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蕙玲
(六)
印度的大诗人、作家、思想家泰戈尔,要来中国访问了。
北京讲学社负责人梁启超、蔡元培委任二十九岁的北大教授、诗人徐志摩充当泰戈尔访华期间的伴从兼翻译。这使志摩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光荣。他与泰戈尔的英国秘书恩厚之频频通信,商议这次访问的各种事项。在《小说月报·泰戈尔专号》上,志摩撰文写道:“我们当前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从他的伟大、和谐、美的人格里,得到古印度与今印度文化的灵感,同时也要使他从我们青年的身上,得到一个伟大民族觉悟了的精神与发展的方向……”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在春风吹拂下,年逾花甲的泰戈尔,
长袍白髯,温雅从容,满带笑容,缓缓走下“热田瓦”轮的船梯。等候在上海码头上的欢迎人群,簇拥上去向老诗人致意,表达了一个古老民族向另一个古老民族文化代表的由衷欢迎。
志摩向老诗人一鞠躬后,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欢迎您,亲爱的诗人!我是徐志摩。”
泰戈尔慈祥地笑着,睿智而锐利的双目细细端详着志摩。他感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隽逸之气逼人的青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非凡气质,如此动人,如此富有感染力;他心头涌起一股深沉的爱。
四只手对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开。两位诗人,相握的手成了桥梁,沟通着彼此的生命热流。不同时民族,悬殊的年龄,相异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们内心的灵犀相通;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代表着各自的民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天下午,泰戈尔在中国朋友的簇拥下到龙华观赏了灿烂夺目的桃花。
次日下午一时,在闸北寺,上海文化界组织了盛大的集会欢迎老诗人;下午三时,欢迎代表又把泰戈尔拥到幕尔鸣路三十七号蒋百里寓所聚会,并摄影留念。志摩一会儿笑容可拘地陪护在泰戈尔身边,以他敏捷的才思与老诗人侃侃而谈,一会儿又忙来忙去,关注着聚会中的每一个细节,安排聚会的进程……
十四日,志摩陪同贵宾到达杭州。
乘坐一只轻如叶片的小舟,悄悄地滑入夕阳笼罩下的西湖,拿一支长长的桨揖,幽幽地拍着那涂上玫瑰色斜晖的碧波,挑破了朦胧的梦。
静谧的湖,长堤、古塔、桃柳,落下了影子,像一幅透明的画,清绝秀绝媚绝。
“你们的山水,就是你们的字画;我虽不太懂,却已被它们弄醉了。”泰戈尔抚着长髯,喜悦地说。
“只有观赏了中国的山水,才会理解中国的诗画;也只有理解了中国的诗画,才能赏玩中国的山水。也许,没有一个国家的“自然风景与他们的文学艺术在气质上是这样的一致。”
泰戈尔点点头。他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按照着一种自然而又神秘的规律在进行着特殊的排列。而那种特殊的形式。那种特殊的节奏,正在激发人们审美的本能,撩拨人们审美的情怀。
两人望着远处落下去的夕阳,就像一艘载满希望的彩船在慢设地驶进湖心。他们沉浸在这一片奇异的景象里,默默无言,让那不可言喻的感动深深印入自己的心田。
挥桨前行。
在三潭印月,他们相扶上岸。
在卖藕粉的小摊子上,他们各吃两碗。泰戈尔抹抹嘴说:“粉红色的透明的半液体,又甜又滑,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它简直是一首诗。”
刚要下船,迎面走来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张起破袈裟,念佛讨钱。
船儿又在湖面上滑行了。
“看啊!”志摩手指处,红艳艳一大片,轻浮飘动。
“晚霞?”泰戈尔眯起了眼。
“不,是海棠花。”
用力划了几装,船儿快速向烂漫处靠去。还未近岸,芳香就像一层纱网箱住了船和人……
带着花香的醺然,回到船上。随手拍打湖水,溅起的冰凉水珠给了他们几分清醒。
夕晖收尽了,暮色还未浓稠。天色青青,湖面翠得像琉璃。一片菱塘。几个归村的少女坐在圆圆的盆桶里飘浮在莲叶间,嘴里哼着小调。
志摩嚷着买菱。青的红的,水淋淋,满满一桌。
一路吃着鲜菱回到住处。
老诗人第二天去灵隐古刹作演讲。
他们回到上海,接着又去南京。古城文艺界人士为泰戈尔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大地》的作者赛珍珠出席了宴会;志摩的翩翩风度在这位感情丰厚的美国女作家心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二十二日晨到达济南,志摩陪同老诗人登上泰山,观看日出。
他俩在一片阴云幽雾中冒着山风和晨寒,来到玉皇顶。
老诗人挺胸直立,翘首远眺。志摩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将视着犹如浮游在雾霭溟蒙中的老诗人的背影,只觉造化和人格的伟力撞击着自己的心灵,一股崇敬之情,一股浩然之气直冲肺腑。
一片莽莽苍苍。西边是一色的铁青,东边微微有些灰白。四周全是弥漫着的团团云气,宛如无数的长绒绵羊,交项接背地躺着……
幻觉浮上了志摩的心头,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身躯在膨脓,成了一个巨人,脚下的山峦渐渐变做一块渺小的拳石;这巨人迎风矗立,犹如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拂舞;这巨人仰面向着东方,平伸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呼唤,在祈祷,在流泪……
诗人的手,指向东方——“出现了,来到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淄精、霜枫叶——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驱走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驰,在奋力驰骋。
云海活了。巨兽似的云涛,昂首摇尾地向着自己脚下的小岛冲涌而来,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好像在报告光明与欢欣的来临……
再看东方——雀屏似的金霞,展现在远方的天际。起……起……用力,用力,火红的圆颅,一探再深地跃出了地平,翻上了云背,照临在天空……
泰尔回转身子,向志摩伸出双臂,志摩大喊一声,向他奔去……
(七)
一到北京,泰戈尔就说:“啊!中国的灵魂就在这里!”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尔的主要人员,竟是女诗人林徽音。
泰戈尔在北京作了六次讲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诗人登上讲坛。
泰戈尔白发如银,长髯飘拂,宛若盘桓苍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谈中透艳,举手抬足皆见仪姿,自是梅韵馥郁;徐志摩白面青袍,瘦竹一竿,飘洒隽逸,摇曳于秋水寒石之间。
三位诗人也确如松竹海一般,结下了不畏风寒的深,情厚谊。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尔应北京佛化新青年会的邀请,由梁任公、陈宝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横街法源寺进香参佛,并参加了赏花会。
进入二门,一股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几百株丁香,白紫相杂,正在阳光树影下怒放盛开,弥漫着一种宁静的香雾和暖洋洋的浅紫谈碧的光晕。泰戈尔和徐志摩的脸上绽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们在丁香树丛前摆下了一只只蒲团,泰戈尔等盘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着香茗果点。
梁任公对着泰戈尔介绍说:“此寺,始建于唐代,初名们忠寺,筑有高阁,谚称‘悯忠寺阁,去天一握’。几经兴唐,到了明代英宗时重建后改名崇福寺。明本战乱寺荒,后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后,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蓝若,而且以花事驰名都门,海棠、丁香繁茂一时……”
“中国的寺庙,有胜于印度寺庙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艺术气氛似乎重于宗教气氛。听说你们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庙,读书
著文,是吗?”
“是的,”志摩说,“就说这法源寺吧,我国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诗人黄仲则,就曾在这里养病读书,写出不少好诗。”
接着,志摩就向泰戈尔介绍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贫过中年病却春”,的“两当轩主”潦倒而牺脱的一生,并用英语把黄钟则的一首《都门秋思》口译给泰戈尔听。当地读到最后的四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时,泰戈尔赞叹不已:“这么隽永的意境,这么委婉的表现,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诗歌里都没有发现过……”
暮色和香雾溶成一片了。大家请泰戈尔回城。
老诗人用力地摇头,执拗地说:“不,不,我不走。我很少有这么高的兴致,我要在这儿坐到深夜,好好领路一香花香和夜色;求求你们,别夺走我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志摩陪老诗人留下。他更把这看成是千裁难逢的机会。
夜。
小小的月亮,却泻下了那么多的光,洁白如银,莹彻如晶。
他们抬头望月。月周有三大圈彩晕。
飞过来一大片乌云,将月亮吞没,地面顿时阴暗了。
过了一会,又来一阵柔风,吹散了乌云,月儿重新撒下它的清晖,庙廊和它周围的花木,又像洗过似地明净。
花香似乎更浓了。
他们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地上卧着他们的影子。
老诗人显得安详而庄重。他仿佛在宴思申捕捉自己最细微的感觉,以便把它们铭刻在自己的心灵里,来充实自己对自然与人力,艺术与人生的看法。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记得莫泊桑小说里那些圣洁的教徒在月色里悲哀地紧扣着手发出的呻吟吗?”
“主啊,你既然创造黑夜来使我们安息,为什么又造出这使我们颤抖、叹息、不能入睡的月光?”志摩立刻引用莫泊桑的原话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了。
几分钟后,志摩沉思地托腮而问:“先生。我在您身边度过了毕生难忘的几天。我发现,您常常不需要讲稿,不需要作准备,随便抓住从视听中掠过的印象,就能使这苗头生根、长叶、发技、成萌,让您的听众依侵着那清风似的音调在那株幻术般的大树下乘凉、休息,忘却了在他们周围扰攘的世界。我想知道,您这种永远受创造冲动的支配,究竟是苦是乐?”
“你不应该问我这些,孩子。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永远不停地翻滚着思想、感情的激浪?又究竟是苦是乐?如果你自己不能回答,那么,你不妨去问问那夜荤,它呕尽它的心血还要唱,它究竟是苦是乐?
志摩缓缓地点头:“我懂了。谢谢您!”
泰戈尔喝着清冽的香茶,闭上眼睛,摇着头。过了一会,他睁开眼,说:
“志摩,我们写诗、写小说、写剧本、写散文,我们在描摹或者创造一个精神的天地,可是我们同时还面临一个现实的物质天地。
今天,我从印度来到了中国,我感到,无论在精神天地还是在现实天地,我们都开始了沟通。封闭的世代已经过去,每一个人都将属于整个世界。这是一个伟大的新时期。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既要问你,也要问我自己。你们有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从家里拿出来,算是对这新时期的一份敬意?”
“先生,我想,我的回答也许应该是:我们新一代的青年,必须认清自身的价值,保持我们凡事必求完美的理想,尽我们毕生的努力求得实现——这种努力不分国界和民族。”
泰戈尔满意地哈哈大笑:“你说的正是我心里的意思。好,今天不谈这些了。让我们不要辜负了这美好的花香月色。”
夜深天凉,志摩将准备好的大衣给泰戈尔披上。
花香茶醇引动了诗情。
泰戈尔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
你把我的心纠缠在一百条爱的绞索里,
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的心不过是个微弱的生息,
为什么用这么多的绳索来把它捆起?
每时每刻和每个回合,
你都用你的诡计把我的心资去,
而你却什么也不前给予,窃心者呵,你!
呵,残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处流浪把你的心儿寻觅;
那么多的花朵,那样的光芒、芳香和歌曲,
可是爱又在哪里?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里纵声大笑,
而我则独自哀哀哭泣。
“你来!”泰戈尔吟完后,笑着向志摩一指。
志摩并不谦辞,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轻敲茶盏,打着节拍: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
去是想去的,怎样去呢?
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负啊。
随便吃一杯吧,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
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
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泰戈尔鼓掌称赞:“这首诗真好,以后抄给我吧。”
“不是我写的。是我们的一位老大姐,宋朝女诗人李清照写的古词,我只是顺口将它译成英语罢了。您喜欢,我以后选择一些,一起抄了送给您。”
“好,我再来。我吟完再听你的。”
一口茶,一首诗;一首诗,一口茶。泰戈尔,徐志摩;徐志摩,泰戈尔。
月儿慢慢沉落,仿佛是俯下身来聆听他们的吟咏。
海棠和丁香的香气愈来愈浓。有几只杜鹃,随着诗韵啼鸣起来,自成节律。
茶罄了,诗也完了。
东方既白。
(八)
五月八日,中国学术界为庆祝泰戈尔六十四岁生日,由胡适任主席,梁启超主持,举行祝寿会。
会后,欢迎人士用英语演出泰戈尔的戏剧(齐德拉)。林徽音扮演公主齐德拉,张欧海扮演王子阿俊那;饰演爱神的是徐志摩;春神一角,则由微育的父亲林长民先生出演。
变色的灯光,照射在由林徽音亲手绘制的布景上,幻成了古。
印度幽深浓密的森林、庄严巍峨的神庙。一片神秘迷茫的景象。
玛那浦国王齐德拉瓦哈那的美丽的女儿齐德拉安格达披发、袒肩、跌足,手戴金镯,正斜卧在一条山洞边,跟爱神玛达那对话。
爱神头戴金冠饰,探着上身,披着一袭镇金的黑色短斗篷,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舞台的中央。
齐:你就是那位带着五把短矛的神,爱情的主宰吗?
玛:(用深沉而响亮的声音缓缓说)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出
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镣拷是什么样的东西。
徽音双眉间点着一个鲜红的印记;两只眼睛画得又深又大。
她曳起衣裙,站起身子,款步走到爱神面前缓缓膜拜,脚上的铃锅叮吟作响。
你真是爱神。在伦敦,你第一次撩拨了十七岁少女的
心弦;这震动,这声响,至今还在颤抖、回旋,也许直要到生
命的终了……
志摩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也颤动了一下。纸做的金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我不是爱神,你何苦拜我。我的爱被你档回遭你拒绝,
我没有任何神力,倒是充满了失恋的苦痛……
在第二幕中,他和她又对话了。
玛:我愿意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我过去的生命的历史就像我过去的生存一样,统统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流逝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将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圆满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也结束了。它没有将来,却有着过去,那忘
不了的过去。过去已经溶入了我的血液,化进了我的呼唤;
自此我的一哀一乐,都有那流逝了的时光的痕迹。生命不
是树木,是不能割断的。这样,我又当纠正自己的话,我们
的故事也有将来,它是过去的升华。
爱神垂下了根睛。
没有过去的将来有什么意义呢?它只是离开树干的一段枝叶,等待它的是枯萎、衰败的命运。
齐: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起,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双臂。……天地、时空、苦乐、生死都融成一片难忍的狂欢……
微徽,我早就对你发出了呼唤,绝望地期待你的回答。
你回答了,可不是对我的,是对王子的,因为你听到了王子
的更强有力的呼唤。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的呼唤没有作出回答?你明白吗,
我对你的拒绝里有着更高的给予?
玛:哎,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库里偷来芳醇的仙酒,把人间的一夜斟到满盈,放在你手里,请你饮用——可是我仍然听到这声渴望的呼唤!
齐:(辛酸地)谁饮到达酒?生命愿望的最罕有的完满,爱的第一度合欢已经赠送了给我,却又在我的紧握中攫走了!
戏中人称戏外人,他们的思绪、情债、感觉交错起来了;口中的话和心里的话混合起来了;分不清,人生和舞台。他们是在演泰戈
尔的剧本呢,还是在演自己的悲欢?
爱神退出了舞台。志摩站在扮演春神的宗孟的身边,凝视着微音那交融着痛苦与欢乐的表情,听着齐德拉从生命深处迸发出的絮语。
齐:我不像我拿来祭献的花朵那样的完美。我有许许多多的瑕疵。我是这条广大世路上的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双脚被荆棘刺伤流血。我到哪里去得到花朵般的美丽,一瞬间生命的无理的美妙呢?我骄傲地给你带来的献礼,是一颗女人的心。在这里面,一切苦乐都聚在一起,一个尘土的女儿的希望、恐惧与羞惭;在这里面爱情奔涌着向着不朽的生命挣扎。在这里面有个高尚而伟大的不完全。
你听见了吗?爱神!你匆匆退出了舞台,难道永远不
再在我的生命道路上出现了,从此不再让你的光辉照着我
足下的路途?我这一切的呼唤都是给你的,愿你听到,愿你
接受,愿你带着它永远地离去……
多么动人的声音,多么真挚的语言和感情,但这一切都
不是给我的……
当志摩听到王子阿俊那大声地说道“爱人,我的生命圆满了”,他哭了,那么伤心地哭了。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一股热流传递到他的心里。这是他身边“双格老人”的手。
(九)
五月二十日晚间,志摩陪同泰戈尔一行离开北京,前往山西省参观访问。
在灯火通明的火车站,泰戈尔向北京挥手作别,志摩向微音挥手作别。
接连数天的重新接触,志摩心头的死水又激起了涟游。他无法不时时感受到微音的气质与风度的魅力的吸引,他无法不让情与爱的新芽嫩叶从心灵的朽枝上萌发出来;但是,他又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地向她倾吐衷肠——他知道,她已是属于思成的了。
徽音站在欢送的人群中,头裹一条薄纱巾,风姿绰约,气度雍容。抛看出了志摩眼中的伤感和黯然,她用她的理解、宽容、持重和蕴静的眼神抚慰着他。
“再见!再见!”
“旅途愉快!”
“多谢!谢谢!”
宾主在互致高情别意。
志摩无限惆怅地向微音慢慢挥手。
“志摩,再见!”微育向车窗跨前一步,诚挚地喊着。
志摩把头扭过去。突然,他飞快地打开黑色公文包,抽出一张笺纸,从襟袋里拔出自来水笔,刷刷地写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
来想写,但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
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
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
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
我的眼前又黑了!
汽笛声出其不意地尖叫起来,火车车头烟囱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白雾。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吹起哨子,挥动小旗。簇招在火车车窗下面的送客往后退了两步。
志摩一下子愣住了。
他探头出窗。徽音在向他挥手。
一阵震动,火车启动了。
志摩怔怔地擎着没有写完的信,对着徽音,悲怆的热泪涌了上来。
车轴铁轮发出节律的轰响。站台上的人退后了,远了,模糊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上了志摩的肩头。另一只手抽掉了炮手中的信纸。“给我吧。”
志摩猛然回头:是恩厚之。
五月二十一日晚抵达山西太原。二十三日泰戈尔在文瀛湖公园演说,志摩作翻译。他们参加了各教育机关举行的欢迎会,并游览了晋祠。
五月二十八日,志摩陪同泰戈尔回到上海。
再见,古老的国度,热情的人们!我带着美好的记忆去了。
志摩站在老诗人身边,在海轮甲板的栏杆旁,看着渐渐退后的码头和送别者,告别了上海,告别了中国,东渡去日本访问。
“亲爱的老戈爹,您在中国,有什么东西遗落吗?如果有的话,我以后邮寄给您。”
“没有。没有什么了,”泰戈尔慈爱地望着志摩,“除了我的心之外!”
日本之行,志摩留下了许多洋溢着忧时伤国之悲的诗篇。给予他极为深刻的印象是日本在遭逢大地震的灾难之后,全国上下埋头苦干重建家国的勇气和毅力。对比中国的腐败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结束了在日本的访问,志摩专程送泰戈尔到香港。
两入依依不舍地在香港握别。
“我爱中国,爱你们的人民,爱你们的一切。梁启超先生替我取的中国名字竺震旦,我太喜爱了。我想替你取个印度名字:SUSIma——素思玛。这样,我是半个中国人,你是半个印度人。”
“谢谢您,老戈爹!我也喜爱这个印度名字。但愿从此开始,我们两大民族有更多的交往和更深的友谊。”
“好极了!亲爱的孩子,素思玛,我在中国所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问,你的友谊是其中之一。”
“您给予我生命的启示,我从您身上获得了创造的灵感,你永远是我的老戈爹。”
“你是个极有才华的诗人。我忘不了在离别日本时你创作的那十八首绝妙的好诗里的最后一首。这几天,那几行美丽的诗句,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我用我的彭加尔声吟诵给你听: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挪拉!
这首诗,我相信,如果让一位日本少女来低声吟唱,那一定更动人了!”
泰戈尔拥抱志摩,吻他的前额。
“孩子,跟你分别,我心里充满忧伤。我们还没有分开,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了。”
“我的老戈爹,只要您愿意,您给我来信,不论您在什么地方,我都赶来同您相会,哪怕是天涯海角。”
“我……明年春天,想出外作一次游历。那么,我们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同游欧洲吧。你能出来吗?”
“能!即使辞去我的职务,我也一定赶来同您相会广
“徐先生,”恩厚之握着志摩的手说,“现在让我用英语吟诵您的(沙扬娜拉),作为对您的告别辞吧。”
泰戈尔用彭加尔诺,思厚之用英语,不断地重复着沙扬娜拉。——沙扬娜拉,沙扬娜拉,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同一的情傣。人与人之间,也许相通永远大于隔阂。
《+》
从日本回国后,志摩去庐山小住。
庐山的真正神髓在于它的灵秀、清丽、明净。那一泻三千尺的飞瀑,那出神入化的云霞,把一个淡雅绝俗的意境带到志摩的心里,使他的灵魂又得到一次洗涤。他住在小天地近处的一个寺庙里,每天清晨看着烟云从自己的脚下升腾而起,俯视那“百滩度流水”的风光,尽量的让清冽的新鲜空气充实胸肺,把一腔恶浊的碳酸气吐出去,又倾听着万壑松涛应和着引得回声四起的明流鸟鸣,他陶然“忘机忘世”了。
远离了现实生活,远离了喧嚣的尘世,志摩感到一种超脱的愉快。世间的悲欢离合,仿佛都候然消除了,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丢弃了他作为一个成人的种种倾扰,将他的活脱脱的孩童本性从层层外壳中剥了出来,他引吭高歌,他登高舒啸;他奔跑,他蹦跳;他跟白云对话,与小鸟倾谈;他快活得像一头重返林泉的麋鹿。
在这里,他用那略带夸饰的华丽文笔译出了泰戈尔的几篇演讲词。
然而,他不是隐士。
他是人。人属于社会。他必须回归尘寰。
他不能忘世。自然的恰美,是一支优美的乐曲,只能使他的心灵休想片刻。命运注定他将永远在人世间的波涛上颠簸。
军阀一直在打仗。贫穷苦难的大地上炮火不断,天天有人洒
血沙场。烽烟弥漫着苏浙,孙传芳由闽人浙,宣告自主;北方是奉
直之争,曹馄失掉了总统的宝冠……
“……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哪一处不是叫鲜血与眼泪冲毁了
的;更没有平静的所在,因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还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烦闷与苦痛……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秋风乍起,他已经在北师大作题为(落叶)的演讲了。
四顾茫然,在精神上、感情上、人性的需求上找不到出路的志摩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路。弯弯的,青石子铺成,两旁有花草,隐隐可闻流水声,伸向白色的雾里,不知是短是长,是坎坷是平坦,尽头有幸福还是苦难,他走,走了上去。
在松树胡同七号新月俱乐部的一次盛大的招待会上。
志摩坐在几个熟悉的朋友中间。座中有刘海粟。
志摩随意地说着闲话,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几个不相识的来宾,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他的脖子不再转动,他的眼眸凝住了。
就像繁星中的明月,一位女士,虽然没有珠钿玉翠,却是浑身发出一种眩目的光彩;由于她那雍容华贵的风度,由于她那妩媚娇艳的容颜,更由于她那富有磁性的充满魅力的笑声……
半晌,志摩转头问:“这位女士……”
刘海粟说:“志摩,你在向谁发问?”接着,他俯近志摩,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当今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你都不认识?”
志摩耸耸肩膀,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女士。“她叫陆小曼。”
“陆小曼?”志摩瞧着她,还是摇头。
“王赓你是认识的吧?”
“王赓?”志摩瞧着海粟说:“那位西点军校毕业的,当年随同顾维钧出席巴黎和会的随从武官?如果说的是他,我倒与他有数面之交。”
“对。小曼就是他的夫人。不久前朋友介绍他来随我学油画,也算是寄名弟子了。她本来是跟陈半丁学国画的。”
志摩不再言语。
刘海粟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小曼是个极顶聪明的女性!有着极高的艺术敏感和悟性、……”
海粟座旁的胡适听到他俩在谈陆小曼,就接口道:“陆女士是圣心学校的高材生,她的经历很不平凡呢……当时,顾维约需要一位兼擅英语、法语的小姐,充任接待外国使节的助手,经校长推荐,一谈之下就选定了她……”
“喔!”志摩感叹一声,眼中充满敬意了。
舞曲奏响了。一对对先生女士,翩翩起舞。先生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衫布鞋;女士们有的细腰旗袍,有的长裙拖地。
黑色的旗袍。像旗袍一样黑的眼睛,以及白皙的面颊,红的嘴唇。一切都在快速旋转:流动的眼波、笑声和香水味。四周的人与物,仿佛都以地为核心在旋转,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内心力。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脸上却没有骄矜、虚荣的自得之色,而是以一种纯真的稚气和坦然接受着,玩味着。她惯受别人的仰慕和崇拜。
乐曲停了,志摩低头喝咖啡。
浓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伦敦的那家蓝色小咖啡馆。正如此刻这咖啡的味道不够纯,回忆也有些变形了。
他想用回忆来抵御那种向心力。
乐声又起。志摩从咖啡杯上抬起头,两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志摩一阵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灯光罩住的一架惊慌失措的敌机。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个脸,微微地摇动。黑眼睛就在这淡黄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么表情,看不出目光里含着什么语意。看不出。
有人过来请她跳舞,她浅浅一笑,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那位先生有礼貌地走开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献过来的鲜花。任何重大的事情开始都只是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里蕴孕着未来的全部内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开了。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觉地挽着她进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着纯熟的英国舞步,典雅、庄重、优美。他的自信全部涌上他的心头。脚下踏的是诗的节拍。他的肢体走进了他的灵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样依附着他,随着他的进退迂转,展现出最美的舞姿。没有说话,只是四目定定地对机。这里有着最内在、最高含义、最深沉、最无障碍的交流。志摩的手环抱着她既丰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种快适的感觉从指掌臂膀直传到心里,化成麻酥的热流,加速了它的搏动。慢慢地,两个身子都在发热,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气息,辐射着,交融着,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包裹着两人。志摩想起在伦敦和徽音跳舞时的感觉,那只是美感和涛意;今天却是强烈地感受着从感官到灵魂的陶冶和热狂。
“我叫徐志摩。”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诡秘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
“在《小说月报》上,我读到过你翻译的ThomasHardy的好几首诗。”
“你也喜爱文学?”他惊喜地问。
她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长久地相对鞠躬。
下一支曲子,两人都没有跳舞,只是隔着桌子对望着。
最后一个曲子。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向对方走去。
华尔兹。旋转,旋转,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余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只脚。两只灵活、跳跃、受音乐驱使的脚。一切的“重”都没有了“量”。轻,肉体的轻盈,灵魂的轻盈。
现实不存在了:朋友们、灯光、酒杯、音乐、聚会……
时间不存在了:昼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离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轻诗人、京华名媛
他们在旋转中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