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3个月前 作者: 麦克莱恩
“她这人有意思。”他说时,我俩正沿美洲大陆的西坡顺溜而下。“是的,”他又说,好像我刚才发表过什么评论似的,“她这人真有意思。她只在高中体育馆的男更衣室里,让你操她。”
他接着说的话又像是对我做回应,要不我刚才确实说过些什么来着。“啊,她把事情先计划周全了。她知道男厕所里有扇窗子从来不锁。我先把她推上去,她再伸手拉我。”
下面的话不再是对我的应答:“她要你在按摩床上操她。”
去司雷湖的余下一路,我一直在琢磨,他是要告诉我,他遇上一个难缠娘们,还是有意让我开阔眼界懂得更多一些,虽说我已经出道并成了家。我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直到我仿佛嗅到体育馆里消肿药水的气味,还有按摩油,以及男更衣柜发散的味道,那些箱柜不到橄榄球赛季结束是没人去清扫的。
我同时想到:“此时此刻,这儿热得要死。钓不到多少鱼的。鱼儿都躺在水底呢。”过后,我又试图想象一条仰卧在按摩床上的鱼。维持意识流,使之别停格在一个画面,可不容易。这画面就是鱼帮助渔夫爬进男更衣室厕所的窗户。几乎就在此时,我们正驶进避暑小屋坐落其间的壮伟的美洲落叶松林。进入林子,突变凉爽。这些落叶松都有八百至一千二百年的树龄,兼之高大伟岸,把暑热都隔离在外。我们不等卸车,急着入水去游泳。
等我们穿上衣服但还未梳发之际,我们拿着游泳裤,去晾在两棵胶枞树中间拉出的晒衣绳上。晒衣绳高高挑起,这样才不会被鹿角撞上而形成纠缠。我踮着脚,试图扣上一个衣夹。这时我听到林业局专用公路那边有车拐下,驶上我们的车道。
弟弟说:“别回头看。”
车一直驶到我的背后才刹停。马达在暑热中呼哧呼哧作响。即便车子就在我背部的凹处呼哧,我也没转过头。然后,从汽车前门跌出一个人来。
衣夹依然拿在手里,我定睛一看,发现以为有人跌出前门乃是错觉,因为这车没有前门。不过,在车的前部,脚踏底板是有的,底板上放着一只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罐子、一瓶3-7-77威士忌和一瓶已经打开的草莓汽水。在蒙大拿,只要酒后有草莓汽水这样的淡饮料押尾,威士忌质量如何,我们是不在乎的。
时值正午,这一幕仿佛是专为哪个西部牛仔片安排的。小舅子在驾驶座上颠着头,也许从狼溪来此的一路上就是这副德行。
“老厚皮”先前摔在落叶松的松针堆里,这时撑起身来,朝四周看看,似要弄清楚置身何地,接着径直朝我走来,若非弟弟已经老大不情愿地让开,很可能会先撞上她。
“遇到你很高兴。”她说着向我那只捏着衣夹的手伸来。我机械刻板地把衣夹换了只手拿着,让她握手。
有时候,你直接面对的事情会放大,以致你茫然不知所措,是该先领悟个全貌,然后把各种细节拼凑成整体,还是细节在前,直到事情的全局自行明白宣布在后。我才拼凑好若干细节,只听得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也无法让弟弟相信,今天的事不是你骗他入彀的。”
“你还好吗?”她问,“是我把这小子带来,跟你们一起钓鱼的。”
她老把尼尔叫做“这小子”。跟这女人上床的男人太多,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她的脑子不够用。除了黑杰克、“满弓”和她那两位驯野牛仔,这时的她已把所有的男人叫做“这小子”。我是例外——对我,她只叫“你”。她能记得我,但她并不记得她碰见过我。
“这小子再也没钱了,”她说,“他需要你的帮助。”
保罗对我说:“帮帮他。”
我问:“他需要多少钱?”
“咱们不要你的钱,”她说,“只是要跟你一起钓鱼。”
她从一个浅红色的纸杯喝浅红色的威士忌。我走到车旁,对着驾驶座边上的窗子问:“你想钓鱼?”
很明显,为预防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已练熟一句台词:“我想跟你和保罗一起钓鱼。”
我告诉他:“这会儿太热,不是钓鱼的时候。”从沙砾路面转入我们车道时扬起的尘土还在松林里缭绕不去。
他重复着说:“我想跟你和保罗一起钓鱼。”
保罗说:“那咱们走吧。”
我对保罗说:“全上我们的车吧。我来开。”
保罗说:“我开。”我说:“行。”
“老厚皮”和尼尔并不情愿上我们的车。我估计他们想分车独行,但可能是因为害怕,或者两人单独在一起有些腻了,又想有我们在近旁,只是不想我们在前座罢了。保罗和我不再争着开车,他坐上驾驶座,我占了他身旁的座位。那边两人不知彼此咕哝着说什么,最后只见那女人把东西往我们的后座搬,先是浅红色的汽水,然后是希尔兄弟公司的咖啡空罐。
我想这时我才首次注意到两人连根钓竿都没带。要是旁边是其他人而不是保罗,我准会叫他等我一分钟,下车去他们车上看看钓竿是否落在那儿了。可是对保罗来说,慈善世界绝不包括那些忘记带上渔具的钓鱼人。他对我心软,所以愿意帮助这两人,也不会因为在鱼儿卧底休息的正午时分非带他们钓鱼不可而大发雷霆。可是到了现场,发现他们根本不把钓鱼当回事,连根钓竿也没有,那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了。
两人依偎着睡了。我庆幸开车的不是我,因为我的感受太复杂了。譬如说,感受之一是,女人怎么都这么容易受骗,都愿意帮助他这样的杂种,而不帮助我。特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到不解,怎么轮到我想帮助别人的时候,结果总不外乎是给钱,或是带他去钓鱼。
经过一个陡坡,我们驶出松林和一连串清凉的小湖,来到阳光炫目的波兰喀低洼地。保罗问:“到了接上泥腿公路的路口,你说往哪儿转?”“往上,”我说,“峡谷的水汹涌,他们怎么钓?还是去峡谷源头处,河水进入危崖峭壁前,有几处不错的钓位。”于是,我们在低洼地尽头,下了大路,颠簸着驶过冰川残迹,来到河流宽阔的分叉点。旁边是座美国黄松林,树荫下正好泊车。
河流分叉处的水流中央是一条长长的沙洲。蹚水过去投钓,再理想没有了。两边都有大鱼,却没有沉水的原木、粗大的树根或巨礁会妨碍你把鱼拉上来,惟有沙子滑过鱼身,这样,鱼儿简直注意不到已经被人捕获,直到它们缺水狂喘。
我在这儿钓过多次,可还是在举竿之前再去目测一次,我一步步走近,像是一头曾挨过枪击的动物。曾有一次,我手执钓竿,快步冲进水里,想第一竿就有所获,那钓线也已抛掷出去,却只见对岸的山石纷纷滚落河里。我根本没看见那头熊,它也没看见我,直到听见我滞后骂出声来——因为第一次出手反应慢了。我不知道那熊是来干什么的:抓鱼,游泳,还是喝水。我只知道,它引起了山石滑坡。
你倘若从未见过熊在山上跑动,那就不会明白其中特别之处。当然,鹿跑得更快,可它们并不笔直上山。就连麋鹿的后部也没有如此力量。鹿和麋鹿跑起来呈之字形,忽左忽右,还常常停下来摆个姿势,其实它们是在喘气。熊离开地面时则像一道闪电,忽闪过后才闻雷声。
我走回车去的时候,保罗已准备好钓竿。“尼尔和他女朋友一起去吗?”我瞧瞧后座,两人还在睡觉。可是在我只不过伸头探看一下时,两人都动了一动,说明可能都没真的睡着。我说:“尼尔,醒一醒,告诉我们,你想做什么。”他老大不情愿地做出几个惊醒动作,最后摆脱了“老厚皮”倚在他肩上的头,浑身僵直地下了车,看上去已经像个老者。他扫了河岸一眼,问道:“那个钓位怎么样?”我说:“相当不错。实际上,接下去的四五个都不错的。”
“能蹚水过去到达沙洲吗?”他问。我告诉他,一般情况下不能,只是近来天气炎热,水位降下一英尺有余,他若蹚水,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想做的是,留在这儿钓鱼。”尼尔说。他一次也没提到那女人,一个原因是,他忠实地践行自己对女人不理不睬的姿态;其次是他明白,保罗和我都不待见这个女人,不提她,我们也许就不再注意她了。
“老厚皮”也醒了,把3-7-77酒瓶子递给保罗。“闻一闻。”她说。保罗执着她的手,转个圈子,引她到了向尼尔劝酒的位置。前面说过,出于许多原因,包括父亲禁止,保罗和我钓鱼时是不碰酒的。投钓结束后才喝。一俟湿衣脱去,我们中的一个,马上就脚踩衣服而不是地下松针,伸手去汽车的手套屉,那儿我们总备有一瓶。
诸君如果以为下面的叙述与这儿说的互相矛盾,那么请你们领会一点:在蒙大拿喝啤酒不算喝酒。
保罗打开我们汽车的后备厢,计着数取出八瓶啤酒。他对尼尔说:“四瓶归你们,四瓶归我俩。我们钓一处就替你们往河里沉下两瓶。啤酒会让人忘了暑热。”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将把酒埋在何处。把我们钓完鱼从峭壁往回走的路上,在两个钓位处的什么地点藏啤酒的事说出来之前,他真该好好想一想。
一度,这世界有多美好。至少这条河是如此。而这条河简直就是属于我和我家的,最多加上少数几个不偷啤酒的外人。你可以把啤酒放在河水里降温,待再取出时酒已冰凉,泡沫大减。啤酒是邻城出产还是万里之外酿造,全无关系。我们沉在泥腿河里冷藏的,有赫勒纳当地产的“渴死啦”或密苏拉的“高原啤”。一度,这世界多美好,啤酒未必一定都得是密尔沃基、明尼阿波利斯或圣路易酿造的。
我们用石块压住啤酒,以免被河水冲走。接着,我们向下游走出一段投钓距离。赤日炎炎,连保罗也变得慢悠悠的。突然,他打破了这懒洋洋的沉闷。“总有一天,”他说,“尼尔会找到自我意识而不再回到蒙大拿来。他不喜欢蒙大拿。”
要说他这番话并不出我意料,惟一的原因就是,我注意到他在尼尔醒来时曾端详后者的脸庞。我说:“我知道他不喜欢钓鱼,只是爱对女人吹嘘他喜欢钓鱼。这么说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那些女人,都起作用。对鱼也不无好处。”最后又附加一句:“对大家都好。”
天太热了,我们收住脚步,在一根原木上坐了下来。两人都不作声,只听见松针像干叶飒飒落地。猛地,松针不掉了。“我应该离开蒙大拿,”他说,“我应去西海岸。”
我也有过这念头,可忍不住问:“为什么?”
“在这儿,”他说,“我报道本地体育消息,负责个人采访和警局日常动态。实在没事可做。在这儿,做不成事情。”
“除去渔猎。”我说。
“还多麻烦。”他补充说。
我再次告诉他:“我以前就说过,要是你想换一家大报馆做事,我想我能帮上一点忙的。然后你就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特写啦,甚至有一天开出专栏。”
天气酷热,河水中蜃楼似的景象全融作了一片。很难说得准我听见的那几句话是否有奥博的暗示。他说:“耶稣啊,真热。咱们下河凉快凉快吧。”
他站起身,捡起钓竿。那条缠绕丝线的漂亮的钓竿,同周围的空气一样,也在粼粼闪光。“我才不离开蒙大拿呢,”他说,“咱们钓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