生产就由阿雷提乌姆向北部地区转移， 42 在新的工业中心，不再存在大规模的奴隶劳动力，因为这既不符合当地传统又不适合于当地居民的精神风貌； 43 其次，古代的情况是奴隶和自由劳动力混合在一起，释奴行动时常大规模发生，奴隶身份与自由人身份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这导致奴隶劳动力减少的状况逐渐地、不知不觉地发生，劳动力市场并没随之出现剧烈动荡解体的情况。


    注释


    1 Kroll，W．，R?mische Erotik，Zeitschrift für Sexualwissenschaft und Sexualpolitik 17∶147，1930．


    2 Tacitus，Annals 15∶54∶nam quum secum servilis animus praemia perfidiae reputavit，simulque immensa pecunia et potentia obversabantur，cessit fas et salus patroni et eptae libertatis memoria ．参见同作者，Histories 4∶23。


    3 Tacitus，Annals 2∶30．参见Dio Cassius，57∶19，5—7所记载的皇室奴隶所做的对德鲁苏不利的事情。有关克劳狄时期告密的情况，见同上，60∶15，1—4；关于布列塔尼库斯（Britannicus）的遭遇，见Tacitus，Annals 12∶26，参见同作者，Histories ，1∶7；2∶84；Suetonius，Galba ，10．虽然一个元老院议员遭到了一个奴隶的控告，但尼禄并没有追究其责任，见Tacitus，Annals 13∶10．有关奴隶捏造事实所带来的危害，又见Juvenal，Satires ，9，102—123；10，87—88，sed videant servi，ne quis neget et pavidum in ius cervice obstricta dominum trahat ．根据Dio Cassius，77∶2，2的说法，卡拉卡拉通过对奴隶严刑逼供来获得对他们的主人不利的证据。


    4 Seneca，Letters ，47，4．


    5 Script．hist．Aug．，Pertinax ，9，10，一个奴隶因为控告他的主人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参见10，7；Severus Alexander ，66，3—4．同上，The three Gordians ，24—25。


    6 同上，Tacitus，9，4。


    7 Ephemeris Epigraphica 7∶416，Rome，1892，or Bruns-Gradenwitz，FIR ，no．94，28—34．


    8 Theod．Codex 9∶6，2．


    9 Lucian，The tyrant ，11．


    10 见本书第十七章；Scrip．hist．Aug．，Hadrian ，18，8。


    11 Ard，P．，Esves Chrétiens ，147，n．5．Just．，Digest 3∶1，1，4，2．


    12 同上。


    13 同上，3∶2，4，3。


    14 同上，2∶2，24。


    15 Script．hist．Aug．，Aurelian ，49，8．参见Seneca，De beneficiis 3∶19∶servus autem not habet negandi potestatem ；［Quintilian］，Demationes ，307；Just．，Digest 25∶7，1；Codex 9∶9，20，25。


    16 Cotti，E．，Tramonto de schiavitù ，180．对奴隶贞操的赞美，见Seneca，De beneficiis 3∶19，2—4．在犬儒—斯多葛派的宣传及帝国时代的文学作品中，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奴隶在面对诱惑时能够保持贞操。参见Braun，M．，Griechische，r?mische und hellenistische Geschichtschreibung，Frankfurter Studien zur Religion und Kultur 6∶44，1934。


    17 Kroll，W．，R?mische Erotik，Zeitschrift für Sexualwissenschaft 17∶157—158，1930．参见Petronius，63，3；Tacius，Annals ，11∶2；14，42；15，37；Dio Cassius，79∶21，1；Script．hist．Aug．，Macriuus ，4，3；gabalus ，6，4。


    18 CIL 4∶1882；3375；4024；4126；4816．Kroll，W．，Zeitschrift für Sexualwissenschaft 17∶156．


    19 Just．，Digest 18∶1，56．参见Just．，Codex 4∶56，1—3．


    20 Taubenscg，R．，Das Svenrecht im Rechte der Papyri，Zeitsch．d．Savigny-Stift． 50∶144，1930；Sudhoff，K．，?rztliches aus griechischen Papyrusurkunden ，149，Leipzig，Barth，1909．


    21 Varro，De re rustica 2∶10，6．


    22 Colume，De re rustica 1∶8，19．


    23 Tibullus，2∶1，21；1∶5，25．


    24 见本书第十三章，参考此处 。


    25 Frank，T．，Race mixture in the Roman Empire，Amer．Hist．Rev． 21∶698，1916．


    26 有51％到59％组成了家庭关系。如果我们只考虑记载有孩子出生的文献，那么这个比例就下降到13％，同上，697。参见有关形成这种关系的男女所从事的职业的有趣的数据，同上，696。


    27 Inscriptiones Graecae ad res romanas pertinentes （＝IG Rom ）1∶492；CIL 5∶1071；Dessau，ILS ，8553，8555；见Cotti，Tramonto de schiavitù ，261，n．2中引用的许多例子。


    28 有关奴隶制带来的道德败坏造成希腊文化衰落的观点，见Barbagallo，C．，La fine de Grecia antica ，3—76，Bari，Laterza，1905 and Wallon，L''esvage 1∶452，457．有关奴隶制使罗马文化衰退的传统观点，见同上，2∶325—326，383；3∶335 and Adams，G．B．，Civilization during the Middle Ages ，80，New York，Scribner，1904。


    29 Seeck，O．，Geschichte des Untergangs der antiken Welt 1∶314—318，327—328，Berlin，Siemenroth & Troschel，1897．


    30 Bücher，K．，Industrial evolution ，98，New York，Holt，1912中说</a>∶“早期文献中的技工不是从事工业的自由人，而是奴隶工匠，他们从农牧业奴隶那里获得谷物、羊毛和木材，而这些原材料将被转化成面包、衣服或器具。”


    31 Heitz，E．，Neue Grunds?tze der Volkswirtschaftslehre ，8—9，Stuttgart，Kohlhammer，1897．


    32 Sigwart，C．，Kapitalismus，Pauly-W．，RE 10∶1905．


    33 参见Cotti，Tramonto de schiavitù ，37，282，285，该作者认为奴隶劳动力的回报率很低。


    34 Rostovtzeff，M．，Soc．and econ．hist．Roman emp． ，303，但他夸大了希腊化时代奴隶的数量。见本书第八章参考此处 。


    35 Salvioli，G．，Il capitalismo nel mondo antico ，75，Bari，Laterza，1929，Heichelheim在Historische Zeitschr． 143∶95，1931中发表书评接受了这个观点，但后来他在Wirtschaftsgeschichte des Altertums 1∶401—403，Leiden，A．W．Sijthoff，1938中又睿智地修改了这一观点。


    36 Rostovtzeff，M．，Soc．and econ．hist．Roman emp． ，303．


    37 Cotti，E．，Tramonto de schiavitù ，283．


    38 在Oxé，A．，Arretinische Reliefgef?sse vom Rhein ，Frankfurt am Main，Baer，1933中，一个陶瓶上就有奴隶陶工的签名，包括Pdes，pl．5，12 a，b；Pantagathus，pl．22，108 a，b；pl．36；L．Avillius Sura的工场里的奴隶Hrio，pl．52；Q．Ancharius的奴隶Dardanus，pl．55，no．282。


    39 Cotti，E．，Tramonto de schiavitù ，33，285，314．


    40 Rostovtzeff，M．，Gesch．des r?m．Kolonates ，396—398 and his Soc．and econ．hist．Roman empire ，472—473；Seeck，O．，Colonatus，in Pauly-W．，RE 4∶495—496．


    41 Rostovtzeff，M．，Soc．and econ．hist．Roman empire ，470，其中作者提到了农民的贫困化、城市中产阶级数量的减少及其购买力的下降。


    42 Dragendorff，H．，Gnomon 10∶360，1934，in his review of Oxé，Arretinische Reliefgef?sse vom Rhein ．


    43 见本书第十四章参考此处 （指原书页码。——中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