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3个月前 作者: 埃迪·德文德
    9号楼里迎接他的并不是愉快的气氛。鲍尔,那个楼长,已站在走廊里等他,一看见他走进来,开口就骂。


    他把所有骂人曲目都演唱了一遍:“上帝啊,你个遭天谴的,该死的白痴,劳动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你肯定是去隔壁逛窑子了吧。我真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我们这么体面的集中营里建那么个东西。我在布痕瓦尔德整整五年,一条裙子都没见到,直到后来‘普夫’[1]开门。”


    齐里纳,站在他边上的首席医生,给了他一拳:“你那时候肯定是天天赖在那儿。”


    “你想什么呢?!我可一次都没去过。我确实是个共产党人,但是我可不和那些婊子混。再说了,布痕瓦尔德那边的都不是什么体面人。你绝对看不见戴着红三角袖章的政治犯会去普夫。我真是不懂,奥斯维辛这边怎么都是一群软柿子,一晚上站在那里排着队等。”


    “这边的饭太好吃了。”齐里纳打趣道。


    “不过说回你这个倒霉鬼,”鲍尔对汉斯说道,“要是你迎面遇上主管助理,我才会笑死呢。你知道我们那个理发师弗洛莱克怎么了吗?”


    “不知道。”


    “弗洛莱克站在窗边和一个10号楼的女人聊天。弗洛莱克这人你知道的,少不了那些恶心的话、那些恶心的动作。然后卡杜克,第二主管助理,正好过来了。他提起弗洛莱克的脖子,像攒肉丸子那样把他拎起来带到营房长的房间去了。把他交给营区主管霍斯勒,说:屁股上打25棍。于是他马上就在地堡里吃到了这顿爆炒牛尾巴。”


    “那是什么?”


    “我不刚说了吗,风干的牛尾巴,那可是一流的日耳曼刑罚工具。弗洛莱克在床上趴了三天。现在都过了两周了,他还不太敢坐着。”


    “你从来没听说过‘25棍之国’吗?”齐里纳插话道,“在德语里是非洲东南部的意思。用棍子或者鞭子抽打25下,在那些老黑那里是种很常见的刑罚。这个绰号也是这么来的。”


    鲍尔打断了他:“我们德国人现在可是一个狂野的民族。”他用极其愤怒的眼神看着汉斯,又接着骂了几句,把汉斯派去21号楼。这才是今天的主题,今天要分派工作小队的任务。


    21号楼前站了15个人。门卫忙着比画,推搡着把人们分成五人一排,嘴里骂着那些还没有把工人配额送过来的营区。


    接着又是:“快点!走起来,速度!”不过当30个人凑齐了之后,又过了半个小时才过来一个党卫队队员来带他们走。等到他们都列队走出大门,到了党卫队大院,并没有看到拉货的车。工头[2]去交涉,于是他们又站着等了一个小时。外面很冷,人们穿着亚麻的衣服瑟瑟发抖。他们站在道路中间,因为已经被囚犯们扫过雪的人行道是为进出大楼的党卫队准备的。党卫队大院一共有三座大楼:党卫队医院、东南地区行政管理部和司令部。


    整个大院就和一个蜂巢一样,男人们鱼贯出入着,中间偶尔有几个衣着精美的女孩,她们肯定也曾是那些现在已经被杀的犹太女孩中的一员。有时候有几个囚犯会因为“党卫队医院劳动”,来这边打扫卫生,还有些重要人士甚至可以过来当药剂师和牙医。这可是个大便宜。他们吃的是党卫队的食物,日用品和药品一应俱全。“党卫队医院劳动”也是整个营里最重要的药品来源。在这里干活的囚犯把药顺到营里,然后卖了换果酱、香肠和别人从更衣室里偷出来的衣服。这边有一个巨大的药房,还有大阁楼,火车运来的成千上万的药品都会堆放到这里。它们和从柏林利希滕贝格的武装党卫队医疗营运来的货物一起,构成了庞大的库存。从这个中心点,这些药品被分发到整个东南前线部门的党卫队去。同样,奥斯维辛建筑院是所有部队的建材中心,而武装党卫队东南区的所有战争物资都是由奥斯维辛的工厂提供的。德国军工厂,简称DAW,负责所有木制的东西,尤其是弹药箱。弹药本身,则是由“汽车联盟公司”在布纳的工厂里做的。布纳那边还生产合成橡胶。


    这里的这些大楼,就是巨大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中心,这个集中营是由30多个营地组成的:


    奥斯维辛一号营区是汉斯所在的营,比克瑙是灭绝营,莫诺维茨加上布纳的工厂,还有很多煤矿和农业的劳动队,这些加在一起,共有25万多名工人。司令部和行政管理部负责行政管理,管理所有的工人和材料。


    不,奥斯维辛更像是一个大型的欺凌场所。它的工厂和矿场是上西里西亚工业区的重要部分,劳动力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便宜。他们不需要工资,也基本不吃什么东西。如果要是被累垮了,就直接沦为毒气室的受害者,反正欧洲还有足够的犹太人和持不同政见的人来把缺失的人数再补齐。


    柏林在统筹一切。在威廉大街上有一个特别的集中营部门,隶属于希姆莱之下。那里的人负责安排从整个欧洲到集中营的运输。所以韦斯特博克才会下令:这几千人去这个营,多少多少人去那个营。那里也会计算,这一批人中的几成会直接被处决,以及多少人需要被派去干活。


    对,格伦,那个牙医,在营里已经待了一年半,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天不怕地不怕而且从来不为他人着想的波兰人都把他视为榜样。他在营里声名大噪,并且一直干的都是最体面的活。他在政治部门工作的人里有自己的朋友,那些人跟他透露了各种秘密:司令部的决定、柏林来的电报什么的。他和那些在党卫队医院工作的女孩子也不清不楚,要是被抓到也不会掉脑袋,因为他在党卫队厨房里也有朋友,可以给他搞到两斤杜松子酒,带过去把那个知道格伦太多秘密的人的嘴堵上。但是现在他的处境也有点不比从前了。


    “你知道‘沼气’是什么吗?”


    “不知道。”


    “‘沼气’是一个600个人的工作小队,他们住1号楼和2号楼。每天他们要走五公里,那边的一片沼泽地边上建了一个大工厂,用来从腐烂的气体中提取沼气能源,这个工作也有一些民工一起做。沼气工作小队是最大的走私队。来这干活的人把亚麻布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脱下来卖给民工,换取生活用品,有时候还有首饰和手表。他们的东西又是从那些在“加拿大”[3]工作的人手上得来的。火车上运来的所有东西都能到那边,“加拿大”的人则把这些收获一起瓜分了。


    “两个月以前,我手上本来有挺不错的一单,但是失败了。一个男孩在“加拿大”的一件大衣里搜出了几颗钻石,他找到了我,因为他知道我在沼气小队。这个钻石的要价很明确:自由。


    “我首先在负责工作安排的人那边打点了一公斤荷兰金酒,我的朋友也被分到了沼气小队。然后我们给一个波兰司机出了个主意,问他能否在车斗下面铺几块板子,这样我们俩可以躺在那。也就是车斗和曲轴中间。但是我失策了,因为这个人和小队里的一个哨兵认识。我碰巧看见他站在那儿和哨兵商量。于是我就在作业长那里请了病假。他肯定也会狠敲我一笔的,不过还是找了个哨兵把我送回营地了。至于我那个朋友,我没机会再警告他了。他们当天就射杀了他。但是他们没在他身上找到钻石,因为钻石已经被我收好了。


    “你懂的,在那之后我就居于幕后了,因为肯定有不少党卫队队员对钻石垂涎欲滴呢。”


    汉斯还明白了一点:这个格伦,在事情败露的时候,牺牲了他的朋友,就为了自己能带着钻石全身而退。


    “你要是想逃避工作,”格伦补充道,“医院就是最好的地方。花一斤杜松子酒你就可以当护士了。”


    确实,格伦很清楚怎么躲藏。


    工头来了。他弄到了辆车,他们要去把袋子从火车上卸下来,再运到这边。格伦和他说了几句话,从工头那拿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需要清点袋子的数量。


    他们推着车上路了。路上很安静。他们都是护士,左边的袖子上有一个黑色的袖章,上面绣着H.K.B三个字母:医院囚犯。蓝色字母代表护士,红色代表技术人员,医生则是白色。不过这个分配不过是理论上的罢了,因为所有人现在都在推着同一辆货车。


    H.K.B是几个神奇的字母。尽管党卫队队员对知性主义非常反感,但他们还是有点畏惧感的。韦斯特博克的知识分子们能坚持的时间最长,并且之后大多被送到有特权的特莱西恩施塔特,是巧合吗?医生,尤其是涉及生死的医生,在奥斯维辛和其他营地里生存的机会都最大,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原始人一直生活在对灵魂世界的不断恐惧中,而这个世界却是由死者的灵魂组成的。如果杀死了某个人,他的灵魂就会视你为敌,而这样一个愤怒的灵魂,在活着的时候越“强大”,死后就越危险。医生尤为危险,他们掌管着古老的巫师留下的精神遗产,统治着活人与死者的精神世界。而又有谁比“日耳曼贵族”更加原始呢?


    再者,对医生你可要小心着点。就算是党卫队最健壮的野蛮人,也总有个“你或许某天就需要看医生”这样的感觉。也多亏了这点,医生、护士、技术人员,才没有被过分催促和殴打。


    不过工作还是要做的,并且是烦人的工作。车上装满了纸袋子,上面写着“除疟蚊的药”,然后是化学配方、硫化合物。很多袋子已经破了,所有东西上面都盖着层绿色的粉末。你要是把袋子扛起来,粉末就会撒进脖子,撒在你那大汗淋漓的寸头上。粉末钻进鼻子里,你就开始流鼻涕,撒进眼睛里,你就开始流眼泪。


    一开始你还会尽可能地注意,把袋子放在后背的正中,防止撒出来,但是每个袋子都有一百斤重,你要是累了,就得把袋子扛在肩上。那它就倾斜了,于是人人都撒了一身粉末,衣服变成了绿色,脸也变成了绿色。


    眼睛是最惨的,又辣又痒。你要是用沾满灰的手揉一揉,眼睛就像火烧一般开始流泪。你看不见了,也没法再继续干活儿,只好把袋子先放下来。但是那也不行,活儿必须得在规定时间内干完,工头要负责,所以他得来催你。要是你抱怨粉末刺痛了你的眼睛,腐蚀了你的皮肤,工头就会神秘地笑笑。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晚上,大家筋疲力尽红着眼睛流着泪回到营区,感觉惨极了。这个哆嗦,那个恶心,每个人眼睛都痛,有些人的皮肤上起满了疱。汉斯觉得自己很难受,在点名之后就直接爬上床去。第二天他起不来床了,发烧,而且他肩膀、后背和身体其他沾到了粉末的皮肤都红肿了起来。


    他不是唯一的一个,有四个护士都卧床不起。鲍尔还挺友善,那天安排了别人去,活总是得有人接着干的。


    新派去的人问工头能不能拿一些橡胶之类的把后背和肩膀盖上,或者有没有可以保护眼睛的护目镜。工头漠不关心地耸耸肩,大不了就是多几个生病的囚犯嘛。一个护士从处置室里拿了些橡胶床单,每天检查医院的卫生署的卫生员,也叫S.D.G,发现了之后,把他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给了他几巴掌,把床单拿了回来,骂道:“搞破坏的。”


    要是你想保持健康,要是你把自己和每天都要接触的毒药隔离开来,你就叫搞破坏。这么说的话,荷兰人给油漆厂里的工人带牛奶,简直是犯了死罪。好吧,晚上又多了几个病号。


    鲍尔看起来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一天也是如此。现在,仅仅是因为那个防疟疾粉末,9号楼里的35个护士里面已经有七个都病倒了。不过工作总算是做完了。


    汉斯并无不满。烧总是会退的,身体也终将会把毒素排出去,他身上留下的疹子也会慢慢长好。休息还是不错的,唯一痛苦的是他不能和弗里德尔联系。他给她写了封信,说他情况不太好,但是没有收到回音。给10号楼送饭的小青年们不敢去送,刚有几个人遭到了鞭打,还有一个人,他身上的信被搜了出来,于是被送去比克瑙接受惩罚了。


    [1] 是奥斯维辛的一家主要的妓院。


    [2] 负责选人的党卫队军官。


    [3] 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存储仓库所在的地方被称为“加拿大”,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加拿大代表富饶。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