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3个月前 作者: 佚名
    且说阿漕拿了少将回信,在那里等待机会,想把它送进去。然而那门完全无法打开,困难极了。另一方面,少将和带刀,只管在筹策抢出小姐来的计划呢。


    阿漕她想起了小姐由于她的原故而遭受此难,对她的怜惜之情越发增多。她希望早点把她抢出来,让这继母碰个钉子,弄得狼狈不堪。她这样想,有时也和亲近的人商谈。


    少将是个复仇之心很强而思虑深远的人。这时候,前几天替小姐做帮手的那个叫少纳言的侍女,送来交野少将的情书,知道小姐这样地被禁闭着,不胜吃惊,想起小姐不知怎么样了,觉得非常伤心。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无情的惨状!她和阿漕两人一起偷偷地啜泣。


    直到日暮,阿漕只管在考虑如何可以早些把少将的信送进去。


    夫人想找个人替藏人少将缝个笛子的袋,以为某人是会缝的,然而其人不懂得如何缝法,急得毫无办法。困难之极,终于只得打开了贮藏室的门,走进去对落洼说:“替我把这个立刻缝起来。”


    落洼姑娘说:“我身体非常不好。”只管躺着。夫人骂道:“你如果不缝,我要带你到那边的小贮藏室里,把你关进里面。给你住在这贮藏室里,就是为了要你做这些活儿的缘故呀!”


    落洼恐怕她真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虽然痛苦不堪,只得勉强起来缝制。


    阿漕看见贮藏室的门开了,便把那个三郎君叫来,对他说:“小官人,你每次都听我的话,现在我再托你一件事:请你把这个,趁夫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地送给落洼姑娘。一定不可让人知道!”


    “嗯,好。”三郎君接过了那东西,走进贮藏室里,在落洼姑娘旁边弄弄那支笛,偷偷地把信塞在她的衣服底下了。


    落洼姑娘想早点儿看信,然而没有机会。好容易把袋缝好了。夫人进来把它拿了就走。这时候她才能看信,看了觉得非常可恋。想写回信,可是笔砚都没有。就用手头的针来写:


    “我心幽恨难传达,


    直任微躯逐露消。


    我正在这样想呢。”写好藏了起来。


    这时候夫人又转来了,对她说:“那只袋缝得很好。我说把这门开着吧,但是父亲不许。”想立刻把门关上加锁,落洼姑娘向她请愿:“请对阿漕说,叫她把那边房间里的箱子拿来。”


    夫人叫阿漕:“她说要那只梳头箱子。”阿漕慌忙地把箱子送来了。乘此机会,小姐把写好的信塞在阿漕手里,阿漕悄悄地走了。


    阿漕把信送交少将,又在信上添写道:“夫人叫她缝笛子的袋,好容易有机会开了门。”少将看了信,越发可怜她了。


    天色暮了。夫人的那个叔父典药助,专心致志,盼望早一刻也好,坐立不安,便走到阿漕那里,装出讨厌的笑容,对她说道:“阿漕,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我这老爹了!”


    阿漕觉得讨厌之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呀!”典药助说:“咦!上头已经把落洼姑娘许给我了。你不是她的随身么?”


    阿漕听了,吃了一惊,吓得几乎流下泪来。但她故意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落洼姑娘没有人做伴,很寂寞。这样是再好没有的了。但不知是老爷答应你的,还是夫人答应你的。”


    “啊,老爷是照顾我的。夫人更不必说。”典药助满心欢喜。


    阿漕想,这是小姐的一件切身大事。但是,怎么办呢?总得把这件事让少将知道。她心中焦灼,再问典药助:“那么,哪一天恭喜呢?”典药助回答:“就是今天晚上呀。”阿漕说:“不过,今天是姑娘的禁忌日子呢。你怎么知道是今天呢?”典药助说:“不过,既然有了情人,日子迁延是危险的,还是早一点好。”


    阿漕听了这话,异常耽心。正好此时夫人有事到老爷那里去了,她就乘机走到贮藏室门口,敲敲门。小姐在里面问:“是谁?”阿漕低声对她说道:“有这样的一件大事发生了,请你当心……我骗他今天是你的禁忌日子。这件事不得了,怎么办呢!”说过之后,悄悄地走开了。


    小姐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不知道怎样才好。这样一看,这件事来得太凶,和以前的忧患不可比拟了。但又没有地方可以逃避。想来想去,只有死路一条。她心如刀割,俯伏着吞声饮泣。


    天已黑了。外面射进灯光来。中纳言有早寝之癖,早已睡着了。


    夫人和典药助有约,起身出来,开了贮藏室的门,一看,落洼俯伏在那里哭泣,说道:“这算什么?为什么这样地哭?”落洼答道:“我胸中闷得很。”夫人说:“啊,可怜,也许是积滞,叫典药助来诊病吧。”落洼觉得夫人很讨厌,答道:“哪里的话,我是伤风,不必请医生的。”夫人说:“胸部的病,是重要的呢。”这时候典药助来了。


    夫人叫他:“到这里来!”他蹒跚地走到夫人身边。夫人对他说:“这孩子胸部不舒服,你摸摸看,是食滞还是什么,给她吃点茶。”说过之后,就把落洼交给典药助,回去了。


    典药助对落洼说:“我是医生。会很快把你的病医好。从今夜起,请你信任我。”他伸手想去摸落洼的胸脯,落洼大声哭喊。然而没有一个人来管这些事。落洼无法可想,哭哭啼啼地对他说:“你照顾我,我很感谢。但是我现在痛苦得很,什么事也不懂了。”典药助说:“是这样么?为什么这样痛苦?鄙人来代你生病吧。”便拥抱她。


    夫人看见典药助已经进去,便安心了,她锁也没有上,回去睡觉了。


    阿漕料想典药助要进去,焦灼得很,走来一看,果然,那门开着一条缝。她吓了一跳,然而幸喜未上锁,连忙推门进去,看见典药助蹲着。她想,这个人果然来了,便对他说:“我对你说过,她今天是禁忌日子,你怎么来了?你这个人真讨厌!”典药助说:“哪里的话。我倘冒犯她,才是我的不是。但现在只是因为她肚痛,夫人把她交给我,叫我看护的呀!”阿漕看见他还穿着衣服,便放心了。


    小姐苦闷之极,不住地哭泣。阿漕看到这可怜的情状,悲叹小姐怎么会碰到这重重的苦难。她看到这种情况,非常耽心,生怕发生意外的不幸,觉得悲恸不堪。她说:“吃些温石 (1) ,好么?”小姐说:“给我吃吧。”阿漕便对典药助说:“既然如此,除了依赖你之外,别无办法了。请你去办些温石来。现在大家都已睡觉了,我们去讨,是没有用的。所以,请从这一点事情开始,表示出你的真心来吧。”典药助微笑着说:“好,我年纪虽然大了,但是只要信托我,我什么都给办到。即使是山,我也要摇动它。一点点温石,简单得很。你看我这老爹,胸中像火一般热烈呢。”他全力担当。阿漕催他:“可以的话,请早点去办吧。”这要求似乎过分了些。但典药助为了要表示爱情,立刻出去找药了。


    阿漕透一口气。对小姐说:“长年以来,遭受了无限的痛苦。但碰到这种情况,这回还是第一遭。唉,打算怎么办呢?前世犯了什么罪孽,以致遭这灾殃呢?夫人做了这种恶事,不知来世是什么报应。”


    小姐说:“我实在什么都不知道。我活到现在,真是受罪。痛苦啊,痛苦啊!那个老头子走到我身边来,我真讨厌。快把门关上,不要让他进来。”


    阿漕说:“不过这样一来,他会生气的。还是要适当地敷衍他一下才好。如果另有可以依赖的人,那么今夜关上了门,明天好告诉这人。但是哪里有呢?现在这些人要接近我们也困难得很。除了求神佛保佑之外,没有办法。”


    小姐的确没有可依赖的人。同一血统的姊妹们,都冷酷无情,不可依赖。可依赖的,只有无穷的眼泪和一个阿漕。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可想。


    小姐对阿漕说:“今夜你住在这里。”两人相对悲恸地哭泣。这时候,典药助拿着托他办的一包温石进来了。小姐有些迷惑,但也只好亲自来接受,心中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恨。


    那老头子躺下了,想把小姐拉过来。小姐对他说道:“啊,你这样是不好的。我痛得剧烈的时候,让我坐着,抑制一下,可以舒服些。来日方长,今夜你就这样睡觉了吧。”她痛得很,透不过气来。


    阿漕也对他说:“就只是今夜呀。因为是禁忌日。请你就这样睡觉了吧。”典药助觉得这也说得有理,说道:“那么,只要你靠在我身上。”他就躺在小姐面前了。小姐虽然讨厌,也只得靠在他身上,吞声哭泣。阿漕看了这样子,觉得讨厌得很。但是,全靠这老头子帮忙,门可以开了,倒也是可喜的。


    典药助不久就呼呼地睡着了。他躺着的姿态,和少将一比较,愈加显得丑恶可憎了。


    阿漕只管在考虑,怎样可以设法把小姐带出去。


    典药助醒了,小姐越发觉得痛苦了。典药助说:“啊呀,可怜!偏偏在我来到的晚上,这样地痛苦,真要命。”说着,又睡觉了。


    可怕的一夜好容易过去,天亮了。两人都想:“好了好了!”阿漕把睡在眼前的老头子摇醒,对他说道:“天已经大亮了,请你回去吧。暂时请你对谁也保守秘密。你只要想想来日方长,就一切都要依照这里所说的话去办。”典药助答道:“好的。我也是这样想。”他没有睡足,眼睛半开半闭,擦擦那双带眼垢的眼睛,弯着腰回去了。


    阿漕拉上了门,怀着昨夜在这里的可怕的记忆,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带刀已有信来了。信中说</a>道:“昨夜我好容易来到这里。门关着,一直没有人来开,无可奈何,只得空自回去。你大概要把我当作薄情的男子了吧。少将这次的伤心模样,教旁人看了实在难过。这是少将写来的信。他今晚想来呢。”


    阿漕想把这信送进去,此时正是好机会,连忙跑去,恰巧夫人把贮藏室的门关上了。阿漕很失望,只得走回来。在途中碰到典药助,他把给小姐的情书交给阿漕。阿漕高兴得很,拿了情书走回去,对夫人说:“这是典药助公公的信,我要送进去。”夫人笑容满面地说:“病状已经问</a>清了么?这样很好。要两人和睦相处才是。”便把门开了。阿漕心中觉得好笑,就把典药助的信和少将的信叠在一起,送了进去。


    小姐先看少将的信,但见写道:“不知怎的,相别的日子多起来,恋情也增加起来。


    思君多少愁和恨,


    唯有淋漓两袖知。


    唉!如何是好!”


    小姐看了此信,不胜喜慰。立刻写回信:“你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忧伤热泪如泉涌,


    忍耻偷生殊可悲。”


    那老头子的信,她看也不要看,只在信上添写:“交阿漕适当处理。”就把两封信一起交出,阿漕拿了就走。


    阿漕拆看典药助的信,但见写道:


    “唉呀呀!你昨夜通夜痛苦,实在可怜。我的运气不大好。喂,喂!今天必须有好的颜色给我看。我只要能接近你的身体,便觉寿命延长,返老还童了。喂,喂!


    莫言老树生机绝,


    再度开花可慰君。


    还望多多地怜爱我!”


    阿漕看了,觉得难堪。便写回信:


    “小姐身体非常不好,决不能亲自写回信。我代她写:


    婆姿老树成枯木,


    何日能开悦目花?”


    她略觉为难,不知老头子看了会不会生气。但终于就此送给他。那老头子欣然地接受了。


    阿漕又写回信给带刀:“我也希望你昨夜来,可以把荒唐的事情从头至尾告诉你,聊以慰情。可是做不到。少将的信,好容易送进去了。这里的确发生了困难,详情面告。”


    夫人已把落洼交给典药助,不再像以前那样锁门。阿漕觉得很高兴。然而天色渐暮,今夜怎么办呢?她心中焦灼得很。


    无论如何,要把门从里面闩好,躲在门里面。她考虑种种办法,务使这门开不开。


    那老头子遇见阿漕,问道:“小姐身体怎么样?”阿漕答道:“唉,还是很痛苦呢。”老头子说:“究竟怎么样了?”他说时当作自己的事情那样耽心而且忧虑。阿漕向他白了一眼。


    一方面,夫人对阿漕说:“明天的临时祭,让三小姐去看吧。因为她的夫婿藏人少将是担任舞人的。”便忙忙碌碌地准备一切。阿漕听到这消息,想道:这样,一定有好机会了。胸中的念头像潮水一般涌起来。


    她想:一定要避免今天一夜的困难。她在贮藏室的门后面装一个暗闩。这时候里面正喊着要灯台,她便乘机混进去,在门的顶上装一个闩,教人一时摸不到。


    里面的落洼正在考虑怎么办。幸而这里有一只巨大的杉木衣橱。她就把它推到门口去,这么一推,那么一推,用力过分,浑身发抖。她向神佛求告:菩萨保佑!切不可让这门打开!


    夫人把钥匙交给典药助,对他说:“你可在大家睡静了的时候悄悄地走进去。”说着回去睡觉了。


    大家睡静之后,典药助带了钥匙,来开门了。小姐听见声音,不知道怎么样了,心惊胆战。典药助把锁打开,想推门进去,那门紧得很,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站起来,蹲下去,手足无措。阿漕从远处窥看,但见典药助拼命地找那个闩,但摸来摸去都摸不到。


    “咦,奇怪了。这门里面锁着呢。这般模样,教我这老年人为难了。不过你是上头允许嫁给我的,逃也逃不脱了。”典药助唠唠叨叨地说,但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打,敲,推,拉,那门动也不动。因为是内外两方关住的。典药助这样那样地设法,一直站在门外的冷风中。时值冬夜,他不断地打寒噤。这时候他的肚子不大好,衣服又穿得少了。冷气从衣裾底下透上来,他的小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太冷了。”他唠叨地说,岂知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了一会,发出哔哩哔哩的怪声音来。他用手一摸,已经漏出来了,连忙捧着屁股飞奔出去。这期间他已把锁开脱,便把钥匙带走了。


    阿漕看见他带走了钥匙,懊恼得很。但这门终于打不开,却是再好没有的了。她便走近门边,对小姐说:“他生了痢疾,逃回去了。不会再来了。你安心睡觉吧。带刀现在在我房间里,给少将的回信我交他带去吧。”说着回去了。


    带刀等得厌烦了。对阿漕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小姐怎么样了?还是关在贮藏室里么?真教人耽心啊。主人悲伤得厉害,想在半夜里把她偷出来,说叫你考虑办法呢。”


    阿漕说:“啊呀,非常严厉。每天只有送饭时开一次门。而且恶毒得很,夫人有一个叔父,是一个年纪很老的坏东西,她叫他和小姐同居,今夜也准备叫他到贮藏室里去,把钥匙也交给他了。但因我预先把门的内外都堵塞,那老头子无法打开,身体却受了冷,下起痢来,逃回去了。小姐听说有这样的奸计,害怕得很,胸中忧郁,痛苦得很呢。”阿漕向带刀哭诉。


    带刀听了,觉得夫人手段真恶毒,愤怒得很。但想起典药助下痢的话,禁不住好笑。他说:“所以主人说要早点把小姐偷出来,对那夫人报仇呀。”


    阿漕答道:“正好明天全家都出门去看舞蹈,就在这期间来吧。”


    带刀说:“那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机会了。天快点亮才好。”这时候天已经亮了。


    典药助撒了一裤子屎,狼狈得很,把色情等事丢在一边,忙着洗刷,疲劳之极,就此睡着了。


    天已经亮了,带刀连忙回去伺候少将。少将问他情况,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其中说到那个典药助,少将觉得特别可恶,太不成话。他只是推想小姐心中何等痛苦,焦灼不堪。


    他对带刀说:“这样吧,我暂时离开这里,住到二条的别墅里去。你到那边去把门窗打开,扫除一下。”立刻派带刀去作准备。


    少将胸中充满了欢乐的感情,甚至镇静不下来。阿漕也兴奋得很,瞒着人作一切准备。


    舞会于午刻举行。中纳言家开出两辆车子,三小姐、四小姐和夫人,乘坐着去观赏。


    在混乱之中,夫人来向典药助要钥匙,她说:“我耽心在我出门期间有人来开门。”就带着钥匙上车去了。阿漕看到夫人这种举动,觉得可恶。


    中纳言要看女婿舞蹈,也一同去了。


    阿漕看见一大批人扰扰攘攘地出去了,立刻派人去通知带刀。


    少将的车子在门前暂时停下,带刀从边门进去,问阿漕:“车子来了,停在哪里好?”阿漕说:“一直开进来吧。”车子开进来时,有一个留下管家的男子问道:“还有什么车子?大家都已出去了呢。”带刀说:“没有什么,是侍女们的车子。”不理睬他,只管让车子进来。


    留下的侍女,都在自己房里歇息,周围肃静无声。阿漕说:“好,快点下车吧。”少将就下车了。


    贮藏室的门锁着。少将一看,原来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觉得心痛欲裂。他悄悄地走近去,把锁一扭,动也不动,便叫带刀来,把钉在柱上的木条劈掉,门就开了。带刀知趣,立刻退下。


    少将看到了小姐的可怜的模样,忍耐不住,立刻抱了她上车。他说:“阿漕,你也上车。”


    阿漕想起,夫人料想典药助已经把小姐弄到手,觉得可恶之极。她把典药助的两封情书卷起来,放在室中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然后提着梳头箱上车了。


    轻车飞一般夺门而出,谁都心中充满欢乐的感情。出门之后,就有许多卫兵拥护着走,不久就到达了二条别墅。


    这别墅里没有人,毫无顾虑。少将和小姐立刻躺下来休息。二人互相诉说别后的情况,有时哭,有时笑。其中说到下痢的事,少将捧腹大笑。他说:“哈哈,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登徒子啊!将来那夫人知道了,不知何等吃惊。”谈了一会,放心地睡觉了。


    带刀也和阿漕去睡了。大家说,今后不必耽心了。


    傍晚时候,送出晚饭来,带刀殷勤地照料一切。


    中纳言看了舞蹈回来,立刻去看落洼的贮藏室,但见门已倒坏,门框的木头也脱落了。大家吃了一惊。贮藏室里,人影也没有。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上上下下骚动起来。


    中纳言骂道:“这屋子里管家的人一个也没有么?这样地深入内室,打坏门窗,如此横行不法,难道没有人来阻挡?”便查问管家的是谁。夫人更加懊恼,她气得不知所云。


    他们找寻阿漕,不知到哪里去了。打开落洼的房间来看看,原有的帷帘、屏风都不见了。


    夫人埋怨三小姐:“是阿漕这个贼,趁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把她偷出去的。那时候我原想立刻把她赶出去,就因为你说她什么好、什么好,留住了她,以致遭了她的毒手。这几天,你在无理地使用一个毫无诚意而欺骗主人的女仆!……”


    中纳言把管家的人找来,探问情况。那些人答道:“啊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大家出门之后,就有一辆挂下门帘的大车子开进来,一会就开出去了。”


    中纳言说:“一定是这辆车子了。女人不会这样地打坏门窗,一定是男人干的行径。到底是哪里的胆大妄为的人,敢在白昼闯进我家来,闹了一场,走掉了?”他痛恨地骂人,然而无补于事了。


    夫人看了阿漕留着的典药助的情书,知道典药助还没有和落洼发生关系,愈加动怒了,便把典药助叫来,对他说道:“女儿逃走了!我把她托付给你,全无用处,她管自逃走了。而且,你还没有搭上她呢。”说着,把那两封情书给他看,责问他:“你看,怎么写这样的情书?”


    典药助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前夜她胸中疼痛的时候,非常苦恼,身边也近不得。阿漕也帮着她说,说是禁忌日子,今夜就这样过去吧。啊呀!这是特别困难的事,叫我毫无办法。我只得悄悄地躺着睡觉了。第二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想去劝导。岂知那门里面闩着,我想推开,总不成功。我站在檐下这样那样地推敲,直到更深,身体受了风寒,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起初一两次我还忍耐,无论如何总要打开这门。哪晓得这肚子竟肆无忌惮起来。我弄得昏头昏脑,连忙逃出来洗裤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完全不是我不会办事的缘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夫人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对他毫无办法。听见他说这番话的侍女们,肚子都笑痛了。


    夫人说:“算了算了!你到那边去吧。一点事情也托你不得,真是糟糕。我当初托别的人就好了。”


    典药助也生气了,咕哝地说:“你的话没有道理。我心中想怎样办,着急得很,无奈上了年纪,容易露出丑相来,不料变成了下痢,叫我怎么办呢!我这么大的年纪,还极力耐忍,拼命想打开那扇门呢。”又是引起一阵笑声。


    那个三郎君对夫人说:“她妈的办法不好。为什么把姐姐关进贮藏室里,而且要把她嫁给这个笨头笨脑的老头子呢?姐姐心里多么难过啊!这里有许多女孩子,我们未来的日子正长,自然要同落洼姐姐互相往来,常常见面的。你这办法太过分了。”这完全是大人模样的口气。


    夫人答道:“说哪里的话!这种人,无论逃到什么地方,会做出好事情来么?今后即使碰到了她,会叫孩子们去睬她么?”


    这夫人有三个儿子,长子在当越前守,次子已入僧籍,这童子是第三个儿子。


    这样地骚扰了一会,毫无办法,大家去睡觉了。


    且说二条的别墅里,点起灯来,少将对阿漕说:“你把近日来的生活更详细地说给我听听吧。小姐一点也不肯说呢。”阿漕把夫人的性格照实地告诉他,少将觉得这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他又对阿漕说:“这里人手太少,很不方便。阿漕,你去找几个好一点的女仆来吧。我本想叫本邸里的侍女到这里来,但那些都是看惯了的,不大有趣。所以,你要出点力才好。因为你年纪轻,人又靠得住。”说着躺下休息了。


    少将常常有这样好意的吩咐。谁也安心乐意,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少将要到本邸去的时候,对带刀说:“你暂时住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的。”说着出去了。


    阿漕写信给那个姨母:“因有要事,两三日不通问了。今天有事相烦:请你在一两日之内,物色几个漂亮一点的童子和壮丁。你身边倘有好看的仆役,请暂借一二人。详情面谈。劳驾劳驾。”她这样地拜托了她。


    少将未到本邸,知道有人正在谈中纳言家四小姐的婚事:“有事奉告:以前所谈的一件事,前日对方又复提及,说年内务必完婚,故请早日送求婚书去。催促甚急。”


    少将的母亲在旁,说道:“女方催促求婚书,颠倒过来了。不过,以前既已说起过,还是答应了的好。如果谢绝,使对方太难堪了。到了像你的年龄,还是独身,也是不成样子的。”


    少将说:“母亲既然如此盼望,就快些给我娶了吧。如果要情书,现在立刻可以写出来。不过,免除了这种情书往还的麻烦,就去招亲,倒是新式的呢。”他一笑就走开了。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叫人把日常使用的器具及橱子等物,统统搬运到二条别墅去。


    他写一封信给小姐:“你此刻正在做什么?我竟如此关怀你呢。我入宫回来,立刻到你那里。


    卿家欢乐多如许,


    广袖包来亦绽开。


    今日反而小心谨慎了。”


    小姐回信说:“在我是:


    艰难苦恨多如许,


    广袖虽宽不可包。”


    带刀尽忠竭力地照管一切。


    姨母给阿漕的回信是:“我因久不见你,昨天派使者去看你。岂知那家里的人说,你做了坏事,逃走了。那人态度异常凶狠,几乎要打我那使者,好容易逃脱了。我很耽心,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知道你平安无事,我很放心。你托我找用人,让我立刻去物色吧。我身边的侍女,没有能干的。只有我丈夫和泉守的堂妹,现在住在这里,我想此人正好。”


    天色已暮,少将回来了。对小姐说:“那边四小姐的婚事,今天又有人来说了。他们要我,我想另找一个人去招亲呢。”


    落洼说:“这样做是不可以的。你如果不要,就该婉言地回报他们。对方多么失望,多么懊恨啊。”


    少将说:“我是想对那夫人报仇呀。”小姐说:“这种事,请你忘记了吧。那四小姐不是毫无可恨之处的么?”少将说:“你真是个柔弱的人。怨恨在你身上不会生根的。这样,我也就舒畅了。”说过就睡觉了。


    且说那媒人到中纳言府上去说,婚事已经同意了。全家大喜,忙忙碌碌地准备一切。夫人想:那个落洼姑娘如果在这里,所有的缝纫工作都可以交给她,多方便呢。“唉,佛菩萨,她如果活着,请引导她回来吧。”她一厢情愿地希望。她的三女婿藏人少将,常嫌衣装缝得不好,样子难看。此时夫人就意气消沉,到处寻找裁缝。


    中纳言很着急,说道:“说过同意了,应该立刻成婚。日子久了,恐要变卦呢。”


    终于决定了十二月初五日。十一月底忙于作准备。


    三小姐的夫婿问道:“新女婿是谁?”三小姐说:“听说是左大将的儿子左近卫少将呢。”“这个人真是出色的了。我也常常和他会面。他在这里出入,非常适当。”他表示很赞成。夫人觉得很有面子,十分高兴。


    少将是因为那夫人实在可恶,总要设法叫她碰个钉子。他仔细考虑,胸有成竹,就故意答应了这件婚事。


    二条别墅里,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新任的侍女和仆役,来了十几人,真是繁荣幸福。


    和泉守的堂妹,得知了情况,就来服务。大家称呼她为兵库。


    阿漕升作侍女领导,改名为卫门。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可爱的青年侍女。她愉快地来往照料。少将夫妇无限地宠爱这个卫门,是理之当然。


    少将的母亲问道:“据说有一个人住在二条别墅里,是真的么?如果这样,怎么又答应到中纳言家去招婿呢?”


    少将答道:“关于这件事,本想预先奉告,并且把这人带来拜见。但因二条别墅里无人照管,所以暂时不来,真是失礼了。至于所谈中纳言家的婚事,人们都说:一个男子不限定要一个妻子。听说那个中纳言,特别是个多妻主义者。女人有同辈谈谈话,也是好的吧。”他笑着说。


    母亲说:“唉,这样地娶许多夫人,会发生风波。而且自己也太辛苦。这种事情还是不做的好。住在二条别墅里的人如果合意,就这样好了。我日内想看看呢。”此后母亲常常送东西来,互相通问。


    有一次母亲对少将说:“二条那个人似乎很好呢。文章、书法,都很擅长。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呀?你就拿这个人作为终身伴侣吧。我也是有女儿的,所以懂得做父母的心情。女儿被人遗弃是很可怜的。”她这样劝谏。


    少将说:“二条那个人,我决不遗弃。我是此外还要一个。”他笑着回答。


    母亲也笑了,说道:“啊呀!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的。”


    少将的母亲心地善良,相貌也很端正。


    匆匆地过了一个月。


    女方来通知:“招亲的日子是后天,想必是知道的。为慎重起见,再来奉告。”少将回答说:“知道了,一定来。”但他心中想,这真好玩了。


    少将的母亲的一个兄弟,本来做治部卿的,但世人都把他看作脾气古怪而不明事理的人,和他交往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人的长子名叫兵部少辅,是一个白痴。


    少将去访问,问道:“少辅在家吗?”


    他的父亲说:“在房间里吧。他走出去人家要笑他,所以他不出门。希望你们引导他,把世故人情教教他。我这个人,年轻时也是这样的。被人家笑,只要能够忍受,也可以去当差的。”


    少将笑着安慰他:“别说这话。我决不会抛弃他的。”他走进房间里,看见少辅还睡着。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喊他起来:“喂喂!起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呢。”


    少辅伸一伸手脚,打一个大呵欠,然后起身去洗手。


    少将对他说:“你为什么一向不到我那里去?”


    少辅答道:“我去,人都嗤嗤地笑我,我觉得难为情。”


    少将说:“在陌生人家,是难为情的。在我家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又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亲?独身人睡觉,不开心的。”


    少辅说:“谁也不来照顾我。独个人睡觉,也无所谓。”


    少将说:“那么,你准备永远不娶妻么?”


    少辅说:“现在我在等待,看有谁来照顾我。”


    少将说:“那么,我来做个媒人吧。有一个好姑娘呢。”


    少辅果然欢喜了,脸上显出笑容来。他的面色异样地白,简直同雪一样。脖子非常长。面孔正是一只马面。鼻子喘气的样子,竟同马一样。哼他一声,把缰绳一拉,立刻就会飞奔出去似的。同这个人面对面,实在不能不笑出来。


    他问道:“这便好极了。是谁家的女儿?”


    少将说:“是源中纳言家的四小姐。本来说是要嫁给我的。但我因为有一个不能断绝的人,所以想把此人让给你。招婿的日期是后天,请你准备。”


    少辅说:“我去代你,对方看出不对,又要笑了。”


    少将心中想:这个人真是个笨蛋。但他生怕人笑,这心情是很可怜的,又是很可笑的。他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说道:“有什么可笑呢。你只要去对他们说:‘今年秋天我曾经和四小姐私通过。此次听说她要招左近卫少将为婿,此人是我的亲戚,我同他直接谈过了。他说他不能去。免得他们另外找别人做女婿,还不如由你代我去招亲吧,’你只要这样说,他们就不会说是道非。谁会笑你呢?以后你只要天天去,对方就会重视你了。”


    少辅说:“那么这样也好。”


    少将说:“你懂了么?是后天。夜深后前往。”他叮嘱过后就回去了。


    少将想想四小姐的心情,也觉得可怜。但是想起她母亲的行径,觉得几十倍的可恶。


    少将回到二条别墅,看见落洼姑娘正在观赏雪景。她靠在火炉上,随手拨弄炉中的灰,凝神若有所思。这姿态实在非常美丽。少将便在她面前坐下,但见她在灰上写道:


    当时若果徒然死,


    少将便接着写下一句:


    不得通情梦想劳。


    少将又吟一诗:


    炉中埋火长温暖,


    汝入我怀爱永深。


    说着,就抱着她睡觉了。小姐笑道:“呀!你真了不起,会抱炉火。”


    且说中纳言家中,到了结婚的那一天,一切准备尽善尽美。到了当天,少将又到少辅那里,对他说道:“事情就在今天了。戌时你必须到那边去。”少辅答道:“我也准备这样。”少辅的父亲也如此这般地说了些话。这个顽固的治部卿,绝想不到别人会讨厌他的儿子,说道:“你的头脑不灵敏,不会受人称赞的。还是早点去吧。”便替他准备装束,少辅打扮好了就出门。


    中纳言家许多人盛装华服,在那里等待。新女婿一进门,立刻被引导到内室里。


    第一天,不和众人见面,此人的缺点不被发现。在幽暗的灯光中,反觉得神态高尚优美。侍女们早闻少将英俊,便互相走告道:“啊!身长腰细的,神气真好呢!”夫人脸上装出怪相,说道:“我好容易招进了这样出色的女婿!我是幸福者。每个女儿都有如意称心的女婿。喂,现在这新女婿,不久就会升作大臣的呢。”她的气焰冲天,听者也都认为的确如此。四小姐不知道他是那么一个呆子,和他一同睡觉了。


    天一亮,少辅就回去了。


    少将想像昨夜的情形,觉得好笑,对小姐说:“中纳言家里昨夜招女婿呢。”小姐问:“是谁?”少将说:“是我的舅父治部卿的儿子,名叫兵部少辅的,是个好男子,特别是鼻子生得漂亮而被选作女婿的。”小姐笑道:“不大有人称赞鼻子漂亮的呢。”少将说:“哪里!我称赞这是最漂亮的一点,将来你可以看到。”


    他就走到外室里,写信给少辅:“怎么样?结婚第二天的情书已经送去了么?如果没有,可以这样写:


    一夜夫妻恩爱笃,


    原来毕竟是空言。”


    正好少辅在那里考虑情书如何写法,少将教他,正用得着,就照样写了送去。


    少辅给少将一封信,说道:“昨夜十分顺利。谁也不笑我,我很高兴。详情见面时奉告。情书还没有送去,蒙你教我,好极,已照样写好送去了。”


    少将看了信,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他想起那女子倒霉,也觉得可怜。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复仇,现在如愿以偿,只觉得痛快。落洼也耽心这件事,觉得很可怜,但她对少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己心中觉得好笑,悄悄地对带刀说道:“这件事做得真好。”带刀心满意足。


    中纳言邸内正在等候情书,使者送来了,连忙接了给四小姐看。四小姐一看,是这样的两句,觉得羞耻难堪,不及放下手中的信,便把它团皱了。


    夫人在旁,问道:“手迹怎么样?”拿起信来一看,面孔立刻变色,气得要死。她这时候的心情,比较起以前小姐被少将听到了落洼这个名字而感到羞耻时的心情来,痛苦得多吧。


    夫人镇静下来,仔细看看,觉得此信和以前每次招婿时所收到的情书完全不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弄得莫名其妙。


    中纳言排开众人走来,拿信来看。看是看了。但因眼睛不好,读不出来。他说:“好色有名的人,总是用淡墨来写,你们读给我听吧。”夫人把信夺过来,她暗记着从前藏人少将写来的信,便照那样读给他听。中纳言莞尔一笑,说道:“啊,这是个风流男子,说得委婉动听,赶快好好地写回信给他吧。”说过之后就回去了。


    四小姐见人怕羞,懊恼得很,只是躺着。


    夫人愁眉苦脸地对三小姐说:“他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三小姐答道:“无论怎样不称心,总不该说得这么厉害。大概是因为现今一般的恋爱已经陈腐,所以想变一种方式也未可知。真是想不通,不可思议。”夫人自作聪明地说:“的确如此。好色的人喜欢做一般人所不做的事。”又说:“那么,快点写回信。”


    四小姐看见母亲和姊妹们替她焦灼叹气的样子,没有起身的勇气,只管躺着。


    夫人说:“那么,我来代笔吧。”便写道:


    若非老耄无情者,


    不解今朝抚慰心。


    送了使者贺仪,叫他回去。


    四小姐只管躺着,整天不起身。


    天色一暮,新女婿立刻来了。夫人说:“你看,如果他是不称心的,不会来得这么早。那封信的确是变一种格式。”她兴高采烈地迎接。四小姐虽然怕羞,但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起来迎接。


    新女婿的言谈举止,都不太清楚,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四小姐回想姐夫藏人少将所说的传闻,百思不得其解,竟想断绝这门亲事。


    第三夜的祝宴非常盛大,大厨房里办了各种酒肴,等待贺客来临。


    同辈的伴侣姐夫藏人少将,早已来到,在那里等待。还有当代受到特殊恩宠的贵公子们也都来了,所以中纳言亲自出来招待。不久新女婿来到了。


    大家起身迎接,新女婿飘飘然地走进来,占据了上座。在辉煌的灯光中,仔细看看,脖子以上十分细小,面孔像敷粉一般雪白,鼻孔朝天张开,这姿态教人看了吃惊。大家知道这就是那个兵部少辅,扑嗤扑嗤地笑出来。就中藏人少将是个爱笑的人,竟捧腹大笑起来。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匹白面的名驹!”他滑稽地敲敲扇子,站起身来走了。


    近日宫中也在嘲笑少辅。他们说:“那匹白面的名驹摆脱了缰绳,飞奔出来了!”大家都笑了。所以藏人少将走到内室,说道:“怎么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没有说完就又笑了。


    中纳言气极了,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是谁在策划的?不觉怒气冲天。但在许多人面前,只得忍耐着,说道:“怎么会这样突然地进来的?真想不通。”他责问少辅,少辅照旧茫茫然。中纳言认为这家伙没有办法了,也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了。


    侍候的仆役不知道有这样的细情,把多余的酒肴吃个干净。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少辅觉得无聊,便从一间进出的门里走进四小姐的房间里去。


    夫人得知了这情况,气得发昏。中纳言垂头丧气地说:“活到了这年纪,还要碰到这种可耻的事情。”便闭居在房间里了。


    四小姐躺在帷帘里面。少辅就钻进去,她无法逃出。众侍女都唉声叹气。做媒人的,非仇非敌,正是四小姐最亲近的乳母,所以毫无办法。看到这状态,谁都悲叹。只有少辅一个人若无其事,准备第四天开始来此长住。他天天睡得很熟。


    藏人少将说:“有的是人,唉,为什么去拖进一只白面的马来?简直是不成话。和这个白痴做同辈的女婿而在这屋子里出入,实在吃不消。被称为殿上的白驹而不敢在人前出头露面的傻子,怎么会走进这里来?大概是你们巧妙设计办成的吧。”他肆口嘲笑。


    三小姐一向不管闲事,此时只是同情妹妹的不幸而叹息。她私下推想:因为是这样的傻子,所以写出那么怪异的情书来。夫人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说了。


    到了近午,谁也不替少辅送盥洗水来,早粥也不拿出来,大家置之不顾。四小姐原有许多侍女,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来服侍这傻子,呼唤她们也不出来。


    少辅没有办法,只管茫然地躺着。四小姐仔细看看他,但见面貌很丑陋,鼻孔几乎可以让人出入。他睡着时大声地呼吸,鼻翼子扇动着。她看了这种怪相,意气消沉,便装作有事的样子,悄悄地溜了出去。夫人已经等得心焦。四小姐向她尽情地诉苦。


    夫人责备她:“如果你最初就老老实实地把和少辅通奸的事说出来,那么要保守秘密也是可以的。直等到发表婚期,大办喜事,受到说不尽的耻辱,这是什么道理呢?你是由于谁的拉拢而开始和这男子相识的呢?”


    四小姐听到这完全意外的话,不堪委屈,哭倒在地。她连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子都不知道,现在无中生有地冤枉她,使她无法辩解。她不知道姐夫藏人少将作何感想。世间像女人这样苦恼的人是没有的了。哭也无益。


    少辅一直睡着。中纳言说:“怪可怜的。送盥洗水给他,送食物给他吃。四小姐如果被这样的人遗弃了,说出去更加没有面子。凡事都是前定的。现在哭骂,无法挽回了。”


    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可惜!我的女儿为什么要嫁给这种傻子呢?”


    “你不要说这种不通道理的话。外人听见我的女儿竟会被这傻子遗弃,多么丢脸啊!”


    “如果这个人不来了,那么外人也许会这样想。现在我真想叫他不要来呢。”


    到了午后未时左右,谁也不来睬他,少辅忍耐不住,独自走了。


    这天晚上,少辅又贸贸然地来了。四小姐一直在哭,不肯出去。她父亲动怒了,骂道:“既然这样嫌恶,为什么和他私通呢?现在已经公开,你准备让你的爹娘和同胞人受到两重的耻辱么?”他的面孔变色。四小姐虽然嫌恶不堪,只得哭哭啼啼地走到少辅那里去了。


    少辅看见四小姐哭,觉得奇怪。一声不响地睡觉了。


    于是,四小姐一直悲叹,夫人一直想设法把他们分离,只是顾虑到中纳言的话。四小姐有时晚上来到少辅那里,有时晚上不来,只管悲叹自己的命运。这期间早已有了怀孕的征兆。


    夫人愤愤不平地说:“藏人少将想生孩子,生不出来,这傻子的种子倒传播了么?”四小姐听了,觉得确是如此,她只想死。


    藏人少将早就预料到的,果然殿上的少爷们嘲笑他了:“怎么样?那只白面名驹好么?正月快到了,请你拉他来出席白马节会吧。岳父岳母对你和对他,哪一个宠爱?”丧失了自尊心的藏人少将,觉得难于忍受。


    本来他不把三小姐看作理想的妻子。只因岳父岳母非常优待他,情理难却,只得维持着关系。现在他就想以这件事为借口,断绝这门亲事,不来的晚上渐渐多起来了。于是三小姐也忧愁起来。


    在另一方面,二条的别邸里,一天比一天幸福。男的无以复加地钟爱女的。


    少将说:“你要侍女,任凭多少人也有。邸宅里侍女多,样子好看,而且热闹。”便到处找求好的女子。得人介绍,来了二十多个侍女。


    少将夫妇都是心地善良、举止大方的。因此服务的人都快乐。每日的工作很轻松。服装丰富华丽。改名为卫门的阿漕,当了侍女头,照料一切。


    带刀把那可笑的白驹的事告诉他的妻子卫门。卫门心中想:那夫人一定气得不堪了。少将要对夫人复仇,现在报应果然来了。她觉得非常痛快。随口回答道:“唉!倒霉了。不知道那位夫人作何感想。她一定迁怒于别人,吃她苦头的人不少吧。”


    这时候已是十二月底。大将的本邸里派人来说:“少将的春衣,你们要早些准备起来。此间因为要办理后宫女御的衣装,忙不过来。”送来许多美好的绢、绫等,还有染料茜草、苏芳、红蓝等,不计其数。夫人原是缝纫好手,立刻开始工作。


    又有一个乡下的富人,由于少将的提拔而当了右马弁的,送来五十匹绢,作为谢礼。少将把这绢全部赏赐给仆役。由卫门分配,甚是公允。这二条别邸,原是少将的母亲的财产。母亲生有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入宫当了女御。儿子三人,长子便是这少将,次子现任侍从,是管弦名手。三子还是小孩,已被准许为殿上童子。


    这少将从小受到父亲的宠爱。人们也都称赞他。皇帝陛下也宠爱他。所以他无论怎样任性任意,人们都原谅他。说起这少将,父亲只是开颜大笑。所以邸内的人,上上下下,无不慑服于少将的威势。


    渐渐到了新春,新年朝见的服装,色彩配合之美自不必说,这都是夫人一手包办的。少将穿了十分满意,去给母亲看。母亲赞赏道:“啊,好极了!这个人的手真巧啊!将来这里的女御行大事的时候,一定要她来帮忙。那针脚周密</a>得很呢!”


    正月升官的时候,少将晋升为中将,爵位是三位,从此威望更加增大。


    且说中纳言家三小姐的夫婿藏人少将,派人来向左大将家的二小姐求婚。中将以前常常对母亲说:“这真是个出色的男子。倘要在朝臣之中选女婿,除了此人之外恐怕没有人了。此人前程远</a>大。”


    中将心中想:那个继母把这个女婿当作无上之宝。因此之故,虐待他自己的妻子落洼。他想设法破坏他们的关系,让他抛弃三小姐。


    中将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她想,既然中将如此说,可知一定是个出色的人物。便教自己的女儿常常写回信给这个人。那藏人少将对这新的恋人有了希望,对那三小姐就日渐疏远了。


    曾经以缝纫好手出名的落洼姑娘走了之后,藏人少将的衣装大都缝得样子很难看。他心中生气,口出怨言,特地替他新做的衣服,也不要穿。他说:“怎么样了?从前缝得很好的人哪里去了?”三小姐答道:“她有了丈夫,跟丈夫走了。”藏人少将嘲笑道:“为什么跟丈夫走呢?大概是这里的苦头吃得不够,所以出走的吧。这邸宅里有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呢?”三小姐答道:“当然是没有的。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只要看你的冷酷的心,便可知道。”藏人少将说:“的确,我失礼了。但这里还有那白面的名驹呢。实在是漂亮的人物,我很佩服。”


    此后藏人少将再来,总是口出怨言而归。三小姐忧心忡忡,然而毫无办法。


    夫人为了落洼失踪,气愤得很。她总想设法教她碰个钉子。她的怒气冲天。


    直到现在,她一向是个幸福者。但她徒然地以招得好女婿自豪。近日来,家中视为至宝的藏人少将,已渐渐地把心移向别处。繁荣幸福的誓愿,变成了世间的笑柄。她这样那样地思索,似觉就要生病了。


    正月末日是黄道吉日,烧香很相宜。中纳言家三小姐、四小姐偕同母亲,共乘一辆车子,到清水寺去烧香。


    真凑巧,中将和他的夫人,即以前的落洼姑娘,也到清水寺去烧香,在路上相遇了。


    中纳言家的车子出发得早,走在前面。因为是微行,所以不用前驱,悄悄地走。


    中将家夫妇进香,带着许多随从,非常热闹,开路喝道,威风凛凛地前进。


    后面的车子很快,追上了前面的车子。前面车子里的人都觉得讨厌。在微明的火把光中,后面车子里的人从帘子缝里望去,但见前面的车子由于乘坐的人很多,那匹牛喘着气,爬不上坡去。


    因此后面的车子受了阻碍,非停下来不可。随从人等都口出怨言。中将在车子里问:“是谁家的车子?”从者答曰:“是中纳言家的夫人微行进香。”中将想:碰得真巧,他心中非常高兴,就命令前驱的侍从:“家人们!叫前面的车子快点走。如果不能走,避到路旁去!”


    前驱的人说:“那车子的牛力弱,走不动了。”便喊道:“让路!让我们好走!”中将接着叫道:“如果你们的牛力弱,把你们家里的白面名驹套上去就好了!”他的声音非常神气而又滑稽。


    前面车子里的人听了很难堪,叹道:“唉!真讨厌!是谁呀?”然而车子还是停在前面。中将的仆从喊:“为什么不把车子让在一旁?”便拾起小石子来丢过去。中纳言的仆从生气了,骂道:“为什么这样神气活现!倒像是什么大将来了。这里是中纳言家的车子呀!要打,就来打打看!”这里的人说:“怎么,中纳言,我们就吓怕了么?”石子像雨一般丢过去,开始吵架了。


    终于中将家的随从集合起来,用力把前面的车子推开,顺利地前进了。这方面前驱和随从很多,所以那方面根本不能对敌。中纳言家的车子的一个轮子陷入了路旁的大沟里,无可奈何,停在那里不动了。起初和他们吵架的人也叹息:“同他们吵,真是无聊。”车中的夫人等都觉得倒霉,问道:“是谁家去进香?”从人答道:“是左大将的儿子中将去进香。这个人现在威势无比,因此看不起我们了。”夫人说:“有什么怨恨,要如此几次三番地教我们丢脸。那兵部少辅的事,一定是此人策划的。你不肯来,说声不肯就是了。为什么要拖出全无关系的仇敌一般的人来呢?唉,这个人怎么搞的?”她手摸胸膛,懊恼不堪。


    陷在深沟里的轮子,一时弄不出来。许多人设法推动,那轮子稍稍裂开了些。好容易把车子抬起,用绳子将轮子绑好。“唉!几乎翻了车。”车子就得得地爬上坡去了。


    中将的车子先到达清水寺,在舞台旁边停车。过了好一会工夫,中纳言家的车子才慢慢地上来。车中人又在嚷了:“唉,这可恶的轮子裂开了。”


    今天是吉日,堂前的舞台旁,进香的人群集。夫人准备在后门口下车,就把车子赶过去。


    中将叫带刀来,对他说:“去看看那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夺取他们的席位。”带刀追上去一看,那夫人正在叫出她所熟识的和尚来,对他这样说:“我们很早就动身来进香。岂知碰到了那个中将的车子,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车轮裂开了,以致现在才来到。房间还有么?我们就要下车了。真是苦得不堪。”


    和尚说:“这真是岂有此理</a>的事!夫人早有关照,我们好好地准备着。看来,一定是那个中将看见别处没有空席,叫那个坏人来把席位占据去了吧。啊呀,今晚真是弄不好了。”他很抱歉地说。


    夫人便催促:“那么,快点下车吧。迟了,空席要被抢光了。”一个寺男说:“那么,让我去把席位决定下来。”便走进堂内。带刀就在暗中跟着他进去,看清了那座位,飞奔回来,对中将说:“好,趁他们没有进去时,我们先去。”小姐便下车。升堂时也带着帷帘,中将不离左右。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中纳言的夫人在中将不曾下车以前急急忙忙地走进堂内,此时那边的人早已下车,步声杂沓、威仪堂皇地进去了。带刀站在先头,排开进香的群众。中纳言家的人生怕迟了,匆忙地走进去,但被中将的随从们阻塞了道路,不得进去。没有办法,只得大家聚成一团,茫然地站立着。只听得那边的人冷笑着叫道:“哈哈,进香落后了!只想上前,总是落后。”中纳言家的人听了气得要命。


    不能立刻走进去,好容易走到了一处狭窄的地方。起先有一个小和尚在看守这地方。他看见中将家的人进来,以为便是这里的人,就走出去了。


    大家就座之后,中将悄悄地向带刀打招呼:“他们来了,你嘲笑他们。”中纳言夫人一点也不知道,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座位。带刀骂道:“不得无礼!这是中将家的。”他们呆呆地站住了。中将方面的人看了都好笑。带刀又说:“这些人真奇怪,要占座位,叫和尚引导进来好了,何必这样地东撞西撞。唉,真是难为你们了。你们还不如到山脚下的仁王堂里去吧。那里谁也不去,地方都空着呢。”带刀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恐被他们认出,叫几个年轻而活跃的侍者去嘲弄他们。听到的人心中难过,自不必说了。现在回去,不成样子。站着等待,苦不堪言。


    暂时站立了一会。群众来往杂沓,几乎被人撞倒。慌慌张张地退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如果势力强大,不妨报复一下才回去。然而没有这般力量。


    大家足不履地,做梦一般地乘上了车子,懊恼得很,怒气冲天。


    “听凭怎样吧!反正只有这一朝,真是千万想不到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样子来呢?他们痛恨中纳言么?今后不知还有什么毒计呢。”一家人聚集着悲叹。就中四小姐因为被提到她的丈夫白面驹,更觉可耻。


    寺里的知客和尚对他们说:“到了现在,哪里还有空座呢?有人住着的地方,那些老爷们也要把他们赶走呢。迟到实在是不好的。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只得请你们忍耐一下,在车子里过一夜吧。前路倘是普通人,不妨同他们商量一下。可是他们现在是高贵无比的人物呀!太政大臣对他也要让三分呢。外加他的妹妹又是皇帝宠爱的女御。天下威势被他独占,同他斗不过的。”他说了就走。这里的人毫无办法。


    本来准备借房间的,所以来了六个人。现在要在车子里过夜,局促得很,身体动也动不得。这种痛苦,比较起小姐被关闭在贮藏室里时的痛苦来,厉害得多吧。


    好容易过了一夜。“等那些坏人没有回去之前,我们先回去吧。”夫人这样催促。然而,修理车轮期间,中将家的人已经上车了。机会不巧,还不如迟一点走,便站定了。中将想:将来夫人回想出来,一点证据也没有,不大有味道,便唤随车的童子过来,命令他:“你走到那车子的轮子旁边去,喊一声:‘知道后悔了么?’”


    童子不解其意,走过去喊道:“知道后悔了么?”车子里的人问:“是谁叫你来说的?”童子答道:“是那边车子里的人。”这边车子里的人悄悄地说:“对了,是有来历的了。”夫人便回答:“没有,没有!有什么后悔?”


    童子老实地把这话报告了中将。中将笑着说:“可恶的东西!叫她吃点小苦头。小姐在这里她难道不知道么?”再叫童子去喊:“如果再不后悔,再教你碰个钉子。”夫人还想说些话,女儿们阻止她,说不可同他作对,免得没趣。童子便回去了。


    小姐听了这件事的经过,劝谏她的丈夫:“唉!你这个人真是不懂情理的古怪人。将来父亲会觉得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吧。”中将问:“中纳言也乘在这车子里么?”小姐说:“他自己虽然不在,他的女儿们都在里头,是一样的。”中将顽强地说:“很好,你现在反而要孝敬他,你父亲自然高兴了。直到现在,你也只有这一次想到他。”


    且说夫人回到家里,问她的丈夫中纳言:“左大将的儿子中将,对你有怨恨么?”“没有这事。在宫中也常常和我招呼。”夫人说:“那么,有些想不通了。曾经有这样这样的事情。我那时的愤怒,真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呢。回来的时候对我们说的话,竟是岂有此理。我要设法报仇才好。”


    中纳言答道:“唉!我已经老迈,势力日渐衰弱了。而那个人威势强盛,看来就要做大臣呢。报仇等事,你想也不要想吧。碰到这样的事,也是命该如此。况且外间传扬出去,总说是我的妻子担这种耻辱,又何必呢。”他说着,摇头叹气。


    到了六月里。


    中将硬要母亲把妹妹二小姐嫁给藏人少将。中纳言家的人听到了这消息,大家气得死去活来。


    “他这办法,分明是欺侮我们。我要做了活鬼,去向他索命!”夫人愤怒之极,两个指头在膝上敲打,耸耸肩膀。


    二条别邸里的小姐想:“藏人少将是他们那么器重的女婿,现在他们一定非常痛惜,真是可怜了。”


    婚礼第三日之夜给新郎穿的服装,因为二条小姐手段高明,所以托她办理。二条小姐匆忙地染绢,裁缝,回想起了从前苦难日子里的情况,不胜悲戚,不免吟诗述怀:


    穿者仍是君,缝者同是妾。


    回忆离家时,悲心何抑郁。


    新装缝得非常美好,完成之后,送到本邸。大将的夫人看了,满心欢喜。中将也觉得非常满意。


    中将遇见藏人少将时,对他说道:“我早就闻知,那边的人非常重视你,我实在很对不起了。不过,我原本是为了希望和你建立亲密的关系,所以把愚妹嫁给你。务请你不要辜负那边的人,依旧怜爱她。”


    藏人少将答道:“唉,这件事不必说了。喏,你只要看着,自会知道。自今以后,我决不再同他们通问。我闻知你对我有这样的好感以后,就真心地信赖你。”看来他是要完全抛弃那三小姐了。


    这边对他的招待,新娘的人品,都很优异,和那边不能相比。从此藏人少将绝不再到中纳言家去了。因此那夫人焦灼痛恨,饭也不想吃。


    中将的二条邸内,齐集着许多美丽的侍女,个个都受主人宠用。从前在中纳言家服务的侍女少纳言,完全不知道这就是从前的落洼姑娘的家里,有一天受一个名叫弁君的侍女引导,前来观瞻。


    做了中将夫人的落洼,从帘子里望出来,看见了侍女少纳言,觉得很可亲爱,又很奇妙。便把卫门 (2) 唤来,叫她去对侍女少纳言说:“我当是别人,原来是你!从前的亲切,我一点也不忘记。只因对世间顾忌很多,所以没有把我的情形告诉你。但心中常常挂念,不知你近况如何。来,你到这里来吧。”


    侍女少纳言因为万万料不到,吃了一惊,就像近来新到的侍女一样谨慎小心,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遮面的扇子,觉得像做梦一般。她膝行上前来叩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叫你对我这样说的?”


    卫门不慌不忙地说:“只要看我在这里,你就可想而知了。这就是从前称为落洼姑娘的人。你今天来,我也高兴得不得了。从前亲近的人,一个也没有。我们是太自作主张了。”


    侍女少纳言明白了情况,欢喜之极,说道:“啊!小姐在这里了,是多么可喜的事啊!我常常想念,时刻不忘。这完全是佛菩萨保佑。”


    她说着就来到小姐面前。从前被关闭在那黑暗的房间里时的景象,浮现到她脑际来。她看见小姐容颜端庄美丽,仪态万方,觉得她是非常幸福的人。


    小姐身边的青年侍女们,都穿着新衣,个个都是美人。十几个人聚集在身旁,谈笑取乐。这景象真是豪华!


    侍女们说:“那个人一到,夫人立刻召唤她到面前来,是什么缘故呢?我们都不是这样的。”她们都羡慕她。夫人莞然地笑道:“是的,这个人是有一点缘故的。”


    侍女少纳言心中想:“这个人生得如此美貌,所以比起父母一心地疼爱的别的姊妹来,出人头地。”她在众人面前,只是说些称颂赞慕的话。看见旁边没有人了,就把中纳言家的情况详细告诉夫人。


    少纳言讲到落洼姑娘逃出之后夫人和典药助的问答,卫门笑得两手按住肚皮。少纳言说:“关于这一次招婿,夫人听了外间传说的丑恶,气得死去活来,这也是因果报应吧。现在已经怀了孕。过去那么得意的夫人,现在垂头丧气了。”


    夫人说:“这是四小姐的夫婿吧,很奇妙哩,这里的人常常在称赞他,说他那鼻子长得最漂亮呢。”


    少纳言答道:“这是嘲笑他呀。他的鼻子长得最难看。呼吸的时候,两个鼻孔张开,左右可以建造两间厢房,中间建造一所正厅呢。”


    夫人说:“唉!真是稀奇古怪。这教人多么难堪啊。”


    正在谈话的时候,中将从宫中喝得大醉回来了。他的面孔绯红,笑容可掬,说道:“今夜被召赴会演奏管弦乐,东一盃,西一杯,实在吃不消。我吹笛,皇上赏赐一件衣服呢。”便把衣服给夫人看,是红色的,薰香扑鼻。他把衣服披在夫人肩上,说:“这是给你的褒奖。”夫人笑道:“我有什么好褒奖?”


    中将忽然看到了侍女少纳言,惊讶道:“这不是那边的人么?”夫人答道:“是的。”中将笑道:“哈哈,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关于那个交野少将的别有趣味的风情话,后来怎么样,我想听听呢。”


    少纳言竟完全想不起自己曾经讲过这话。她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呆然地俯伏在地上了。


    中将说:“疲劳得很,睡吧。”两人便走进寝室去。


    少纳言仔细思量:这男子真是相貌堂堂,丰姿卓绝,而且真心地宠爱他的夫人。有善报的人真是幸福。


    正在这样那样的期间,且说有一位只有一个女儿的右大臣,本想把这女儿送入宫中,但念自己死后叫她怎么办,很不放心。这个中将,他平时常常遇见,而且曾经试探过,觉得是个具有真心实意而可信托的人。把女儿嫁给这个人吧。听说他已有一个恋人,但是并非名门出身的女子,不是抛弃不了的正妻。他近来常常这样想而特别注意,终于确信这是一个再好没有的男子,不久就会飞黄腾达的。于是找一个稍有关系的人,叫他把这意思告诉中将的乳母。


    乳母劝导中将:“对方这么这么说。这真是一件十分美满的亲事。”


    中将说:“倘是我独身的时候,这些话真是可感谢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了夫人,你就给我去回报他们吧。”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但乳母年纪老了,只管自作自主。她想:二条那位夫人,没有爹娘,只依靠中将一人。而那个呢,有体面的娘家,受到优异的宠爱。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她就不照中将的意思,回复他们道:“这真是一件好事。不久就要选定一个日子,送上求婚书来。”


    右大臣家只知道对方已经同意,就赶快准备。一切用具都新制起来。招收了许多年轻侍女。各方面都尽心竭力。


    有一个人悄悄地问卫门:“你们的中将要到右大臣家去招婿了,这里的夫人知道了么?”卫门意想不到,答道:“并没有这回事,是真的么?”那人说:“完全是真的。听说日子就在四月里,对方正在忙着作准备呢。”


    卫门告诉夫人:“有这么一回事。你知道了么?”夫人心中吃惊,这难道是真的么?说道:“我不曾听到过。是谁说的?”“是本邸里的人从可靠方面听来的。明确地说是这个月里。”


    夫人私下推想,既是本邸里的人说的,那么也许是中将的母亲作主的,亦未可知。长辈强迫他如此,不得不答应吧。她觉得不快,但表面上不露声色,且等待着,日内中将总会向她泄露的吧。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虽然想隐藏,但不快的心情,多少总会在脸色上表现出来。


    中将便问:“你有什么耽心的事么?从你的样子可以看得出来。我不像普通男子一样在口头上说想念、不忘、恋慕等甜言蜜语。只是一向顾虑到:千万不可使你忧愁不乐。这几天你实在有忧愁的模样,使得我非常耽心。我推想你是在恨我吧。那天倾盆大雨之中,我冒着艰难出门,被人嘲骂为盗贼,你记得么?这是难忘的结婚第三日之夜呀?我到底有了什么薄情的行为?请你说说看。”


    夫人答道:“我什么也不想。”中将恨恨地说:“但你的样子,使我难堪。真是想不通。”夫人答道:


    君心悬隔如棉叶,


    不知重叠几多层。


    中将听了这诗句,说道:“唉,不好了,原来确是有心事。”便答道:


    “重重叠叠槟栉叶,


    我思君首唯一人。


    你听到了什么不爱听的话?请告诉我吧。”但因无明确的事实,所以夫人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卫门对带刀说:“听说有这么一回事。你一点也没有告诉我,岂有此理!这是不能永远隐瞒的呀!”她很痛恨。带刀答道:“我一直没有听到过这种话。”“连别人也听到了,对这里的侍女们说了一些可惜的话呢。你是不会不知道的。”“笑话了。好,且看我们主人的样子,立刻会知道。”


    中将来到二条邸内,夫人正在观赏春庭景色。正好这里有一株艳丽的梅树。中将便折取一枝,送给夫人,说道:“请看这梅花,真是美妙的折枝。这很可慰藉忧愁的心情,是不是?”夫人咏道:


    此身岂有分明恨,


    只恐君心转变易。


    这是根据花而回答的。中将真心地感到可喜而又可怜。他想,毕竟是她听到我有浮薄的心情,所以耽心,便对她说:“你还是在怀疑我。我一点疚心之事也没有,直到现在我总是这样想。我的心洁白,请你看分明。”又咏诗曰:


    “梅花带雪犹鲜美,


    直到芳菲散落时。


    请你体察我的心情。”夫人答道:


    “风诱梅花飞舞去,


    我身孤零似残枝。


    我常想起,我的身世何等可怜!”


    中将一直在想,她总是听到了什么话了。正在这时候,带刀的母亲即中将的乳母来了,对中将说:


    “前天我把你的话,照样向右大臣家传达了。他们说,你原有的爱人,并非出身特别高贵的人,故今后时时往来,亦无不可。他们说,他们对你家大老爷也说过了,决定在四月内结婚,日子已经迫近了,请你准备。”


    中将傲然地笑道:“男方已经说过决计不要了,哪有强迫人要之理?无论我这里的人相貌如何不漂亮、身分如何低微,也决不希望有别的人。这种媒人,请你不必做吧。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你何以知道二条的夫人?不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呀。”


    乳母说:“这便为难了。你父亲也表示同意,正在忙着作准备呢。好,你看着吧。不管你多么固执,老人家这样指望,你有什么办法呢?况且,你娶了这夫人,可以受到岳父家的重视,欢度荣华富贵的日子,正是现世风光。你原有所爱的人,是另一回事。就请写求婚书给那边的人吧。二条那个人,想必是官职低微人家的女儿,被称为落洼姑娘,受人嫌恶,被关闭在那里的。你把她拾起来,无法无天地宠爱她,真教人想不通。一个女人总须双亲俱存,有人多方爱护,这才体面呢。”


    中将带着怒气说:“我大约是落后了,并不贪图现世风光的幸福,也不想受人重视,也不希望双亲俱存的女子。落洼也好,起洼也好,都没关系。我已决心永不抛弃她,所以毫无办法了。别人说这种话,还可原谅;连你也说起这种话来,真是岂有此理!如果如此,我要把你过去对我的厚意全部打消。请你看着吧,我就要使二条和你都满足。”


    中将表示不要再听她的话,站起身来走了。带刀在一旁,句句听得清楚,恼怒起来,觉得这母亲真讨厌,说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虽然没有娘家,但是她的人品高尚,你难道不知道么?现在这一对夫妻,人力是无论如何也动摇不得的。你把那方面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想把他拉到荣华的方面去,有什么好处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具有一般人的见识的,不会产生这种无聊的念头。还要说出不知哪里听来的落洼两字来。唉,你这做乳母的,年纪大了,头脑不清了。这种事情,如果被二条夫人听到了,她将作何感想呢?今后你切不可说那种话。我们主人对你这样态度,你应该觉得可耻。右大臣家的恩愿,你那样贪图么?没有这种恩愿,有我们在这里,总会照顾你一个人的。你的欲心如此强盛,是很大的罪过。今后你如果再说这种话,好,你看吧,我就出家做和尚去了。真可恶,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不是寻常的事呀!”他埋怨他母亲。


    母亲说:“哪里谈得到这种话!你说拆散人家夫妻,哪里是现在就叫他们分别?”带刀说:“你叫他另外娶妻岂不就是这样么?”


    母亲说:“唉,不要噜苏了。我说了那件亲事,难道是这样罪大恶极的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地闹个不休呢?大概是你疼爱自己的老婆,所以说这种话吧。”


    母亲心中已在后悔,她想塞住带刀的嘴,所以这样说。但带刀说:“好,算了吧!你还要这样强辩!那么,我就去做和尚吧。你为了这件事而必须受罪,我觉得对你不起。做儿子的总要为娘耽心的呀。”


    带刀拿出一把剃刀来,夹在脚下,说道:“今后再说这话,我就把发髻一刀两断。”他说罢便站起身来。


    乳母只有带刀这一个独养儿子。被他这样责骂,觉得不能忍受,说道:“不要说这种无缘无故的话!把这剃刀拿过来,让我立刻折断它。你要剃发?你剃剃看!”带刀伸出舌头,笑起来。


    男的本来是不同意的;自己的儿子又这样地埋怨她。乳母便回心转意,决定把这头亲事不成功的情由向对方报告。


    中将想:近来夫人态度异常,原来是听到了这件事的原故。他回到二条,对她说:“你心情不快的原因,好容易知道了,我真高兴!”夫人说:“是什么呢?”“右大臣家的事,对么?”夫人微笑着说:“不是,你乱说。”中将说:“这种事情,真是可恶之极!即使皇帝要把女儿赐给我,我也一定是拒绝的。前几天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最怕做薄幸郎。我知道女子最痛苦的事,是男子另有新欢。所以这方面的念头,我已经完全断绝了。今后如果有人说长道短,你决不可以相信。”他郑重地说。夫人答道:“有道是:


    空谈恩爱无凭据,


    勿使忧伤是至诚。”


    带刀对卫门说:“可见我们主人的心,是决不可疑的。他立下誓愿,终身不会有薄情的行为。”乳母被自己的儿子埋怨了一顿,不再开口。右大臣方面闻知中将已有热爱的人,对这亲事也就断了念头。


    这样安静地度送理想的幸福生活,这期间夫人怀了孕,中将更加重视她了。


    四月中,大将的夫人和女御所生的女儿们,叫人搭了看棚,去看葵花节会。


    母夫人对中将说:“二条的那个人,也叫她去看吧。年轻人爱看这种东西。而且我一向不曾见过,常在想念她,现在就趁此机会同她见见面吧。”


    中将听了这话,非常高兴,说道:“不知什么缘故,这个人不像别人那样爱看热闹。让我去劝导她吧。”


    他回到二条,就把母亲的话转告夫人。夫人答道:“这几天心情又不大好。不管自己样子难看,贸然地出门去看节会,恐怕别的人会因我在场而不快吧。”她表示不想出去的样子。


    中将劝道:“没有别的人看见的,只有母亲和二妹。这样,就同在我面前一样。”“那么就遵命吧。”夫人答应了。


    母亲也派人送信来,说:“一定要来的!好看的东西,今后我们总要大家一同看才好。”夫人看了这信,从前大家赴石山寺进香、她一人留在家里时的情况,浮现到眼前来,不胜感慨。


    一条大路上,建造着桧皮盖顶的漂亮的看棚,棚前铺着白砂,陈列着花木,仿佛是要永久居住的建筑。


    当天天一亮就出门。随伴的卫门和侍女少纳言,高兴得好像到了极乐世界。


    从前对落洼姑娘略有同情的人,都替她抱不平,痛恨那个继母。这两个人从前同她共甘苦的,现在作为夫人的随身侍女而受到郑重的待遇,心甚感激。


    乳母已经听到过关于落洼姑娘的话,这时候立刻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东张西望,郑重其事地问道:“哪一位是我们带刀的女主人?”年轻的侍女们都笑起来。


    母夫人说:“为什么分隔开,母子是不能分离的。大家亲睦点,这才安心。”便把落洼拉到她自己和二小姐的座上来。仔细看看,落洼的容颜美丽得很,并不亚于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们。她身穿红绫衫子,罩着红花青花纹的褂子和深红花青花的小褂,端庄地坐着的模样,实在美不可言。这位小姐果然不是凡人。她具有高尚的气品,十二岁的时候,已是一个生气蓬勃的可爱的孩子。二小姐年纪还轻,看见这阿嫂的美丽的姿态,心中感动,和她亲切地谈话。


    节会看完了,召唤车子过来,准备回家。中将本想立刻回到二条院。但母夫人对夫人说:“这里嘈杂得很,不能随心所欲地谈话。到我那边去吧,可以从容地晤谈两三天。中将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想回去?听我的话吧。这个人很讨厌,不要睬他!”母夫人说笑话。


    车子来了。中将夫人和二小姐坐在前面,母夫人坐在后面,其他的人顺次上车。中将另乘一车。长长的行列迤逦地向大将府中进发了。


    赶快把正厅西面的厢房布置装饰起来,给中将夫妇居住。本来中将住的西厅旁边的房间,给侍女们住。这招待非常隆重。


    父亲大将因为是自己所钟爱的儿子的媳妇,所以对他们的侍女们也另眼看待。逗留了四五天,中将夫人身心安乐,约定缓日再来,拜别公婆,回二条院去。


    自从这次会面之后,母夫人对中将夫人更加疼爱了。中将对待夫人,可谓竭尽忠诚。因此夫人确信丈夫的心不会动摇。


    有一天她对中将说:“现在,我希望能够早点和我的父亲见见面。他年纪那么大了,今日明日都不可知。如果就此永别,我心多么难过!”


    中将答道:“这也说得有理。不过现在请你暂时忍耐,躲在这里。因为见面之后,他要表示悔过!我想惩罚那个继母,就不可能了。我还想惩罚她一下呢。而且要等我稍稍出头一点之后。哪里!中纳言不会立刻死去的。”


    夫人屡次提及,他总是这样回答,因此以后她也不便再说。光阴荏苒,一年已经过去。到了正月十三日,夫人平安地分娩,生了一个男孩。中将非常高兴,屋里只有年轻侍女,觉得不放心,就把自己的乳母即带刀的母亲迎到二条院来,对她说道:“万事都同我母亲养我时一样,你来照管吧。”表示完全信任她。


    乳母专心地照管浴室的事。夫人看见丈夫这般诚心善意,知道他确已没有少年人那种浮薄之气,心中非常感激。


    喜庆的仪式非常盛大。这里从略,一任读者想像吧。单说送来的礼品都是银制的工艺品,就可想而知了。管弦游乐继续了好几天。


    这样的盛况,卫门很想叫那个继母来看看。


    正好侍女少纳言同时分娩,就叫她来当新生儿的乳母。大家宠爱这位小少爷,把他当作手中之玉。


    春季朝廷任职之时,中将升任了中纳言。藏人少将升任了中将。父亲大将兼任左大臣。


    父亲升任左大臣后,满心欢喜地说:“这孩子出世时,他的父亲和我这个祖父都升了官爵。可见是个好孩子。”


    道赖中纳言 (3) 的名声日渐显赫,兼任了右卫门督。


    本来是藏人少将的中将,晋升为宰相。那继母的丈夫中纳言,看见本来的女婿藏人少将如此连续晋升,甚至眼热。他的夫人和三小姐等,即使在他极少顾访的期间,也常常悲叹流泪;到了完全断绝关系的今日,更加妒恨不堪了。然而毫无办法。


    道赖中纳言名声日渐高扬,势力日渐增大。他对于落洼的父亲中纳言,常常有侮辱的话。内容相似,姑且从略。


    翌年秋天,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左大臣的夫人即祖母说:“可爱的孩子接连地诞生,你们太忙了。这回新生的,送到我这里来抚养吧。”就连乳母一起迎到本邸来。


    带刀当了左卫门尉,由藏人任用。


    这样,一切都已圆满充实。只是还不能叫父亲中纳言知道,夫人感到不满。


    落洼的母亲在世时有一所房屋,住在三条地方,建筑式样很漂亮。这该是落洼所有的。但中纳言说:“那人已经死了,这房子归了我吧。”夫人说:“当然啰!她即使活着,也不应该有这样漂亮的房子。这房子很宽敞,让我和孩子们住,倒是正好。”就打算使用地方庄园缴纳来的两年的财力,着手建筑,全部刷新,又加改造,一切都已动工了。


    今年举行的加茂节会,听说非常好看。道赖中纳言说家里的人都很寂寞,叫大家去看,连侍女们都去。于是趁早新办车子,给大家新制衣服,一切都很讲究,准备非常忙碌。不久节会的日子到了。


    预先在一条大路上沿路打木桩,行车时可以不受别人阻碍。车子的行列徐徐地前进。


    前车五辆,连侍女共乘二十人;后车二辆,乘的是童子四人,工役四人。道赖中纳言与夫人共乘,前驱者有许多四位五位的殿上人。道赖中纳言的兄弟,本来是侍从,现在已升任少将。最小的兄弟已是兵卫佐。这两个兄弟也跟哥哥一同去游览。因此车子前后共有二十辆,都照顺序前进。


    道赖中纳言从车子里向外探望,看见打着木桩的那一头,有一辆棕毛车和一辆竹帘车停着。停车的时候,中纳言命令:“男车不要太离开,和女车并列起来,要朝着大路,停在南北两面才好。”


    人们说:“要叫那边的车子稍微让开些,这里的车子才能停下来。”但那边的车子颇有难色,一动也不动。道赖中纳言问道:“是谁家的车子?”人们回答说是源中纳言家的车子。道赖说:“中纳言也好,大纳言也好,地方尽管有,为什么看清了这打着木桩的地方而停车呢?叫他们稍稍退开些。”


    仆役们立刻聚集拢来,动手去推那两辆车子。那边的从者挺身而出,骂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粗暴!真是神气活现的奴才。你们所仗着威势的主人,也不过是个中纳言吧。不可把这条大路全部占领。真是无法无天!”


    这边嘴强的人回骂道:“即使是上皇,是太子,是斋宫,对我们的主人都要让路呢,你们不知道么?”另一人说:“你们说我们也是中纳言么?不要把我们的主人一概而论吧。”


    互相争执,车子终于不肯退让。这样,这里的车子自然不能全部进入。道赖中纳言便对随身的左卫门藏人带刀说:“你去安排一下,教他们稍微退向那边些。”带刀走上前去,那车子的人不说答应不答应,便立刻退开了。


    源中纳言方面,随从的人很少,所以不能抵制。前驱者三四人,相与告道:“没有办法。这场争吵毫无意思。即使有勇气踢伤太政大臣的屁股,敢用一根手指去碰一碰这位老爷的饲牛人么?”大家没得话说,悄悄地把车子拉向人家的门里去了。


    他们只是隔着帘子窥看这边的人,觉得表面上好像很可怕,而实际上非常和蔼可亲,这正是这位道赖中纳言的天性。


    那边车子里的人都唉声叹气地说:“唉!真没趣!照这样子,怎么能报复呢。”


    这时候那个叫做典药助的傻老头子自得其乐地走上前来,骂道:“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地听他们说。如果我们的车子停到木桩里头去,果然没得话说;但现在是停在木桩外头,为什么要受干涉呢?不要后悔,来,现在就去报复吧。”


    带刀看见是典药助,年来本想看看这家伙。哈,真好极了!道赖中纳言也看到了典药助,说道:“喂,带刀,为什么听凭他这样说?”带刀知情,对一个强壮的仆役使个眼色,此人便上前去对他说:“什么?你说不要后悔,想把我们的主人怎么样?”挥动那把长扇,立刻把典药助的帽子打落了。一看,他的头发屈曲地打着一个髻,脑门上全秃,闪闪发光,看的人哈哈大笑。


    典药助面孔涨得通红,用衣袖遮住头,想逃进车子里去,这里的男子们跟上去,用脚把他乱踢,骂道:“要报复吗?怎么样?怎么样?”典药助高声叫喊:“饶命饶命!我要死了!”打得太厉害了,使他透不过气来。


    道赖中纳言连忙制止:“算了,算了。”典药助被打得昏头昏脑,卧倒在地。那边的人们把他拖上车去,连车子一起退避了。源中纳言家的男仆们都吓得发抖,不敢走出车子外面来。


    这车子逃避得很远,仿佛不是一家似的。这边的仆役们干脆把这车子拉到离开大道的小路上,放在路的中央。他们才敢走出来,推动车子。样子显得十分尴尬。


    车子里,源中纳言的夫人说:“看完了,回去吧。”便把牛套上,准备回去。道赖家的男仆们把他们先登的车子上连结车篷的绳索剪断。这车子来到大路中央,车篷翻落了。路旁的闲人见了,都捧腹大笑。随车的男仆们由于过分慌张,弄得手足无措,一时装不起车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唉!今天诸事不如意,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受到这般说不出的侮辱!”


    乘车的人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了。总之,大家吞声饮泣。就中那个夫人,叫女儿们坐在前头,自己坐在后面,因此车篷翻落时,那棍子掉下来,正好压在她手臂上,痛不可忍,高声哭叫起来:“唉,作了什么孽,碰到这样的事!”她的女儿们制止她:“静点,静点!”好容易侍奉的人们赶上来,看了这情况,大为吃惊,吩咐道:“把夫人的身体抬起来吧。”旁观的人们说:“这些真是不会乘车的人。”都嘲笑他们。


    因为太没面子了,连仆役们也都默默不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茫茫然地站着。好容易车子修好了,拉到大路上。夫人在车子里“啊唷,啊唷”地喊痛,只得叫牛慢慢地走,好容易回到了家里。夫人靠在别人肩上,走下车来,眼睛已经哭肿。


    源中纳言看见了,吃惊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听了这事情的经过,懊恨不堪,说道:“受到这种耻辱,真是无话可说。我去做和尚吧!”他口头这样说,但为了可怜他的妻子,不能实行。


    外间把这件事传为笑柄。道赖中纳言的父亲左大臣听到了,问道:“这传闻是真的么?为什么叫女车吃这样的苦头?听说这是二条邸内的人带头的。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道赖答道:“哪里。并没有这么厉害。是为了那边的车子停在打木桩的地方。仆役们责问他们:有的是空地,为什么定要停在这里,这就引起了一场争吵。他们把对方的车子的篷剪断了。至于打架,是为了对方的人出言无礼,被这里的人打落了帽子,露出光头来。事情的经过,弟弟少将和佐兵卫当然都看到,不会假造的。这边的人不会无法无天的。”


    父亲只是说道:“不可以被人非难。我也是这样想:你大概不会的。”


    道赖中纳言的夫人,闻知此事,觉得不好意思,唉声叹气。卫门安慰她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懊恼。这些都是无聊的事。如果你父亲在里头,固然不大好。但现在是敲打那个典药助,是对他从前那种行为的惩罚呀。”


    夫人责备她道:“唉,你这个人好凶!你不要来服侍我,去跟中纳言吧。他正好是同你一样狠心的人。”


    阿漕说:“那么我就去服侍主人吧。我想做的事,他都给我做了。他的确是比你更重要的人。”


    源中纳言家的夫人,为了此事而气疯了。她的子女们替她求神拜佛,好容易渐渐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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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烧热后裹在布里用以取暖或治病的石头。


    (2) 即从前的阿漕。


    (3) 为了避免混同,以后称落洼的丈夫为道赖中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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