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人

3个月前 作者: 舍伍德
    她名叫艾尔西·莱安德,在她父亲位于福蒙特州的农场度过少女时代。莱安德好几代人都住在同一个农场,都娶了瘦弱的女人,她也理所当然地瘦弱。农场位于一座山的阴面,土地不算很肥沃。从一开始,莱安德家几代人都是男丁兴旺,却绝少女孩。男孩们都去西部,或是去纽约闯荡,女孩们待在家,像那些看着邻居家的男孩们一个接一个流向西部的新英格兰女人一样,想其所想。


    她父亲的房子是一座小小的白色木屋。从后门出去,穿过一个小谷仓和鸡棚,可以走上一条山边小路,再走入一片果园。这些树老而虬结。果园的后面,山势陡峭,岩石裸露。


    果园的篱笆里一大块石头高出地面。艾尔西靠着石头坐下,脚下是一片碎石山坡,她能够看见几座大山,清晰,但有一段距离。在她和群山之间,横亘着几片砌着整齐石墙的小块田地。到处都是岩石。大的那些,从农场的中间地带冒出来,重得根本无法挪走。田地就像盛满绿酒的杯子,秋天变灰,冬天又变白。大山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像是随时会伸出手举起杯子的巨人,一杯接一杯地饮尽杯中绿酒。田间的巨石如同巨人的手指。


    艾尔西有三个哥哥,全都离开了家。其中两个去和她西部的叔叔一起住了,她的大哥去了纽约,在那里成家立业。她父亲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辛勤劳作,日子却一直过得艰苦,然后他在纽约的儿子开始寄钱回家,生活才好转。他依旧每天围着谷仓干活,或者去田地耕作,但他不再操心将来。艾尔西的母亲每天早上做家务,下午坐在自己的小起居室的摇椅上织桌布和椅背防尘套,一边想念自己的儿子们。她是个沉默的女人,非常瘦削,手指更是瘦骨嶙峋。她不是慢慢坐进摇椅中的,而是猛然坐下和起身。编织东西的时候她的背挺得笔直,就像一个教官。


    母亲很少和女儿交谈。下午有些时候,这个年轻女孩爬上山坡,往自己果园后大石旁边的秘密基地去,她的父亲从谷仓走出来拦住她。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她往哪去。“去那块石头那里。”她回答,她父亲大笑,笑声就像生锈的谷仓大门的尖锐摩擦声,他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和她与她母亲的一样柴瘦。父亲摇着头回到谷仓。“她和她妈妈一样。固执得像块石头。”他想。从房子到果园的路口处长着一大丛杨梅。这个新英格兰农夫又从谷仓走出来,想看看自己沿路而去的女儿,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杨梅树之后。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房子、农田,直至远处群山。他也看到了如绿杯一般的田地和冷峻的大山。他那已经坏了一半的老骨头不由自主地肌肉紧绷。他无言地站了很久,出于对思考的警觉,返回谷仓,忙活着修理一件农具,此前它已经被修整过多次。


    莱安德家定居纽约的大儿子有个儿子,和艾尔西长得很像,是个瘦弱敏感的男孩。那孩子死于二十三岁,几年后,他的父亲也去世了,把所有财产留给了新英格兰农场的老人们。两个去西部的小儿子,和他们同是农夫的叔叔住在一起,直至成人。然后,小儿子威尔在铁路上找了个工作,于一个冬日早晨意外身亡。那是个很冷的雪天,他当班的货运列车离开了得梅因后,他在各个车厢顶上巡视,不小心摔了一跤,掉进了车厢之间的空隙里,人就没了。


    这一代莱安德家只剩下艾尔西和她从未谋面的哥哥汤姆还活着。她的父亲和母亲犹豫了两年,最终决定去西部投奔汤姆。然后又花了一年时间处理农场和做准备工作。全程,艾尔西没有对这个人生的重大转变想太多。


    去西部的火车之旅唤醒了艾尔西。尽管她对待生活冷漠超然,也开始感到兴奋。她的母亲笔直地坐在卧铺车厢的座位上,她的父亲在过道里走来走去。这个年轻女孩一夜不曾合眼,始终清醒地躺着,脸颊红热,手指紧紧抓着自己铺位的被单,当列车穿过城镇,翻越山丘,下坡进入密林覆盖的峡谷,她起身穿好衣服,整日坐着看窗外的新景象。火车在平原上又跑了一天和一个无眠之夜,所见的每块农田大得像她老家的一个农场。沿路的城镇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这片土地和她之前所知的任何事情都不一样,她感到心神不安。在她出生便一直生活其中的山谷里,事物一成不变。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小块的田地嵌入土地,一动不动,四周围着旧石墙。田地和俯瞰它们的大山一样亘古不变。她觉得它们向来如此,将来也如此。


    艾尔西像她母亲一样笔直地坐在车厢座位上,背挺得像个教官。火车飞快地穿过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她瘦瘦的手和她母亲的一样交叉扣住。要是谁无意路过这节车厢,可能会以为是两个女囚被铐住了双手,被绑在座位上。夜幕降临,她又躺回自己的铺位,又一次清醒无眠,她精瘦的面颊发烫起来,但她没什么新想法。她的手不再攥在一起,她也不再抓着床单不放。夜里她伸了两次懒腰,还打了哈欠,这种事情她此前从未做过。火车在大草原的一个镇子上停下,她乘坐的这节车厢的一个轮子出了些问题,铁路工人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过来修理。窗外是巨大的敲击声和鼎沸的人声。当列车重新开动时,她想从铺位上起身,在车厢过道上跑上几个来回。这个念头因窗外那些焊接车轮的男人们而起,他们都是这片新土地上的年轻人,他们用那些重重的敲打声,击碎了禁锢她心灵的大门。他们永久打破了她为自己制定的人生计划。


    一想到火车仍然向西疾驰,艾尔西的内心就充满喜悦。她想要待在一辆驶向未知的永不停止的列车上。她的意识不再落在火车上,而是想象自己生出羽翼在天空飞翔。经年累月地坐在新英格兰农场的巨石边,让她养成了说出自己想法的习惯。她细弱的嗓音打破了卧铺车厢的寂静,她的父母也清醒着,坐起来听她说话。


    汤姆·莱安德,新一代莱安德家族唯一活着的男性成员,四十岁,是个温和的大块头,已经开始发福。二十岁的时候,他和邻家农民的女儿结了婚,他妻子继承了一笔钱后,和汤姆一起搬到爱荷华州的苹果镇,开了一家杂货铺。这项事业和汤姆的婚姻生活一样红火。他远在纽约的大哥去世之后,他的父母和妹妹决定搬来西部那会儿,汤姆已经是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父亲了。


    镇子北面的大平原,一片绵延广阔的玉米地之中坐落着一幢未完工的砖房,属于一个名为拉塞尔的富农,他建这座房子就想让它变成附近最显扬的地方。房子快完工时,他发现自己没钱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不得已将自己几百英亩的玉米地分割成三个小农场出售。没人想买这座烂尾的大房子。几年之间,它一直空着,孤零零地耸立,窗户像眼睛一样望向几乎延伸到门前的田地。


    出于两个考虑,汤姆买下了拉塞尔的大房子。他一直有种虚幻的感觉,在新英格兰,莱安德家族向来名声显赫。他所有关于父亲在佛蒙特谷那块地的记忆已经模糊,但在对妻子的讲述时他却非常肯定。“我们莱安德一家血统高贵,”他说,板正了肩膀,“我们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是重要人物。”


    汤姆的另一个目的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在新地方感到自在。他不是一个精力十分充沛的人,尽管他作为一个杂货铺经营者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成功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妻子旺盛的精力。她对家务事和孩子不怎么上心,孩子们就像小动物一样得自己照看自己,但店里的大小事务她说了才算。


    为父亲买下拉塞尔的房子,汤姆觉得可以抬高他作为一个男人在邻里之间的地位。“我跟你说,他们习惯住大房子,”他对妻子说,“我跟你说,我的家人习惯体面的生活。”


    ……


    艾尔西面对爱荷华州灰色空旷的原野,在火车上突然涌上来的兴奋之情逐渐退去,但它带来的某些影响却伴随了她数月之久。大砖房里的生活和她在新英格兰的小房子里的生活没什么两样。莱安德一家只占用底层的三四间房。几个星期后,船运的家具抵达镇上,用汤姆杂货店的一辆马车拖了回来。房子旁边原本有三四英亩的地面上都堆着大量木块,原是那个失败的农民打算用来盖马厩的。汤姆让人弄走了这些木块,艾尔西的父亲准备整出一个花园来。他们是四月份抵达西部的,刚在房子里安置好,他们就着手在旁边的田里犁地种植。艾尔西重拾了那种伴随终生的习惯。在新地方,没有塌了一半的石头围墙围起的虬结旧果园,无边无际的田野向四野八方延伸开去,所有的栅栏都是用铁丝做的,刚刚犁完的土地就像一张蛛网衬在黑色的土地上。


    那栋房子孑立于此,如同海上浮起的一座孤岛,它建起来尚不足十年,却意外地陈旧。它虚胖的巨大躯体呈现一种衰弱的脉搏。艾尔西感觉到了。房子东边有一扇常年紧锁的门,门后是一段通往楼上空间的楼梯。门前有两三级石阶。艾尔西会坐在最上面那级石阶上,背靠着门,不受打搅地望向远方。田野几乎从她的脚边就开始向前延伸,没有尽头。成片的田野如同一片海面。人们在上面犁地、耕种。大马成群结队地穿过平原。一个年轻人赶着六匹马径直朝她过来。她看入了迷。马儿们低头前行,它们的胸脯如同巨人的胸脯。拂过田野的和煦春风也像一片海。如巨人般前行的马群也像一片海。它们用自己的胸脯推开面前的海水,一直把海水推出这片海域。那个驱马的年轻人也如巨人一般伟岸。


    ……


    艾尔西背靠着那扇紧锁的门,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她能够听见父亲在房子背后的花园里辛勤工作。他正在把干草耙到一处压实,好整出一个家庭菜园。他习惯在一个狭窄局促的地方干</a>活,在这儿也一样。在这片开阔的地方干活,他依然会用小小的工具,以无限的耐心做些小事情,种些小蔬菜。在房子里,她妈妈会织一些小桌布。她自己也会变得微不足道。她把身体靠在房门上,尽量不让人注意。只有那种时不时涌来却未能明确的感觉,会在心里放得很大。


    那六匹马在栅栏处转弯,边上的那匹马被缰绳绊住。牧马人大声呵叱。然后他转过身,从这个苍白的新英格兰女孩旁边起步,在下一声呵叱中拉住了马头,往远处驶去。他正在犁的这片田地有两百英亩。艾尔西没有等他回来就走进了房子,抱臂坐在一个房间里。她想象这房子是一艘漂浮在海上的船,海面上巨人来来去去。


    五月过去之后是六月。这片广袤的田野上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艾尔西开始习惯那个在地里干活的年轻人近在咫尺的目光。有时,当他驱马到铁网边上,会朝她点头微笑。


    ……


    八月天气极度炎热,爱荷华州地里的玉米疯长,茎干如小树苗那么粗壮。


    玉米地像森林一样。种植玉米的时节已经过去,田垄之间的野草也长肥了。那个年轻人和他的高头大马都不见了。广袤的田野上笼罩着静默。


    来西部之后的第一个夏天,庄稼收获的时节即将到来,她因火车之旅的陌生感而部分觉醒的自我,再一次被唤醒。她不再觉得自己像个古板瘦弱、背板挺直如同教官的女人,而是某种全新的人,陌生得如她现在所生活的这片新土地。有段时间,她搞不清怎么回事。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得极高,遮蔽了她眺望远处的视线。玉米就像一堵高墙,而他父亲的房子所在的这一小片光秃秃的土地就像监狱高墙后的监房。她失落了一段时间,想着她既然已经来到西部这片开阔之地,却发现自己被更深更紧地囚禁了。


    她涌起一阵冲动,站了起来,往下走了三四级台阶,坐在几乎和地面齐平的台阶上。


    她马上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视野无法跨越玉米地,但她能够看到玉米地的下方。玉米长长的宽叶在垄间互相触碰。玉米的地垄变成伸向无穷远方的隧道。黑土地上冒出的野草蔓延成一块柔软的绿毯。阳光洒落。玉米的地垄迷离而美丽,它们像是奔向新生的走道。她从台阶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将她和田野隔开的铁网前,伸手穿过铁网,抓住一根玉米秆。触碰了这根壮实的玉米秆之后,把它在手里攥了一小会儿,不知为何,她忽然变得害怕,飞快地跑回台阶,坐下来,用手捂着脸。她全身颤抖。她想象自己攀越了铁网,在其中一条走道徘徊。尝试冒险的想法既让她兴奋又让她恐惧。她快速起身,走进了房子。


    ……


    八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艾尔西辗转难眠。纷纷思绪比以往更加明确地进入她的脑海。那是个极为炎热的夜晚,她的床靠窗而立。莱安德家只有她的房间在房子的二楼。半夜,吹来一阵轻柔的南风,她从床上坐起身,看出去,那一大片玉米地就像被清风吹过的海面。


    玉米地发出簌簌低语,喃喃的思绪和记忆也在她脑中醒来。那些肥厚又宽长的叶子在八月的炙烤中枯萎,每当风拂过玉米地,它们便互相摩挲。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如同千百个声音一齐呼喊。她想象那些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不像她的哥哥汤姆的孩子那样是吵闹狂野的小兽,而是那种有着大眼睛、敏感小手的某种安静特别的小东西。他们一个接一个温柔地投入她的怀中。她因为这个想象中的画面而激动,坐在床沿,拿起一个枕头紧紧贴住胸口。她想起自己侄子[4]的身影,那个苍白敏感的年轻人,和他的父亲一起住在纽约,二十三岁就离世了。那个年轻人像是突然走进了她的房间。她扔掉了枕头,坐着等待,情绪紧张,满怀期待。


    在他去世前的那个夏天,年轻的哈利·莱安德来到新英格兰的农场看望过他的姑姑。他在那儿待了一个月,几乎每个下午都和艾尔西一起,到果园后面的巨石上坐坐。有天下午,他们两人都沉默良久,他开口说话。“我想去西部生活,”他说,“我想去西部生活。我想变强壮,成为一个男子汉。”他重复着。泪水满眶。


    他们起身回家,艾尔西不言不语地走在这个年轻人的身边。那一刻成为她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一种她在生活经验中从未感受过的奇异而微颤的渴求突然占据了她,他们沉默地穿过了果园,但当他们走入杨梅林时,她的侄子在前面停住,转过身面对她。“我希望你吻我。”他急切地说,朝她走来。


    艾尔西惊慌得手足无措,她侄子感觉到她的不安。他提出这么突然而出乎意料的要求,还站得离她这么近,以至于他的呼吸扑到她的脸上,她的脸全红了,他的手颤抖地牵起她的。“哎,我多么希望自己身体强壮,只希望自己强壮。”他支支吾吾地说,转过身,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在这栋陌生如海中孤岛的新房子里,哈利·莱安德的声音似乎再次响起,比想象从玉米地里发出的孩子们的喧闹声更加清晰。艾尔西走下床,在窗前的稀薄月光下来回踱步。她的身体剧烈颤抖。“我希望你吻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为了消掉这声音,也为了消掉她内心的回答,她跪在床边,重新拿起枕头,将脸埋进去。


    ……


    每个周日,汤姆·莱安德会带着妻子和家人来拜访自己的父母。一家人会在早上十点左右出现。每当马车驶离马路,朝着房子的方向奔来时,汤姆便会大喊。房子和马路之间隔着一片田地,马车走在横穿玉米地的窄道上时,大家是看不到它的。汤姆喊完之后,他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个六岁的高个儿女孩,会跳下马车。所有五个孩子拨开玉米跑向房子。一阵阵撒欢的呼声打破早晨安静的空气。


    杂货店老板从店里带来食物。卸货之后,马儿被牵进棚子。他和妻子拎着大包小包进屋子。他的四个儿子和他们的姐姐一起,消失在周围的田野里。三条狗从城里一路跟随着马车,跟随着孩子们。附近农场的两三个孩子,有时候一个年轻人也会加入游戏之中。艾尔西的嫂子挥挥手把他们都打发了。她又挥挥手,把艾尔西也赶到了边上。火升起来,房子里满是饭菜的香味。艾尔西坐在房子一侧的台阶上。一直静如死水的玉米地传来人的呼喊和狗的吠叫。


    汤姆·莱安德最大的孩子伊丽莎白,和她的妈妈一样精力充沛。她像她父亲家的女人一样高高瘦瘦,但是非常强壮活泼。她心底想要变成一个淑女,但每当她尝试这么做时,她的弟弟们就在她父母的带头下取笑她。“别装模作样。”他们说。当她和自己的弟弟们还有隔壁农场的男孩一起走入田野、身边没有外人时,她便会变成一个假小子,和男孩们一起在地里疯跑,追赶抓兔子的狗。附近农场的年轻人也加入队伍的时候,她便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端庄地走在玉米地的田垄间,又怕弟弟们取笑,无奈之下,她干脆表现得比男孩子们更加粗野吵闹。她尖声大叫,满地乱跑,追着狗儿们攀越铁网,扯破裙子。狗儿们逮住了兔子咬死之后,她跑上前去,从狗的利齿之间夺回兔子。那濒死的小动物的血滴到她的衣服上,她把它甩过头顶,大喊大叫。


    那个在艾尔西眼皮底下忙活了一整个夏天的农场帮工,迷上了这个城里的姑娘。当杂货店老板一家星期天早上出现时,他也会出现,但从不进屋。男孩们和狗儿们在地里东奔西跑时,他也加入。他也很害羞,不想让男孩们知道他来的目的,每当他和伊丽莎白单独待在一起时,他会局促不安。他们默默不语地一起走了一段。围绕他们的是广阔的田野、玉米林、狂奔的男孩们和狗儿。年轻人有些话想说,但当他努力打开话匣,舌头好像变厚了,嘴唇发烫发干。“那,”他开口了,“让我们……”


    他说不出话来,伊丽莎白转过身,追逐她的弟弟们去了,这天接下来的时间他视线都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他加入他们之后,她变成一群人中最闹腾的家伙。她野疯了。头发披在身后,衣服破了,脸上手上划出了血,领着她的弟弟们在无边的田野里逮兔子。


    ……


    八月紧接着的那个周日阴雨密布,天气炎热,艾尔西又无法入睡。早上她身体不太舒服,城里来的客人抵达没多久,她独自溜走坐在房子一侧的台阶上。孩子们在田野之中奔跑。她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和他们一起狂奔、大喊,在玉米田垄间玩耍。她起身走到屋后。她的父亲正在菜园里工作,除去菜田垄间的杂草。她能听见屋子里她嫂子的动静。她哥哥汤姆在屋前的走廊上睡着了,她母亲陪在他身侧。艾尔西走回台阶旁,又站起来,走到紧挨着玉米地的铁网前,蹒跚地爬过去,沿着一条狭窄垄道走了一小段路。她伸出手,触摸这些玉米秆,开始感到害怕,双膝一软,跪在地面野草覆盖的绿毯上。她在那待了很久,听着远处孩子们的喧哗声。


    一个小时滑过去了。马上就是午饭时间,她的嫂子走到门后大喊。远处传来应答声,孩子们奔跑着穿过田野。他们爬过铁网,笑笑闹闹地经过她父亲的菜园。艾尔西也起身,准备趁无人注意攀越铁网回去,这时她听见玉米地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小伊丽莎白出现了,身边是那个年轻农夫,就是他在几个月前种下艾尔西脚下这片玉米地。她看得见这两个人沿着田垄慢慢走。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男孩的手穿过玉米秆碰了碰女孩的手,女孩拘谨地笑了笑,跑到铁网前敏捷地翻了过去。手上还拎着那只被狗咬死的兔子软绵绵的尸体。


    看到伊丽莎白走进房子,农夫便离开了,艾尔西也翻过铁网。她的侄女正站在厨房里,手里拎着死兔子的一条腿——另一条腿已经被狗撕掉了。伊丽莎白看到艾尔西似乎在用冷漠无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感到羞耻,快步走入屋子。她把兔子扔到客厅的一张桌子上,又跑了出去。血流出来,染污了艾尔西母亲编织的白色桌布上的精致花朵。


    全体莱安德家人都参加的星期日午餐在凝重的沉默中进行。午餐结束后,汤姆和他的妻子洗完碗,和老人们一起坐在屋前走廊上,很快睡着了。艾尔西回到房子侧边的台阶上,去玉米地的愿望又俘虏了她,她起身走进了屋。


    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就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蹑手蹑脚地在这个大房子里徘徊。死兔子还躺在客厅的桌子上,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流在白色桌子上的血已经干了。她上楼,但没回自己的房间,满心想的都是冒险。楼上有很多间房,有些房间窗户没装玻璃,只用木板封住,狭窄的光线从缝隙之间钻了进来。


    艾尔西轻轻地走上自己卧室旁边的台阶,一间屋子接一间屋子走进去看。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寂静中她听得见自己哥哥躺在廊前椅子上的鼾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的尖锐哭声,哭声变得柔和了,就像是她此前曾经在夜间听到过的田野间那些不存在的孩子们对她的呼唤。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是她母亲笔直沉默的身影,坐在廊前她兄长的身边,等待着白昼缓慢滑向黑夜。这个画面让她喉头发哽。她在等待,却不知道在等什么。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屋后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钉窗户的木板碎了一块,一只鸟误闯进来,被关在里面。


    女人的出现吓到了鸟。它横冲直撞,翅膀的煽动让尘土飞扬。艾尔西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不是因为鸟的冲撞,而是为生命的挣扎。她和这只鸟一样,也是个囚徒。这念头挥之不去。她想走出去,想去她侄女和那个农夫一起走过的玉米地,不想像房间里的鸟一样做个囚徒。她在房间不安地徘徊,小鸟飞来飞去寻找出口,最终落在窗边靠近木条断掉的地方。她盯着鸟儿惊惶的眼睛,鸟儿也紧盯着她。然后它穿过窗户的缝隙飞走了,艾尔西转过身,急忙跑下楼,跑到院子里。她翻过铁网,弯腰跑进玉米地的其中一条通道。


    艾尔西跑进无边无尽的玉米地,满心只有一个愿望。她想要逃离自己的生活,想要进入一种全新而甘美的生活中去,她觉得这种生活必然藏在玉米地的某处。她跑了很远,碰到一处铁网,翻了过去。她的头发散开,披落肩头。她的面颊绯红,在那一刻竟如同少女。翻越铁网时,裙子的前面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她小小的乳房在外袒露了一小会儿,然后她用手将衣服的撕裂处紧紧抓在一起。在这个距离,她还能听见男孩们的呼声和狗的吠叫。一场夏季风暴已经酝酿了好几天,现在天空乌云密布。她急匆匆向前跑,停下脚步听一听,又接着跑,干枯的玉米锯叶擦过她的肩膀,玉米穗上的黄色粉末洒满她的头发。沙沙声伴随着她的前进。尘土在她的头上形成一个金冠。天空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之声,就像巨犬的咆哮。


    狂奔的女人心中最终生成一个执念:一旦她冒险闯入了玉米地,便再也跑不出去。全身剧痛袭来,她不得不停下,坐在地上,闭着眼休息了很久。裙子上全是泥。玉米地里的小虫钻出它们的小洞,爬到她的腿上。


    出于某种无名的冲动,艾尔西筋疲力尽地仰面瘫在地上,闭着眼。恐惧消失了,这条通道像个房间,既温暖又封闭。内在的痛苦都消失了。她睁开眼,透过肥绿的玉米锯叶能够看到片片斑驳的黑沉天空。她不想分心,又闭上了眼。她细弱的手松开了碎裙子,她小小的乳房又袒露出来,它们随胸口起伏而涨缩。她用手枕着头,继续躺着。


    艾尔西无言而平静地在玉米秆下躺了很久,约莫几个小时。她内心深处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件事会把她的真我解放出来,让她和过往的生活及熟悉的亲人决裂。她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她静静躺着,等待着,像她还是个女孩时在福蒙特的农场果园后的巨石上那样无休无止地等待。一声低沉的雷声从头顶的天空滚过,天空和她素来熟悉的一切事物都突然变得遥远,不再属于她。


    一段长长的静默之后,对艾尔西而言,就像是灵魂出窍进入一场梦境,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吆喝声。“哟呵!哟呵!哟呵!”那声音喊着,又一阵沉默之后,响起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许多人一同穿过玉米地发出的动静,混杂着孩子们兴奋的交谈声。一条狗跑入她躺着的垄道,站在她身边。它冷冷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脸,她坐起来。狗跑开了。莱安德男孩们也跑了过去。她能看见他们在另一条通道里若隐若现的光腿。她哥哥对雷雨迅速迫近感到不安,要带家人回城。他在房子那边不停呼唤,孩子们在地里回应。


    艾尔西双手交叉坐在地上,感到莫名失望。她站起来,沿着孩子们前进的大概方向慢慢往前走。走到一处铁网前,翻越过去,裙子又划了一道新口子。她的一只长袜松了,滑下了她的鞋帮。长而锋利的野草擦着她的腿,划出一道道红印,但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这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跟着孩子们走到能够看见父亲的房子的地方,停下来,又坐到了地上。天空又响起一阵雷声巨响,汤姆·莱安德又呼唤起来,这次带着点怒意。他用雄厚的大嗓门一遍遍喊着伊丽莎白的名字,就像雷声一样在玉米地的垄道间翻滚。


    然后伊丽莎白在那个年轻农夫的陪同下出现了。他们在艾尔西的不远处停下来,男人把姑娘拉进自己的怀里。听到他们走近的声音,艾尔西立刻压下身体低下头去,匍到一个不被发现的位置。那两个年轻人的嘴唇碰到一起时,她紧紧抓住了一根玉米秆子,嘴巴贴到了地上。他们走开之后,她抬起头来,嘴上沾了一层土。


    田野上又笼罩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她幻想中虚幻的孩子们的喃喃之声,变成一声巨大的咆哮。风刮得越来越凶,玉米秆东倒西歪。伊丽莎白满腹心事地走出玉米地,爬过铁网,迎面撞上自己的父亲。“你去哪儿了?你干什么去了?”他问,“你不知道我们要出发了吗?”


    伊丽莎白朝房子走去,艾尔西跟在后面,像小动物一样用手和膝盖爬行,爬到能够看见围绕房子的铁网前,坐在地上,用手捂住脸。她的内心有什么在翻滚旋转,就像玉米秆被风吹得翻滚旋转一样。她背朝房子坐着,这样睁开眼就能看见那条幽深漫长的玉米地通道。


    她的哥哥带着妻儿离开了。艾尔西慢慢扭头,看见他们赶着马车匆匆驶离她父亲的院子。年轻的姑娘离开之后,玉米地里的农舍在大风摇撼下,几乎成为这世上最孤绝之地。


    她的母亲走出后门,跑到女儿经</a>常坐着的台阶,不安地呼唤。艾尔西没想着回应。老妇人的声音听上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那细弱的呼声立刻失落在风中,失落在田野的喧鸣中。艾尔西转头看向房子,看见自己的母亲在房子周围的空地跑来跑去,走进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后门。


    风暴在一声巨响中轰然而至。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玉米地,也浇透了那女人的身体,内心积攒多年的风暴也爆发了。她用力哀号,泣不成声。她任由自己沉浸在悲伤的风暴之中。泪水夺眶而出,将她脸上的泥土冲出一条条小道。风暴的间歇中,她抬起头,透过盖住耳朵的湿发和落在玉米地上千百万的雨滴声,仔细倾听玉米地之屋东侧的响动,她父母呼唤她的细弱呼声从那里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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