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禅师

3个月前 作者: 司马辽太郎
    1


    义经一夕成名,古今无出其右。


    对每件事情都不厌其烦详细评论的右大臣九条兼实,对义经异常受欢迎,只有惊讶不已。他认为,一个人这么受欢迎的现象,古今皆无。


    也难怪,过去的日本历史中,并没有这么受欢迎的人,义经可说是第一个。


    以前成名的人,都是事先有了朝廷的官位与权威,靠著地位成就功名,像关白道长、平清盛等人。可是义经是庶子出生,前半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庶人阶层的泥堆中打滚,而哥哥赖朝突然在镰仓成立非法政权,他以赖朝代理人身分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发动西征,经历过数次战斗,打倒大敌,终于消灭平家凯旋回京都。义经以无名小卒出身,一跃而获得大家的喜爱,难怪评论家兼实说这样的例子古今皆无。


    而且,他的年龄小得跟这种大功劳极不相称。他肤色白皙、身材短小,像个少年似的,举止充满优雅的气质。他不像粗鄙的武者,这一点也博得不喜欢坂东风格的京都人喜爱。


    “判官好像是在京都出生的。”


    爱说长道短的三姑六婆们,甚至不厌其烦地传述著。义经若从堀川馆前往市区,大街小巷都会聚集很多道人墙,群众们全都张口发出赞叹声。义经如果去御所,公卿们都会跑来跟他说话,女官们则会聚集在一处,吵著要看义经一眼。


    自认为是人类通的兼实,以讽刺的心态观察著这种现象:


    “这对那个年轻人有利吗?”


    兼实感到怀疑。


    异常受欢迎应该会使他变得自傲,然后失去自我。


    他受欢迎的程度,超过应有的分际。源氏中,以前的八幡太郎义家平定了奥羽的异民族回到京都时,也多少受到喜爱。可是他受喜爱的程度,与自己的身分相称,因为义家是源氏的首领,地位非常稳固。


    义经却不是这样。他的身分不过是哥哥赖朝的代官,是一介武士。他的军队也是向哥哥赖朝借来的,自己的军队只有一百多人。立场这么不安定的武将,却获得了超出身分的名声。


    ──危险。


    兼实精读史书,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


    京都人自然不知道这种微妙之处,他们一心一意称赞义经。


    “了不起!”


    他们不断称赞义经,当然也会提起他哥哥赖朝,这是人之常情。


    “没听说过佐殿下(赖朝)的武功,应该不及判官吧?”他们说。


    京都的传言都透过赖朝的妹婿,即担任下级公卿的藤原能保向镰仓报告。


    在京都沸腾的热闹中,唯有一群人例外,而且如往常般安静,他们就是凯旋归来的源氏军队。


    “判官到底是甚么样的人呢?”


    在京都的路上,他们有些人在用僧侣说法般的口气,公然说义经的坏话。


    “他不过是镰仓殿下的代官,跟我们这些镰仓殿下的家臣一样。可是人们议论纷纷,好像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简直像是他自己一个人打赢这场战争似的,不能饶他!”


    刺激这群源氏家臣情绪的,是义经对他们的态度。对他们来讲,在战场上义经既然是总指挥官,当然可以对他们下命令,可是凯旋回京之后,既然是驻守,就已经不在战场了。但义经却好像把大家当成家臣,毫不宽容,一有不顺心之事,就马上叫来当头斥喝。


    “我们甚么时候变成判官的部下了?”


    连具有相当身分的武士们,在聚集喝酒时,都这样喧哗著。坂东人很粗野,只要有一点点不平,就毫不宽容地喧闹出来。军监梶原景时还用他超乎坂东人的巧辩,煽动大家的不平心情。他不只是煽动,还向赖朝提出报告。


    梶原在报告书中表示:


    “回京都后,判官根本就无视于镰仓殿下的存在。忘了主君是武卫(赖朝)一个人,简直当自己就是主君,甚至好像还认为这次大胜利,都是靠他一个人才完成的。别的家臣都觉得很可笑,一点都不尊敬他。”


    ※※※


    义经属于某种痴呆吧?他完全没有感觉到部下或同僚们的心态。


    “我是镰仓殿下的弟弟。”


    他自己坐在近乎架空的云端之上。而且,他认为自己消灭了平家,建立了大功劳,相信会使哥哥赖朝狂喜不已,根本没想到他的大功劳反而让哥哥感到恐怖战栗。


    京都这时正值晚春。义经在这舒畅的季节中,沉迷于自己的癖好里。他已经有了很多的宠妾,不只是平大纳言时忠的女儿,还有久我大臣之女、唐桥大纳言之女、鸟饲中纳言之女……很多公卿的女儿都来陪宿。


    “真羡慕义经的艳福。”


    法皇兴奋的说著,对他而言,他从来没有享过这种艳福。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九郎了!”


    法皇常常在公卿们面前讲出这种话。在公卿耳中,这句话有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将来义经会飞黄腾达到甚么程度?


    法皇有如对此事提出保证似的。公卿们想,法皇会不会像以前对平清盛一样,给义经那么高的官位呢?如果会,就得赶快把女儿嫁给义经,当他的岳父,这样比较聪明吧?如下级公卿二条右典廏,就半开玩笑地每天在御所表示:


    ──我也想有个女儿,好让她嫁给义经。


    法皇自然很高兴公卿们这种气氛。把义经变成宫廷的俘虏,渐渐让他跟赖朝对抗,以压制赖朝的势力,这是法皇的策略,既然如此,俘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女人。公卿们变成义经的岳父,他们的女儿生下义经的孩子,可使义经逐渐无法摆脱宫廷。


    ──可是,义经还喜欢白拍子【注:平安朝末期的一种歌舞,或跳此歌舞的妓女】。


    法皇只有在听到这一点时,面露难色。法皇喜欢今样【注:类似现在的流行歌曲】,也喜欢白拍子。他不是嫉妒同好者,不过,他可不能让妓女消耗义经的精力。


    “光是出入义经房中的白拍子妓女,就有五人之多。”


    法皇听到这消息,感到很惊讶。


    义经除了正室河越太郎的女儿乡御前之外,包括平时忠的女儿拉比在内,已拥有十二、三个公卿或官吏的女儿了,现在再加上五个妓女,真是太好色了!


    ──自古以来有这样的男子吗?


    法皇惊讶于义经从不餍足地喜好女色。而且,五个妓女中,有一个还是京都名妓“静”。


    法皇羡慕得喊出声。虽然如此,法皇自然没有对妓女动过好色之心。静很会跳舞,法皇曾经看过她的舞姿。


    (义经对那个静……)


    法皇对此事别有感触,伴随著栩栩如生的想像。法皇是在寿永二年的盛夏看到静的舞姿,正好是平家在京都的末期,木曾义仲要进入京都之时。


    当时天下正处于大旱,京都闹饥荒,饿死者填满了整个鸭河原,连贵族或官吏都跑到别人家讨饭吃。朝廷中只有佛事、神事,没有政治。为了拯救天下,在宫廷所属的神泉苑举办了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盛大祈雨祭典。


    五月,炎旱,越旬,在神泉举行祈雨仪式。


    百练抄上这么写著。


    祈雨时,为了取悦神,必须献上表演,因此从京都内外选来善于歌舞的女孩数千人,再从这数千人中严格选出一百名优秀者,在神泉苑的舞台上表演。参加女踏歌者的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因为是祭拜神明,所以没有脱离童女期的女孩。静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神之子吗?


    她的美貌引起大家热烈的谈论,由于舞技绝妙,大家的眼光都被她的舞姿吸引。法皇也只把视线转向静。


    “声音也很好,简直就像天籁了。她的声音,一定会使云端上的龙神感到喜悦。”法皇说。


    法皇从年轻时代就热中今样,到现在也仍无法一天不唱今样,他喜爱玩乐到异乎寻常的地步,因此这评语可不是泛泛之见。


    “她是谁的孩子?”


    法皇一问,左右就回答:


    “是矶禅师的孩子。”


    法皇一听,重新揉亮眼睛。


    当前论歌舞者,没有人不知道矶禅师,她虽然身分卑贱,却是这领域的权威,经常出入御所。


    所谓的白拍子,是专跳男舞的妓女。男舞就是女人在假发上顶著立乌帽子,穿著白色水干,配著白鞘卷的太刀等男性装束,穿红色裤裙唱歌跳舞。这种歌舞似乎数十年前就有了,可是在法皇记忆中:


    ──白拍子舞的创始者是矶禅师。


    不管是否从以前就有,想出适合这种舞的乐器,使这种舞再度兴起的,是矶禅师这个女人吧?这种舞蹈的特征是不用弦乐器,只用鼓、笛、铜锣等打击乐器伴奏,歌曲是用流行歌谣,很多人一起跳舞的时候就合唱。在神泉苑的百人舞就是这种舞乐。


    “神泉苑表演舞蹈的时候,义经在吗?”法皇问。


    “他不在。”


    左右回答。


    他应该不可能在才对,当时京都的主人是平家。可是,两个月后,平家慌忙逃离京都,替代平家的木曾义仲率领北国士兵进京。


    “现在想来,那才是两年前夏天的事情。”


    法皇惊讶于才短短两年的岁月,竟然有这么大的转变。


    简单说来,不仅是两年前在神泉苑献舞时,义经不在京都,甚至当时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去年正月,义经忽然在京都出现,跟义仲作战,使义仲在近江粟津战败身亡。义经以赖朝代官的身分,担负保护京都的任务后,突然被世人所知。


    “那个时候吧?”左右说。


    义经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静吧?


    去年,静的年龄是十四岁。


    当时,战胜者义经连日开酒宴,以京都贵族的习俗叫来白拍子,当然也到白拍子的权威矶禅师那里叫人。矶禅师大概因为对方是义经,所以一开始就叫静去。


    “可是,静去年才十四岁。”法皇很在意这一点。


    十四岁就为人妻,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白拍子这种舞者,那么年轻就当人家的偏房,十分少见。义经喜欢的人,当然不能让她出席别人的宴席,而且还要把她优美的舞蹈藏起来,不让世人观看。如此一来,岂不是使这世上少了一个名人吗?


    “矶禅师也孤注一掷了。”法皇用市井小民的口气说:“义经竟然获得静这样的名舞者!”


    法皇再度把话题转回静的年龄。他疑惑著,静真的成熟到可以陪宿了吗?这是法皇最关心的事吧?


    “这个……”左右也无法回答。


    “已经成熟了吗?”


    “不!我们不清楚。”


    静去年被叫到堀川馆,然后义经就出发去追讨平家,转战西海,第四个月凯旋回京后,静已经十五岁了。


    “有陪宿吧?”


    左右说了些迎合法皇推测的话。


    2


    义经让静住在堀川馆,每晚命她跳舞给自己欣赏。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子。


    义经想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舞蹈之外的事情。每次舞蹈一结束,静就马上换装束,穿回平常的衣服。


    “至少一次,穿那舞蹈装陪侍吧!”


    义经不断这么要求,可是静总咬牙切齿地坚拒。


    她表示,母亲告诉她,白拍子是献给神的舞蹈,所以不可以穿著舞衣坐在公卿膝边伺候。


    (哪个公卿的女儿有这种态度呢?)


    义经想。


    不愧是有技艺在身,尊严顶立于世的人,她有一股其他贵族女性没有的凛然之气,应对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暧昧不明,和她说话一定会有回应。而其他公卿的女儿都躲在屏风里,用扇子遮住脸,问甚么话都要等好久,好不容易才点个头或摇摇头,根本就没听到她们的声音。唐桥大纳言和鸟饲中纳言的女儿都是如此,对义经来讲,她们形同哑巴,义经从来没听过她们只字半语。


    静就不同。


    而且,静比任何公卿的女儿还博学,可能是受矶禅师的熏陶,她看得懂汉字,也背了无数唐诗或和汉朗咏集,甚至还懂诗的平仄,能做出模仿诗。


    毫无学问的义经若表示敬佩之意,她就说:


    “白拍子每个人都是这样。”


    她并不夸耀自己。白拍子经常出席贵族的宴席,如果有人说出与古诗有关的话,必须有能够立刻回话的教养,否则无法生存。


    “母亲不在身边,你不觉得寂寞吗?”义经曾经问</a>过她。


    只有这个时候,静沉默了,只是注视著义经,甚么话也没说。


    ──愚蠢的问题。


    义经察觉到静的心情。然而,当他表示要把静的母亲也接到堀川馆时,静猛烈摇头。


    “要是连母亲都住到这地方来,白拍子的艺术就会消失了。”她说。


    矶禅师住在三条自己的房子里,养育、熏陶著许多白拍子,俨然此道的宗师,她不是那种想留在已经当了义经偏房的女儿身边,每天过著平淡日子的妇人。


    堀川馆的白天对静而言十分无聊。有时候,静会回三条的娘家。


    可是,矶禅师每次看到她回来,都只说:


    “为甚么假托生病不回来?”


    她对女儿从来没有露出笑脸。


    矶禅师心情不佳的主因,是怕白拍子这项艺术传承会因此断绝。此外,矶禅师相信,女性的一生,再也没有像白拍子这么幸福的了。一想到为人妻妾、仰人鼻息的女人生涯,她就觉得,白拍子不必受任何人干扰,靠自己的艺术在世上与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出入权贵世家,只要确实有技艺在身,就不必对任何人假以颜色。矶禅师就是这样度过了半生。


    “为甚么不回来?”


    矶禅师每次看到静,总是执拗的说著这些话。


    这一天,静像平常一般若无其事地回家,矶禅师立刻说:


    “我正在等你。”


    她带静来到一处静默无人的地方,并准备了猿酒。猿酒在当时很受欢迎,据说是叡山东麓坂本的回峰行者,在山中洞窟内发现的,是否真是猿猴制的不得而知。其实,把树果放在雨露积聚的水洼中发酵,就能变成酒。不过,猿酒大部份恐怕都是近江商人在仓库中酿造出来的吧!


    “我有话对你说。”矶禅师说。


    “禅师”这充满佛味的称呼,自然是她的艺名。她不是尼姑,刚开始世人都称她矶前司,可是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大家改口叫她禅师。她的长发垂在背后,色泽光亮,虽然年纪已三十二岁,但由于肤色白皙,身材娇小,所以看起来像二十岁。


    “你知道住在二条的右典廏吧?”她说。


    她指的是下级公卿藤原能保,乃五位殿上人,因为是负责御所马廏的官职,所以用唐名“右典廏”来称呼。他家世不高,年近四十,而且长得不够好看,是个注定不可能发达的男子。


    “最近,传说他会爬升到中纳言的位子。”


    “真的?”


    静天真的喊了出来,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静也认识这个男子。


    他黝黑的脸好像被太阳晒干一般,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没有中纳言的气质,在公卿们举办的宴会中,他总是敬陪末座,负责指挥上菜。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矶禅师说。


    藤原能保的奇运来自他的妻子,她是赖朝亡父义朝的遗腹子。义朝一生中接触过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可是当时武家地位很低,无法像义经现在这样,轻松的跟贵族之女接触。唯一的例外是热田大神宫的大宫司藤原季范的女儿,她比义朝的家世略高。这女人生下了三男赖朝。赖朝虽然是放逐者,人们却仍然尊他为源氏首领,有部份因素也因为他母亲出身比较好。热田大宫司的女儿除了赖朝,还生了一个女孩。


    那女子就是藤原能保的妻子。能保在义朝没落之后,取了这个女子,可是他当年要娶妻时,世人还嘲笑著:


    “能保这么丑的男人,不会有人要嫁他吧?”


    通常,以宫廷中人的逻辑,都尽量要娶权门世家的女儿,以取得将来飞黄腾达的资格,可是能保却反其道而行。


    他在平家的全盛时期,娶了义朝这个国家政治犯──朝廷之敌,且已经失败死亡,势力渐渐消灭──的女儿。


    本来,大家都极力隐瞒新娘是义朝遗腹子的事实,她一直在母亲家热田大宫司宅邸长大,以大宫司家的女儿之名嫁给藤原能保。大宫司的地位虽然卑微,可是在尾张有</a>广大的社领,拥有京都小公卿所不及的财力。藤原能保恐怕就是受财富的魅力所吸引,于是娶了义朝的遗腹子。


    可是,这个世界却意外的转变了。平家灭亡了,镰仓的赖朝重新取得统治权出场。


    ──意想不到的侥幸。


    藤原能保狂喜不已。而且,能保运气很好,妻子不单是赖朝的妹妹,还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对赖朝来讲,同父同母的手足,只有能保的妻子一人,范赖或义经在这一点上,跟赖朝就略微疏远了。总之,赖朝在镰仓建府以后,就对能保表现出异常的亲昵。


    “我人在镰仓,不了解京都的情势,你是我在京都唯一的依靠。”


    他很快就来了一封这样的信。


    赖朝虽然有武家贵族的血缘,但在京都的宫廷中,却没有任何亲戚或姻亲,不过倒有个小公卿能保奇迹般存在著,而且又是妹婿,关系更深。他们的奇缘使赖朝非常高兴。赖朝利用所有可用的资源来巩固京都的宫廷关系,藤原能保也接下任务,而且还是对他帮助颇大的一员。为了安抚能保的心情,他想:


    “该请院(法皇)提升他的地位。”


    于是,他写了封信给法皇:


    “能保是我的妹婿,虽然是公卿,可是也该有点武家的气息。”


    赖朝很快就命令驻守京都的镰仓军中,大部份的上方派武士(京都派)附属到能保之下,例如以前在京都的弓箭之家有很大势力的后藤基清等人。虽然附属在能保之下,可是后藤基清还是参与追讨平家的战争,在军中当然听从义经的指挥,凯旋后又回复为藤原能保的属下。附带一提,在凯旋后,义经对后藤的态度,也还是像从军时一样,用主人的态度相待。


    “这算甚么?对我摆出主人的架子!”后藤到处发泄不满。


    后藤不是坂东的乡下武士,他的先祖代代都住在京都,所以他跟京都贵族的关系很深,不缺发泄不平的对象。后藤氏后来渐渐广布天下,成为日本大姓之一,他可说是后藤姓的宗家,跟他有关的人也很多。当然,后藤的不平,具有可怕的影响力。


    “他(义经)只是个从奥州来的小冠者,根本不了解这社会的组织和风俗,他连自己是甚么人都不知道!”


    这是后藤对义经的评论,当然,也传入帮镰仓打探京都消息的藤原能保耳中。


    ※※※


    “在那个右典廏(藤原能保)家……”矶禅师说。


    昨天能保来邀禅师,派几个白拍子去表演女踏歌。虽然官位还很低,能保还是请禅师本人也到酒宴上帮他热闹一番。


    宴会进行过半时,能保请矶禅师到另一个房间去。


    “矶禅师,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静的事情……”


    能保认为,静似乎已经成为义经的盆栽,也该领回来了。


    “我是一番好意。”


    能保不是有恶意或复杂政治企图的坏心眼之人。对能保来讲,现在的浮世是春天,因为镰仓的威光,使他在京都获得新的势力,他想略微借用这势力来做私人用途,其实,他也不过是泄漏一点政治上的机密给矶禅师罢了。


    “是义经的事情。”能保说。


    源氏武者对义经的风评都很不好,镰仓对义经的印象一定也很差。而法皇则宠爱义经,认为他是世无二出之人,重用义经的武威,轻视镰仓。传说法皇要拥立义经,使他成为源氏的宗族长者。能保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义经就变成镰仓殿下的敌人了。”


    能保表示,镰仓殿下会调走义经的军队,使他回复为原来的奥州九郎,恢复流浪者的身分。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就怕还会杀了他。


    “咦?”


    连矶禅师都惊讶得叫出声。能保慌忙用手蒙住她的嘴。


    “安静点!要是被人听到就惨了。”他说。


    “杀他?太唐突了吧?”


    矶禅师的想像力还不够发达。义经建立了古今未有的功勋,为赖朝消灭了平家,使镰仓确立武威,他应该是立大功的人。可是能保却说:


    “有可能这样……”


    能保认为,赖朝主宰的镰仓武权,就是具有这种特质。


    例如源氏举旗起兵以前,在诸国四处奔走统一源氏战线的赖朝的叔叔新宫十郎行家,现在被赖朝追杀,流浪各国,如果被抓到,恐怕会遭到被杀害的命运吧?赖朝也追杀亡父义朝的庶弟志田三郎义广,还消灭了表弟木曾义仲。


    “义经虽然跟他有血缘关系,可是,也难保不会遭到类似的命运。”能保说。


    说不定就因为有血缘关系,赖朝才要杀他。因为对赖朝来讲,义经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这个意义上,义经如果打倒了赖朝,就拥有成为源氏宗族长者的资格。因此,赖朝对血缘至亲反而更无法容赦。


    “怎么会?”


    矶禅师还是难以相信,她早就听说义经受到赖朝的惩罚了。


    “可是,是会杀了他,还是让他活著呢?”


    她仍想不透,哥哥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更何况此人又没做坏事!


    矶禅师在平家的全盛时期,时常出入六波罗平家府邸,跟相国入道或他的兄弟、孩子们都有接触。现在想来,他们的优雅气质,在于全族融洽的感情吧!他们在平家这道墙里,用温暖的心对待自己的血亲或姻亲,所以,不知不觉就用平家的标准来推测源氏。可是,纵观源氏的家谱,从义朝开始,不,从义朝以前开始,他们的族史就是全族相杀的血史,例如保元之乱时,义朝就和父亲为义、弟弟为朝对敌,战胜后还处死了为义。


    “可是……”


    矶禅师还是无法相信,义经会在镰仓殿下手中求生求死。


    “你在开玩笑吧?”


    她一说,藤原能保像小孩般跳起来。


    “我是为你好才告诉你,你竟然不相信我,令我觉得很丢脸。”他说:“既然你这么怀疑,那我就拿证据给你看。”


    “证据?”矶禅师很惊讶:“有证据吗?”


    “当然有!”


    能保已经骑虎难下,只好拿出不该示人之物取信于她。那是一封镰仓的联络信。


    这个重要命令,昨天才从镰仓派快马送来,而且是赖朝亲笔写的,由此可知事情的严重性。


    此后镰仓的武士不必跟从义经。


    矶禅师面对这奇特的命令,感到血液都冻结了。她仔细一读,上面写著:


    义经本来不过是关东的代官,他的军队是赖朝的家臣,不是义经的手下。可是,他消灭了平家,想要排开关东寻求独立,因为他有这种企图,所以把家臣当自己的属下使用,遭到武士们的厌恶。总之,请私下传递,要大家不必听从义经的命令。


    “这样的信,”能保说:“不只我收到,好像主要家臣都有,例如田代冠者信纲似乎也有。”


    “既然拜读了这封联络信,我也不得不信了。”矶禅师说。


    能保用力点头道:


    “那么我要给你忠告,快点把静从堀川馆带回来,如果不带回来,只会连累静,甚至会连累到你。这事情很可怕的!”


    矶禅师心想,这可伤脑筋了!保元、平治之乱她都看过了,还目睹了平家的灭亡。昨天处于全盛时期的人,今天马上就被消灭了,简直像看一出戏一般。在这个时候,只因为出入平家府邸就被判罪,因而血染鸭河原的僧侣、庶人,不知道有多少!矶禅师看这类悲剧已经都快看厌了。


    “怎么样?”能保要求对方答谢的话语。


    能保没有别的要求,他是个小小的权势家,光是卖恩情给矶禅师这么一个有名的妓女,他就感到满足。


    矶禅师状极狼狈,连到底向能保说了甚么道谢的话都不记得。她只想著,一定要把静带回来。她好像两脚踏空似的,茫茫然回到自己家中。


    3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静。


    (为甚么当初没有制止义经?)


    矶禅师后悔了。


    的确,她觉得这一点是她的错误。那时候,义经虽然强力索求,但如果矶禅师表示:


    ──静有病在身。


    找借口拒绝他,说不定可以行得通。可是,隐约中,矶禅师也起了某种欲念,于是态度就不太坚持。


    她的欲望不是要男人的领地。在那个时代,男人还没有习惯送这类东西给喜欢的女性。男人会送牛车或衣服之类,可是不会送出让人期待能够安定生活之物,例如领地。不过,如果生了男孩又不同了。拥有权门世家血统的男孩之母,大家会尊敬她,并且给这孩子领地,这时,女人才能安定的生活。矶禅师当时突然感觉到一股愉悦。本来从她的白拍子信念来看,根本不可能会想要这些,可是现在她想法改变,态度也不同了。


    然而,让静去义经那里还是太冒险了。保元、平治以来,一直到这次源、平相争,被源氏、平家这类武家权门宠爱的女性的悲剧,又是如何呢?他们会确认女人的身体里有没有男人的种,如果有就杀掉。不!甚至很多连确认都没有就被杀死了。杀了女人,就不必管她体内到底有没有敌人留下的种。


    “静,怎么样?”矶禅师问。


    她认为,这岂不就和站在悬崖边缘一样可怕?可是,静一直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神色惨白,视线缥渺,持续著冰冻般的沉默。


    “你不讲话,我怎么知道你的想法呢?”


    矶禅师激动的责备她。


    静却无视于母亲的激动,仍保持沉默,然后说道:


    “时间到了。”


    她看到后院太阳西斜,于是站起身说要回去。母亲拉住她,静任母亲拉著,站在原地。


    “为甚么不说话?”


    母亲摇著静的身子。


    静还是任由母亲摇晃,好像在压抑著激动的情绪一般,小声地说:


    “我无话可说。”


    然后,由于发出声音而使得情绪崩溃了吧?她猛烈抽噎了二、三次,但没有哭出来。她使力推开母亲。


    静回到堀川馆。


    ※※※


    ──判官呢?


    她抓住女童,尖声询问。可是女童地位卑微,不知道义经去向。静想知道义经是在府里或外面,若是外出,甚么时候会回来。她派人去门口的武士值勤室询问。


    ──他在院之御所。


    她终于问到了。最近义经每天都去法皇那里,有时候多到一天三次。本来这个年轻人就很喜欢宫廷,不过最大的原因在于法皇。法皇喜欢看到义经,一有事情就马上叫他来。


    义经回来后,听武士说静在找他,可是他不能马上去见她。这个年轻人很忙。公卿、神官、僧侣等人,每天总是成群结队来求见义经。他必须接见他们,今天都已经到点灯的时刻了,可是他还是一一会面。庄园争吵或是向镰仓关说等事情,大家的要求又杂又多,可是义经对每个人都善意相待,并做出对请求者有利的决定,他希望取悦所有人。


    ──判官为人真好。


    请求者对外提出这样的评论。然而,对争讼的双方而言,这可就很难忍受了。


    今天来了一名叡山的学僧,是位名叫宥信的八十馀岁老僧。


    “我拖著我的老命来请求……”他说。


    义经十分感动,宥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跟自己没有利害关系。他表示,因为某个人太可怜,他受不了才来请求义经。他要拜托的事情就是饶此人一命。


    “饶谁的命?”义经问。


    他既然这样请求,义经已打算要答应他。僧侣好像要说出十分重大的事情,两眼可怕的外翻,最后压低声音说:


    “是平宗盛卿。”


    义经在刹那间几乎忘了呼吸。


    老僧膝行前进,说自己是宗盛卿的儿子盛时的皈依僧,并说宗盛是个对任何事情都太过正直的平庸之人,绝对不是坏人,平家已经输了、完了,败者太可怜了,世人都翻脸不认人,没有人要替宗盛卿求情饶命,他实在看不过去,才会来这里。


    义经对此事无能为力,他只能每天心痛,现在宗盛、清宗父子以俘虏的身分,待在河越小太郎重房的住处,可是,宗盛在西海的船上时,就不断向义经哀怨地乞求饶命。


    “只要你能饶我一命,就算要我去大海的孤岛上,我都会去那里了此残生,请你一定要可怜可怜我!”他不断如此叹息请求。


    义经感情丰富,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哀求,他甚至感到全身颤抖,理性全被溶化似的。他觉得,既然战胜,彼此间就没有任何恩情仇恨,而且一想到过去,他自己也因为清盛的佛陀心,和两个同母兄弟同时捡回了性命,他实在无法对宗盛的哀求置之不理。


    (哥哥赖朝应该也这么想。)


    义经以自己的想法来判断赖朝。


    既然赖朝也是因为清盛而捡回性命,那么,恐怕他也会同情宗盛吧?义经这么想著,便对宗盛充满感情地说:


    “就算用我义经的战功去换,我也要请求镰仓的哥哥饶你一命。”


    他这么答应了宗盛。


    义经也把这番话告诉老僧,立下坚定的信诺:


    “就算用战功去换,也要帮他祈求。”


    这样的话,对这社会的人来讲,具有重大的意义。义经的战功是古今未曾有过的,而他要交换的是宗盛的性命。以义经的战功来看,宗盛一个头颅的份量根本就太轻了。老僧很感动,感激流泪,当场就走了。


    后来,义经吃了晚餐,忙碌的结束了这些事情后,才进到里面。


    ※※※


    静在屏风里等著他。义经掀开屏风,想如平常一样抱紧静。这是他惯常的举动,这个年轻人的爱抚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既不说话,也不玩闹,好像一看到静的脸,就会令他气息紊乱而性急的爱抚著。可是,这时候静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轻轻拿开义经的手,把今天从矶禅师那里听来的话全部告诉义经,虽然很小声,可是她咬字清晰,一字不漏。她说话的时候,由于依当时的礼节,不可以抬头看义经的脸,所以静的视线一直落在义经的膝盖前,不知道义经有甚么表情,也无法确认:


    (他此时是甚么心情呢?)


    等她说完后抬起头,才看到义经既不悲也不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歪著小小的头颅说道:


    “是真的吗?”


    他看著静,表情有如少年。


    “我不知道为甚么会这样……”义经又说。


    他以前就知道哥哥赖朝在气自己,就义经的理解,生气的原因只有一个:梶原景时的谗言。可是两人毕竟是兄弟,他认为赖朝总会气消,因此,他这次才在西海的会战拼死战斗,赢得这场大胜利,使整个京都都沸腾起来。义经认为这次的战功,当然会使赖朝消气。就因为他这么想,才会对宗盛说出“就算用我的战功去换……”之类的话。


    哥哥为甚么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怨恨呢?


    “我消灭了平家,哥哥在遥远的镰仓应该很高兴。右典廏是不是弄错了?”


    “可是联络书……”


    “为甚么要军队不必服从我?这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他并非真的不知道。关于这一点,哥哥可能还相信著梶原的谗言吧?一定是要把军队交给军监梶原指挥!义经认为,一定只是这样而已,他不相信赖朝要把自己赶离京都,或予以加害。


    义经又说:


    “我是朝臣。”


    既然他是从五位下的殿上人,那他的主人就是天子、法皇。哥哥赖朝是兵卫佐,他们几乎是同阶级的朝臣,朝臣是不能惩罚朝臣的。义经的理论很清楚,可是似乎太单纯了。


    “静,不是这样吗?”


    义经认为,藤原能保的话不是真的,脸色也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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