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iii

3个月前 作者: 曼德维尔
    法律与政府之于公民社会的政治团体,有如生命精神及生命本身之于有生命造物的自然群体。对尸体的解剖研究发现:更直接用于维持人体机器运动的主要机构与最精妙的弹簧,既非坚硬的骨骼、强壮的肌肉及神经,亦非如此美丽地覆盖其上的、光滑的白皮肤,而是那些微不足道的薄膜与导管,它们被普通人忽略,或被视为无关紧要。将人的天性从艺术与教育中抽象出来加以考察时,情况亦如此。这种考察会发现:使人变为社会性动物的,并不在于人的追求合作、善良天性、怜悯及友善,并不在于人追求造就令人愉悦外表的其他优点;相反,人的那些最卑劣、最可憎的品质,才恰恰是最不可或缺的造诣,使人适合于最庞大、(按照世人的标准衡量)最幸福与最繁荣的社会。iv


    以下的寓言已经充分表达了我要说的意思。八年多以前,它以一本价值六便士的小册子的形式发表,标题为《抱怨的蜂巢,或骗子变作老实人》。这本小册子出版后很快便被盗版,被印在仅值半个便士的纸张上,沿街叫卖。小册子的第一版出版之后,我便遇到了一些人,他们既非存心,亦非无知,却误解了那本书的意图(倘若能说它有什么意图的话),以为其目的在于嘲讽美德与道德,通篇皆是为了鼓吹恶德。这种误解使我下定决心:每当那本书再版时,我都想方设法地让读者知道我写这首诗的真正目的。我并不以诗歌之名去抬高这几行松散文字的身价,并不仅仅由于它们押韵而期望读者从它们当中看到什么诗意,所以,对给它们取什么名称,我委实为难,因为它们既非史诗,亦非田园诗,既非讽刺诗,亦非滑稽诗或英雄喜剧诗。若作为故事,它们缺少故事所需的现实可能性;若作为寓言,它们又嫌过长。对于它们,我只能说:它们是一个以打油诗形式讲述的故事,其中绝无卖弄机智的企图。我已竭力使它的叙述风格平易浅近:随便读者将它称作什么,我都欢迎。据说,蒙田注3精通人类的种种缺点,却不熟悉人类天性的种种卓越;只要人们对我的评价并不差于对蒙田的,我便应认为对我的评价很公道了。v-vi


    这个寓言里的蜂巢所代表的,无论被理解为宇宙间的哪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法律和体制的描述,对其居民的荣誉、财富、权力及勤勉的描述,都会表明:那必定是个庞大、富有而又好战的国家,并幸福地为一种有限度的君主政体所统治。因此,这个寓言的讽寓将涉及以下几行文字所描述的不多几种专业及职业,并且几乎涉及各个等级和各种身份的人,其目的并不是去伤害、去针对特定的人,而仅仅是去表明:各种卑劣的成分聚合起来,便会构成一个健康的混合体,即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因此,政治智慧的惊人力量殊堪嘉许,这种力量得益于一种帮助,它来自一部美妙无比的机器,而这机器却是由最微不足道的部件构成的。这是因为,这个寓言的主要意图(像这个寓言的“寓意”部分简要解释的那样)乃是要表明:既享受一个勤勉、富裕和强大的民族所拥有的一切最优雅舒适的生活,同时又具备一个黄金时代所能希望的一切美德与无辜,此二者不可兼得。由此,我将揭露一些人的荒谬和愚蠢,他们渴望成为富裕发达者,并且出奇地贪婪,追求一切能够获得的收益,却总是或低声抱怨,或高声反对那些恶德及不便。自世界肇始直至今日,那些恶德及不便始终与一些王国及国家不可分离,而那些王国及国家则无一不同时以强大、富裕和文雅而闻名。vii


    为达到这个目的,我首先大略描述了一些专业及职业通常造成的某些舛错及腐败。然后我再证明:娴熟地管理每一个人的恶德,将有助于造就全体的伟大及世间的幸福。最后,我要陈述</a>普遍的诚实、美德及全民的节制、无邪和满足所造成的必然结果,并以此表明:倘若人类能够医治其出于天生邪恶所犯下的错误,那么,人类便不再能够生存于如此庞大、有效而文雅的社会中,因为他们已经处于一些自创世以来就繁荣起来的联邦政体及君主政体的统治之下了。viii


    你若问我做这一切的目的何在,Cui bono?注4这些见解会带来哪些好处?的确,除了给读者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考,我认为它们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但若有人问我:从这些见解当中应当自然而然地得出什么结论?我便会回答说:首先,人人都在不断地挑剔旁人的错误,而通过阅读我这些见解,人们将学会反躬自问,审视自己的良心,将会为自己总是抱怨多少属于他们自身的罪过而感到脸红。其次,一些人对安逸和舒适极感兴趣,他们收获着一切利益,而这些利益皆为一个伟大、繁荣民族的成果。这些人将学会更有耐心地顺从那些不便之处,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政府都无法医治它们,而这些人应当看到:不可能既享受安逸舒适,同时又不面对那些不便之处。ix


    倘若人们愿意听从对他们的点滴忠告,愿意变得更好些,我便可以认为,我发表这些见解,自然就该收到以上结果。然而,许许多多个世纪以来,人类却一直依然故我,尽管产生了不少富于教益的雄辩著作,那些著作竭力改善了人类。我的虚荣,尚未使我奢望以这本微不足道的东西去获取改善人类的更大成功。x


    拥有了这小小的奇想可能产生的这点小小的长处,我想我就不得不去证明:这本书不应当对任何人抱有偏见,因为一本书若是毫无益处,它至少不应有任何害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做了一些解释性的评论,在那些看上去最容易产生例外的段落里,读者自会发现这些评论的标记。


    从未见过《抱怨的蜂巢》的挑剔者会告诉我说:无论我对这个寓言说些什么(它们占据的篇幅连这本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所说的也全是旨在引入那些评论;我非但没有廓清那些值得怀疑的或者晦涩的地方,反而强调了我打算详细阐述的东西;我非但没有尽力减轻以前所犯的错误,反而变本加厉,犯下了更糟的错误。他们想由此证明:在漫谈那些题外话时,我对恶德的鼓吹比我在那寓言里做得还要厚颜无耻,还要登峰造极。xi


    对这些责难,我根本不花时间做答。对心存偏见者,最佳的道歉亦毫不奏效。我知道有些人认为:任何情况下都必然存在恶德,这种假设是有罪的;这些人将永远不会悟出个中真谛</a>。不过,倘若深究这个假设所能造成的一切冒犯,那就必定会根据错误的推导得出一个也许是错误的结论,而我不愿任何人犯这样的错误。我说恶德与伟大而有效的社会不可分离,我说那些社会的财富和庄严不可能不依赖恶德存在,并不意味着这些社会里有罪的具体成员不该受到持续不断的谴责,或者当他们成为罪犯时不该受到惩处。


    我相信,在伦敦,只有很少的人才不得不随时步行,然而人们却会希望伦敦的街道比通常更洁净一些;他们除了自己的衣服和私人便利之外,对其他一概毫不关心。不过,一旦考虑到:那些使他们恼火的东西来自这个大城市熙熙攘攘的交通和它的富裕,一旦开始关心这个大城市的福利,人们便几乎不会希望看到这个大城市的街道变得干净一些了。这是因为,我们若是想到:我们必须按照惯例,将一切材料用于数不胜数的商业和手工业,我们若想到这个城市每天消费的大量食物、饮料和燃料,想到必定由它们产生的垃圾和废物,想到无数马匹及其他牲畜总是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想到运货马车、四轮马车以及更为沉重的客运马车在无休止地磨损着这些街道的铺路石,最重要的是想到不计其数的人群不断损坏和践踏这些街道的各个部分;倘若考虑到这一切,我们便会发现:每个瞬间都在产生着污物。想想那些大街与河边距离何其遥远,那些污物刚一产生便即刻将它们清除,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需要何等的殚精竭虑,因此,伦敦若要变得更洁净,其繁荣便必定会有所减少。现在我要问:一位良好公民若考虑了方才所说的一切,他是否会认为肮脏的街道乃是伦敦幸福生活的一种不可分离的必要罪恶呢?那些街道并不妨碍对鞋子的清洁及对街道的清扫,因而对擦鞋者和清道夫毫无偏见。xii-xiii


    然而,倘若不考虑这个城市的利益或福祉,而问我:何处才是散步时最愉快的地方?那么,谁都不会怀疑,我会认为那应当是个馥郁芬芳的花园,抑或乡村里的一个浓荫蓊郁的小树林,而不是臭气熏天的伦敦街道。同样,倘若不考虑世间一切伟大及虚幻的荣耀,而问我:人在何处才最有可能享受到幸福?我便会认为那应当是个和平的小型社会,那个社会中的人既不为邻人所嫉妒,亦不为邻人所尊崇,而满足于依靠他们居住地的天然物产生活,形成一个富于财富和实力的浩大民族,并且总是准备对外出兵,以征服其他民族,在国内纵情享受来自国外的种种奢华。注5xiv


    我在本书第一版中对读者说的,就是以上这些。在本书第二版注6的前言里,我并未增添任何东西。但是,自那时起便掀起了一片反对这本书的强烈呐喊</a>,这完全符合我对好心人的正义、智慧、慈善以及公平品质的估计。我对此辈失望已极。这本书曾被大陪审团提起公诉注7,并且遭到数千人的谴责,而他们连这本书的一个字都没看过。这本书曾被拿到伦敦市长面前批判宣讲。一位牧师每天都在对它进行彻底批驳,此人在广告上辱骂我,并威胁说他会在两个月,或至多五个月后反驳我这本书。注8在本卷末尾的《为本书辩护》当中,读者自会看到我不得不为自己说的话。读者还会在其中看到那个大陪审团的裁定,以及一封致尊敬的C爵士注9的信。此信首先是措辞考究,其次是雄辩而连贯。作者表现出了诟骂的良好才具,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睿智,即在其他人绝不可能发现舛错的地方发现谬误。作者激烈反对邪恶的书籍,矛头直指《蜜蜂的寓言》,并对其作者怒不可遏。此人给该书作者的滔天大罪冠以四个有力的骂名,并给大众冠以一些优雅的讽刺诨号,说此类作者正生活在危险当中,而上天的复仇将降临到整个国家。因此,他悲天悯人,提醒众人当心这个作者。xv-xvi


    考虑到此信的长度,考虑到它并不单单是针对我一个人,我原打算首先仅将其中与我有关的部分摘录下来。然而,我更仔细地研究了这封信之后,却发现那些与我有关的部分竟然和那些与我无关的部分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我便不得不以该信的全文去叨扰读者了。我也希望,该信尽管十分冗长,其夸夸其谈仍能使屈尊阅读它所谴责的那篇论文的读者感到兴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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