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3个月前 作者: 舍伍德
这故事是我在火车上碰到的一个女人讲的。那节车厢很拥挤,我恰好坐她旁边的位置。和她同行的男人长得文弱秀气,穿一件卡车司机在冬天会穿的厚重棕色帆布外套,正坐在远一点的位置。我的位置就在那女人边上,他想要那个位置,就在车厢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但我当时并不知情。
那女人有一张阴沉的面孔,一个粗大的鼻子。她一定有过什么不好的遭遇,被人狠狠打过一拳,或是摔跤了。人的鼻子不可能天生这么宽、这么粗大、这么丑。她用非常标准的英语和我交谈,我猜想她在和那个穿棕色外套的男人一起旅行数天之后,大概暂时感到厌倦,应该很高兴有机会和其他人共处几个小时。
大家都知道半夜待在一辆拥挤的列车上是什么感觉。我们的列车沿着爱荷华州西部和内布拉斯加州东部一路疾驰。连下了数日雨,田地被淹了。晴朗的夜间里,月亮爬出来,窗外的景色陌生,还莫名非常美丽。
你会产生那种感觉:黑色光秃的树木和别处一样成群生长,水池中倒映着的月影随火车飞驰而快速移动,列车行驶发出哐当哐当声,远处农舍的孤灯一闪而过,以及当火车飞驰进西部时偶尔路过城镇的灯火辉煌。
那个女人刚刚离开战火肆虐的波兰,天知道她和她的爱人经历过什么奇迹,才得以逃脱那片饱受磨难的土地。她让我感觉到了战争的硝烟,那女人做到了,她告诉我的故事我想讲给你们听。
我不记得我们的对话是怎么开始的,也说不清自己的心境是怎么从冷漠到关心。她告诉我的故事,已经成为车外宁静夜晚谜题的一部分,对我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一群波兰难民在一个德国人管制下沿着波兰的一条路向前移动。那个德国人大约五十岁上下,留着大胡子。在我的想象中,他是那种人——如果生在我们国家,比如说爱荷华州的得梅因或是俄亥俄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应该会是一个大学</a>外语教授。他体格健壮,吃着他那个级别的食物。他也应该读过不少书,思想上推崇等级和秩序。他被拖入战争只因他是个德国人,他全身心地相信德国的强权理念。我想,他的头脑中有另外一种想法一直困扰着他,所以为了全心全意为政府服务,他读了一些书,这些书可以重新唤起他对他为之战斗的强大而可怕的东西的感情。他已经五十岁了,不能再上前线,只能负责管理难民,把他们从炸成废墟的城市迁移到铁路边的一个营地,那里有吃的。
难民都是农民,除了那个和我在美国火车上相遇的女人、她爱人和她六十五岁的老母亲。他们是小地主,队伍中的其他人都给他们干活。
队伍沿着小路向前,德国人敦促他们前进。他非常固执。而那个六十五岁的老妇人,某些方面来说,也是这个队伍的领袖,几乎同样固执地拒绝前行。在雨夜,他停在泥泞的路上,队伍其他人聚在她身边。她就像匹犟马,摇着头,低声用波兰语说:“丢下我吧,如我所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别管我!”她一遍遍地重复。德国人走上前来,手搭在她背上,一路推着她前行,在那个阴冷的夜里,他们走走停停,她低声抱怨,他不停推她前行,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那个波兰老妇人和那个德国人互相恨得牙痒痒。
队伍行至一条小溪岸边树丛,德国人抓着老妇人的胳膊,把她拖过了小溪,其他人跟着。她一遍遍地重复说:“丢下我吧,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别管我。”
在树林里,德国人生起火。他从外套的橡胶内衬口袋里拿出火柴和一些干木屑,很高效地就让火迅速烧旺了。然后他拿出烟草,坐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抽着烟,紧盯着坐在火堆对面的老妇人和簇拥着她的难民。
德国人睡着了,这却给他招来了麻烦。他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发现那些难民全都跑了。他一跃而起,脚步沉重地踏过那条小溪,沿着泥泞的小路去找回他的那支难民队伍。他也许会怒火中烧,但是不会惊慌。他知道就那么回事儿,只要原路返回,只要走得够远就一定能够找回走失的牛。
然后,当德国人赶上队伍,他和老妇人打了起来。她不再咕咕哝哝地说别管她了,而是向他扑过来。她苍老的手一只抓着他的胡子,另一只紧紧地掐住他的脖子。
道路上的争执持续了好一会儿。德国人累坏了,他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强壮,他身上有种模糊的道德感,阻止他向老妇人挥拳。他抓着她瘦弱的肩膀向前推,她用力挣脱。这场争执看起来就像一个人使劲用鞋带把自己拽起来。两个人继续打着,不准备停下来,但他们身体都不够强壮。
于是这两个人的灵魂扭打起来。火车上的女人对我描绘得非常清楚,尽管要让你们明白很难。我想夜色和列车飞驰的神秘感都在暗中帮助我。那是纯粹灵魂层面的较量,两个灵魂在晦暗的雨夜扭打在荒野无人的泥泞道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争斗的气氛,难民们挤在一起,哆哆嗦嗦地站着。他们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颤抖,当然,也为别的什么。他们从周围的空气中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发生。那个女人说,她乐意用生命换取这场斗争的停止,或是谁来点亮一盏灯。她的丈夫有同样的感觉。她说,那就像是两阵风在缠斗,也像一朵柔软的云变得冷硬,徒劳无功想把另一片云赶出天空。
然后争执停止了,老妇人和德国人筋疲力尽地倒在路上。难民们仍然挤在一起,静静等待。他们以为会发生点别的事情,也知道事实上更多事情会发生。你瞧,他们压抑着感情,挤在一起,可能还发出了几声呜咽。
整个故事的关键是到底发生了什么。火车上的女人解释得非常清楚。她说那两个人的灵魂在扭打之后回到了身体,但是老妇人的灵魂钻进了德国人的身体,而德国人的灵魂不小心进入了老妇人的身体。
后来,当然,事情就很明白了。德国人坐在路边,摇着头让其他人别管他,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个人待着。而那个波兰老妇人从他的口袋里取出文件,开始催促她的同伴原路返回。她严厉地驱赶他们,当他们累了,步伐缓下来,她就用手推他们。
这之后她还讲了一些故事。那女人的丈夫是个学校老师,他拿到了这些文件,带着他的爱人离开了那个国家。但我已经忘了后面的事,只记得那个德国人坐在路边,口中念念有词,说让他一个人待着,还有那个精疲力竭的波兰老母亲,严厉地驱赶着她疲惫的同胞,在暗夜穿行,回到他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