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宝山

3个月前 作者: 松冈让
    关于自己的传言,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尽管去年的春天,住持与斯坦因双方已是那般谨慎地保守秘密,可不知从哪里就走漏了风声,仅仅过了不到半年,斯坦因搬运古经经卷的事,敦煌附近的沙漠村庄里就已无人不晓了。


    去化缘的路上,住持听到这个传言后,瞬间如履薄冰。所幸大家对他的评价都是正面的,纷纷称赞他将廉价的破烂货高价卖给了白人,可以用这笔巨款来修缮千佛洞的寺观。


    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知道了,住持也不能将所有的马蹄银都侵吞下来,于是将其中一部分银子依旧悄悄地藏在地板下,其余的就拿出来用。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马蹄银后,他请来了木匠、小工和油漆匠,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如果眼前的工人看起来老实巴交,不会生事端,住持甚至还会炫耀般地提起这件事,想要寻找类似的新机会。


    这种感觉让王道士很是满足。一个一直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小住持,这次居然成功地周旋于一个真正的白人和一个狡猾的华人秘书之间,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得意感,让住持觉得自己的身份也大不同于往日了。


    如此一来,又侧面证明了住持平日里的法事与占卜十分灵验。于是人们纷纷认为住持乃得道之高僧,佛法无边。这一传闻在沙漠中的各个村庄城镇迅速传开,不仅住持担心的批判之声全无,还意外收获了无数赞美。


    王道士名声大噪,寺观也随之香火鼎盛,财源滚滚。住持心里估算着:按这个势头,不出一年,这寺观定会焕然一新。如今的功德定会保佑他来生得到深厚的福报。因此,之后的一年,他日日翘首以盼,希望那群白人“三藏</a>”能如分别时约定的那般,与美好的春天一起再次悄然而至。


    在这样的等待中,王道士于某日被邀请到位于敦煌郊外的一户东干人的土屋中,为一位眼睛被风沙吹得几近失明的老奶奶做法事。他从千佛洞带来了圣水,法事结束后便宿于那户人的家中。


    当天夜里,他在佛坛前的绒毯上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随着一阵驼铃声响起,大路上走来了一个大型的商队,那浩浩荡荡的阵势,光马匹少说就有五十匹,说不定还有上百之众。领头的首领将头深深埋进厚厚的毛皮冬衣中,所以看不清长相,唯一可以看清的,就是那双颜色奇特的眼睛,看着倒与挂在祠堂走廊上的三藏法师有几分相似。头领身旁跟着的随从也穿着厚厚的冬衣,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总觉得那些随从或是面若猴子,或是状如野猪。总而言之,这看起来绝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商队从住持横卧之处缓缓而过,还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就径直走入了千佛洞。


    住持没有见过这张脸,却又总觉得有些熟悉。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着的白人“三藏”。住持竭力想要叫住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挣扎之间,他醒了。


    这个梦,也太不可思议了。


    住持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随即去了敦煌镇,听说确实有一支白人商队在三四天前去了千佛洞。


    苦苦等待的贵客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这可怎么办?心急如焚的住持一边念着玄玄皇帝,一边急急忙忙地赶往莫高窟。镇上的人都说,这个商队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些“三藏”。但不管如何,他们既然去了千佛洞,就足以让住持兴奋不已了,他一边匆匆赶路,一边还像个孩子一般自顾自地嘀咕着些什么。


    就在王道士急急返回千佛洞的时候,法国人伯希和已经到了敦煌。


    住持不在,也没有留下钥匙,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听到这里,伯希和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其实这是件好事。


    因为此时留守寺观的和尚,正是去年尝到了斯坦因小费甜头的那位。他将斯坦因的做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伯希和,所以伯希和很快就拟订了自己的计划。既然此刻住持不在,伯希和就更有时间仔细监督随行人员拍照了,他还顺便绘制出一张千佛洞全貌图,并以从南往北的顺序依次对石窟进行编号。


    这套编号后来被称为伯希和编号,共对250个洞窟进行了编号,并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这套编号已经增至480了。


    伯希和命令他的助手努韦托拿出一切可用的干板,用相机记录下所有洞窟的模样。仅此一项就需要花费几十天的时间。根据斯坦因在此地的滞留天数,伯希和对他的大致拍摄数量做了一个推算。推算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拍摄的大量壁画照片远比斯坦因丰富,定能撼动整个学术界。这么想着,他的嘴角不觉扬起了微笑。


    回到千佛洞后,住持先查看了住处和石室的钥匙,确定没有异样后,收好这次布施得到的财物,接着就立即到北面佛堂来找伯希和。


    伯希和从长相上看,与白人并无相似之处,看起来是个很随意的人,甚至可以说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留着野蛮的土耳其风的络腮胡,大概也是出于御寒的目的吧。见到住持后,伯希和亲切地握住住持的手,褐色的眼睛中带着友好的笑意。最令人意外的是,他一开口便是十分地道的北京话:


    “其实,我已在此恭候大师多时了。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


    说罢,伯希和热情地掏出一张极具中国特色的名片,上面写着“伯希和”。没有居高临下,没有胁迫之意,也没有卑躬屈膝,只有一脸等待对方接受自己的诚恳。住持接过名片看了看,当然,他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但上面“法国”的“法”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住持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三藏法师。


    白人“三藏”迅速做了自我介绍后,便开始道歉,说居然劳住持亲自前来,真是罪过,并表示理应由自己上门拜见才对,说罢便请住持一道出去,到帐篷里取出一包礼物送给住持。礼物包括一小包马蹄银、几样罐头食物、一卷来自喀什的绢织物。伯希和表示那包马蹄银是敬献佛祖的香火钱,那卷绢织物可用来做成一件法衣。不愧是久居北京之人,可谓礼数周全。


    这份礼物让住持很是开心。


    “我非常清楚自己把您带来这里的理由。就在几天前,玄奘</a>三藏法师给我托了梦,所以我连忙从沙漠赶了回来。我这就将您带入您最期待的石室。”


    如同炫耀自己的神力一般,住持从内袋掏出一把粗糙的钥匙,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伯希和展示了一番后,示意他走进去。其间,他一脸骄傲地指着走廊上的《西游记</a>》壁画,问伯希和:


    “施主也是三藏法师的弟子吧?”


    伯希和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我们称之为‘东游记</a>’,而且很可惜,我们的故事里并没有孙悟空和八戒等令人喜爱的英雄,自然也不如中国的‘西游记’那般有趣。”


    与英国的“三藏”不同,这位法国的“三藏”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还十分熟悉《西游记》。这让住持感到很亲切,便又带他去参观了安放着老子</a>像的石窟,那尊老子像已经被他修复过了,还重新贴了金箔、上了色。


    但见老子骑于凤凰之上,那凤凰张开双翼,大有蔽日之势,身旁仙人环绕,若众星拱月。伯希和一脸虔诚地自供桌上取下几根看着有些廉价的供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了上去,动作十分熟练,无半点不妥。住持见此,更是欢喜之至。


    “若要修来生,自当供奉释迦佛;可若要求今世,还是要拜玄元皇帝太上老君啊。”


    住持喃喃自语道。伯希和听罢立即摆出了一副深有感慨的模样。


    “据我所知,这座千佛寺此前几乎废弃,但自大师接任住持之职后,这寺观便又恢复了旧日的辉煌,大师可谓是功德无量啊。不仅如此,您还将许多无用之旧书委于英国斯坦因‘三藏’保管,这也是个造福全世界研究领域的善举啊。大师的高尚与善良实在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我生性愚钝,但也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哎呀哎呀,施主真是过奖了……事实上,去年那位英国‘三藏’来到这里后,老衲也思索了很久,后来才决定,与其守着一堆谁也看不懂的古书,任其腐烂,不如把它们交给真正需要和喜好的人。得到的善款也可用于修缮寺观,真正造福信徒,岂非一举多得的美事?


    “说到修缮寺观,木匠、油漆匠、泥瓦匠……可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单靠老衲的这口钵,那是万万支撑不起这开销的。如今眼看着这佛像、这仙人像被重塑金身,眼看着这寺观重焕光彩,老衲这内心啊,真是别提多满足了。操劳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听完大师一番话,我对您是更加佩服了。大师,我愿出一笔高于斯坦因先生的布施款,皆因大师与那些心胸狭隘、见识浅薄的黑袍高僧不同,我相信以大师才高识远的心胸,千佛洞的繁荣定是指日可待了。”


    听闻又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巨款,住持毫不犹豫地拖着蹒跚的步履将伯希和领到石室的书库内。眼前的大门让伯希和顿时热血沸腾。


    半圆形的挂锁很快就被打开,并从住持手中滑落下来,撞上石板后发出了“咚”的一声,听着有些阴森。甬道中悬挂着菩萨像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昏暗的凹洞,虽看得不太真切,但应是一大沓经卷了。见此情形,伯希和压抑不住兴奋,低吼了一声。


    原还担心这些古籍已被斯坦因掠夺一空。但此刻看到那些被堆成了好几排的经卷,虽然看着有些松,但至少也有一个人高了。伯希和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住持的手,竭力忍住想要高声欢呼的冲动。


    住持的眼珠突然变得黑白分明了:


    “难道他是责怪自己将那些古老的佛经都交给了第一个白人‘三藏’?”


    住持不禁有些担心。


    伯希和下意识地用那只又黑又油的手拍了拍住持的手背,用交杂着感动、感激和欣慰的语气开口道:


    “住持,太好了,您做得太好了。事实上,自从我在迪化听说大师将古经卷交给英国探险队之后,哪怕在大师云游时踏入了这座寺观,我也依旧忐忑不安,不知那些古经卷还剩多少,被带走了多少。大师有所不知啊,这三个月来,石室经卷的数量简直成了我魂牵梦萦的牵挂。


    “此刻亲眼看到它们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不,准确说不只松了一口气,还有对大师的无尽感激。这里的经卷数量真是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


    “是它们给了我生命的价值。在过去的30年里,我不断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他们说我的研究早已被时代所淘汰,说我做的不过是摆弄古董的勾当。不过我的苦心孤诣总算没有白费,也没有错会上天的旨意。我,伯希和,没有生错时代。我的名字,必将长存于学术界。


    “大师,布施款任您支配,如果不够,您也尽管开口,我会从回程的路费中尽可能拨出银子给您。作为回报,可否请您将这里的藏经尽数赠予我?”


    因过于激动,伯希和那张满是络腮胡的脸,此刻已是一片通红。


    住持不明白第二位白人“三藏”为何如此激动,对方说的话也让他感觉云里雾里的,但他知道,至少对方没有抱怨或责骂的意思。只不过,为何所有的“三藏”都想拿走全部经卷呢?银子固然是极好的东西,可要是经卷全部被拿走,只怕将来就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可是,为何所有的“三藏”在面对这些佶屈聱牙,就连总督和其他大官都不愿碰的古经卷时,都表现得如此急不可耐呢?这一点着实让住持感到满头雾水。


    “若施主想要,老衲倒也不妨送一些给施主。但若说全部赠予,并非老衲小气,实是寺中之物皆为信徒所有,若老衲私自做主送给施主,只怕来日信徒责怪起来,老衲也是承受不起的啊,还望施主多多体谅……”


    伯希和闻言,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师所言极是,可大师日前不就将部分经卷交予英国绅士,用换来的马蹄银或修缮或重建了寺观?大师也因此让信徒们刮目相看,纷纷赞美大师乃福慧双修之高僧。


    “不仅如此,单看这些古经蒙尘已久的模样,便可猜知,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彻底变成废纸了。但若是大师肯转让于我,我定会让它们在学术界大放异彩。如此一来,大师就是学术界的恩人、寺观的恩人,当然也是我的恩人。我相信方才拜见过的您的守护神——玄奘三藏法师也定会乐意看到这一幕的,我相信佛祖也定不愿意让这些经卷成为永不见天日的死物。这些经卷,用之则为宝物,弃之则无异于糟粕啊。”


    “不可,绝不可全部取走。”


    住持用力地摇了摇手,脸上已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柴达木的一位蒙古王是喇嘛教的虔诚信徒,也是这里的大檀越(檀越即施主),每年都会来寺观敬香,且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跪拜夹板中收纳的十一套藏经《甘珠尔》。虽然住持并不知道那些藏经里写了什么,但至少能猜到,如果那些藏经丢了,蒙古王必会愤怒地找自己麻烦。住持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任由伯希和说破嘴皮,还是没有一丝松口之意。


    事实上,即便他想,他也不敢这么做。若是被镇上的人发现自己把经卷全部卖了,可就不仅是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和地位毁于一旦,被打成重伤或者残疾都不无可能。


    住持在银子和生命安危之间,艰难地控制着自己。


    伯希和一看形势不妙,立即退了一步:


    “我能理解住持的想法。我方才说的‘所有’也着实有些夸张了,请住持莫要放在心上。那么可否请住持允许我带走想要用于研究的部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全部看看,不知住持是否方便呢?”


    住持听罢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莫非施主能看懂?”


    伯希和苦笑道:


    “嗯……我想应该能看个大概吧。”


    住持手持一根红色蜡烛,带着伯希和走进了那个斯坦因不曾被允许涉足的秘密内院。伯希和拿起的第一个卷轴,便是写有北魏年号的《四分律》,这比他视若珍宝的那本辅国公所赠的《唐经》还要古老。


    伯希和迅速环顾四周,眼前堆积如山的经卷让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即便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螳螂,眼前的古经卷大山也值得他用尽全力攀爬。此生有幸走进这个尘封已久,却又藏着无尽宝藏的圣殿,这是何等的幸福啊!这简直就是文曲星赐福!伯希和觉得自己犹如被世界学术界选中的幸运儿一般,整个过程完美得就像个童话,而自己就是童话里的那个幸运王子。


    忽然,伯希和想起今天是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他可不认为这只是个巧合,今天是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居然和中国的一个古老节日遇上了,这一定是冥冥中的安排。


    都说夜长梦多,伯希和获得住持的允许后,便立刻开始迅速翻阅起经卷来。他蹲在昏暗石室的一角,借着烛光快速阅读着这些中国的古老经卷。他用几乎“每小时一百卷”的超今绝古的速度翻阅着卷轴,快速甄别出有趣、无趣,善本、残本,偶尔还会做做笔记,就像拥有那些日本和尚能够快速浏览《大般若经》六百卷的非凡技艺一般,伯希和简直就是一辆飞驰在学术界的高速汽车!住持一脸佩服地在旁边帮着忙。


    伯希和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于这些古经卷上,一日十小时,每天翻阅近千部古卷。


    刚开始,住持还在旁协助,但他渐渐就失去了耐心,便只在早晚帮忙开门、关门,偶尔闲暇时过来看看情况。每每往里窥探,都只能看到一脸专注的伯希和借着烛光快速翻阅卷轴的场景,那些卷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觉地飞速流淌着,还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二十多天里,伯希和翻阅了大约一万五千卷中国古代文献。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起初伯希和以为这些汉文资料都是佛经,后来才发现,虽然大部分的确是佛经,但也有一些极其珍贵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经文汉译本,还有大量的道教文献、“四书</a>五经</a></a>”、诸子百家等珍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历史、地理、戏剧、唐代通俗小说、本草、星象、相术、占卜、算术、葬宅、解梦等方面的书籍,乃至敦煌地区的户籍票。可以说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百科全书式大宝藏了。


    其中也不乏一些假经书以及民间迷信书籍。某本书中还出现了一条关于“孔子</a>感叹无法梦见周公”的批注,真让人忍俊不禁。除了佛经之外,还有一些唐代的板刻本,例如《唐韵》《金刚经</a>》《陀罗尼》等,且上面都记录着明确的年代。这比《古腾堡圣经》的印刷版还早了七个世纪。


    此前,伯希和曾在北京见过宋版的《大藏经》,并觉得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之一,待在石室看到这些唐版古经文后,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令人吃惊的是,这里居然还藏着精美的欧阳询</a>和柳公权书</a>法的唐代拓片,且墨色还十分清晰。触目所及,无论哪一样,都是珍宝中的珍宝啊。


    就他现有的汉学知识以及见过的汉学资料来看,这里的东西堪称汉学之源了,其全面性远非此前所见所闻可比。伯希和的兴奋与钦佩之情与日俱增。


    为了保证白天的精力充沛,伯希和总是在日落后便早早休息了。但即使他闭眼躺下,眼底浮现的也依旧是那一片卷轴之海。


    虽然没有时间对经卷进行进一步研究,但伯希和在翻阅的过程中,也偶尔能看到一些不谙汉语、语言生硬,甚至不知所云的译文经卷,想来是一些初习汉文的西方传教士翻译的,也就是所谓的旧译本。由此可以推测,最初,印度佛教经西域传到中国内陆的途中,一些教义很可能遭到了西域信徒的扭曲和修改,不过同时也可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改进。


    再结合千佛洞的壁画来看,这里的古经书大都是净土宗的经文,壁画也以净土变相及菩萨像为主,尤其是十八窟中都出现了观经变相,这些皆为以净土宗为信仰的佐证。但这种净土宗的教义在印度最原始的佛教中并不存在,所以正如塞纳特先生所言,这是受到了太阳崇拜的影响。不过塞纳特又太过偏激了一些,他认为佛教本身就是源于太阳崇拜。但伯希和则与艾略特爵士等人的见解相同,认为西方极乐净土及无量寿佛的思想,可能是佛教传入西域后,融入了拜火教等伊朗元素,又受到《阿维斯塔》等宗教文献的影响后,最终形成的大乘体系。


    这种伊朗元素的中国化,在克孜尔(库车)千佛洞中并不明显,但在吐鲁番一带已经形成体系,到此处的敦煌千佛洞,则演变得更加成熟了——这一点让伯希和很感兴趣。


    这是东西文明的交流在汉语之外的“蕃语”等古书中留下的明显的痕迹。而且这些“蕃语”的种类多得惊人,还包含了几种早已失传的古老语言,所以即使博学如伯希和,在这些语言面前也只能举手投降。但这反而让他更觉神秘和好奇。


    除了前文中提到的《甘珠尔》的藏文版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藏文夹板,想必也有著名的那塘版和德格版吧。


    据说,西藏的高僧法藏在护教王南哥巴藏卜被其弟杀害的法灭杀僧之际,带着手边的所有佛经骑马逃到了敦煌,所以那些手译本及经文译本的草稿很可能就在此处。


    现已发现了《楞伽经》体系罕见的法藏本。另有可视为藏语分支的西夏文。梵语可分为“雅语印度梵文”及“俗语普拉克利特语”。不仅如此,伯希和还在此处发现了由古印度佛教大师兼剧作家马鸣</a>亲自执笔的几出戏曲剧本,马鸣是《大乘起信论</a>》及《佛所行赞</a>》的著者。此处的剧本中也偶然出现了混用印度梵文及普拉克利特语的情况,例如主人公使用印度梵文,仆人使用普拉克利特语,旁白则又以印度梵文书写。


    在文字方面,经卷中还出现了被列入中亚梵文的婆罗米梵文。这可比迦里陀娑的《萨昆塔拉公主传》要古老得多,然而其戏剧风格却又与现在并无太大差异,这一点让伯希和十分震惊。


    此外,还有伊朗语系中的中古波斯语、曾作为方言使用的粟特语、于阗语,以及印欧语系中的龟兹语、睹货逻语。更令他意外的是,居然还出现了突厥语及其所属语系回鹘语,甚至还出现了蒙古语。


    当然也有一些是完全失传的语言,就连伯希和也无法破译,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能大致判断这是什么类型的东西。伯希和不由想起那些权威专家前辈。此外,经卷中还有用希腊语写的《伊索寓言》及希伯来语文献等,涵盖了林林总总约二十种语言。这里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古代语言宝库啊。伯希和深感自己的年轻与无知。


    不同语言的集中出现,也意味着这些文化曾在各地如百花齐放般绚烂一时,所有这些文化交流的痕迹自然也会体现在丝绸及亚麻布的织造、浸染和绘画工艺之中。


    印度和西藏佛教对绘画的影响自是无须赘言,伊朗、土耳其乃至西欧的风格也是随处可见,从伊朗风格的狩猎图案、天马、忍冬、唐草纹样,到遥远的希腊风格染织,都在菩萨像及唐式供养人的服饰及周边器具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据说日本法隆寺及正仓院的染织品照片中,就曾出现与此处完全一致的纹样。说起来,正仓院里不就有一幅著名的树下美人图吗?用的技巧与白描简直如出一辙。便是那本被称为举世无双的佛教图书馆的正仓院“镇院之宝”《天平写经》,到了这莫高窟的藏书面前,想必也不得不俯首称臣啊。


    即便拼上毕生所有的知识积累,伯希和能识得的,也不过是这巨大宝库中的九牛一毛而已。此刻的伯希和恍如一个纯粹而虔诚的学生,毕恭毕敬地探索着这个知识宝库。他对着助手瓦扬、努韦托,以及住持王道士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感动和兴奋。


    住持王道士看到这一幕,不明白白人“三藏”表情为什么如此凝重,不禁开始担心:莫非是哪里惹得这位财神爷不快了?那么自己日思夜想的布施款岂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安的住持思索着,决定折返回来确认情况。


    经过三个星期的忘我投入,伯希和终于看完了约一万五千卷经文,即便他身体强健,现在也感到视力模糊、体力不支了。在庆祝自己即将成为世纪英雄之前,他在这个尘封的石室里,在古老的经文之间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此刻的他,安静得就如一具木乃伊。


    恰好此时住持打开了门,看到躺着的伯希和,惊得大喊出声:“施主,您是生病了吗?这两天我一直觉得您脸色有些苍白……”


    伯希和依旧躺着,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微弱的烛光不停地闪烁着:“烦请住持帮我整理整理,我想稍微休息一下。”


    “那自然好。外头可是下了大雪啊,施主就这么躺着,可是会着凉的啊!”


    伯希和闻言,猛地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四方形入口。看上去有些干燥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如同巨大的帘幕从天而降。住持的僧帽上、肩上都落满了积雪。伯希和突然愣住了,他想起曾经读过一则沙漠之城被黄沙掩埋的故事——


    某天,一位得道高僧来到一座沙漠之城弘扬佛法,可是那些被奢侈、傲慢与悖德所吞噬的居民,对高僧的到来视若无睹,根本没有人愿意听高僧传道。高僧见此忧心不已——这些命运未卜之人,居然还如此蔑视佛祖,真是哀其不幸怒其愚昧啊。话虽如此,善良的高僧还是想尽自己的所能为可怜的居民们祈福,便走入一座佛塔,摒弃一切杂念,一心拜佛诵经,进入三昧。


    过了一段时间,高僧从三昧之境醒来,结束了祈福。他推门,门却莫名其妙地卡住了,如同被什么重物在门外挡着一般,任他怎么用力也动弹不了分毫。于是高僧登上宝塔的二层,不承想二层的门也一样被卡住了。高僧只好继续上行。


    就这么一层一层地不断向上爬,高僧终于来到了宝塔的顶层。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进塔前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闾阎扑地的那座大城镇,竟在一夜间被漫天的黄沙掩埋,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只留下了眼前这一人一塔。


    伯希和很庆幸,此处屋外悄然落下的是雪而非沙子。但他同时又觉得,若能与这些古籍一起被埋葬,成为一具沉睡千年的木乃伊,似乎倒也不错。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