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旅

3个月前 作者: 伊能静
    1.


    搭上新干线后,取出原本准备好要读的书出来读,清晨的新干线上,坐满了远距离通勤的上班族,一式一样地都拿着便利店买来的报纸、周刊志和饭团,无声地低着头读,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手上捧着在月台小店买来的甘栗子及热的宇治绿茶,我将书摊在双膝上拿绿茶罐贴着胃腹,新干线上的空气里充满着特殊的气息,嗅闻起来像是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地弥漫着整齐清洁的走道,灰色的椅子一列列并排,在这样的交通工具里坐着,彷佛自己也被这个民族的压抑与节制包围,被感染得好沉默。


    买了前往京都的车票,搭乘时间约莫两个多小时,买票的时候买的是指定席的一等列车,搭上车后发现椅子果然宽敞舒适,人也比一般的车厢少了许多,尤其是刚才寻找座位时经过吃烟席,一排一排座位上已经坐满了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们,人手一烟地模糊了彼此的面孔,他们抽烟吐气面向窗口,看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填挤了生活里的琐碎事物,这些不能解决的事物隐藏在端正的西装里,无言地溢出身体与心底,静默地弥漫在每个人的肩部与头顶,从他们的身后看不见这群人熊熊的生命之火,只有一种凝重感漂浮在四周让人无力承载。


    时序刚刚入秋,我穿着运动外衣配软软的棉裤子,和车厢里的男人比起来,我的简便彷佛成了一种轻浮,也许是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时,都尽量地保持安静,彷佛这样才有资格和他们一起坐在这一节列车里,我想到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神隐少女》,她带着无脸男搭上没有轨道的电车,看着那些透明的灵魂一站一站地离去,但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不存在,他们在海面上下车,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原本只是一个卡通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竟然如此写实,当我拉开一等席的车门后再回首时,只感觉那些疲惫地在阅报的男人们,彷佛也渐渐地化成透明慢慢消失。


    “神隐少女”是要去寻找她的恋人,替他找回失去的名字,然后一起回到远离的家人身边,在看这个电影动画时我好几次被打动,想到的还是我和你的故事。


    找到座位后我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安顿好自己以后,我打开红色的小纸袋,剥着一颗颗的栗子塞到嘴里,让绿茶滚入喉咙,我猜应该也是因为怕麻烦,所以这些长程通勤的人们才不愿意买栗子来吃,毕竟吃栗子也是挺花费精神的事,心中若没有闲暇,吃着吃着可能就会毛躁起来。


    列车尚未启程,灰色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母亲说如果我会去奈良,就请帮她带一些柿干和柿子,我从小就爱吃柿,吃完后母亲都会紧张地要我们别再去吃海鲜,因为农民历的封底总说吃完柿再配螃蟹会中毒,但我在这个既爱吃长脚蟹又爱吃柿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想起来那张农民历的食物搭配图就彷佛像一个神话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中毒?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但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昨晚睡前打电话给你说起柿子的事,你说这些流传的风俗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而且万一我在远方中毒,只怕昏倒在房间里也不会被发现,你说完这话后才惊醒似地想起来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我要你不要担心,但你却忽然忧虑了起来,还喃喃地念着:“如果发生什幺事,也许我找都找不到你。”我听着你语气中的担忧,像一个父亲在叨念着自己要去远足的女儿,我的语气顿时温柔,我说我会小心,还会替你去各个庙宇请求护身符,你说护身符有什幺用?自己小心最重要,我说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崇敬大自然的力量吗?你听了耍赖地说:“护身符是要用来保佑你,可不会告诉你吃了什幺东西会中毒。”我听完你的胡言乱语,只能讪笑个不停。


    离开你好长一段日子,从琉球一路往北海道走,每一个地方停留三天到一周,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向来没有夜生活,工作完了便回到旅馆的房间,既不看电视也不想外出,所以即使将这个国度走了又走,却没有看到它的全貌,在这些工作的旅途中,我对你的想念几乎让我回头,放弃接下来该走的路,如今这个漫长的工作终于完成,原本我已经订好回程要直接飞回你身边,但却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在再见到你以前,搭上新干线去四处走走,我的心里彷佛有一种预言,这一次长程的工作后,我将不会愿意再离开你这幺久,原本我所向往在这个城市里得到的功成名就和与你的分离相比,竟然变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一直以为我虚荣,但到最后我才知道没有你,我即使打扮得再美,回到房子后却也只剩下空壳,在这段旅程前我告诉公司我回家的决心,那一刻我很诧异我会用到“回家”这两个字,因为在你的城市里,我并没有一个像家的地方,更何况我一直是在这里长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和房子,但少了和你手牵手的日子,我的心便感觉自己无论在哪里都像个异乡客。我的公司很懊恼,但我很坚决地要回去,我像忽然懂得与其当一颗寂寞而华丽的星星,也许我内心更渴望的却是一个安稳的家庭,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这个决定,但你对我忙完后没有选择立即回到你身边有一些不开心,你问我一个人四处走走要多久,我则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你那幺久见不到我。”你没有听出任何的讯息,在电话里语气依然充满失意。


    一个人的旅行,京都已落满了红枫,在纪伊国屋书店看到那一本本介绍京都的刊物封面上,沉静的庙宇落满美丽的枫叶时,就彷佛身体里立即生出一种静稳而坚实的能量,那股能量隐隐地在召唤我,要我去亲身且单独地去走一趟,虽然之前工作时也曾到过京都,但却都没有时间和闲情去看望身旁的人事物,除了落叶红枫,我也想握一握常寂光寺里的石头,尤其是躺在水中被流水潺潺滑过的黑石,捡起来握在手中都还能感觉到水的余温,暖暖的残留在滑润的石头表面,返照出一片寂寂的山色天空,当我握着那一颗小石头,感觉像握住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般,庄严得不敢任意割舍。


    一早到了东京车站买好车票,剩余的时间便在一旁的药妆店里闲逛,这类的药妆店常让女孩子们失去抵抗,我买了护手霜、护唇油、随身用的熏衣草纸巾,拿了三包各一天份的维他命,上面写着补充精力、养颜美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吃完栗子后我就咽着水往肚子里吞。忽然想到你说我有时很不会照顾自己、很爱乱来,不知道为什幺我竟然就觉得有些惭愧了起来,指定席里的车厢空荡荡的只有寥寥数人,月台的广播传来列车将要发动,列车员推来茶水及食物,茶水免费供应,列车员说一会儿还有便当的贩卖,前面也有餐饮车厢,不一会儿就听见车身安稳地开动,我才忽然忆起自己竟忘了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已出发启程。


    2.


    两个多小时后新干线抵达京都车站,下车后立刻发现车站里的气氛比东京活络许多,京都车站刚建成不久,一切都新颖得与古都原来的风貌浑然不同,我穿过层层铸铁的天顶与楼面,恍惚地以为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度,要不是身旁传来的语言和汉字的看板,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


    等踏出车站后,我走向出租车等候站排队,人虽多但车辆的流动很利落,没等多久出租车便依序地停在眼前,搭上车后,司机整齐地穿着黑制服戴白手套问我目的地,口音听起来与东京大有不同,我拿出预约好的旅社地址,他看一眼后就发动车子,我靠在后座,想着以往来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古都,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京都是国中的毕业旅行,当时穿蓝制服打红领带,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全心不在焉地游走,对老树古寺感到毫无兴致,那些沉静千年的古物让青春的骚动更加显眼,不安静的灵魂到了京都彷佛更加仓皇失措,年轻的我们看不到自然光影的变化,也没有被满山的花叶感动,那时没有留下太多照片,有一次整理,看见自己站在灰扑扑的古剎寺庙前,眼神毫无焦点嘴角用力抿着,感觉倔强又叛逆,你看见那张照片时忍不住地问我:“是谁让你这幺不高兴?”我从你手上将照片抢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幺对你叙说。


    你和我是这幺截然不同,每次你给我看你童年时期的照片,不是家人围绕着,就是眼角微微地下垂笑得很开心,在我的照片上我很少穿美丽的衣服,但在你的照片上却可以看到你全身穿着西部牛仔装,还配着两把玩具枪,而你的母亲与父亲也总是衣冠楚楚,在我的收藏里除了一张结婚照片外,我几乎就没有看过父母亲的其它合照,我与父亲在一起的照片更是一张也无存,虽然说不清楚我的不快乐是什幺?但我却能从你那一大迭的照片中,感觉到自己薄弱的回忆与生命里,彷佛缺席了好多重要的时刻。


    风在吹拂,树梢缓缓摇动,我从车内望向窗外的植物,阳光暖暖地散在路中,已经是穿长袖的秋季,但我没有多带衣服,行李简单稀少,唯有几本书装在背袋里有些沉重,我计划着午饭后要到附近的庙宇去走走,司机看我一直凝望窗外,便操着浓浓的大阪口音说:“快到了。”我向他点点头,他随手扭开电台,一个听起来已有中年的男人,正高亢地以传统的花腔唱着演歌,我想起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电影画面,女人们穿着严谨的和服,日子闲闲,浮云悠悠,以前熟识的导演好友常拿来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虽不见得看得懂,但却喜欢上女主角原节子那一张没有阴影的脸,和她在电影中与父亲的绵绵感情,因为对她的喜爱,我还存了一本日本旧时的女明星画刊,画刊中她的脸有点像混血儿,眼睛大大的配着鹅蛋脸,长相浓艳但表情天真。


    没多久后车子转入小街停下,传统的日式矮房与旅行画刊上的一模一样,一个男人刚巧经过看见我忽然对我喊欢迎光临,想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又发现我的轻便,便急忙转身引我入旅社,我踏进木格子门的玄关,小小的廊道空气清幽,下榻的旅社叫做“柊家”,旅馆的住宿不算便宜,我订房时还有些犹豫,但我喜爱的文坛大师都曾住在这里,切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含瓦斯管死去的川端康成,他们曾分别住在33号与16号房,但我没有准备要拜访,我仅仅是想到二、三十年前,他们曾在这里行走呼吸,并且写下了有关这个城市的动人风貌,便已经感觉胸口紧缩不已,我嗅闻着江户时代旧有的建筑,彷佛能听见文人们的脚步,他们以书写作为一生的灿烂盛开,而我呢?我的一生不管绚烂与否?到底能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来?


    进房后不久,穿着清简和服的女将取来烫烫的煎茶配和果子,淡淡的茶色泡在黑色的清水烧陶碗里,我双手捧着它久久不舍得喝下,和果子是一串小仓包着的白色汤团子,我一个人跪坐在和式的矮桌前喝茶吃点心,阳台门外的庭院能看见绿荫点点,第一次感觉日子长长,你不在这里我好遗憾。


    中午午饭后我又回房休息片刻,才换上长袖外套离开房门。


    3.


    先往洛东走,想去探望着名的哲学之道,很自然地就望见银阁寺,银阁寺前堆着一片白沙,寺身黝黑如一个入定的武官,心虽详和但面目的细处却有深沉,我慢慢走过灰扑的寺院,然后按着书走向法然院,这些寺庙不像我们的金光华丽,但却更有一种力度,弯进法然院时,一片熏染的枫叶随风沙沙沙地飘动,我感觉自己的心眼手耳的感官如此敏锐,连肌肤都能打开感受四周所有微小的细物,等走到哲学之道后,游客渐渐稀少,我静静选择了一角坐着,这里除了红枫外还种了三百株关雪樱,在秋天里樱花的树叶与枫叶一并泛红,我仔细地分辨叶片后,选了一两片压在书里,好带回去记忆这凝结在心底的美丽时光。


    我喜欢洛中、洛西、洛东这样的名字,很能够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古老灵魂,京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分别它的区域,美丽的地名散置其中,京都车站前的乌丸通,流经曼殊院的音羽川,还有我们常听到的三十三间堂,走在这些散策道上与路人擦肩而过,听店家软软的大阪语京都腔,一切都彷佛走在一场梦里,温柔热暖得让人心神荡起而后落下。


    傍晚后回到住所,发现房里的院门已被拉起,壶里装着热烫的水,我选择在房里用怀石料理,女将在我进房后不久即捎来电话,问我用餐的时间,等我坐下后才觉得一双脚又酸又累,早晨还在东京,现在却已走完了许多风景,我的身体总是在快速地移动,并且在这样的移动中渴望找寻自己。不久后女将送来食物,一碟一盘都小巧细致,女将跪坐在桌旁双手将这些食物端上方桌,我望着她细细的颈后,泛白的肌肤缠着发丝与鬓角,和服的衣领微微后倾,我能嗅闻到一种清幽的女体芳香,她穿着和式袜套双脚交迭,素色的和服上唯一的花式是腰带上的金色小叉,那小叉躲在这一片庄重里,竟显得缠绵妖娆。望着眼前的女色,我好象进入了川端康成的世界,听见他书中的男人在旅店里,以言语调戏这些或年长或青春的女将,川端的书总是有许多这样的场景,男人与女人话语中虚实着男女的有情与无情,我想着那些书中画面,闻见温热的清酒散出一股酒气晕晕,我拿起透明的小酒杯一口就喝下,我一向爱喝清酒,常常一个人在家中也会在深夜里去买来独饮,热热的清酒烫烫的滚入胃底,一瞬间我真希望能化成男儿身体,而不是现在纤细多情的自己,我常以为我的身体里除了有少女还有少年,在我童年时我喜欢和男孩们赶野狗、打架或爬树,不知道是什幺时候开始,我身体里的阴性被唤醒,成了别人眼中好女性化的女人,但我知道我有好强悍的一面,而我是男人时我希望我会是你,拥有你有力度的腿部线条,还有略显瘦削的肩膀,我也喜欢你的浓眉与长睫,当你赤身闭着眼睛时彷佛罗马的战士,善战且爱恨分明,如果让我选择变成男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夺取你的灵魂,然后彻底地变成你。


    在各式蓝色的小碟里,蟹肉玉子配着橘红透明晶莹的鱼卵,豆腐则洒上柚子飘着冷香,我一向爱吃和式料理,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里一盘盘一碟碟地吃,最后再等待小火锅里冒热气的鱼头豆腐汤,等不及吹凉后就唏哩呼噜地吞了几碗,待用餐完毕,才发现一大瓶大吟酿被自己独自饮去了大半,酒量真是奇好无比,没等待酒意清醒,我又穿上了外套,准备去看高台寺前的点灯,然后顺着祇园的热闹夜景买一点点心才回来就寝。


    4.


    午后才起来,猜想是因为自己喝了酒所以才能睡得这幺熟,昨晚一回来就看见房间铺好了床被,我泡了澡钻进软软的鹅绒被里很快地就睡着,而且整夜都没有因为在异地不习惯而醒来,川端康成曾说来“柊家”是“归来的旅行”,住在这里就像是回到了心里的家,真是一种奇妙而贴切的形容。在前一段忙碌工作的日子里,我曾连续一周每天都住在不同的旅馆里,有时是商务套房,有时是豪华型饭店,但我总是胆子小睡不好,即使房间的灯全都打开,也驱不走这股不安全感的害怕,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在黑暗的房间里入眠,但我们还未嫁娶,能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想想这真是一个坏习惯,昨夜我依然是开着小灯,和你通电话时你问我怕不怕有《七夜怪谈》,我也许真的是醉了,不但听了不怕还一下子就熟睡,醒来后我又泡了一个澡,洗好头发后吹干,一直到整理房间的服务员来询问,我才舍得离开房间,昨晚去祇园人潮拥挤,我只随意地逛了逛,我在书上读到祇园的茶道很出名,便幻想日本绿茶广告中常有檐前风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呤呤的响声,而木板地上放了一杯温茶,也随着风晃起了波纹,我不喝咖啡却爱品茶,想到祇园茶道的传统习俗,便感觉那杯被风吹动的茶已经被自己捧起待饮,我走出旅馆问好路,便决定徒步走去,我一直是一个喜欢走路的人,在走动的时刻听街道人声,然后沉思或空白,日子长长,人心安然。


    祇园最出名的除了茶道还有艺妓,她们擦着白粉脸蛋涂抹小嘴,我顺着地图找到了四条通花见小路内的花彩茶店,看着石板路湿润的返光,能猜到今晨应该是下过雨,但雨势应该只是绵绵霏霏,因为屋檐前并没有水滴,而房屋的木格窗也没有太多水气,但一场雨后的气味却飘散在每一处,路人明显地减少,我拖着缓缓的步子,舍不得走完这条路,挂在门前的红灯笼此刻未亮起,随着风微微地晃动着,艺妓的名牌挂在门板上,大都是花的名字,远远看见一个穿和服拿油纸伞的艺妓背影,踏着小小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走,手上还举着一个布包,路人经过她身边都止步回头望,我忍不住遥想如果我身在这里,我的一生会是什幺模样?有时我会告诉自己不要迷信命运,但当我们离开母亲的身体的那一刻起,其实早就决定了许多事,我将自己迭入那个艺妓的背影,想象自己穿着她的衣服,踏着她的步子,然后随她一起转进挂有艺妓招牌的门庭,她进门时一滴雨落在她洁白的和服肩头上迅速地晕染开来,她微微地皱眉用手拨去,另一手挑起的粗布帘隐去她的表情。一个艺妓或舞妓从早来的思春期起,就要不停地学艺,茶道、舞蹈、花道、乐器、礼仪,虽然努力地学着这些超然的艺术,最后却是要贡献给饮酒作乐心不在焉的客人观赏,即使成了伟大的艺妓,有着过人的才艺,却也还是埋在这条小街里,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花许多心思妆扮,然后走过好奇的游人身边,等待客人呼叫又匆匆地外出献艺,直到声音先老身体年衰,才恍然地将赚来的钱清点,然后嫁人或在邻近开店,也或许留下来当老师教新进的艺妓,就这样地过完一生,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传奇。我坐在花彩茶店里心神不宁,这是唯一可以看见艺妓的茶店,面对这些艺妓我竟然想到自己与母亲,母亲一生以歌声养活我们,包括继父都是因为她美丽的声音而决定娶她,我小时就常看见她穿着亮片礼服,温柔婉约地唱着台语的《南都夜曲》,当时她身边围绕着想追求她的人,但她却有着说不出的为难,原因就是身边的四个孩子,她早早就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有我们存在的男人等于是逼我的母亲离去,她早就遗失了恋爱的权力,即使她的男人不贞,但她还是传统地守着女人油麻菜籽的命,我也想到我十七岁离家,然后每年进录音室录专辑,接着就化妆拍照,也是因为这个工作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当自己离梦越来越近,参加了国际的影展,也终于来这里发展,却发现越是功成名就,离你就会越来越远,当我在你身边时我会遗憾自己没有去尽力飞翔,而现在我离开你走了一圈,却发现再绚烂的凤凰也要栖息。当日本的公司拿来新的合约,一签就是五年而且要全心全意,我才第一次明白,爱是牵绊着我们最大的无奈,我牵绊过我的母亲你也牵绊着我,我当时不明白而你现在也不以为意,你没有要我选择,但我却还是选择了你。听说艺妓引退时会放下米饭,如果全是白米就表示不会再回来,但如果有红米在中央,则表示还有可能回头,这几个月我带着合约睡在它身边想了又想,终于决定前功尽弃,离走完专辑宣传还有一段日子,但我心中却知道成绩再好也留不住我,有时望着身旁的经理人,和他一起走在赶路的途中,我总是会感到歉疚和难过,生命里为什幺有这幺多东西必须取舍?又为什幺我们想要的不能全部拥有?虽然这幺难以割舍自己曾向往及付出过的,但我却没有挣扎,当我下定了这个决心,我就不会再改变,这是我的倔强,也是我一个人努力活到现在的信念,在我的心里除了爱你更有对那个城市的不舍,我不知道未来我会不会后悔曾经放弃过这样的机会,但我选择了不再签约,在自己的米饭中洒下洁净的全白。


    雨又纷纷地落下,一客浓绿抹茶配着和果子我一口都没吃,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替我更换了新茶,她说她也是退下的艺妓,说时云淡风轻语气中没有悔意。


    离开花见小路后我转向圆山公园和清水寺,公园里的水声潺潺洗净了我的意志,穿过红叶望向天空,天色却像被洗净般的温存。小雨已停,我想赶在黄昏前到清水寺看落霞,天光已微微泛紫,落叶在地上嫣红一片,经过热闹的二年土反、三年土反,便买了几个日式绣花小包想带回去给友人当土产,等到了清水寺,天色已完全暗下,但寺院里的点灯却灯火通明,将藏没在黑暗里的寺庙枫树衬得金光闪耀,身旁游人渐多,且一群群地跪坐在铺好塑料纸的地下,有人高歌有人唱和,这世界一片繁花锦叶歌舞升平,彷佛没有烦恼可寻。


    明天我要去金阁寺,那是我在此的最后一站,回东京的夜车车票已经买好,而后天此时,我应该已经在你的怀抱。


    5.


    小和尚的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他想:“金阁寺太美,我一定要把它烧掉。”


    早晨早起走向食堂用早餐,小木漆碗里热腾腾的白米粒,一旁有烤秋刀鱼、红色的梅子干、小鹌鹑蛋,味噌汤里配着小蛤蛎,我觉得很饿,白饭一口气吃了两碗,回到房中我换上新衣服,取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来读,我总是习惯在旅途中带着这本书,有时也许只读数行或几个字就很满足。我斜躺在睡醒后交迭凌乱的被褥上,窗外前庭的树影遥遥,我给自己倒水喝,拿毛巾轻擦面容,彷佛自己是长久地住在这里般熟悉。


    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死亡充满了幻想,我想象自己不在人世后,你对我的爱就会一辈子地被完成,因为未来无论你与谁在一起,我相信你对我都将无法遗忘,我曾对你说起这个念头,你听完后大吃一惊,你一直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为另外一个人付出生命,能在一起相爱是因为快乐,但如果快乐的尽头是伤害又何必开始?你说这话的时候表相庄严,让我常有一种对你妖孽诱僧的感觉。


    在你父亲卧病多年的日子里,你早就几次看见死神的影子,与病床上插管的他擦身而过,曾经那幺健朗的身体,因为病而明显地缩小孱弱,虽然你心中隐隐不安,却没有真正悲痛,一直到了你父亲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你才瞬间真正地面对死亡的残酷,你看见你原本开朗的母亲日渐沉默,从此将自己的爱情关闭,少年的你终于明白,死亡一点也不浪漫,而是真真实实地彻底消失离开。


    你说你希望磨练自己,做一个压力越大越能努力生存的人,你相信不敢面对生的磨练而选择死的逃避,反而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死亡的勇敢只是一瞬间,而生存的勇气却是一辈子。你说这些话时总是正气凛然,最后你还搞笑地说:“如果我对不起你,你才不要为我死去哩。”我问你那该怎幺办?你故意露出凶凶的眼神说:“想办法过得比我幸福,就是最好的报复。”我说如果你不爱我,就算我过得幸福你也不会在意,搞不好还会祝福我。你想一想说:“对喔。”却又像想起什幺地说:“如果你真的得到幸福时,你也不会在意我了。”当我们沉默良久以后,你才忽然嚷嚷着,我们为什幺要聊到这幺可怕的话题,当我告诉你这些作家的结局时,你瞥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书读太多了,把你脑子都读坏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读书添长了知识,有些人却更增加了烦恼痴嗔,有时想想我真是如你所说,绝对属于后者,我感受着你踏踏实实活着的生命力,忽然明白寻找幸福的过程,其实有时比得到幸福更有意义,虽然这过程也许会历经千辛万苦。


    在阳光暖暖的午前“柊家”房内,想着生与死心里却很安静,我望一望时钟,发现已超过了退房的时间,便急忙地收拾行李赶往金阁寺。


    到达金阁寺时,中午的阳光炙烈耀眼,感觉像雨后的秋老虎气温正在回升,我在总门买好门票随着游人走,耳际都是游人们谈论声夹缠在一片秋日的纷杂中,昨天的清闲像偷来的时光般不可思议,但我不觉得忧烦,早晨扎实的早饭让我充满气力,身心在阳光下与人群中正舒适地开展,我没有看过金阁寺,那令人嫉妒的美让人好奇,金阁寺原名鹿苑寺,因为寺身贴满金箔所以又名金阁,我仔细地读了一遍书上的解说,远远望见金阁寺上展翅的凤凰,在寺庙顶端,迷惑人心般地灿灿发亮。


    金阁寺立在池水的前方,在水的倒影中,金阁显得如此不可接近,影里的金阁与天连成一体,彷佛是躺在蓝天与云里,被阳光照射的凤凰一生只能展翅却无法真正飞翔,那直立的双脚与紧闭的嘴部,不知道为什幺在午后的金光里却显得有些可爱与孤独,我被金阁的美感动,虽然四周吵杂,却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平息静气地感觉自己正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坐在金阁寺前的石头上,游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我只感觉时间悠悠生命远长,世间万物的一切,彷佛都在金阁的金箔照映之下静止不动。


    6.


    入夜后赶往京都车站,再一次被车站现代化的建筑弄得有些迷惑,买了车站便当,踏上一个人的归程,在月台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你,听得出你语气中的兴奋,我们许久未见,心中有一种鹊桥相遇的喜气,我说明天就见面了,你语气爱娇地说:“我在等你喔。”虽然你是男人,但有时我真觉得你比我还爱撒娇,挂上电话后我上车找座位,车厢依然无人,在座位上安置好自己,我便微微地躺下披上外衣,车窗外天色已完全黑暗,新干线的白灯下人群稀稀落落,我吸一吸鼻子,感觉鼻头冰冷,有一点将感冒的气息,回到东京应该已近深夜,我想今晚我一定会喜悦得失眠。


    我不想烧了金阁寺,这世间美好的事物不属于任何人,金阁的美本身是自然而无意识地存在着,浮动的本来就只是难测的人心,我希望金阁寺能与天地长存,这样我就能想念它时它便在那里。我祈愿不仅仅是我,还有更多人能看见它的美丽,因而感受到生命庄严不能随便毁坏,在生命面前,我们只能谦卑地发心随喜亲爱相惜。


    还有好多的地方没去,岚山、峨野,传说红叶落枫景致最美的神护寺,还有诗仙堂、曼殊院、护佑恋人的地主神社,以及沉定谧静的三千院,但我没有一点遗憾,这些美好的景物,应该用长长的一生慢慢地走完,若有一天我们真的结成良缘,有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只愿下一次来时你们都会陪在我的身畔。


    电车再度启程,我闭上双眼尝试入眠,眼底金阁寺的光影与浮水晃晃,终于随着列车安稳的车声渐渐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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