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3个月前 作者: 佚名
    从前有一位中纳言,名叫源忠赖。他家中有许多美貌的女儿。长女和次女,已经招进很漂亮的女婿,分别居住在东西两厢屋里。三女和四女年方及笄,娇养在身边。


    此外还有一个女儿,是从前同中纳言常常有来往的一个王族血统的女子所生。这女儿的母亲早已死了。


    忠赖的夫人,不知怎的,对这女儿比自己的女仆还看不起,叫她住在大厅会客室旁边一个像低落的洼地似的小房间里。


    对于这女儿,当然不许像对别的女儿那样称“小姐”、“女公子”。然而像女仆一样直呼其名,则看她父亲面上,毕竟也不好意思。夫人就命令家中的人,称她为“落洼姑娘”。于是无论哪个,都称她为落洼姑娘。


    她的父亲中纳言,对于这个女儿,也从小就感情淡薄,一向漠不关心。因此夫人更加看她不起,对她的不合情理的待遇,实在很多。


    这姑娘没有靠山,连乳母也没有,只有她母亲生前使唤的一个很能干的少女,名叫“辅助”的,现在还在服侍她。二人情投意合,相依为命。


    落洼姑娘的相貌非常美丽,比较起她继母所钟爱的几个女儿来,有胜之而无不及。然而因为被看不起,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落洼渐渐懂得人情世故,想起人世之无常和己身之不幸,随口吟出这样一首悲歌:


    忧患日增心郁结,


    人间何处可容身。


    显然已尝到人世间辛酸的滋味了。


    她非常聪明,学习弹琴,进步极快,不需要人指导。这是她五六岁以前母亲在世时教她的。她弹筝非常擅长。夫人的亲生子三郎君,年方十岁,喜爱弹筝。夫人对落洼姑娘说:“你教教这孩子吧。”她遵命常常教他。


    落洼姑娘很空闲,便学习裁缝,学得非常精巧。夫人对她说:“你倒很有能耐。相貌不好的人,做点老老实实的生活,原是好的。”便把两个女婿的衣服都叫她裁缝,使她一点空闲也没有,几乎晚上不得睡觉。做得稍慢一点,夫人就责骂她:“叫你做这一点点活计,你就厌烦。活在世间做什么呢?”落洼只得偷偷地流泪,她不想活在这世间了。


    三小姐及笄之后,不久就和一个藏人少将结婚,排场十分体面。家庭里人口多了,落洼的工作也多起来,她愈加辛苦了。


    在这人家当差的人,大都是年轻爱漂亮的人,肯老老实实地做工作的人极少。粗细活计,都推给落洼。她含泪缝纫,信口吟诗:


    愿奴早日离尘世,


    忧患羁身不自由。


    辅助生得相貌漂亮。夫人硬把她派给三小姐使唤。辅助很不愿意,和落洼姑娘分别时,哭着说道:“我只想待在你身边,他们要替我配亲,我都不去。怎么叫我去为仇人服役呢?”


    落洼对她说道:“有什么呢?总是住在同一个家庭里,这边那边都是一样的。你的衣服也都破旧了,今后可以换些新的。我倒反而高兴呢。”


    辅助觉得这主人的心地如此温良周谨,实在令人感佩。设想她今后一人独处,何等孤寂。只因辅助长期无所顾忌地和落洼融洽相处,便引起了夫人的妒恨。她常常骂道:“那个落洼姑娘还在称她为辅助呢!”因此两人不敢随意谈笑。


    当了三小姐的女仆之后,“辅助”这个名字不相宜了,便给她改名为“阿漕”。


    且说三小姐的夫婿藏人少将有一个跟班,名叫“小带刀”,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他看中了这个阿漕。情书往来了好久,两人终于做了夫妻。


    夫妻两人无话不谈。有一次阿漕告诉小带刀,夫人是个不通道理的人,常常虐待落洼姑娘;又说落洼姑娘性情多么温良,相貌多么漂亮。说时流下泪来。


    小带刀心直口快,断然地说道:“这样吧,让我叫那个人去把她偷了来,请她过幸福的生活吧。”


    原来小带刀的母亲,是左近卫大将的儿子左近卫少将道赖的乳母。这位贵公子尚未娶妻。他常常向小带刀探问这家那家贵族姑娘的情况。有一次,小带刀对他说起落洼姑娘。这位少将便记在心头,乘着左右无人的时候,详细地向他探问落洼姑娘的情况。


    少将说:“可怜啊!她心里多么痛苦,到底是王族血统的人呀!让我悄悄地和她会会面吧。”


    小带刀说:“在目前,这想法恐怕是不行的。且让我慢慢儿想办法吧。”


    少将说:“无论如何,你要引导我到这位姑娘的房间里去。她住在偏僻的地方,我去访,不会有人知道的。”


    小带刀把这事情告诉了阿漕。阿漕说:“这种事情,目前想也不必想它。况且,我听说这位公子非常好色,怎么能够去说合呢?”她决不答应。小带刀怨她毫无夫妻之情,于是她说:“那么,且等适当机会吧。”


    依恋旧主人的阿漕,把落洼姑娘的房间隔壁的两间厢房,作为自己的住所。可和姑娘的房间相并,她又觉得不敢当,所以选取这地段稍低的两间,作为夫妇的寝室。


    记得是八月初一日,落洼姑娘独眠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吟道:


    慈亲若肯垂怜我,


    速请来迎赴九泉。


    这是信口低吟,聊以遣怀而已。


    次日早晨,阿漕和落洼姑娘谈话,便中对她说道:“带刀对我说起这样的一件事……小姐看怎么办?我想你总不能这样地度送一生吧。”她终于开了口。但落洼姑娘不答,阿漕也不能再说下去。此时外面在叫:“给三小姐打洗脸水呀!”阿漕立刻起身出去了。


    落洼姑娘呢,实在想不出怎样才好。没有母亲,此身肯定是不幸的了。她真心地想寻死。然而又想,出家为尼,怎么样呢?但怎样能够离开这个家呢?还不如死了干净。


    带刀来到大将府中,少将便问他:“那件事怎么样?”带刀就把情况告诉他:“还没有眉目呢。定亲这种事情,要有父母做主才行。但是那家的老大人完全受夫人操纵,所以我们无从着手。”


    少将说:“所以我早就说过,叫你领我到她房间里去呀!做这人家的女婿,我也觉得没面子。如果我看了这姑娘觉得可爱,就把她迎接到我家来;如果不中意,只要说我并没有去,这是世人谣言,就没事了。”


    带刀说:“这事情,先要征求女方的意见,才好定夺呢。”


    少将说:“你这话没有道理,必须先看了人再说。不看到人是不能决定的。你办事要忠实,不能突然扔下不管啊!”


    带刀苦笑着说:“什么突然扔下不管,太看我不起了。”说得少将也笑起来,说:“我准备长久用你的,这话说错了。”便拿出一封情书来交给他:“把这信送去。”


    带刀勉勉强强地接了情书,回去交给阿漕。阿漕说:“啊呀,讨厌!怎么办呢?这种无聊的事情她是不要听的呀!”带刀反对她,说道:“不会的,你必须取得回音才好。因为这决不是对她不利的事情呀!”


    阿漕接了情书,走到落洼姑娘那里,对她说道:“这个……这是以前说起的那个人的来信。”


    落洼说:“为什么干这种事情?母亲知道了,是不会许可的。”阿漕强调地说:“以前几曾说过这种事情?对于夫人他们,你是不必顾虑的呀!”落洼姑娘不答。


    阿漕点起纸烛来,把信读给她听,写着的只是两句诗:


    闻道芳名心便醉,


    未曾相见已相怜。


    阿漕自言自语地说:“啊,写得真漂亮!”落洼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把信卷起,塞在梳头箱子里了。阿漕只得离去。


    带刀在那里等候阿漕,见她来了,便问:“怎么样?小姐看了么?”阿漕说:“没有,也没有回信,她把信搁起来了。”带刀说:“无论怎样,总比现在快活得多。况且,对我们两人也是有利的。”阿漕答道:“只要对前途有信心,这里自会有好的回音。”


    有一天早上,落洼的父亲走出客堂去,顺便向落洼的房间里张望一下,但见这姑娘身穿破旧的衣裳,乌黑的头发美丽地披在肩上,实在非常可怜。便站定了,对她说道:“你的衣服为什么弄得这般模样!你娘虽然可怜你,但是别的孩子的事情太多,顾不到你。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向她请求,不必顾忌。这样的生活是很可怜的。”这虽然是生身父亲,但落洼姑娘也觉得难为情,一句话也不回答。


    父亲离开了她,径直走去对他的夫人说:“我刚才到落洼那里看过,看见她在这寒天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衫,大概是别的孩子穿旧了的吧?应该给她些衣服。这几天夜里很冷呢。”


    夫人答道:“啊呀!常常给她衣服的。难道没有了或是穿破了?还没有多久呢。”


    父亲叹口气说:“唉!这讨厌的东西。早年死了娘,弄得不像个人了。”


    夫人拿了女婿少将的一条裤裙去叫落洼缝,神气活现地对她说道:“这活计必须做得比平常更加讲究。如果做得好,赏赐你一件衣服。”落洼姑娘听了,觉得悲伤不堪。


    不久,裤裙缝好了。夫人很满意,拿一件自己穿旧了的绸绵袄给了她。


    晚秋时节,寒风凄厉。落洼姑娘穿着薄薄的夹衫,感到有点凉意。如今得到赏赐,心中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她遭逢重大的不幸,意志消沉了的缘故吧。


    这位女婿少将,一向多嘴多舌,但他的优点是喜欢夸奖。他看到这件裤裙,便极口称赞道:“这件衣服非常出色,缝得真好啊!”


    侍女们把这话告诉了夫人。夫人说:“静些儿吧。这话不可以给落洼听见。防她骄傲起来。因为这种人,必须常常威吓她,才能使她有顾忌,可以给人派用场。”


    侍女中有好些人私下同情落洼,她们说:“这真是太残酷了!这么可爱的姑娘!”


    且说左近卫的少将,既已一度求爱,便写第二封情书给落洼姑娘,写的是一首诗:


    芒穗花开深有韵,


    心心盼待好风吹。


    信封上插着一枝芒花。但是得不到回音。


    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他又写一封信,前面先写一段文字,意思是说:你这位小姐,和我以前所传闻的不同,是一个没有人情的人。后面附一首恋歌:


    秋雨连绵云暗淡,


    消沉好比恋人心。


    落洼姑娘还是不给回信。少将再写一首恋歌送去:


    情人虽似天河远,


    不踏云桥誓不休。


    如此寄送情书,虽非每日,却是不断。但落洼姑娘一个字也不回复。


    少将把带刀唤来,对他说道:“我这几天心绪不好,写这许多情书,也是不习惯的。大概那人连应酬的回信也不会写吧。你说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怎么连简短的回信也不给我呢?”


    带刀说:“哪里,我不会说这话。只是那位夫人,性情非常凶恶。凡是她所不许可的事,如果你稍稍染指,她就不放过你。我推想,近几天小姐大概已经被她吓坏了。”


    “就是为此呀!我不是说过,叫你悄悄地带我去吗?”少将狠狠地责骂他。带刀不好拒绝,只得等候适当的机会。


    大约十天没有消息。少将又写情书:“近来是


    几度寄诗音信绝,


    怨情多似水中萍。


    我想抑制我那消沉的心,不料总是被涌上心来的恋情所驱使,又要向你这个冷酷的人写这封信。被人知道了,我很可耻呢。”他把这封信交给带刀。


    带刀把信交给阿漕,哭丧着脸说:“这回无论如何要讨回音。主子埋怨我不热心呢。”阿漕说:“小姐说还不知道回信怎样写法呢。看她的样子的确为难。怎么可以勉强她呢?”她把信送给落洼姑娘。但这时候,二小姐的丈夫右中将要落洼姑娘替他缝一件袍子,非常急迫,落洼姑娘很忙,又不写回信。


    少将想,落洼竟是个完全无情的女子么?他很失望。但他曾听说这女子性情很沉着。这种谨慎小心的习气,反而称少将的心。因此他不管过去的失败,只管接二连三地催促带刀。


    无奈这家庭很复杂,出入人多,带刀不易找得适当的机会。他正在用尽心计的时候,忽然听说中纳言大人为了还愿,要到石山寺去进香。


    大家都希望跟去。连那些老太婆,也以不能同行为耻。但落洼姑娘是轮不着参加的。有一个叫做弁的侍女,看她可怜,对夫人说:“也带落洼姑娘去吧。年纪轻轻,独自住在家里,怪可怜的。”


    但夫人说:“那个东西么?她何曾出门过?况且路上又没有要裁缝的东西。游玩等事,不要让她知道,关她在这里好了。”她完全不答应。


    阿漕是三小姐的侍女,打扮得很漂亮,准备同去。但她想起了自己的主人落洼姑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很难过,便对夫人说:“我忽然月经来了。”想以此为借口,留在家里。


    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哼哼!恐怕不是吧。你是因为落洼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可怜她,所以说这话吧。”


    阿漕说:“实在是不凑巧,我很懊恼呢!如果身体不洁净是不要紧的,那么就请带我去吧。这样快乐的旅行,哪有人不愿去的呢!老婆子们都要跟去呐。”


    夫人信以为真,便叫另一个婢女梳妆打扮,跟三小姐去,而让阿漕留下来。


    大群人马出门以后,屋里肃静无声。阿漕便和寂寞无聊的落洼姑娘亲密地谈起话来。此时带刀在外面叫她:“听说你不跟他们同去。如果真的,我们现在就走吧。”阿漕回答说:“小姐留在这里,心绪不好,我怎么能走呢?少将在那里厌烦了,你去慰问他吧。前回说起的画册,你就带了来!”便给他一封信。


    少将的妹妹,已经入宫当了女御的,有许多图画。带刀曾经说过,如果少将和落洼姑娘通了,他就去拿图画来给落洼姑娘看。


    带刀立刻拿了这信去给少将看。少将看了信,说:“这是你妻子的手笔么?写得很出色呢。机会很好,我就去,你去叫她们作准备吧。”


    带刀说:“那末,请给我一卷图画。”少将说:“不行,预先讲好的,等事情成功了才给图画呢。”带刀答道:“现在正是好时机了。”


    少将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用手指蘸了些墨,在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小嘴巴的男子,在上面写道:“你爱图画,只是


    恨汝无情心戚戚,


    愁颜不似画中人。”


    叫带刀把这信带给落洼姑娘。


    带刀便去找他的母亲,即少将的乳母,对她说道:“快给我准备一包美味的果物,我马上来拿。”说过之后就出去。


    带刀把阿漕叫出来。阿漕急忙问道:“图画呢?怎么样了?”带刀说:“这便是。把这封信交给小姐,便知道了。”阿漕说:“又是撒谎吧。”便接了信。


    落洼姑娘正在纳闷,读了这封情书,问道:“为什么这里说有图画呢?”阿漕答道:“是我写信把这事告诉带刀,大概这信被少将看到了吧。”


    落洼姑娘说:“真讨厌啊!我心中的事似乎被人看透了。像我这种不能见世面的人,最好是什么都不懂。”她今天特别不高兴。


    带刀叫阿漕,阿漕就出去。带刀出其不意地问道:“留着看家的,有哪些人?”问明之后,便走进去找这些人,对他们说:“你们很寂寞吧。这袋里的果物,拿些来吃吧。”叫一个人去告诉大家:“无论何人都可以吃。”便把整整两袋果子都送给他们。


    一只大袋里,盛着各种果物,各种糕饼,红白相间。白纸隔开的地方,盛些烤饭团。又写一张字放在里头:“这些东西,在我家里,也是奇异的不足取的食物。住在这府里的诸君,不屑吃这种东西吧。这些烤饭团,可以送给那个名叫露的粗工。”他知道他们都寂寞,所以装出精神勃勃的样子给他们看。


    阿漕看了,皱着眉头说道:“呀!好古怪!这些烤饭团和果子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你玩弄的花样么?”


    带刀笑着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弄这种不三不四的花样!喏,是我母亲瞎讨好呀。露!把这个拿去吧。”就把那些食物交给他了。夫妻两人就同平日一样互相谈谈各人的主人的性情。带刀独自想道:今夜天下雨,少将大概不会出门的吧。便放心地就寝了。


    此时无所顾忌,落洼小姐便独坐弹筝,音调优美可爱。带刀听了很感动,说道:“小姐原来有这样高明的一手!”阿漕说:“是呀!这是她已故的母亲教她的。小姐六岁上就学会了。”


    此时少将悄悄地来了。先派一个人来叫带刀:“有话要说,请你出来一下。”带刀立刻会意了。他想不到少将果真会来,心中惶惑不安,在里面答道:“我马上来了!”便走出房间去。阿漕走到小姐那里去了。


    带刀对少将说:“要来,总得先打个招呼。这样突然地来了……况且,对方心里怎么样,也不大明白,真是困难了。”


    少将不管,说道:“何必这样认真!”轻轻地拍拍带刀的肩膀。带刀苦笑着说:“没有办法了,请下车吧。”便领导他一同进门去。少将打发车子回去。吩咐车夫,明天天没亮的时候来接。


    带刀暂时站在自家房门口,和少将说话,把安排告诉了他。这时候家中人很少,可以安心行事。少将说:“让我偷偷地看看小姐。”带刀说:“也许您看不上眼。如果像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物忌姑娘那样难看,怎么办呢?”少将笑道:“那时候,没有戴草笠,就用衣袖盖住了头逃走吧。正像那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


    带刀引导少将走进落洼房间的围墙和格子窗中间。自己暂时站在帘子前面看守,防有留在家里的人看见。


    少将向房间里一张望,但见室内点着一盏幽暗的灯,连帘子和屏风也没有,可以看得很清楚。面孔向着这边坐着的,大概是阿漕吧。她的头发很美丽,白色的单衣上罩着一件有光泽的红单衫。在她前面,靠在柱上的,大约便是小姐了。她穿一件白色的旧衣服,上面罩着一件红色的棉衣,长过腰下。她的脸稍稍侧过去,看不清楚。头的轮廓和发的形状,都是美不可言。他正在张望的时候,灯火熄灭了。


    少将觉得失望。但是心底里涌起强烈的感觉:现在这姑娘一定要变成我的人了。


    但听得这姑娘说:“呀!暗得很。你的丈夫独自在房中,你早点回去吧。”这声音非常娇嫩。阿漕答道:“刚才有客人来,他出去会客了。我就住在您身边吧。这样寂寞无聊,您一个人害怕吧。”落洼姑娘笑道:“不会害怕的,我早已习惯了。”


    少将从格子窗边走出来,带刀迎面就说:“怎么样?要回去么?要我送您回去么?那顶草笠呢?”少将笑道:“你被你那个标致的老婆迷了魂,却来拆败我的事情!”


    少将心中想:小姐穿的衣服很破旧,也许看见了我怕难为情?但他已决心同她相会,便对带刀说:“你快喊你那个人出来早点去睡觉吧!”


    带刀回到自己房里,高声呼唤阿漕。阿漕回答说:“我不来了,今晚要在这里陪伴小姐。你早些到值班室里或别处去睡觉吧。”


    带刀又叫:“刚才那个客人,有话要我转告你。你出来一下子吧!”阿漕说:“到底有什么事呀?不要这样噜苏!”便开门出来了。


    带刀一把抓住了她,对她说道:“刚才的客人对我说,晚上下雨,一个人睡觉是不好的,来吧!”便拉着她走。阿漕笑道:“你瞧!什么事情也没有呀!”争执了一会,带刀终于硬把她拉进房去,两人静悄悄地睡觉了。


    落洼姑娘独自不能成眠,坐着弹筝,信口吟道:


    尘世茫茫皆可厌,


    深山洞里觅安居。


    此时少将把格子门上的木片巧妙地旋开,钻进房间里。落洼姑娘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被他一把抓住不放。


    拉开格子门的声音,被陪着带刀睡在隔壁房间里的阿漕听到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想走出去看看,却被带刀抱住,起身不得。阿漕说:“你干什么?隔壁的格子门响,让我去看看就来,放我吧!”


    带刀说:“是那只狗吧。或者是老鼠吧。没有什么事,不要大惊小怪。”他不放她走。阿漕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说这种话。”带刀说:“我并没有什么心事,睡觉吧!”他紧紧地抱着她躺下了。


    阿漕挣扎着说:“啊呀!这算什么呢?讨厌!”她挂念小姐,心中焦灼得很,然而动弹不得。带刀紧紧抱住她,女人气力小,无可如何。


    这一边,少将拉住落洼姑娘,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抱着她睡了。落洼姑娘异常惊诧,浑身发抖,只是嘤嘤啜泣。少将对她说:“我知道你嫌这世间苦辛,特来替你找一处不闻尘世忧患的安静的山洞似的住家。”


    落洼姑娘想,这是谁呢?想是那位少将了。她就想起自己的服装粗陋,尤其是裙子很龌龊,恨不得就此死去,只管吞声哭泣。少将看到她那身世飘零的模样,也觉得不胜伤心,便默默无言地睡觉了。


    阿漕睡的地方很近,隐隐地听到落洼姑娘啜泣的声音。她猛然想起:“大概是那位少将偷偷地进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却被带刀按住,起身不得,便骂道:“你把我拖住在这里,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我通宵不安呢。你这种人,真是全无人情的!”她用力想摆脱带刀抱住她的手而爬起身来。带刀却笑着对她说:“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样样事情都要问我,我哪里吃得消?你想想看吧,现在小姐房间里,大概有强盗走进去了,有一个男人走进去了。如果这样,你现在进去,怎么办呢?”阿漕说:“不!怎么可以只当不知呢?这男人是谁?你说出来吧!啊呀!罪过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她号啕大哭起来。


    带刀笑着说:“算什么呢?像小孩子一样!”阿漕生气了,认真地说道:“我嫁了你这个薄情人,真是……”带刀说:“老实告诉你,是少将来看望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静悄悄,好么?这也是前世因缘,是没有办法的。”阿漕说:“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姐总以为我们夫妻两人串通的,我真冤枉了!我为什么今晚离开了她呢?要是睡在她身边,就好了。”她还是生气。带刀说:“不会的!小姐一定知道你是不相干的。你不必这样生气。”他使她没有动怒的余地,抱着她睡了。


    少将对小姐说:“你这样地不肯对我说真心话,是什么道理呢?我想,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也不至于应受这样的苦痛。我屡次送上的信,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我想这恋爱是失败了,今后不再写信。然而每次送出了信,便觉得恋慕之情充满全身,终于不管你讨厌我,定要来和你相会,这真是前世的宿缘。这样一想便觉得你的冷酷反而是可喜的了。”


    少将抱着她躺着,一面向她如此分说。小姐觉得羞耻得要死。她单衣也没有穿,只穿一条裙子,几乎是赤身露体,想起了难以为情,眼泪和冷汗一齐流出。少将也体会她这种心情,觉得可怜又很可爱,百般地安慰她,但落洼没有回答的勇气。她羞耻之极,心中怨恨从中拉拢的阿漕。


    她好容易度过了悲痛的一夜,东方发白,鸡声啼出了。少将枕上吟诗道:


    怜卿通夜吞声泣,


    听到鸡啼恨转深。


    又说:“你总要答复我。我不听到你的声音是不安心的。”落洼用若有若无的声音答道:


    我心忧恨诚如此,


    除却长啼一语无。


    她的声音娇嫩可爱。以前少将以为她是一个浅薄的女子,现在了解她的真心了。


    外面有叫声:“车子到了!”


    带刀对阿漕说:“你到那边去通报一声。”阿漕说:“昨夜只当作不知,今朝去通报,小姐总以为我是完全知情的。你这个坏蛋,做出这种事情来,叫小姐厌恶我……”她那种怨恨的神气,竟像一个小孩子。


    带刀便同她说笑:“不要紧的。小姐厌恶你,我疼爱你嘛。”带刀就自己走到落洼的格子门边,咳嗽几声。少将就起身了。他把被头拉过去盖在落洼身上,但见她单衫也不穿,怎禁得早寒。便把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走了出去。落洼此时羞耻得很,觉得无地自容。


    阿漕觉得非常为难。但是关起门来坐在房里,又不好意思,便走进小姐房中去,但见小姐还睡着。她正在考虑,对小姐怎么说法呢?这时候带刀的信和少将的信一同送到了。


    带刀的信上写道:“昨晚通夜身体失却知觉,受尽痛苦,实在迷惑之至。我对你毫无疏略之处。昨天白天也被你怒目而视,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了。思想起来,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小姐被人冒犯了,你埋怨我,说我是个坏蛋。这样冤枉我,我实在迷惑不解。现在送上少将的一封情书,希望得到回信。在现今的世间,这种事情算得什么呢?用不到发愁的。”


    阿漕把少将的情书送给小姐,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封信。昨夜我无心无思地睡着,不知不觉地天亮了。现在我无论怎样分说,小姐总以为我是辩解。但这也是难怪的。那种事情,如果我有丝毫知道,我真是……”


    她这话是要表明自身的洁白。但小姐不回答,看她的样子还不想起身。阿漕觉得悲痛,又说:“唉,小姐还是以为我是知情而干这件事的。唉,罪过!我长年服侍你,怎么会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呢?我只是为了小姐一人在家寂寞,所以连那快乐的旅行也不参加。谁知完全没用,小姐不要听我的话,对我绝不理睬。照这样子,我不能再住在你身边,还是让我走了吧。”说罢哭起来。


    落洼姑娘听了这话,觉得阿漕确是一片苦心,很是可怜。便开口说道:“不,我不以为你是知情的。只是突如其来,教人难受。况且我的服装褴褛,被人看到,实在太难堪了。如果已故的母亲还在世,我决不会遭逢这种忧患。”说罢也哭了。


    阿漕说:“的确是这样。从来继母总是厉害好,但是这里那位夫人的心,实在与众不同。少将也是早已知道的。所以他一定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只要少将的心不变,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落洼说:“这种希望,我想也不敢想。像我这样姿态丑陋的人,难道会有人看见了爱上我么?况且这种消息传布出去,家法森严的母亲知道了,怎么说呢?她曾经说过,替别人做了活,不许住在这家庭里呢。”她说着不胜恐怖。


    阿漕说:“所以,索性走出这家庭就好了。这样地受尽折磨,何苦来呢!人生在世,幸福也许会轮到身上。小姐的命运不会永远是这样的。况且,对方请你这样维持一下,他是会永远思念你,这是很清楚的!”她说得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久了,使者催促回信。阿漕对小姐说:“快快看信,现在无论怎么样考虑,也是没有用的了。”她安慰她,便把少将的信展开来给她看。小姐低着头看,但见只有一首诗:


    底事与卿相见后,


    恋情反比昔时增。


    但是小姐心绪不佳,没有写回信。


    阿漕写回信给她的丈夫带刀:“啊呀!真讨厌啊!这算什么呢?昨夜的事情,真是太无法无天,太不应该、太没良心的行为了!自今以后,我什么都不相信你了。小姐实在心绪不好,现在还睡着。因此送来的信,还没有读过。看她的样子,真是懊恼得很……”


    带刀把种种情况报告少将。少将以为小姐对他并非那么不快。只因她的服装太简陋,所以看见他的时候难以为情,直到他离去后还是怏怏不快。他很可怜她。


    昼间,少将写第二封情书:“你还没有对我开诚解怀地讲真心话,不知怎的,我怜爱你的心越发热烈了。正是:


    不肯开诚无一语,


    我心反觉恋情增。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带刀的信很简短:“到了此刻,不写回信是不成样子了。事已如此,只有专心一致地相思相念。主子的爱情永远不变,是看得出的,而且他也亲口说过了。”


    阿漕劝小姐,必须写封回信。但小姐回想,昨夜少将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知作何感想。她深感羞耻,难以为情,实在没有勇气写回信。便盖着被头睡觉了。


    阿漕也没得话说,便写一封信:“来信小姐已经看过了。但是因为非常苦闷,实在不能写回信。而且,所言来日方长,她也不能相信。她以为不久一定会变心的。少将的样子不很可靠,是你在表面上替他说得好听的吧。”


    带刀把这信送给少将,少将看了笑道:“啊呀!阿漕这个人,真是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的女子啊!大概是因为小姐非常怕羞,所以她要给她争点面子吧。”


    且说阿漕另外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独自一人想这样想那样,坐立不安。她在小姐房间里打扫灰尘,看见屏风、帷帘都没有,全无一点室内装饰,实在毫无办法。小姐本人呢,一切不顾地躺着。她想替她整理坐具,扶她起来,但见她的神情非常苦闷,眼角上淌着泪。阿漕很可怜她,对她说道:“小姐,我替你梳头吧。”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但小姐回答说:“我难过得很。”依旧躺在那里。


    这位小姐原有少量随身应用的器具,都是已故的母亲的遗物。其中有一面镜子,是很漂亮的。阿漕想,如果连这点也没有,那是太不成样子。便把它仔细揩拭一番,陈列在小姐枕边。


    这样地做粗工、做细工,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天。已经是少将就要来到的时候了。阿漕对小姐说:“实在委屈了你!这条裙子还没有十分旧。少将就要来了。你就穿上了这个……真是倒霉。”就把她自己的一条裙子悄悄地送给小姐,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值班时穿的裙子,只不过穿过两次。她又说:“这种事情,实在太荒唐了。但是谁也不知道的,请穿了吧。”小姐觉得难以为情。但是今夜再像昨夜那样会见少将,实在太不成样,便怀着感谢之情穿了这裙子。阿漕又说:“熏香呢,最近三小姐庆祝梳头时我讨了些来,真是一点点,现在就用了吧。”便把准备好的衣服加以熏香。


    此外,至少小型的三尺的长帷帘,是不可少的。然而无法办到。向谁借呢?尤其是被褥太薄,太粗陋,也得想办法。便写一封信给小姐的姨母。这姨母的丈夫本来是在宫中当差的,现在改任地方官,做了和泉守。


    阿漕的信上写道:“因为急需,不得不向尊处请求。实因有一个客气的朋友,为了避开太白神所在的方向,要到我们这房间里来住一下。这样,必须有个帷帘。还有被褥,对这样的客人,太难看的拿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如果有相当的东西,即请借用一下。屡次打扰,实在很不应该。但因急需,顾不得了。”她匆匆写好,就派人送去。


    姨母的回信说:“久不通问,时深怀念。直到今日才得消息,不胜喜慰。这几件粗陋的用品,都是我为自己置备的。这样的东西,恐怕你们那里很多吧。帷帘一并送上。”送来的东西中,还附有一件紫菀色的棉衣,即表面淡紫色、里面青色的。


    阿漕的高兴不可言喻。她把种种东西取出来给小姐看。把帷帘的带子解开,张挂起来。这期间少将已经来到了。阿漕引导他到房间里。小姐觉得躺着太没有礼貌,想坐起身来。少将说:“你很累吧?不要坐起来。”立刻和她一起躺下了。


    今夜和昨天不同了,裙子上熏香扑鼻,衣服焕然一新。小姐心情愉快,少将也安心地躺着。今夜小姐有问必答,少将对她无限怜爱,情话娓娓不倦,不觉天已亮了。


    外面有人叫:“车子到了!”少将说:“稍等一下,看看天有没有下雨?”他还是躺着。阿漕要办些盥洗水和早粥,想去和厨房里工作的一个人商量,然而因为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所以厨房里没有准备早粥。


    阿漕便捏造些理由,对他说道:“实在是因为带刀的一个朋友,昨夜有事来和他商谈。因为下雨,就在这里宿夜,还没有回去。我想办些早粥请他吃,但没有东西,只得来和你商量。请给我些酒;如果海藻有多余的,也请给我少许。”


    那个人说:“这的确使你为难。碰到临时发生的事,实在是难于应付的。好,这里倒有少许,是准备家里的人回来时用的。”阿漕顺着说:“不错,家里的人一回来,就要办开晕酒的。”她看见对方很和气,便老实不客气地打开瓶子,倒了些酒。那人说:“不要倒光,留一点吧。”阿漕应着:“知道,知道。”又用纸包了些海藻,藏在一只小炭篓里,拿回自己房间里去。


    她呼唤那个名叫露的工人:“你给我好好地煮些粥,煮好了马上送来。”自己就出去找干净的食桌。


    她想送盥洗水,须用大脸盆,家里没有这东西。好,就把三小姐的暂时借用一下吧。她准备送进去给少将,便把卷起的头发放下来,把衣服整理了一下。


    小姐非常苦闷地躺着。阿漕装扮得很漂亮,穿着礼装,束着宽带,身长约三尺,一头黑发,袅袅婷婷地走到少将面前去。带刀出神地目送着她。


    阿漕从房间面前走过时,自言自语地说:“这格子窗让它这样关着么?”少将想仔细看看小姐的模样,说道:“小姐说很暗,打开了吧。”阿漕就上前一步,把格子窗打开了。


    少将起身,穿好衣服,问道:“车子来了么?”外面答道:“停在门前了。”他想回去,但见非常讲究的早饭端出来了。盥洗器具也送来了。少将觉得很奇怪:他听说这里万事不周,不料样样俱全。小姐也想不到设备会如此周到,颇感诧异。


    天上降些小雨,幸而四周肃静无人。少将想出去了,向小姐看看。但见在早晨的天光之下,容颜无限美丽,他对她的爱情愈加深厚了。少将回去之后,小姐略吃些粥,又躺下了。


    今夜是结婚第三日,应该做庆祝的饼给新郎新娘吃。但是别无可商量的人,阿漕就再写信给那位和泉守家的姨母:“最近承蒙赐借种种物品,实甚感激,应该郑重道谢。今天又有事相烦:因有特别用处,需要些饼。此外若有果物,亦请惠赐若干。实因这位客人为了避开方向,本来说是住一两天,岂知要延长四五十天。因此上次拜借诸物品,眼下还不能奉还。还想另借一只精小的脸盆。絮索太多,很对不起。念在至亲,还请原谅。……”


    少将送来情书,是一首诗:


    一自分携后,相思刻刻增。


    愿同明镜里,形影不离分。


    落洼今天第一次给他回信,也是一首诗:


    镜里容颜好,分明是我身。


    岂知空照影,相对诉悲情。


    她的笔迹非常秀美。少将看了喜形于色,爱情更增。


    姨母有回信送给阿漕。信中写道:“你是我已故的姐姐的后身,我想起常觉恋恋。我没有女儿,我常想迎接你到这里来,就做我的女儿,使你一生安乐。但是你不能来,我常引以为恨。所需要各物,一概送给你。以后如有缺乏,随时告我。脸盆也送给你。做官人家,连这种东西也没有,真是笑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女子家不讲究妆饰,是难看的。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要饼,毫无困难,现在立刻做给你。那些器具和饼,大概是结婚第三日庆祝用的吧?不论如何,总想和你见一次面。实在很想念你。你无论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家领地里的收入,在现今总算是丰富的。所以无论何物都可供应。”


    这封信里的话非常诚恳,阿漕看了高兴得不得了,拿给小姐看。小姐看了说:“为什么托她做饼呢?”阿漕笑嘻嘻地说:“这是有个道理的。”


    不久,姨母那里送来了上等的饭桌和脸盆等物,都是形式很好看的。另有一只袋,装着白米。还有果物、干鱼等食物,都用纸包好,端端正正地装着。今夜是少将来到的第三夜。所以必须尽量布置得体面,请他吃庆祝的饼。阿漕从袋中取出各物,分别安排。


    天色渐暮。小雨已经停止,忽然又下起来,竟变成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姨母那里的饼不会送来了吧?正在焦虑,但见一个男仆撑着一顶大伞,送来一只木箱,里面装着饼。阿漕高兴得不得了。打开箱子盖,但见草饼两种,制成小型,色彩也有种种,不知花多少时间做起来的。附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有急用,我匆促地做起来,恐怕很不合意吧,非常抱歉。”因为大雨,使者急欲回去。阿漕一时拿不出肴馔,光请他喝些酒,让他回去了。匆匆附一纸回信:“感谢之意,不能尽述。”表示无限的喜慰。一切皆已准备停当,阿漕又高兴得不得了。她连忙拿些饼盛在盒子盖里,送给小姐吃。


    傍晚,天色渐暗,雨恶作剧地大了起来,也不能出去了。少将对带刀说:“可惜,今晚恐怕不能到那边去了,这样大的雨。”带刀说:“现在刚开始往来,还没有几天,不去是不好意思的。不过碰得不巧,这样大的雨,不去也不能说是我们的怠慢,所以没有办法。只得写封信,说明这情况。”他的脸上露出对不起对方的神色。


    少将说:“好的。”便写信:“本当立刻前来,无奈时机不巧,无可奈何。丝毫没有怠慢之心,请勿见怪为幸。”


    带刀也写一封信给阿漕:“我就想回来。我们主人也就想出门。怎奈如此大雨,只好在这里愁叹。”立刻派人将信送去。


    阿漕看了信,想道:这样,一切都变成泡影,可惜之极,便写一封回信给带刀:“啊呀,古诗中不是说过:‘不惜衣裳湿,冒雨来相会’么?何等薄情啊!既然如此,无话可说了。大概,当初是你骗他来的。你犯了这等错误,现在就不负责了?古诗中说</a>:‘今宵竟不来,更欲待何时。’世间真有这事情。不来也罢,很好很好!”这封信写得淋漓尽致。


    小姐的回信,只是一首诗:


    身世不逢辰,忧思殊难释。


    为恨薄情人,今宵袖尽湿。


    两封回信送到时,已是黄昏戌时了。


    少将在灯光之下看了小姐的诗,觉得非常可怜。又看了给带刀的信,说道:“她说了许多抱怨的话呢。今天是结婚第三天的晚上。开头就如此,是不吉利的吧。”他觉得非常可怜。但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办法,两手托着面颊,靠在桌上出神。


    带刀叹了几口大气,想走开去了。少将唤他回来,对他说道:“且慢,你准备怎么样?想到那边去么?”带刀说:“我准备去,至少去讲几句安慰的话吧。”少将说:“那么,我也去。”带刀很高兴,说道:“啊呀!那是好极了!”少将说:“去找一把大伞来。现在准备湿透衣裳了。”说罢就走进内室去。带刀出去找伞了。


    阿漕做梦也想不到少将会来,正在悲叹他的无情。她愤愤不平地骂道:“唉,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这大雨!”小姐安慰动怒的阿漕:“为什么讲这些话!”她也觉得可耻,没精打采地说。阿漕又咒道:“即使要下雨,像普通那样下雨,也够了,哪有这样讨厌的大雨!”


    “我身如泪淋,雨势忽又增。”小姐凄凉地念着《古今集》里的恋歌,靠在柱上,不再听阿漕讲话。


    少将脱去了外衣,穿一身白衣服,和带刀两人合撑着一顶大伞,悄悄地开门出去了。


    天色漆黑,两人走不惯凹凸不平的夜路。他们喘着气蹒跚地走着。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碰到一个行列,点着火把,高声叫喊走来。这条路很窄,又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只得将身靠边,用伞遮蔽面孔。行列里有几个小官吏模样的人叫道:“喂!走路的两个人,站定!这样的大雨,又是半夜里,光是两个人走路,不是好东西,抓住!”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旁站定。那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道:“这两个人穿着白衣服,大概不是贼吧?”另一人说:“不,逃出来的小贼也有穿白衣服的。”临走时又骂道:“无礼的家伙,站在这里做什么?走吧!”说着,敲敲他们的伞。两人没有办法,只得踏着粪便,走那龌龊的小路。其中又有人说:“故意用伞遮住面孔,不是好东西。”两人只得将伞横下来,淋着雨,踏着粪便走去。又有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这家伙还穿着外套呢。大约是穷人出去偷老婆的吧。”这样地讪笑着,走过去了。


    好容易抬起头来,少将说:“这些大概是衙门督的巡回夜警。他们把我当作盗贼,好像要把我抓去的样子,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的事。他们称我为赤脚强盗,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会。


    少将说:“喂喂,我们还是回去吧。一身粪土,气味很臭,这样地去,反而被人讨厌吧。”


    带刀笑着说:“这样的大雨,步行而往,这深情厚意教人感激不尽,哪里会臭?恐怕比麝香还香呢!况且离家已经很远,到那边倒是很近了。去吧去吧!”


    带刀坚持要去,少将也觉得,既然下决心来了,半途而废,也很可惜。他就回心转意,提起精神继续前往。


    晚上人都睡了,门已经关上,好容易敲开了,走了进去。带刀先引导少将到自己的房间里,拿水来给他洗脚,自己也洗了。少将对带刀说:“明天早上天没有亮就要起来。我要在面目看不清楚的时候回去。你切不可误事!我这样子很难看呢。”说罢,就轻轻地敲落洼的房间的格子门。


    小姐怨恨今宵不来的人无情。但这还在其次,她所忧虑的是,这件事宣扬出去,被严厉的母亲知道了将怎么说,她的遭遇势必更加困苦了。因此她躺着,不能成眠,只是吞声饮泣。


    阿漕白费心血,唉声叹气,坐在小姐面前,靠在壁上休息。忽然听见格子门上的声音,蓦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格子门上有声音呢。”便走过去,听见少将的声音:“开门!”她吃了一惊,连忙开门,但见少将挨身而入,浑身湿透!


    阿漕叫道:“啊呀!怎么湿得这样厉害!”少将说:“惟成(即带刀)说,使得小姐不高兴,对她不起。我把衣服撩到膝盖以上,用带子扎好了走来。路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了。”他把衣服脱下,阿漕接了,说:“让我拿去烤。”便把小姐的衣裳给少将穿上了。


    少将走到小姐躺着的地方,恨恨地说:“弄得这般模样,倘有一个女人来抱我,我多么欢喜啊!”便把手伸到帷帘中,觉得小姐的衣袖上有些湿。他想,大概是恨我不来而哭泣吧。他很可怜她,吟出古歌的上句:


    因思何事青衫湿?


    小姐接着吟出下句:


    慨念终身泪雨淋。


    少将说:“这雨如果知道你的身世,一定到现在为止就不再落了。因为我已经来了。”就和小姐一起躺下。


    阿漕把那饼整齐地盛在一只匣子盖里,送到枕边说:“请用这个。”少将说:“我想睡,疲倦得不堪呢。”他不想坐起来。


    阿漕说:“但今夜一定要吃的。”少将说:“到底是什么?”抬起头来一看,但见许多婚礼三朝用的饼,整齐地盛着。不知道是谁这样周到地安排着的。想起了有人这样热诚地等待我来,心中异常快慰。便问阿漕:“这是三朝饼,听说吃的时候有一定的规矩,是怎么样的?”阿漕说:“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少将说:“独身的人,没有吃过婚礼的饼呀。”阿漕说:“听说是要吃三个。”少将说:“啊呀,这句话没有什么风趣。女人吃几个呢?”阿漕笑着说:“由你说吧。”


    少将对小姐说:“那么,你也吃点。”落洼怕羞,不大想吃。少将认真地吃了三个,开玩笑地说:“怎么样?那个藏人少将(三小姐的丈夫)能像我一样地吃么?”阿漕笑道:“也会吃的吧。”夜已很深,大家睡了。


    阿漕回到带刀那里,但见他还是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抖抖瑟瑟地蜷伏着。阿漕说:“淋得这样湿!没有伞么?”带刀低声地告诉她途中被夜警盘问的情况,笑着说道:“这样深切的爱情,没有前例,真是古今无类,难得之至啊!”


    阿漕说:“略有点儿像,但是还不够呢。”带刀直率地答道:“你说略</a>有点儿,可见女人贪得无厌,所以讨厌。今后即使有二十次,三十次的薄情行为,也可因今晚的深情厚意而受到原谅了。”阿漕说:“又要自说自话了,你这个人!”说着躺下了,又认真地说:“的确,今晚倘不来,怎么办呢!”又说了些闲话,就睡着了。


    睡得很迟,不久天就亮了。少将说:“啊呀,怎样回去呢?静倒还很静。”他还是躺着。


    阿漕醒来,着急得很。事情的确困难,因为石山寺进香的人要回来了。进进出出的人多,不会没有人走到这里来。想起了很不安心。况且还须准备少将用的早粥和盥洗水。她很心焦。带刀看到阿漕的样子,说道:“何必这样地烦躁!”阿漕答道:“叫我怎么能够安心呢?住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动手不得。说不定会有人来。所以提心吊胆呢。”


    少将说:“叫他们把车子赶到这里来,让我悄悄出去通知吧。”正在这时候,石山寺进香的一批人喧哗地回来了。


    “啊呀,糟糕!”


    少将叫着,就坐定了。落洼姑娘想起这样狭小的房间,说不定有人来看,怎么办呢?她满怀忧惧。阿漕更加着急。她在这混乱之中,竟会取得菜和早粥,送与少将。盥洗水也送来了。这样那样地奔走,手忙脚乱,恨不得再有一个人来帮助她。正在此时,夫人从车子上走下来,大声叫唤:“阿漕!阿漕!”


    真不得了:客厅的门开着,来不及去关。夫人走到正厅的格子门和竹帘之间,说道:“出门的人,旅途中疲劳了,都去休息吧。你老是在这里休息,车子到时为什么不出来迎接呢?你和谁混在一起,真可恶!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人!你回到落洼的房间里去吧!”同时还讲些挖苦落洼的话。


    阿漕听到这话,心中很高兴,但不好说。她辩解道:“真对不起,我因为正在换衣服。”


    夫人说:“随便你说吧。快去拿盥洗水来!”阿漕仓皇地回答,立刻站起身来,茫然若失了。她就到三小姐那里去服役。这时候厨房里的饭菜办好了。她找个机会,到厨房里去,同厨司商量,用许多白米来交换了烧好的小菜,拿回来给少将吃。少将听说这里万事不自由,想不到如此周全。小姐更加诧异:阿漕怎么能有这样的调度,真想不到。


    少将略微吃些,落洼姑娘还睡着,一点也不吃。阿漕把食物盛在一只锅子里,全部拿去给带刀吃。带刀说:“啊,我到这里来,已经很长久了,不曾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是少将来了的原故。”阿漕答道:“今后,慢慢地还有夫人的赏赐呢。这是预先庆祝呀。”带刀说:“啊唷!吓死我了!”两人说笑了一会。


    到了昼间,少将和落洼正躺着。夫人本来不大到落洼房间里来看,这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走到门边来,想把门打开。门关得很紧,她就叫:“开门!”小姐和阿漕听到夫人的声音,都慌张了。


    少将说:“不要紧,开吧。如果她要撩起帷帘来看,我披着衣服躺着好了。”


    小姐知道夫人近来的习性,她是会走进来看的。她很为难,但是也没有可以隐避的地方。她就坐在帷帘旁边。


    外面夫人生气了:“为什么要耽搁这许多时间!”阿漕回答:“今天和明天是禁忌日子。”好容易搪塞了一句。夫人说:“不要神气活现!又不是你自己家里,有什么禁忌呀!”小姐说:“那么,开了吧。”把门闩一拔开,夫人狠狠地推开了门,昂然直入,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四周。


    一看,情况和以前不同了,收拾得很清洁。帷帘也有了。落洼服装也整齐了。室内充满了香气。夫人想不通,说道:“怎么样子和以前不同了。我出门的期间,出了什么事情?”小姐不觉涨红了脸,答道:“没有……什么。”


    帷帘里面的少将,想看看夫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躺着从帷帘的隙缝中窥看,但见她上身穿着白的绸衣,下面缀着并不讲究的绢裙。面孔扁平,确有夫人的风采。她的口角上带着娇相,有些可爱。总之,全体很光鲜。只是眉头稍稍蹙紧,表示性情凶恶。


    夫人说:“我这回在路上买得一面镜子,装在这镜箱里大约是正好的。我想向你借一借呢。”落洼姑娘慷慨地答道:“好,很好。”


    夫人说:“唉!你讲话直爽,我很欢喜。那么我就借用了。”她立刻把镜箱拿过去,取出了其中的镜子,把自己的镜子装进去。大小正好,她很高兴,说道:“真个买到了好东西。这镜箱上的景泰窑,现今制造不出来了。”说着把镜箱揩拭一下。


    阿漕心中懊恼得了不得,说道:“不过这镜子没了箱子,不很方便呢。”夫人说:“我就买来给她。”便站起身来。她表示十分满意的样子,说:“这帷帘是哪里来的?好得很。还有许多别处看不到的器具。似乎有点蹊跷呢。”


    小姐想:少将听到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只是答道:“没有这些觉得不方便,所以拿来的。”夫人还是狐疑满腹。


    夫人出去以后,阿漕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真是倒霉!不给我们东西,也就算了。连我们原有的东西也都要拿去。上次那个人结婚的时候,说是暂时借用,不久归还的,把屏风等种种东西取了去,但到今天还是当作自家的东西一样使用着。碗盏等物,这样那样,都被取去了。我们去向老大人要求,取回来吧。这里的用具,忽然变做那边的小姐的东西了。我们这样地宽宏大量,你们几时才能得到报答呢?真是!”


    小姐安慰她,说:“算了,各种东西,他们用过之后总会还给我们的。”少将听了这话,佩服小姐气度的宽大。他忽然撩开帷帘,拉住小姐的手,问她:“那夫人年纪还轻呢。几位小姐都像她么?”小姐答道:“不,小姐们不像她,都很漂亮。母亲不知怎的,今天被你看到了难看的姿态。将来有人问你,你怎么说呢?”这样地畅谈衷曲,少将越发觉得这小姐可爱了。他想,当初如果断绝了这恋情,真是后悔莫及。这件事做得很好。


    不久,夫人叫一个名叫阿可君的童子送镜箱来了。是一只黑漆的箱子,直径约有九寸,厚三寸,是一件古式的器具。陈旧得很,那漆处处剥落了。童子传言道:“这是清一色的,漆虽然有些剥落,但是确系上等物品。”


    阿漕看了,忍不住好笑。把镜子装进去看,太大了,不成样子。“唉,难看极了。索性不装箱子,光是用镜子算了。从来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小姐说:“不要说这样的话。送我们是要感谢的。的确很好。”小姐叫那童子回去。


    少将拿起这镜箱来看看,冷笑一声,说:“哪里去找出这种老古董来。夫人收藏的东西都很别致,是珍贵无比的啊!佩服。”


    天亮了,少将回去了。


    落洼姑娘起身,对阿漕说:“我真高兴,全靠有这帷帘,可以给我遮羞。”阿漕把家中种种情况告诉她。这阿漕年纪虽然还轻,而用心非常周到,真是一个可怜可爱的人。小姐想起:阿漕以前曾经名叫“辅助”,确是名符其实。


    阿漕把带刀所说昨夜的情况告诉小姐,盛称少将对小姐的爱情的深挚。她说:“只要少将的真心长久继续,永远不变,那么小姐过去所受的委屈,都会翻身,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两人讲了许多知心话。


    这天晚上少将进宫去,不曾到这里来。次日,送来一封信。写道:“昨夜我在宫中值宿,不曾过访。阿漕大概在责备带刀了,想起了觉得可笑。她的能言善辩,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眼前浮现出那位夫人的面目来,无端地觉得可怕。今夜我回想昔日,深为感动,正如古人的恋歌所说:‘一自与卿相契后,不知昔日是何心。’


    当年无墨碍,晨夕自悠悠。


    昨夜与君别,独眠不耐愁。


    你希望离开这顾虑繁多的境界么?我们去找一个安乐的住处吧。”这信写得非常恳切。


    带刀说:“早些给回信吧。”


    阿漕看了少将的信,对带刀说:“你多嘴多舌,讲了我许多坏话吧。我对你无话不谈,你却欺负我。”


    小姐的回信说:“昨夜我的感觉正像古人的恋歌所说:


    凉风秋瑟瑟,团扇叹无情。


    尝恐君心变,泪珠似雨淋。


    我也吟成一首:


    尝恐君心变,恩情不久长。


    妾身多薄命,忧思永难忘。


    的确,这世间好像是关着门的,无法逃出。正如阿漕所说:犯罪之人多恐怖也。”


    带刀拿了这封信正要出去,那个藏人少将说有要事,把他叫住了。他来不及送信,便把信揣在怀里。


    藏人少将叫住带刀,是要叫他梳头。梳的时候,藏人少将弯下身子,带刀也弯下身子。那封信从怀中落在地上,带刀不曾注意到。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眼睛尖,悄悄地取了这封信。


    梳好了头,藏人少将走近内室,把信递给三小姐,说道:“真奇怪,这是带刀掉落的,你看吧。笔迹很清秀呢。”三小姐说:“这是落洼姑娘的字呢。”藏人少将说:“是写给谁的?这人的名字很奇妙。”三小姐说:“确有这样的人,是个做针线的人呀。”她看看这情书,觉得奇妙。


    带刀整理了梳头用的脸盆,想出门去,不见了怀中的信。啊呀,不得了!他坐立不安,把衣服都抖过,把带子解开来看,都找不到信。怎么办呢?他的脸涨红了。


    然而他不曾到过别的地方。要是掉落,一定掉在这里。他把藏人少将的宝座拿起来看,还是没有。谁拿了去呢?他耽心,不知会引起何等大事。左思</a>右想,两手支着面颊,茫然若失。正在此时,藏人少将出来了,看见他这般模样,笑着说道:“怎么?带刀的样子很不自在呢。掉了什么东西么?”


    带刀看出,一定是被这个人藏过了。他急得要死,这真是糟糕透顶了,便向他哀告:“求求您,还了我吧!”藏人少将说:“我不知道。小姐说你是‘江水上山流’呢。”说着就走了。


    古歌:“玉颜丽如此,何用更他求。若负三生誓,江水上山流。”他说带刀是“江水上山流”,意思是说带刀已经有了阿漕,又和别的女人通情。而这别的女人,带刀想来,是指落洼姑娘。他气得眼前一团漆黑。


    他毫无办法。此事被阿漕知道了,将骂他何等疏忽。他觉得可耻。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对阿漕说:“刚才我拿了那封回信出去的时候,被那人叫住了,要我梳头。我不当心,掉落在地,被他取了去。真是糟糕!”说时上气不接下气。


    阿漕听了,说:“这不得了!不知会引起何等的大乱子呢。本来,夫人已经在疑心有什么事情了。不知要闹得怎么样呢。”两人都吓得身上出汗。


    三小姐把这封信给母亲看,说是怎样拾得来的。夫人说:“果然如此,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对方是谁呢?带刀拿着这信,看来就是那个男子了。大概这男子对她说过要来迎娶等话吧,因为这信上说走不出这门。我正想不给这女孩子嫁男人,现在倒有些讨厌了。她如果有了男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在这里,要把她接出去的。我家没有了这个人,倒很不方便。我是想把落洼当作你们的仆役的呢。不知究竟是哪一个坏蛋做这件事的。不过,不要太早声张,否则那人会把她隐藏起来。对任何人也不要说起。……”


    于是关于这情书的事,绝不谈起,静观形势。带刀等觉得奇怪。


    阿漕向落洼姑娘请求:“你的回信,这般地被人拿了去。实在说不出口。请小姐再写一封,好不好?”小姐听了,耽心得不得了。她想,夫人一定也看到了。她忧愁地说:“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那悲哀的样子,教人目不忍睹。带刀没脸到少将家里去,闭居在房间里。


    少将一点也不知道,日暮时候,到落洼这里来了,问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落洼姑娘答道:“因为不巧,被母亲看到了。”两人就睡觉了。


    天亮得很早,少将想回去了,但是天色大明,出入人多,不便走出去,仍旧回到落洼这里来休息。阿漕照例忙着准备早餐。


    少将静静地躺着,和落洼姑娘作这样的谈话:“这里的四小姐今年几岁了?”“大约十三四岁,长得真漂亮呢。”“那末也许是真的;中纳言说要把她嫁给我呢。因为这四小姐的乳母,和我家中的人熟悉。这里的夫人也很赞成,就叫人来做媒。但是,抱歉得很,我准备拒绝他们,说我已经和你有这样的关系了。你看好不好?”


    小姐只是回答说:“这样,他们不乐意吧。”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可怜。


    少将又问:“我这样地到这里来,觉得没有面子,很不舒畅。我想叫你迁居到好的地方去,你可以去么?”小姐答道:“听凭你吧。”少将说:“那么很好。”说着,睡觉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事:


    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被指定为贺茂临时祭的舞人,三小姐的母亲作种种准备,忙碌万状。临时祭于十一月下旬的酉日举行。舞人从近卫府的贵公子中选出,是祭使中的重要人物。


    阿漕很耽心,认为这次不得了了。因为她想,一定有许多裁缝工作派给落洼姑娘。果然不出所料,立刻派人拿一条罩裙来叫缝了。那使者说:“夫人说,这个要立刻就缝。因为后面还有许多活儿哩。”


    小姐还在帷帘里睡觉。阿漕代为答道:“不知怎的,昨夜身体不好,现在还睡着。等她醒来,我转告她吧。”使者回去了。


    小姐想立刻起身来缝。少将说:“我独个人,寂寞无聊,怎么能睡呢?”不让她起来。


    夫人的使者又来问了:“怎么样?开始缝了么?”使者回去说:“没有,阿漕说还在睡觉。”


    夫人冷笑着说:“什么话!怎么叫做还在睡觉?说话要当心!不准你同我们一般样地说话!我不要听!况且,白天睡觉,岂有此理</a>!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真是该死!”


    这回她亲自拿了一件衬衣来了。落洼姑娘慌张地从帷帘中走出来。夫人看见那罩裙依然放着,脸色顿时变了,骂道:“还不曾动手?我以为已经做好了呢。竟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么?近来发痴了,一天到晚忙着化妆。”


    小姐听了这番话,心中非常难过。她想,少将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她神志颓丧,回答道:“因为身体不大好,暂时放着。”又辩解道:“这立刻可以做好的。”便拿起来做。


    夫人又骂道:“粗制滥造是不行的!唉,要叫你这种讨厌的人做,就因为没有人的原故。这衬衫倘不立刻缝好,要你滚出去!”


    她怒气冲冲地把衣服投给落洼,站起身来。少将的外衣角从帷帘底下露出,正好被她看见了。便问:“这外衣是哪里来的?”她站定了说话,阿漕一想,闯祸了,便含糊地答道:“这是别人托做的。”


    夫人说:“哼!先缝别人的东西,把家中的东西搁在一边?好了好了,你住在这里没有结果了。唉,世界上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唉声叹气地出去了。


    少将静静地躺着窥看她的后影:由于子女生得太多,头发脱落了,不过十几根,像老鼠尾巴一般挂着。加之身体很胖。这样的人简直是少有的。


    落洼姑娘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缝裙子的襞。少将拉她的衣裾,说:“来,到这里来!”把她拉了过来。小姐无可如何,只得钻进帷帘里面去。


    少将说:“这讨厌的家伙,你不要缝!让她再懊恼些。使得她没有办法。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是这样多嘴饶舌的么?你怎么忍耐得住呢?”


    小姐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身是山梨花呀!”


    古歌云:“我身恰似山梨树,祸患袭来无处逃。”小姐引用这诗,意思是说,她不能离开这里而逃到外面去。


    不久天黑了。窗子都关上。点起灯火来。小姐正想继续把那衣服缝完,夫人悄悄地来察看情况了。


    一看,衣服堆着,灯火点着,却不见人影。她想,一定是躲在帷帘中睡觉了,就怒火中烧,大声地叫道:“老爷!请你来看看。这落洼太放肆,我实在对付不了她,请你来骂她一顿。人家这样急用,她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帷帘,不识体统地摆起来,一直躲在里面睡觉!”


    “不要在那里讲,到这里来说吧。”是中纳言的声音。不久两人的声音远去了。以后说些什么,不得而知。


    少将初次听到“落洼”这个名字,问道:“她说‘落洼?’是什么名字?”小姐满怀羞耻,答道:“呀!有什么意思呢!”少将又说:“人的名字?怎么用这样的字?这当然是下等人的称呼。但是太不体面了。夫人的气色似乎很坏。看样子要发生对你不利的事情了。”说着便躺下了。


    这回来叫她裁一件袍子。夫人想,也许她还是睡着,便用种种话教唆她的父亲中纳言,叫他亲自去骂她。中纳言一推开房间的门,便骂道:


    “唉,你这个落洼!你不听话,一味横蛮,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没有母亲的人,应该规规矩矩,使得大家对你有好感才是。这里那样急于待用,你却缝别人的东西,而把这里的工作丢在一边,你是怎样想的呢?”末了又说:“今天夜里如果不做好,你就不是我的女儿!”


    小姐听了父亲的话,回答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热泪淌个不住。中纳言说过之后回去了。


    中纳言说话时,自有旁人听到。一个女子逢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奇耻大辱。被人知道“落洼”这个讨厌的称呼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她心情郁结,便暂时把裁缝工作放在一旁,向着灯影暗处吞声啜泣。少将觉得她的确痛苦,实在受辱,也陪着她啜泣。他说:“罢了,暂时休息一下吧。”便强把她拉过来,百般慰藉。


    所谓落洼姑娘,原来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少将想:那么刚才我所说的话,她听了一定非常羞耻,实在很可怜。夫人是晚娘,受她虐待,还不去说它;连生身的父亲也这样厌恶她,真是荒唐之极了。好,我总要把这位小姐装扮得非常漂亮,给他们看看。少将深深地下定了决心。


    夫人把许许多多衣服叫落洼姑娘缝,又动怒骂过她;但念落洼一个人,毕竟是缝不了的,她便叫自己身边一个名叫少纳言的相貌清秀的侍女去帮忙:“你也去,和她一同裁缝吧。”


    侍女来了,对落洼姑娘说:“叫我缝什么呢?这且不说,你为什么只管睡觉?夫人说过不可以太慢的呢。”落洼姑娘说:“因为我身体不大好。那么,你先来缝这裙子的襞吧。”侍女少纳言就动手缝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如果身体好了,还是你起来缝吧。因为这襞,我实在不会缝。”


    落洼姑娘勉强起身,从帷帘里出来,略微点教了她。


    少将照例透过帷帘的隙缝窥看。但见灯光正照着的侍女少纳言的面庞十分清秀。可见这人家是有美人的。


    少纳言看见落洼姑娘眼角红润,想是哭过,觉得很可怜,对她说道:“我想同你谈谈,生怕你当作客套话。但如果不谈,就无法知道我所爱慕的人的心,很可惜,所以不管怎样,都老实讲出来:近年来,我看到和听说你性情温和,很想到这里来服侍你,比平常在你身边的人更热心呢。然而外间的人多嘴多舌,非常讨厌。因此想私下替你服务,也不成功。”


    小姐答道:“从前一向和我熟识的人,对我也都没有诚意了。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高兴。”


    少纳言继续说:“我真有点想不通。那样的继母,对你怀着恶意,是不奇怪的。但同一父亲所生的姊妹们,也都和你断绝往来,真是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却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实在太可怜了。你看,那边的四小姐,也在准备招女婿了。无论这样那样,夫人都随心所欲地替她办到呢。”


    “这是喜事。不知女婿是哪一个。”


    “听说是左大将的儿子少将。大家都称赞他好呢。皇帝对他的恩宠也很深,家里没有夫人,真是再好没有的女婿。这里的老爷说要迎接他到这里来,夫人起劲得很。四小姐的乳母和左大将家有一个人相熟识,真是意外的幸运。他们已作了种种秘密商谈,听说已有确实的消息来了。”


    “那末,”小姐说时,带着温和的微笑,在灯光之下,眼梢口角微露红润,露出一副高贵之相,而又有一种安定稳重的感觉。


    “那末,这位少将说些什么呢?”


    “不很详细知道,总是表示同意的吧。这里正在悄悄地作种种准备呢。”


    帷帘中间的少将想对她说:“这种话都是撒谎!”但他静静地躺着。


    少纳言继续说:“女婿多了,你的针线活儿还要忙起来呢!倘有适当的因缘,你还是早点定了终身吧。”


    小姐答道:“像我这样难看的女人,怎么可以起这样的念头!”


    少纳言表示反对:“哪有这样的话!教人意想不到。那边当作活宝贝的几个女儿,反而……”


    她顿了一下,又说:“那末,我再告诉你:现今世间以美男子出名的弁少将,世人都称他为交野少将。替他服务的一个名叫少将的侍女,正好是我的表妹。前天我到她那里去,正好少将也见到我。他知道我在这里服务,对我特别注意。真如传闻所说,他的相貌之美,竟是独一无二。他在谈话中问我:听说你在服务的中纳言大人家,小姐很多,是什么样儿的,从大小姐开始,一一详细探问。我也约略告诉他一些。谈到你时,他大大地表示同情,说:‘这正是我的理想中的人物,你替我送封情书去好么?’我回答他说:‘她在许多小姐之中,是个没有母亲的人,心情不快活,这种事情,恐怕完全没有想到吧。’他说:‘没有母亲,更加委屈,真是可怜之极了。我所要追求的结婚对象,不是幸运的女子,而是饱尝世事辛酸而容貌秀美的人。日本自不必说,即使到中国和印度,我也要寻找这样的人。后妃之中,除了这里晋升的人以外,没有双亲俱存的人。这位小姐,在那里度过这等不快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娶了过来,做我的活宝贝吧。’他同我长谈细讲,直到夜深。此后,他也还问过我:‘那件事怎么样了?你肯替我送情书么?’我回答他说:‘现在还没有适当的机会,日内想办法吧。’”


    落洼姑娘听她讲,一句话也不回答。这时候这少纳言家的人来叫她了:“有要紧的事!”少纳言走到外面,那人对她说:“刚才有一个人来,说要看看你,有话对你说。”少纳言说:“稍等一下,让我进去回报一声就来。”便又回进房间里,对落洼姑娘说:“外面那人说有个人有要紧的事来找我。——刚才的话,确实没有说完呢。还有许多很有趣味的事,让我慢慢地再告诉你吧。我这样中途回去,请守秘密,别告诉夫人。免得她怪怨我。下次有机会,我再来。”说着回去了。


    少将撩开帷帘,对小姐说:“这个人真会说话。而且相貌也很清秀。我正在心中赞美她,岂知她说出交野少将是美男子等话来,我就觉得此人讨厌了。你没有好好地回答她,却耽心似的向我这方面回顾,闭口无言。我想,如果我不在这里,大概你会清清楚楚地回答她吧。这真是对不起了。如果那弁少将送了情书来,事情就完结了。因为这个人有奇妙的魅力。只要他送出一封情书,没有不发生效果的。对人家的妻子自不必说,和皇帝的妃子也发生关系。就因为这关系,此人不能立业。然而,在许多女子之中,他特别看重你,也是特殊的想法。”少将说时怒气冲冲。小姐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闭口无言。


    少将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否为了我把你所深感兴趣的事情这样那样地分说,所以难于作答呢?在这京都之中,所有一切女子,都极口赞誉交野少将呢。”


    小姐低声回答:“我恐怕不能参与这些女人之列吧。……”


    “那人的门阀非常之高。你如果嫁给他,也许可有皇妃的地位呢。”少将带着嫌恶的口气说。小姐因为不知详情,不作回答。她默默无言地缝衣服,白玉一般美丽的手指不断地活动。


    阿漕知道小姐有侍女少纳言做伴,又因带刀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所以暂时闭居在自己房间里。


    小姐一个人缝着,要在袍上打襞了,说道:“啊呀,要叫阿漕来帮才好,”少将说:“我来帮你吧。”小姐说:“这太不成样子了。”少将把帷帘推在外面,坐在里首帮小姐打襞,开玩笑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你做成,我是一个出色的裁缝师傅呢。”然而他很不习惯,东拉西扯了一会,弄得兴味索然。小姐觉得可笑,一边工作,一边吃吃地笑着。


    小姐问:“你和四小姐订婚约,是真的么?”少将笑着说:“你不要认真。如果那个交野少将有一天得到了你这个活宝贝,我就公开去当四小姐的夫婿。”


    “夜很深了,睡吧。”少将催她睡。小姐说:“稍等一下。你先睡吧。我把这些缝好了再睡。”少将说:“我睡了,让你一个人做活儿,对不起。”


    正在这时,那个疑神疑鬼的夫人,趁四周人静之时,悄悄地走来,从那个洞穴里窥探,看落洼姑娘是否又是不工作而睡着了。一看,侍女少纳言不在了。这边立着帷帘。从帷帘一旁窥看,落洼背向着这边,正在打襞。她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帮着拉打襞的布。


    夫人的瞌睡矇眬的眼睛忽然清醒了,仔细一看,但见这男子穿着美丽的白色上衣,衬着艳丽的淡红色衫子。另有衣服像女子的裙子一般盖在身上。在明亮的灯火光中,显出一个容貌端丽的美男子。这个人比近日大家极口称赞的新女婿藏人少将美丽得多,夫人大吃一惊。


    落洼要有丈夫,是意中事,但总不会是有爵禄的人。而现在这男子却不是寻常人物。况且,关系这样密切,连针线活儿也和她一同做,可知两人的爱情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这件事不得了!如果落洼的身分好起来,她就决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置她了。夫人想到这里,把裁缝活儿等事丢在一边,愤愤地站着,但闻里面那男子说:


    “这种不习惯的事情,我做得疲倦了。你不是也在想睡了么?今天不要缝那一头了,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吧。”落洼答道:“她发起脾气来是很麻烦的。”她照旧在缝纫。男的不耐烦,用扇子把灯扇灭了。落洼说:“啊呀,讨厌!还没有收拾呢。”少将说:“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堆在帷帘里面算了。”就把未曾缝好的衣物塞进帷帘里,抱着落洼睡觉了。夫人从头至尾听到这一番谈话,气得不得了。


    那男子说“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可知以前她骂落洼等事,他都知道。大概是落洼告诉他的吧。总之,这件事很可恶。她已回自己房中左思右想,满腹妒恨。


    她想,还是要告诉老爷。但念那男子风采秀美,从他的服装上推测,一定是个身分很高的人。如果告诉了老爷,老爷也许会索性公开出来,把他招为女婿亦未可知。所以,还不如宣传带刀和落洼发生关系吧。只说是以前太过疏忽了,以致发生这样的事情。好,把她关进贮藏室里去吧。你们说“让她动怒”么?我就动怒了。她怒气冲冲地考虑办法。


    对啊,把她关了进去,那男子就全断念了吧。自己的叔父典药助,正好住在这里。这人贫穷得很,年纪六十多岁了,还是贪好女色。把落洼配给他,让他们搞在一起吧。她一夜考虑到天明。落洼方面丝毫不知。少将和她讲了许多情话,天亮就回去了。


    落洼送少将出门后,立刻赶紧做昨夜未完成的针线活。夫人也已起身,派人去取缝制的衣物,吩咐这人:如果还不曾做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然而出乎意外,衣物已经折叠得很好,立刻交付那人。怎么会这样快呢?想不出道理,那人只得默默地拿走了。


    少将派人送信来,信中说:“怎么样了,昨夜缝的东西?又动怒么?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的笛忘记放在你那里了,请交给来人。我要到宫中去参加演奏。”


    这横笛用名香熏过了放在枕边。落洼就把它包好,交给来人,又写一封回信:


    “动怒?并无此事。被人听见了不好意思。请勿说这种话。母亲来时笑容满面。横笛交来人送上。这枝重要的笛,你怎么会忘记呢?


    随身玉笛犹遗弃,


    萍水姻缘哪得长。”


    少将读了这首诗,觉得难以为情,便回答她一首诗:


    笛音千载长清彻,


    莫作漂流萍水看。


    今天早上,和少将归去同时,夫人对她丈夫中纳言说:“我老早就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个落洼,做出了见不得人的荒唐透顶的事来了。既然是非管束不可的人,总要想法安顿她才好。这简直是不成话。”她认真地诉说,但是语言委婉。中纳言吃惊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答道:“我们的女婿藏人少将所使用的男仆带刀,听说近来和阿漕混在一起了。还有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搭上了落洼。这带刀是个笨头,一封情书的回信放在衣袋里,掉落在藏人少将的房间里,被少将看到了。当然,少将是个很仔细的人呀。于是少将说:‘啊呀呀!招进了出色的女婿了!教我们同辈做女婿的人没脸见人了。这种事传出去很难听。请快把这家伙赶出去吧。”她说得非常痛切呢。


    中纳言年纪虽老,而火气格外大,愤愤地说道:“啊呀!干出这种不成样子的事来了。落洼这家伙和我们同住在这屋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我的女儿。这带刀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呀!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长不满三尺。她怎么会同这种家伙干这种勾当?我正想把她嫁给一个相当的地方官呢。”


    夫人说:“真是岂有此理的事。所以我想,还不如趁外人不知的时候,把她关在贮藏室里,严加看守。不然的话,落洼想着他,会设法继续和他来往。而且事不宜迟,迟了怕另有花样出来呢。”


    “这办法好极了。现在立刻把她赶出去,关在北边的贮藏室里,饭也不给她吃,饿死了也不妨。”这中纳言老昏了,没有判断事情的能力,所以说了这些荒谬的话。


    夫人内心觉得这话说得好极了,把裙子高高地撩起,走进落洼的房间,一屁股坐下了,说道:“你真个做出荒唐的事情来了。父亲说你给别的孩子丢脸了,非常生气。他说不许你住在这里,把你禁闭起来,叫我当看守,现在立刻就赶出去。好,去吧!”


    落洼姑娘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没有话讲,只管哭泣。不知父亲究竟听了什么,所以这般动怒。她实在不想活在这世界上了。


    阿漕飞奔出来,叫道:“到底听到了怎样的事情?什么错误也没有犯呀。”她想拉住小姐,夫人骂道:“嗨!不要碍手碍脚!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不知道,都是老爷从外面听来的。你有了这个大胆地干坏事的主人,近来常想和我所喜欢的小姐们作对,是不是?这个人没有了,你这个人也就没有用处了。”她抓住落洼姑娘的肩膀,说:“好,去吧,父亲有话对你说。”


    阿漕放声大哭,小姐茫然若失了。


    夫人把这里的用具乱踢,拉住了落洼的衣袖走出去,正像捕捉逃亡者一样。


    姑娘一头青丝发,此时正梳得很好,非常美丽,比身体还长五寸光景,行步的时候飘飘地波动。她的后影实在可爱。阿漕目送着,就此一去不回了。阿漕想,不知打算怎样处置。她心情混乱,眼前一团漆黑,手足无措只是哭泣。过了一会,她忍着悲哀,把周围散乱的器物整理一下。


    落洼姑娘呆然若失,被拉到父亲面前,站定了。夫人说:“啊唷,好容易啊!不是我自己去,还拉她不动呢。”


    中纳言说:“立刻把她关进去吧!我看也不要看。”夫人就拉她去关在贮藏室里了。这夫人是一个完全没有女性的温柔心肠的人。她那副狰狞的面目,谁都看了害怕。


    有小门通厢房的两间贮藏室里,醋、酒以及鱼类等物杂乱地堆着。门口铺着一条有边的薄席子。


    夫人骂道:“横行不法的人,应受这等处罚。”便毫不客气地把落洼推了进去,亲自把锁紧紧地锁上,然后回去。


    不久,落洼姑娘清醒过来,觉得四周各种东西的臭气刺鼻难当,流下泪来。


    父母为什么这样地处罚她,她全然不知道。她想,至少让我和阿漕见一见面。然而在这贮藏室里,不能和她相见。她想想自身的不幸,只管低头哭泣。


    夫人来到落洼原来的房间里,说道:“到哪里去了?这里不是有一只梳头箱么!又是阿漕瞎讨好,不知什么时候把它隐藏了。”果然如此,阿漕答道:“是的,我把它收拾在这里。”夫人也毕竟不好意思拿去。她说:“这房间除非我许可,不得打开。”把房门锁好,才回去。


    夫人想:好计划,现在快点去同典药助接洽。她正在找适当的机会。


    阿漕要被赶走,不胜悲痛。她想,这里已不是我的家,走出去吧。然而她总想知道小姐的下落,耽心得很。于是走到三小姐那里,向她苦苦地哀求。


    “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夫人痛骂我,叫我走出去。我服侍小姐到现在了,定要我半途走出,心中实在痛苦得很。我想请小姐照顾,饶了我这一次。我从幼小时候就在这里当差。现在和落洼姑娘已经隔绝,关于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了。我实在弄得莫名其妙。如果你也要抛弃我,我真是……”


    她能言善辩地向她立誓,悄悄地向她哀求。三小姐觉得这也是真情,很可怜的,便去对母亲说:“为什么连阿漕也要这样地受处罚?她是我要使唤的,她走了我很不方便。”


    夫人说:“这个小贱人和落洼异常亲密。完全是盗贼根性的女子。万事都是她怂恿落洼做出来的。落洼决不会自己去干;而且一点也没有色情的腔调。”


    三小姐又劝请:“那么,这一次饶恕了她吧。她已经向我悔过,说得很可怜的。”夫人勉强答应了,说:“你既然这样说,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不过不可以称赞她做得好,要宠坏的。”


    三小姐听了母亲这话,觉得情势不是很好,所以并不立刻呼唤阿漕到自己身边来当差,只是对她说:“你暂时忍耐一下,待我从长计议。”


    阿漕想来想去,总觉得痛苦。至于被禁闭着的落洼姑娘,更是神思恍惚,不知所云。


    阿漕很替小姐耽心。小姐被禁闭着,连饭也不给她吃。这家里的人们,都惧怕夫人,决不敢送饭给她。把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姐,使蛮劲拖走。阿漕在胸中回忆这光景,但觉肝肠断绝。


    小姐曾经希望即刻获得和一般人同样的身分,如愿以偿地复仇雪耻。现在都变成空想。想起了不胜悲痛。


    况且,少将今夜还是会来的吧。他听到了这种情况,不知作何感想。阿漕觉得仿佛和小姐死别了。她胸怀忧郁,周身疲乏。阿漕所使唤的名叫露的丫环,也垂头丧气。


    落洼姑娘关在里面,独自思量:如果就此死了,不能再和可恋的少将谈话了。她曾和他立下生死为夫妇的誓愿,想起了徒增悲切。昨夜帮我拉住缝衣的那个人的面影,清楚地出现在眼前,非常可爱。不知我前世犯了什么罪孽,必须遭受这样的苦难。晚娘虐待前房子女,是世间见惯之事。连生身的亲父也同样地冷酷,这不幸真是无以复加了。


    这天晚上少将来了,从阿漕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的情况,脸色都变了。他想,不知小姐作何感想,这种事情都是由我而发生的。他唉声叹气,对阿漕说:“你悄悄地设法替我传言:我只想早些前来和她会面,岂知事出意外,像做梦一般茫然若失了。我总要设法和她会面,实在难于忍受。”


    阿漕脱下了触目的衣服,穿一身旧衣,撩起裙子,从厢房那边绕过去,走到贮藏室门口。


    人都睡静了。她轻轻地敲敲门,里面肃静无声。她低声地叫:“小姐睡着了么?我是阿漕。”小姐隐隐地听见了这声音,悄悄地走到门口来:“你怎么会来的?”未开言先已哭了。“我痛苦不堪,怎么会遭到这样的苦难啊!”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阿漕也哭泣着,说道:“我今天早上起就在这贮藏室附近彷徨,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进来,实在苦恼得很。原来夫人是向老爷这样诬告的。”便把详细情况一一告诉她。小姐听了,痛哭失声,悲痛不堪。


    阿漕又说:“我见过少将了。他听到了这种情况,哭个不住。”小姐听到这话,心中欢喜,说道:“现在我胸中忧郁不能多说话,只能叫你转告他:


    我身遭此悲怆劫,


    今世恐难再见君。


    这里充满各种气味:恶臭难当。我因为活着,所以受此灾厄。我真想死了。”说罢就哭。阿漕感到同样的痛苦。生怕有人醒觉,便悄悄地离去了。


    少将得到了小姐的回音,悲叹更深,眼泪流个不住。他用衣袖遮住了脸,竭力忍耐。阿漕看了不胜悲恸。


    过了一会,少将让她再作一次传言:“唉!我也想死了!


    闻道今宵逢不得,


    忧愁苦恨到天明。


    此情只能独自思量,无可言宣。”


    阿漕再到贮藏室去,途中不小心,发出一点声音。夫人觉醒了,叫道:“贮藏室那边好像有脚步声。什么事?”


    阿漕不敢久留,哭哭啼啼地传达了少将的话。说:“我立刻要回去了。”小姐说:“我也是


    料得君情难久续,


    此心不复望团圆。”


    阿漕没有听完就想逃,对小姐说:“夫人已经醒了,正在叫嚣呢。我不能再留了。”少将得此回音,恨不得立刻闯进去,把夫人打死。


    少将在带刀那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夜,天明临走时恳切地说:“倘有机会可以抢她出来,必须通知我。小姐在里面多么痛苦啊!”


    带刀想,这件事和他自己有关,中纳言一定闻知。那么他住在阿漕这里,很不相宜,便搭在少将的车子后面,和他一同回去了。


    阿漕想设法送食物给小姐。她想像小姐心情何等恶劣。便乘人不知,包了些粢米饭,想设法送进去,可是没有办法。中纳言的最小的儿子三郎君,是个童子,经常和阿漕作伴的。阿漕便问他:“姐姐这样地被关在里头,你觉得可怜么?”三郎君说:“哪里会不觉得呢!”阿漕说:“那末托你把这封信送进去,对谁都不要说。”三郎君说:“拿来!”便拿了信飞奔到贮藏室面前,大声叫喊:“把这门打开来!快点!”


    夫人骂道:“无论如何不可以开!”三郎君说:“我的木屐掉在这里面了,我要拿它出来呀!”他拼命地在门口顿脚,发出很大的声音。


    中纳言因为这是幼子,非常宠爱他,说道:“你又要穿了木屐大出风头了。快点给他开了吧。”夫人厉声说道:“等一下会开的,你乘便进去拿吧。”


    这孩子撒起娇来,大声嚷道:“不给我开,我要打破它。”中纳言就亲自出来给他把门开了。


    三郎君并不找木屐,蹲下身去,说道:“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在此时顺利地把信交付给落洼。失望似的走出来,说道:“真奇怪,这里没有呢。”夫人说:“叫你不要瞎吵呀!”在他身上拍一下,推他出去。


    落洼在隙缝里射进来的日光中看这封信。原来是阿漕写的,她叙述着种种苦情,又添附着少许食物。但落洼由于悲愤,食欲衰减,一点也不想吃。


    夫人一天只给她吃一次。但念她的裁缝手段高明,不叫她做有些可惜,就趁无人在旁的时候,把那个典药助叫来,对他说道:“由于这样的缘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把落洼关闭起来了。你就作那样的准备吧。”典药助听了这话,感激不尽。他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牙齿落光了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子上,快活死了。


    夫人说:“那么今夜你就到落洼住的那间贮藏室里去吧。”万事和他预先约定。正在此时,有人来了,两人就分手。


    少将派人送一封信给阿漕,信中说道:“怎样了?那贮藏室还是不开么?我很气愤。如果有了带她出来的机会,务望立刻通知我。再者,这封信如果可以送进去,望转交。万一能够得到回信,幸甚。想像小姐现在的情况,心中焦灼万分。”


    少将给小姐本人的信中,写着缠绵悱恻的情思,内云:“想起了你给我那封凄凉的信,不知如何是好。然而,


    此身不死终当会,


    莫说生年有尽时。


    务请振作精神,我竟想和你一起关进在里头才好。”


    带刀也来信,说道:“我仔细想想此次的事件,心情忧郁,只得一天到晚躺着。这种事情都是由于我的失策所引起的,不知小姐对我作何感想,每念及此,深感抱歉,实在对她不起。我很想出家做了和尚才好。”


    阿漕写回信给少将,说道:“收到来示,十分感谢。但怎样可以使你们相会呢?非但那门一直锁闭着,而且监视得更加严密了。来信当设法送进去。务求取得小姐的回信。”她复带刀的信中,也诉说了同样的苦痛的情况。


    话还须继续说下去。在第二卷中更有种种详细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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