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

3个月前 作者: 费正清
    如果共和是中国政治问题的答案,那么新时代中国的智识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从1911年起直到1923年,知识界的领袖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实验的态度。例如,陈独秀</a>、胡适</a>、蔡元培</a>等人都从尼采那里汲取思想资源。这一时期的实验和探索还有不少:将西方思想的表达引入民国的思想之中;创造新的白话文学;单一制与联邦制的论战;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这一时期,一些知识分子对西方自由主义产生了幻灭感,转向辩证唯物主义。


    陈独秀在思想界可谓无役不与。他早年接受儒家教育,后来深受欧风美雨的浸润,尤其深受法国文化的影响。他于清季参加革命党,革命胜利后依然与旧传统势不两立。他积极支持白话文运动,赞赏西方社会的战斗意志、个人主义与功利主义,适与中国社会的衰朽形成对照。1916年,他出任北京大学</a>文科学长,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为五四运动创造了条件。他还是《新青年》月刊的主编和作者,对新一代青年学生的影响不可估量。这一时期陈氏学说的核心是民主与科学,他在1919年1月写道:“现在我们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德先生’和‘赛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黑暗。”


    凡尔赛和会、山东问题、中国深陷军阀政治、俄国革命的胜利等合在一起,使陈独秀抛弃了西方自由主义信仰,转而拥抱新成立的苏俄及其意识形态。其思想转变的具体时间已难考定。1918年,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短文《偶像破坏论》,标志着他的反传统思想达到高峰。在这篇文章中,他的炮口不单指向中国的旧传统,连某些近代西方思想也成了靶子。例如,他抨击民族国家不过是保护“贵族财主的权利”的工具罢了。此时的陈独秀一定在重新估价自己的目标,以求建立一套更能应对当前形势的新思想。陈氏借助西方自由主义,打破了中国传统的文物制度。而在这个思想重构的阶段,他又开始选用其他思想资源。到1921年,他已经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信仰,并参与了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从建党到1927年,他一直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对新文化运动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选文59和61就代表了他这两个阶段的思想。


    选文59 陈独秀《敬告青年》(1915年)①


    窃以少年老成,中国称人之语也;年长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辞也:此亦东西民族涉想不同现象趋异之一端欤?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准斯以谈,吾国之社会,其隆盛耶?抑将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陈腐朽败之分子,一听其天然之淘汰,惟不愿以如流之岁月,与之说短道长,希冀其脱胎换骨也。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自觉者何?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也。奋斗者何?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也。呜呼!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吾见夫青年其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龄或身体,而老年其脑神经者十之九焉。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常不新鲜活泼,寝假而为陈腐朽败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寝假而畏陈腐朽败分子势力之庞大,瞻顾依回,不敢明目张胆,作顽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会之空气,无往而非陈腐朽败焉,求些少之新鲜活泼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绝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现象,于人身则必死,于社会则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济,是在一二敏于自觉勇于奋斗之青年,发挥人间固有之智能,抉择人间种种之思想—孰为新鲜活泼而适于今世之争存,孰为陈腐朽败而不容留置于脑里—利刃断铁,快刀理麻,决不作牵就依违之想,自度度人,社会庶几其有清宁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抉择,谨陈六义,幸平心察之:


    (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奴隶云者,古之昏弱对于强暴之横夺,而失其自由权利者之称也。自人权平等之说兴,奴隶之名非血气所忍受。世称近世欧洲历史为“解放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女)权之解放也。


    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德国大哲尼采(Nietzsche)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Morality of ve)。轻刑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墓,奴隶之纪念物也。以其是非荣辱,听命他人,不以自身为本位,则个人独立平等之人格消灭无存,其一切善恶行为,势不能诉之自身意志而课以功过。谓之奴隶,谁曰不宜?立德立功,首当辨此。


    (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a>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éatrice)所以风靡一世也。以人事之进化言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存亡之数,可以逆睹,矧在吾国,大梦未觉,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无一不相形丑拙,而可与当世争衡?


    举凡残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训,而不可谓诬,谬种流传,岂自今始!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持较晰种之所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迟,几及千载;尊重廿四朝之历史性,而不作改进之图;则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而已,复何说哉!于此而言保守,诚不知为何项制度文物,可以适用生存于今世。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也。


    呜呼!巴比伦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将焉傅?”世界进化,骎骎未有已焉。其不能善变而与之俱进者,将见其不适环境之争存,而退归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当此恶流奔进之时,得一二自好之士,洁身引退,岂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请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若夫吾国之俗,习为委靡,苟取利禄者,不在论列之数;自好之士,希声隐沦,食粟衣帛,无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实与游惰无择也。人心秽浊,不以此辈而有所补救,而国民抗往之风,植产之习,于焉以斩。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遁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呜呼!欧罗巴铁骑入汝室矣,将高卧白云何处也?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R. Tagore,印度隐遁诗人),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


    (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并吾国而存立于大地者,大小凡四十余国,强半与吾有通商往来之谊。加之海陆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谓绝国,今视之若在户庭。举凡一国之经济政治状态有所变更,其影响率被于世界,不啻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立国于今之世,其兴废存亡,视其国之内政者半,影响于国外者恒亦半焉。以吾国近事证之:日本勃兴,以促吾革命维新之局;欧洲战起,日本乃有对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国于世界潮流之中,笃旧者固速其危亡,善变者反因以竞进。


    吾国自通海以来,自悲观者言之,失地偿金,国力索矣;自乐观者言之,倘无甲午庚子两次之福音,至今犹在八股垂发时代。居今日而言锁国闭关之策,匪独力所不能,亦且势所不利。万邦并立,动辄相关,无论其国若何富强,亦不能漠视外情,自为风气。各国之制度文物,形式虽不必尽同,但不思驱其国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则之精神,渐趋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违。于此而执特别历史国情之说,以冀抗此潮流,是犹有锁国之精神,而无世界之智识。国民而无世界智识,其国将何以图存于世界之中?语云:“闭户造车,出门未必合辙。”今之造车者,不但闭户,且欲以周礼</a>考工之制,行之欧美康庄,其患将不止不合辙已也!


    (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自约翰弥尔(J. S. Mill)“实利主义”唱道于英,孔特(Comte)之“实证哲学”唱道于法,欧洲社会之制度、人心之思想为之一变。最近德意志科学大兴,物质文明,造乎其极,制度人心,为之再变。举凡政治之所营,教育之所期,文学技术之所风尚,万马奔驰,无不齐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吐弃殆尽。当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兰西之柏格森,虽不以现时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问题,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战争,血染其鲜明之旗帜。欧人空想虚文之梦,势将觉悟无遗。夫利用厚生,崇实际而薄虚玄,本吾国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会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汉两代而来—周礼崇尚虚文,汉则罢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无一不与社会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倘不改弦而更张之,则国力将莫由昭苏,社会永无宁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诵孝经</a>以退黄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于实用者,虽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粪土。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诳人之事,虽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想象者何?既超脱客观之现象,复抛弃主观之理性,凭空构造,有假定而无实证,不可以人间已有之智灵,明其理由,道其法则者也。在昔蒙昧之世,当今浅化之民,有想象而无科学。宗教美文,皆想象时代之产物。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今且日新月异,举凡一事之兴,一物之细,罔不诉之科学法则,以定其得失从违;其效将使人间之思想云为,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而无知妄作之风息焉。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士不知科学,故袭阴阳家符瑞五行之说,惑世诬民;地气风水之谈,乞灵枯骨。农不知科学,故无择种去虫之术。工不知科学,故货弃于地,战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给于异国。商不知科学,故惟识罔取近利,未来之胜算,无容心焉。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气”之一说,其说且通于力士羽流之术,试遍索宇宙间,诚不知此“气”之果为何物也!


    凡此无常识之思,惟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维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较之想象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寸进也。宇宙间之事理无穷,科学领土内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广阔。青年勉乎哉!


    选文60的作者李大钊</a>如今被中国共产党尊为建党领袖之一。李大钊是政治学和经济学的教授,曾留学日本。他和陈独秀一样是活跃的青年导师,在报刊和北大的讲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据说,李氏1919年至1925年在北大执教期间开设了历史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课程。从他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对马克思主义产生兴趣是俄国革命之后的事情。下文可以证明,李大钊很快就看到了马列主义革命的优点,而同时代的其他人往往要经历一段长期的怀疑与观察才能确定。他是1921年中共建党的领袖之一,1927年4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杀害。


    下文的某些部分还是掺杂了一些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但是种种迹象表明,1918年至1919年间,李大钊曾苦心研究马列主义理论。到了1919年,他宣称:“这正是个人主义向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过渡的时代。”②


    选文60 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1918年11月5日)③


    “胜利了!胜利了!联军胜利了!降服了!降服了!德国降服了!”家家门上插的国旗,人人口里喊的万岁,似乎都有这几句话在那颜色上音调里隐隐约约的透出来。联合国的士女,都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庆祝战胜。联合国的军人,都在市内大吹大擂的高唱凯歌。忽而有打碎德人商店窗子上玻璃的声音,忽而有拆毁“克林德碑”砖瓦的声音,和那些祝贺欢欣的声音遥相应对。在留我国的联合国人那一种高兴,自不消说……


    但是我辈立在世界人类中一员的地位,仔细想想:这回胜利,究竟是谁的胜利?这回降服,究竟是那个降服?这回功业,究竟是谁的功业?我们庆祝,究竟是为谁庆祝?想到这些问题,不但我们不出兵的将军、不要脸的政客,耀武夸功,没有一点趣味,就是联合国人论这次战争终结是联合国的武力把德国武力打倒的,发狂祝贺,也是全没意义。不但他们的庆祝夸耀,是全无意味,就是他们的政治运命,也怕不久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同归消亡!


    原来这次战局终结的真因,不是联合国的兵力战胜德国的兵力,乃是德国的社会主义战胜德国的军国主义。不是德国的国民降服在联合国武力的面前,乃是德国的皇帝、军阀、军国主义降服在世界新潮流的面前。战胜德国军国主义的,不是联合国,是德国觉醒的人心。德国军国主义的失败,是Hohenzollern家(德国皇家)的失败,不是德意志民族的失败。对于德国军国主义的胜利,不是联合国的胜利,更不是我国徒事内争托名参战的军人,和那投机取巧卖乖弄俏的政客的胜利,而是人道主义的胜利,是平和思想的胜利,是公理的胜利,是自由的胜利,是民主主义的胜利,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是Bolshevism的胜利,是赤旗的胜利,是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是二十世纪新潮流的胜利。这件功业,与其说是威尔逊(Wilson)等的功业,毋宁说是列宁(Lenin)、陀罗慈基(Trots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业;是列卜涅西(Liebknecht)、夏蝶曼(Scheidemann)的功业;是马客士(Marx)的功业……


    Bolshevism就是俄国Bolsheviki所抱的主义。这个主义,是怎样的主义?很难用一句话解释明白。寻他的语源,却有“多数”的意思。郭冷苔(Collontay)是那党中的女杰,曾遇见过一位英国新闻记者,问她Bolsheviki是何意义?女杰答曰:“……Bolsheviki的意思,只是指他们所做的事。”但从这位女杰自称她在西欧是Revolutionary Socialist,在东欧是Bolshevika的话,和Bolsheviki所做的事看起来,他们的主义,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党,就是革命的社会党;他们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客士(Marx)为宗主的;他们的目的,在把现在为社会主义的障碍的国家界限打破,把资本家独占利益的生产制度打破。此次战争的真因,原来也是为把国家界限打破而起的。因为资本主义所扩张的生产力,非现在国家的界限内所能包容;因为国家的界限内范围太狭,不足供他的生产力的发展,所以大家才要靠着战争,打破这种界限,要想合全球水陆各地成一经济组织,使各部分互相联结。


    关于打破国家界限这一点,社会党人也与他们意见相同。但是资本家的政府企望此事,为使他们国内的中级社会获得利益,依靠战胜国资本家一阶级的世界经济发展,不依靠全世界合于人道的生产者合理的组织的协力互助。这种战胜国,将因此次战争,由一个强国的地位进而为世界大帝国。Bolsheviki看破这一点,所以大声疾呼,宣告:此次战争是Czar的战争,是Kaiser的战争,是Kings的战争,是Emperors的战争,是资本家政府的战争,不是他们的战争。他们的战争,是阶级战争,是合世界无产庶民对于世界资本家的战争。战争固为他们所反对,但是他们也不恐怕战争。他们主张一切男女都应该工作,工作的男女都应该组入一个联合,每个联合都应该有的中央统治会议,这等会议,应该组织世界所有的政府,没有康格雷,没有巴力门,没有大总统,没有总理,没有内阁,没有立法部,没有统治者,但有劳工联合的会议,什么事都归他们决定。一切产业都归在那产业里作工的人所有,此外不许更有所有权。他们将要联合世界的无产庶民,拿他们最大、最强的抵抗力,创造一自由乡土,先造欧洲联邦民主国,做世界联邦的基础。这是Bolsheviki的主义。这是二十世纪世界革命的新信条。


    伦敦《泰晤士报》曾载过威廉氏(Harold Williams)的通讯,他把Bolshevism看做一种群众运动,和前代的基督教比较,寻出二个相似的点:一个是狂热的党派心,一个是默示的倾向。他说:“Bolshevism实是一种群众运动,带些宗教的气质……”岂但今日的俄国,二十世纪的世界,恐怕也不免为这种宗教的权威所支配,为这种群众的运动所风靡。


    哈利逊氏(Frederic Harrison)也曾在《隔周评论》上说过:“猛厉,不可能,反社会的,像Bolshevism的样子,须知那也是很坚、很广、很深的感情的发狂……”


    陀罗慈基在他著的《Bolsheviki与世界平和》书中,也曾说过:“这革命的新纪元</a>,将由无产庶民社会主义无尽的方法,造成新组织体。这种新体,与新事业一样伟大。在这枪炮的狂吼、寺堂的破裂、豺狼性成的资本家爱国的怒号声中,我们应先自而进从事于此新事业。在这地狱的死亡音乐声中,我们应保持我们清明的心神,明了的视觉。我们自觉我们将为未来唯一无二创造的势力……”


    从这一段话,可知陀罗慈基的主张,是拿俄国的革命做一个世界革命的导火线。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世界革命中的一个,尚有无数国民的革命将连续而起……


    以上所举,都是战争终结以前的话,德奥社会的革命未发以前的话。到了今日,陀氏的责言,已经有了反响。威、哈二氏的评论,也算有了验证。匈奥革命,德国革命,勃牙利革命,最近荷兰、瑞典、西班牙也有革命社会党奋起的风谣。革命的情形,和俄国大抵相同。赤色旗到处翻飞,劳工会纷纷成立,可以说完全是俄罗斯式的革命,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式的革命。像这般滔滔滚滚的潮流,实非现在资本家的政府所能防遏得住的。因为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这大群众里边的每一个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种伟大不可抗的社会力。这种世界的社会力,在人间一有动荡,世界各处都有风靡云涌、山鸣谷应的样子。在这世界的群众运动的中间,历史上残余的东西,—什么皇帝咧,贵族咧,军阀咧,官僚咧,军国主义咧,资本主义咧,—凡可以障阻这新运动的进路的,必挟雷霆万钧的力量摧拉他们。他们遇见这种不可当的潮流,都像枯黄的树叶遇见凛冽的秋风一般,一个一个的飞落在地。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Bolshevism战胜的旗。到处所闻的,都是Bolshevism的凯歌的声。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使天下惊秋的一片桐叶罢了。Bolshevism这个字,虽为俄人所创造,但是他的精神,可是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精神。所以Bolshevism的胜利,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


    选文61 陈独秀论历史唯物主义(1923年)④


    【编者按:当时中国学界论</a>战正酣,论题是究竟科学能否决定人生观,其实质是讨论现代科学思想对价值观的影响。陈独秀在开头几页辨析了这场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


    张君劢</a>⑤举出九项人生观,说都是主观的,起于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起于人格之单一性的,而不为客观的、论理的、分析的、因果律的科学所支配。今就其九项人生观看起来,第一,大家族主义和小家族主义,纯粹是由农业经济宗法社会进化到工业经济军国社会之自然的现象。


    第二,男女尊卑及婚姻制度,也是由于农业宗法社会亲与夫都把子女及妻当作生产工具,当作一种财产,到了工业社会,家庭手工已不适用,有了雇工制度,也用不着拿家族当生产工具,于是女权运动自然会兴旺起来。


    第三,财产公有私有制度,在原始共产社会,人弱于兽,势必结群合作……到了农业社会,有了一定的住所,有了仓库,谷物又比较的易于保存,独立生产的小农,只有土地占有的必要,没有通力合作的必要,私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到了工业社会,家庭的手工的独立生产制已不能存立,成千成万的人组织在一个通力合作的机关之内,大家无工做便无饭吃,无工具便不能做工,大家都没有生产工具,生产工具已为少数资本家私有了,非将生产工具收归公有,大家只好卖力给资本家,公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


    第四,守旧维新之争持,乃因为现社会有了经济的变化,而与此变化不适应的前社会之制度仍旧存在,束缚着这变化的发展,于是在经济上利害不同的阶级,自然会随着变化之激徐,或激或徐的冲突起来。


    第五,物质精神之异见,少数人因为有他的特殊环境,一般论起来,慢说工厂里体力工人了,就是商务印书馆月薪二三十元的编辑先生,日愁衣食不济,那有如许闲情像张君劢、梁启超</a>高谈什么精神文明、东方文化?【编者按:余下四点从略。】


    以上九项种种不同的人生观,都为种种不同客观的因果所支配,而社会科学可一一加以分析的论理的说明,找不出那一种是没有客观的原因,而由于个人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凭空发生的。


    梁启超究竟比张君劢高明些,他说:“君劢列举‘我对非我’之九项,他以为不能用科学方法解答者,依我看来什有八九倒是要用科学方法解答。”梁启超取了骑墙态度,一面不赞成张君劢,一面也不赞成丁在君,他自己的意见是: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


    他所谓大部分是指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他所谓一小部分是指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他说:“既涉到物界,自然为环境上—时间空间—种种法则所支配。”理智方面事项,固然不离物界,难道情感方面事项不涉到物界吗?感官如何受刺激,如何反应,情感如何而起,这都是极普通的心理学……


    什么先天的形式,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状况不同的各时代各民族之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一个人生在印度婆罗门家,自然不愿意杀人,他若生在非洲酋长家,自然以多杀为无上荣誉……


    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


    ①《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1915年9月15日;又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8—164页。


    ②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见《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1919年9月;又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3),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页。


    ③《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9年1月;又见《李大钊全集》(2),第362—372页。译者按:据朱乔森、黄真考证,本文作于1918年12月初,而非以往认为的11月初。见朱乔森、黄真:《关于〈Bolshevism的胜利〉的写作》,载《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


    ④原题《〈科学与人生观〉序》,见张君劢编:《科学与人生观》,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又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41—148页。


    ⑤张君劢(1887—1969),中国少数党领袖,创立了国家社会党,后该党与其他党派合并为民主社会党。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