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学校生活终于开始了。头一天走进教室,登上高高的讲坛,觉得有些别扭。我一边讲课,一边想,凭我也能当上教师吗?学生们吵闹不休,不时直着喉咙大声喊“老师”。这真叫当老师的受不了。过去在物理学校,每天“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喊别人老师,同别人喊自己老师简直是天壤之别,总觉得脚底下发痒。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也不是胆小鬼,遗憾的是缺乏魄力。当学生大声叫我老师的时候,就好比从前在东京,肚子饿了,听到丸之内大街放午炮一般。第一堂好歹应付过去了,没有碰到特别困难的问题。回到休息室,豪猪问:“怎么样?”我只“嗯”了一声,权作回答。他好像放心了。


    第二堂课,我拿着粉笔走出休息室时,心中感到像深入敌军阵地一般。进教室一看,这一班学生比前一班学生个子高大。我是江户哥儿,生来文弱、矮小,虽然站在高处,还是缺乏威严的风度。若是打架,就算对手是相扑力士我也能和他比高低。但面对这四十几个大个子学生,单凭一张嘴,怎能制服他们呢?可转念一想,要是在这帮野小子跟前示弱,往后就难办了,所以尽量提高嗓门,用又快又重的语调讲课。起初,学生如入五里雾中,被弄得茫然若失。“怎么样?”我越来越得意,连东京地方骂人的粗鲁话也带出来了。这时,坐在最前边、身体最强壮的一个家伙,猝然站起来,喊了声:“老师!”我想,这回来了!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讲得太快,听不懂,请慢一点行吗?可以的话。”什么“请慢一点行吗?可以的话”,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于是我回答他:“要是嫌快,就放慢一些。不过,我是江户哥儿,不会说你们这里的话,听不懂慢慢听好了。”就这样,第二堂比预想得要顺利得多。刚下课,一个学生说:“请把这道题讲一下,行吗?”他拿了一个很难的几何题来,弄得我浑身淌冷汗。没办法,我只得说:“我不懂,下回再说吧。”便急忙退了出来。学生们哇地哄闹起来。我听到有人喊:“他不会,他不会!”混蛋,老师不懂也是常有的事。不会就是不会嘛,有什么稀奇?要是这种难题也会做,我会冲着四十元钱跑到这种乡村来吗?我一边想,一边回到了休息室。豪猪又过来问:“这一堂怎么样?”我又“嗯”了一声。但光是“嗯”还觉不够,又添了一句话:“这个学校的学生太不懂事啦!”豪猪听了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第三堂、第四堂和下午的第一堂,都是大同小异。头一天上课的几个班级,都有些失败。我想,当个教师不像看热闹那般容易啊。课虽上完了,还是不能走,必须傻等到三点钟。听说到了三点,本班的学生打扫完教室前来汇报后,还得检查一下,再把点名簿翻看一遍,这才能回去。就算凭这点月薪把身子卖了,可无事时也被关在学校,两眼盯着桌子出神,这是哪家的王法?然而,别人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而新来的我反而爱耍性子,这样不太好。所以我忍住了。回来的路上,我对豪猪说:“你看,不管有事无事,一律在学校里关到三点钟,这太愚蠢啦!”豪猪先是“啊哈哈哈”地笑上一阵,接着一本正经地忠告我:“你可不能老是抱怨学校,要讲,就对我一个人讲,学校里有好多不三不四的人啊。”我们在十字街头分手,有些事没有来得及详细问他。


    回到寓所,房东走进来说:“沏杯茶吧。”我原以为请我客呢,谁知他泡了我的茶叶,毫不客气地喝起来。看样子,我不在时,他也经常一个人闯进来干这种勾当吧。房东说:“我喜欢书画古董,后来就私下里做起这种生意来啦。依我看,你也是个风流儒雅的人物,也来搞搞这一行当怎么样?”他这样劝说我真是乱弹琴!两年前,我到帝国饭店替别人办点事儿,被误认为是修锁的铜匠;一次披着毛毯去看镰仓大佛,被车夫唤做“头儿”。直到现在,虽然经常被人误会,但从未有人称赞我风流儒雅哩。大凡风流人物之类,一般从穿戴、举止上可以看出来,从画上看,他们大都头戴方巾,手执书卷。这家伙一本正经说我风流儒雅,看来不是一般的坏人。我说:“那些都是消闲无聊的老爷们干的,我不喜欢。”房东嘻嘻地笑道:“不,谁也不是一开头就爱上这一行的,一旦进入此道,就再不想放手啦。”他一个人沏好茶喝起来,那动作很是奇特。本来,这茶叶是昨晚我托他买的,沏出茶来又苦又浓,我不喜欢,喝上一杯胃就感到难受。我告诉他,今后买些不苦的送来,他答应着,又喝了一杯。这家伙见是别人的茶就没命地喝。房东走了之后,我准备好明天的课程,很快睡了。


    此后,我每天到学校按部就班上课,每天回来,房东就过来喝茶。过了一周光景,学校的情况大致了解一些,房东夫妇的为人也掌握了几分。问问别的教员,听说他们在接受委任书一周到一个月之内,非常关心人家对自己的反应是好是坏,而我一直无动于衷。有时上课出点差错,当场有些不痛快,但过了三十分钟就烟消云散了。我这个人,不管干什么,即使自己想长久记挂在心上也办不到。课堂上的差错,究竟给学生造成怎样的影响,而这影响在校长和教务主任那里又有些什么反应,我全然不放在心上。前面说过,我是个缺乏魄力的人,但心胸却颇为旷达。这个学校不行,我可以马上到别的地方去。正因为有了这番主意,什么狐狸、红衬衫,我一点也不打怵。至于课堂上的毛孩子们,更不想巴结和讨好他们。在学校可以这样,在寓所却不行。房东只是过来喝喝茶,我倒也罢了,他还拿来了好多东西。起初是各种印石,一连摆了十几块,说:“便宜卖了,一共只要三元钱,请买下吧。”我说:“我又不是巡游乡里的蹩脚画师,不要这些玩艺儿。”下一次他又拿来了什么华山[1]的花鸟挂轴,亲手挂在壁龛里,说:“不是很好吗?”“是啊。”我好歹应付了一句,他又唠唠叨叨讲解了一番。他说华山有两个,一个叫什么什么华山,另一个叫什么什么华山,这幅画就是其中一个华山画的……“怎么样?若是你想要,就算十五元,请买下吧。”我一口回绝:“没有钱。”他还在纠缠:“没有钱?什么时候给都行啊。”我又说:“有钱我也不买。”这才把他赶走。过些时候,他又搬来一块像兽头瓦一样大的砚台,连连说:“这是端溪石,端溪石。”我半开玩笑问他:“端溪石是什么东西?”他马上解释说:“端溪石有上、中、下三层,现在时兴的都是上层,但这一块确实是中层。你瞧这个眼儿,有三个眼的很少见。研起墨来极佳,不信你试试看。”说罢,就把大砚台推到我面前。我问他卖多少钱。他说:“物主是从中国带回来的,想早一点脱手,价钱便宜一些,就算三十元吧。”这家伙简直是异想天开。学校方面,我倒能平安无事地对付过去,碰到这位古董贩子,成日来兜销,真叫人受不了。


    这期间,我对学校也讨厌起来。一天晚上,我到大町这地方散步,看到邮局隔壁挂着一块招牌,写着“面馆”二字,下面还注着“东京”。我很爱吃面条,在东京时,每打面馆前面走过,一闻到佐料的香味,就一心想掀开门帘吃上一顿。这一阵,被数学、古董之类搅混得连吃面条都忘记了。如今看到招牌,总不能白白放过。心想,顺便吃一碗吧,就走了进去。一看,不像招牌上标的那样。既然写着“东京”,应当搞得干净一些才是。是不了解东京,还是没本钱?到处脏得很。铺席都变了颜色,而且满是沙子,走上去扎扎拉拉的。墙壁被煤烟熏得漆黑,天花板经煤油灯烟熏火烤,黑糊糊的,又低,走在下面,不禁缩起脖颈。只有那堂而皇之写着各种品名和粘贴着价目表的菜单是崭新的。这间店定是买的旧房,才开张两三天。菜单上第一号是炸虾面。我大声喊道:“喂,来一碗炸虾面!”这时,聚在角落里刺溜刺溜正在吃面的三个人,一齐朝我这边张望。屋里很暗,一时没有留意,等一照面,才发现都是本校的学生。因为他们先打了招呼,我也寒暄了几句。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可口的面食了,当晚我一连吃了四碗炸虾面。


    第二天,我毫不经意地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满满地写着“炸虾面老师”几个大字。学生们一看到我,哄然大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a>!我于是问他们:“吃炸虾面有什么可取笑的?”一个学生回答:“不过连吃四碗总是太多了吧。”“不论四碗还是五碗,我花钱买来吃,关你们什么事?”我草草上完课回到休息室。过了十分钟,走进另一个教室,这回黑板上写着:“炸虾面四碗也,但并不可笑。”刚才我没有怎么生气,这次发火了。玩笑开过了头,就是恶作剧,欺人太甚,谁也不买账。看起来,乡巴佬不懂这个门道,以为不管如何瞎闹都没关系。住在这种巴掌大的镇子,逛上一小时就再没有看的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娱乐,所以才把炸虾面事件当作日俄战争一般宣扬吧。可怜的小子们!他们在童年时代就受到这样的教育,造就出这种小人物来,刁钻、世故,像花盆里的小枫树令人生厌。如若出于天真无邪,大家一同笑笑倒也没有什么,可这算什么呀?小小年纪,却这般刻毒。我一声不吭擦去黑板上炸虾面几个字,说:“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思?这是卑劣的胡闹!你们懂得卑劣这个词儿的涵义吗?”一个家伙回答:“自己做的事受到人家取笑而发怒才是卑劣啊。”可恶的东西!想到从东京特地跑来教这些人,实在叫人痛心。我说:“别再胡说八道了,好好学习吧。”便开始上课了。等到进入下一班的课堂时,黑板上又写着:“吃了炸虾面,就想胡说八道。”真是不堪收拾。我很生气:“这样调皮的学生,我教不了。”说罢,急急忙忙往回走。后来听说放了假,学生都很高兴。这样看来,古董贩子倒比学校的学生好对付些。


    回家睡了一夜,不再为炸虾面事件生气了。到学校一看,学生都来上课了,我有点奇怪。此后的三天平安无事。第四天晚上,我到一个名叫住田的地方吃了团子饭。住田是有温泉的小镇,从城里坐火车要十分钟,若是步行则需三十分钟。这地方有饭店,有温泉旅馆,有公园,还有妓院。我去的这家团子店坐落于妓院的大门口,听说很不错,洗完温泉澡,顺便去尝了尝。这次没有遇到学生,想来不会有人知道了。第二天到学校,上第一堂课时,看见黑板上写着:“两盘团子七分钱。”可不,我是吃了两盘付了七分钱。瞎管闲事的家伙!我想,第二堂课肯定还会有好戏唱,一看,果然写着:“妓院的团子,好吃好吃。”都不是好东西!


    团子的事了结之后,谁知红毛巾事件又闹腾开了。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也真无聊。我到这里以后,每天总要去一趟住田的温泉。在我看来,别的东西都远不及东京,独有温泉甚好。我想,好容易到了这地方,多洗洗温泉澡吧。于是每天晚饭前作为运动常到那儿去。我每次去时,总是拎着西式大毛巾。这毛巾经温泉水一泡,原来的红条子突现出来,看上去有些发红。我来来回回或坐车,或步行,总是拎着它。因此,学生们便管我叫“红毛巾,红毛巾”。住在这种小地方,反正得受气。还有哩,温泉浴室是新落成的三层楼建筑,雅座可以租借浴衣,加上搓背一共只花八分钱。此外,还有女子端着茶碗献茶。我总是洗雅座。这样一来有人就说,月薪四十元,每天进雅座,太奢华了。多管闲事!还有哩,浴池是花岗岩砌成的,地面宽大,足有十五铺席,经常有十三四人入浴,有时连一个人也没有。水深齐胸,为运动起见,在热水里游上一阵特别开心。我瞅着没有人的时候,便在十五铺席宽的浴池里游来游去,自得其乐。有一天,我从三楼兴高采烈地走下来,心想今天不知能不能游得成。我打门口向里一瞅,大木牌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着:“浴池内不得游泳”。在浴池里游泳的人并不多,这字条是新贴上的,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从此打消了游泳的念头。游泳算是不行了,到学校一看,又同从前一样,黑板写着:“浴池内不得游泳。”这使我大吃一惊。看来学生们都在监视我这个人的行动呢。我有些闷闷不乐。本来自己想干的事,经学生一说就不干了,我不是这号人。但是,我为啥偏要跑到这种一转身就碰鼻子的狭小天地里来呢?每想起这一点就伤心。况且一回到寓所,又要受到古董贩子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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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渡边华山(1793—1841),横山华山(1784—1837),均为江户末期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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