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宗教裁判所把哥白尼学说宣布为天主教禁书（一六一六年三月五日）。


    在罗马一个红衣主教的官邸，


    伽利略算是一个高贵的客人。


    人们向他献上盛宴和美酒，


    对他却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罗马。红衣主教庇拉尔明的家。一个舞会正在进行。前厅，两个教会文书在下棋，一面登记来客。伽利略由他女儿维尔姬尼亚和她的未婚夫路多维可·马尔西里陪着进来，一群戴假面的妇女和男人鼓掌向他表示欢迎。


    维尔姬尼亚　路多维可，除了你，我不跟别人跳舞。


    路多维可　你的披肩别针松开了。


    伽利略


    轻柔飘乱的披巾啊，


    戴斯不必为我整饰。


    心情悲伤，无意装扮，


    更使我和别人珍惜。


    在灯烛辉煌宾客云集的大厅，


    他们想着花园幽会的景色。


    维尔姬尼亚　听我的心。


    伽利略　（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你的心在跳呢。


    维尔姬尼亚　我喜欢打扮得漂亮。


    伽利略　你应当这样，要不他们马上又要怀疑地球是不是转动了。


    路多维可　它根本就不转动。（伽利略大笑）整个罗马都在谈论您。先生，从今晚起，人们将要谈论您的女儿了。


    伽利略　听人说罗马的春天容易使人变得漂亮起来，就连我都像个健壮的阿多尼斯(1)。（对文书）我该在这儿等候红衣主教先生吗？（对两个年轻恋人）你们去高兴一番吧！


    ［当他们往后面的舞会走去的时候，维尔姬尼亚再一次返回来。


    维尔姬尼亚　爸爸，凯旋街的理发师一听我的名字，就知道你是我爸爸，他先给我理发，让四个女人在旁边等着呢。


    伽利略　（对下棋的两个文书）你们怎么还下老式象棋？地盘太窄，太窄啦。现在这样下，这些大角色通行无阻。城堡这样——（他做着示范）——卒子这样——女王这样和这样。这样一来，地盘宽，好布局。


    一个文书　您知道，这不符合我们的小胃口，我们只能这样小步跳跃。（他走了一步）


    伽利略　刚好相反，我的好朋友，刚好相反！谁有权有势，钱花得快，进步也快！人们必须跟着时间前进，我的先生们。不要再沿着海岸航行了，我们必须开始一次远航。


    ［前场那位老红衣主教由他的修士陪伴着横穿过舞台。他看见伽利略，并从他身旁走过，犹豫不决地转身向他问候。伽利略坐下。人们听到舞厅传来童声歌唱罗伦</a>索·美提契的名诗空幻的开头：


    “我看见玫瑰开始凋亡，


    叶儿片片，颜色枯黄，


    飘落在寒冷的大地上啊，


    我知道年轻人的骄傲多么虚狂！”


    伽利略　罗马——大节日吧？


    文书　鼠疫年后第一个狂欢节。意大利所有名门望族今晚全都到齐了。奥尔西尼、魏兰尼、穆可里、索尔丹尼里、卡尼李西、依斯坦西、哥伦比尼……


    第二个文书　（打断他）红衣主教庇拉尔明和巴尔庇里尼阁下来了。


    ［红衣主教庇拉尔明和巴尔庇里尼进来。他们用棍子举着羊羔和鸽子的假面具。


    巴尔庇里尼　（用食指指着伽利略）所罗门说：“太阳升起又落下，回到原来的地方。”伽利略说什么呢？


    伽利略　当我这么小的时候（他用手比画着），主教阁下，我站在一条船上，船开动了，我叫喊：海岸走动了。——今天我知道，海岸不会走动，是船开动了。


    巴尔庇里尼　狡猾，狡猾。庇拉尔明，我们看见星空转动，这是事实，用不着去证明，想想船和海岸的关系就明白了。要是说地球是转动的，为什么我们一点儿都感觉不出来呢！狡猾。他的木星、卫星对我们的天文学家就像一块硬面包干，很难啃。庇拉尔明，很遗憾，我曾经读过一点天文学，它就像人身上长着的疥癣，令人讨嫌。


    庇拉尔明　让我们跟着时间走吧，巴尔庇里尼。假如一个建立在新假设上的星象图能给我们海员航海带来方便的话，但愿他们使用它。我们只是讨厌那种把《圣经》弄得乱七八糟的学说。（他向着舞会方向挥手致意）


    伽利略　《圣经》说——“谁把谷子藏起来，人民诅咒他。”这是所罗门的箴言。


    巴尔庇里尼　“智者博学而不露。”这也是所罗门的箴言。


    伽利略　“那里有牡牛，厩就不清洁。但是一头健壮的牡牛使人获益殊多。”


    巴尔庇里尼　“保持明智而不越轨者，比得到一个城市的人还要富有。”


    伽利略　“失却理性者，四肢必定萎缩。”（停）难道真理的呐喊</a>声音还不够响亮吗？


    巴尔庇里尼　“谁能把脚伸进烧得通红的煤堆里而不被烧伤呢？”——欢迎您到罗马来，朋友伽利略。您知道这个故事出自哪儿吗？传说两个男孩从一条母狼那里得到奶汁和躲藏的地方，打那一刻起所有孩子必须为母狼的奶汁付出代价，为此狼准备了天上人间各种娱乐；暂时停止和我学问渊博的朋友庇拉尔明的谈话吧，容许我向您介绍几位闻名天下的美人吗？


    ［他领伽利略到后面观看舞会。伽利略反感地跟随着。


    巴尔庇里尼　怎么样？他习惯严肃的谈话。好吧，朋友伽利略，您能保险你们天文学家想的仅仅是使天文学更符合你们的口胃吗？（他把他再领到前面）你们在圆形或者椭圆形里面思考，均衡的速度，简单的运动，这些最适合你们的脑子。假如上帝高兴的话，让他的星球这样转动，那怎么办？（他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条非常紊乱而不等速的线路）你们的计算结果又是什么呢？


    伽利略　主教阁下，如果上帝这样设计这个世界（他重复着巴尔庇里尼画的线路），他也会这样设计我们的大脑（他重复画着同一线路），我们的大脑同样能够把这种轨道作为最简单的东西来认识。我相信理性。


    巴尔庇里尼　我认为理性不足取。他沉默了。他太客气，也许他会说，我的理性贫乏呢。（笑着，走到栏杆旁）


    庇拉尔明　我的朋友，理性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们到处看见的只有偏见、犯罪和人的弱点。真理在哪儿？


    伽利略　（激怒）我相信理性。


    巴尔庇里尼　（对两个文书）你们不用记录，这是朋友间一次关于科学的谈论。


    庇拉尔明　您想想吧，为了给这个可怕的世界带来一点意义，教父们和其他许多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想想那些人的暴行吧，他们在罗马周围平原的庄园里，用鞭子抽打衣不蔽体的农民，而这些穷苦人愚昧无知，为了报答对他们的鞭打却去亲吻主人的双脚。


    伽利略　无耻啊！我在到这儿来的马车上看见……


    庇拉尔明　我们有责任把我们不能理解的人生真谛</a>留给上帝去解释。从这儿出发，抱着这样一个目的去观察，一切事情都按照一个伟大计划进行着。尽管这样，人世并不因此而安宁。现在我们却把这加罪于上帝，似乎上帝不知道星球世界怎样运动，而您却很明白。这明智吗？


    伽利略　（避免解释）我是教会虔诚的孩子……


    巴尔庇里尼　他真可怕。他想证实上帝在天文学里粗心大意，犯了大错误，而他自己却毫无过失。亲爱的朋友，难道上帝在创作《圣经》之前，没有认真细心地研究过天文学吗？


    庇拉尔明　您不也认为上帝了解他的造物比造物对自己的了解更清楚吗？


    伽利略　但是，我的先生们，人不仅会对星球的运动理解错误，而且对《圣经》也可能理解错误。


    庇拉尔明　可是对《圣经》该怎样理解，难道神圣教会的神学家们不会找出答案来吗？


    ［伽利略沉默。


    庇拉尔明　您看，现在您不说话了。（向文书们做一暗示）伽利略先生，神圣教廷昨天夜里决定，哥白尼学说愚妄荒诞，是邪说异端。按照这个学说，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它是不动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它是转动的。我受委托向您提出忠告，请您放弃这种见解。（对第一个文书）您重复一遍。


    第一个文书　庇拉尔明红衣主教阁下对伽利里奥·伽利略说：神圣教廷决定，哥白尼学说愚妄荒诞，是邪说异端。按照这个学说，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它是不动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它是转动的。我受委托向您提出忠告，请您放弃这种见解。


    伽利略　这是什么意思？


    ［舞会传出男童唱诗的下节：


    “我说：美丽的季节迅速消逝啊，


    折枝玫瑰花吧，当这五月天。”


    ［当歌唱进行的时候，巴尔庇里尼示意伽利略不要说话。他们静静地听着。


    伽利略　但是事实怎么样？我知道罗马学院的天文学家们承认我的记录。


    庇拉尔明　他们以深为满意的心情向您表示最大的敬意。


    伽利略　还有木星卫星，金星位相……


    庇拉尔明　神圣教会联合在做决定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些细枝末节。


    伽利略　这就是说，今后每一项科学研究……


    庇拉尔明　完全保证，伽利略先生。教会认为，我们无法知道的东西都可以研究。（他再向舞会的一个客人致意）您有自由用数学假设的形式去对待这个学说。科学是教会合法的最心爱的女儿。伽利略先生，我们这里没人当真认为您想破坏人们对教会的信赖。


    伽利略　（愤怒地）总是要求人们信赖，信赖就会越来越枯竭。


    巴尔庇里尼　是吗？（他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随即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但并非恶意地）您不要把婴儿和脏水一起泼掉，我们也不会这样做。我们需要您甚于您需要我们。


    庇拉尔明　我渴望着把意大利最伟大的数学家介绍给神圣教廷的全权代表，他很看重您的贡献。


    巴尔庇里尼　（挽着伽利略另一支胳膊）这下他又变成一只羔羊。亲爱的朋友，假如您化装成一个正统的学究式的博士出现在这儿那该多好啊。这是我的面具，它使我今天得到一点儿自由。穿着这么一身衣服，您可以听见我愤愤不平地说话。要是没有上帝，人们就得创造一个。好啦，让我们再拿起面具吧，可怜的伽利略没有这个。（他们把伽利略夹在中间，领他到舞会去。）


    第一个文书　你记下最后一句话了吗？


    第二个文书　记下了。（他匆促地写着）他说他相信理性，你记下这句话了吗？


    ［红衣主教宗教审判官进来。


    宗教审判官　谈过话了吗？


    第一个文书　（机械地）先是伽利略先生和他的女儿进来。她今天和路多维可订婚……（宗教审判官摇头）然后伽利略先生教我们走新式象棋，照着一种新规则棋子可以不顾一切老规矩四处走动。


    宗教审判官　（摇头）记录。


    ［一个文书把记录递给他，红衣主教坐下，翻阅着，两个年轻妇女戴着假面横穿过舞台，她们向红衣主教行屈膝礼。


    一个妇女　这是谁？


    另一妇女　红衣主教宗教审判官。


    ［二人窃笑而下。维尔姬尼亚进来，环顾四周。


    宗教审判官　（从他坐着的角落里）哎唷，我的女儿吗？


    维尔姬尼亚　（稍吃一惊，因为她没看见他）啊，主教阁下！


    ［宗教审判官毫不介意地把右手伸给她。她走近他，屈膝吻他的戒指。


    宗教审判官　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啊！允许我祝贺您订婚。您的未婚夫出身名门。您打算留在罗马和我们在一起吗？


    维尔姬尼亚　主教阁下，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结婚需要做很多准备呢。


    宗教审判官　啊，您要跟随您父亲再回到佛罗伦萨去，我很高兴。我想象得出您父亲多么需要您，数学是一个冷冰冰的家庭伴侣，对吗？一个青春焕发的人会使这样一个环境变得大不一样。当一个人成了伟人的时候，他很容易在辽阔的星球世界迷失道路。


    维尔姬尼亚　（几乎窒息地）主教阁下，您非常仁慈。我对那玩意儿一点儿也不懂。


    宗教审判官　不懂吗？（笑）渔人家里不吃鱼？我的孩子，当您父亲知道是我告诉您一点星球世界的知识，他一定会高兴的。（翻阅记录）我看到那些革新家们的为世人公认的领袖正是您的父亲，他是一个伟人，一个最伟大的人，就是他认为我们现在对可爱的地球的作用过分夸大了。从古圣人托勒密那时候到今天，人们测量出整个宇宙有两万个地球直径那么大，地球就在这个水晶球中心安然不动。但是广阔的宇宙对革新家们显得太小，太小了。我们听到他们说，宇宙之大，难以想象，地球和太阳的距离十分遥远，正像我们平常感觉的那样，但这比起我们这可怜的地球和嵌镶在天壳外面那些恒星的无法计算的距离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呢！尽管这样，但革新家们还嫌活动的地盘太窄哩。


    ［维尔姬尼亚发笑。宗教审判官跟着笑起来。


    宗教审判官　事实上，神圣教廷的先生们近来对革新家们那个可怕的宇宙图像几乎感到厌恶了。我们原先的宇宙图像跟它相比，只是一幅挂在年轻姑娘漂亮脖子上的肖像画。他们发愁，在这偌大的宇宙里，一个主教，甚至一个红衣主教也容易迷失方向，全能上帝的眼睛也会看不见教皇的。我很高兴听到您往后要留在您父亲身旁，我们非常敬重他。亲爱的孩子，您的洗礼神父是……


    维尔姬尼亚　克利斯多夫·圣·奥尔佐拉神父。


    宗教审判官　好，我很高兴看见您陪伴着您的父亲，他多么需要您。这您现在可能还想不到呢，但将来您会明白的。您这样年轻，热血沸腾，应当知道，上帝让一个人变得伟大，他不可能永远那么伟大。在凡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不需要我们去为他祈祷。我耽误了您的时间，亲爱的孩子，这会使您的未婚夫嫉妒，也许还有您心爱的父亲呢。因为我对您谈了一些也许是过时的星球知识。您快去跳舞吧，别忘了替我问候克利斯多夫神父。


    ［维尔姬尼亚深深地鞠躬，急下。


    * * *


    (1)　Adonis，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