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假想敌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一个头儿热爱虚构假想敌,是不是为了在不断的打压和摆平中,震慑住更多的下属?


    蒋志、丁宁的桌子还空在那里。现在它们积起了灰尘,我们把过期的报纸都堆放到了上面。


    办公室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而我却一天天惶恐起来。因为钟主任飞向我的白眼日益频密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常让你觉得自己不知在哪里得罪了他。


    我在哪里得罪了他?


    我承认,上次竞聘之后,丁宁的升职多少影响了我的心态,使我对这间办公室包括对钟主任都更为疏远;我也承认蒋志曾经与我走近过,但那也并非是我的意愿,因为我是小兵,总得听他吩咐吧?


    难道这就意味着对钟主任的背叛?


    一天下午,窗外下着大雨。钟主任突然把我们部门的人员召集起来开会。


    他的脸色与窗户外的天色一样阴郁。他对我们说:上午汤丽娟去参加了一个企业高峰论坛,中午在饭桌上听到有人在议论我们部门的事,说我们在做什么什么项目论证,说其中环保那部分由张富贵负责,说有几个厂子扬言如果调研出来的结果不利于他们,就买凶将张富贵狠揍一顿。


    钟主任说:有人甚至扬言用一只麻袋把富贵丢到江里去。我就奇怪了,我们做什么调研项目他们怎么这么清楚,谁的舌头这么长,谁的嘴这么闲?!


    他的眼光扫了我们一圈,虽没在我这儿停下来,但我感觉它的余光全落在了我这边。我不知该不该跳出来喊冤,虽然我负责相关专题,但我绝对没对别人多嘴过部门里的计划。


    快下班的时候,我想,还是得去和他说明一下。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瞥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说:你来了?我告诉他这事不是我说的,真的不是。他“哦”了一声,说知道了。我还想解释一下,他突然站起来,说要到下面会议室去参加个会。就往外面走。


    我看着那两张堆满了废报纸的桌子,想着蒋志和蔼的胖脸,心里懊悔无比。


    其实我知道,即使现在让我回头再来一遍,我依然不清楚该如何才能让钟主任和蒋志同时满意。


    我听见办公室那头悄悄地传来了一声叹气。


    我不知道别人在叹息些什么,而我则开始安慰自己:会过去的,这事会过去的。学不会长袖善舞也别太急,我只求保住底线好了。从今天起,低调点,再低调点,反正我不求混得如何好,只求不太烦心就足够了。


    我打定主意在办公室里尽量少说话,安静地待在一边。


    当我打算学会放弃时,钟主任突然宣布:鼎柱和陈安然调换一下工作。


    他说,我们这是练兵,是在调试同事的多种能力。不要以为原先安排了谁做什么,这一块就永远是谁的自留地了。轮换一下岗位,只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适应多种工作节奏,是为了锻炼人……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自从进单位以来,这是我最难堪的一天。谁都看得出钟主任这是冲着我来的。


    我一天没吃下饭。我想,蒋志都已被他掘出去了,他还在为这事堵心?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张野约我到隔壁金悦大厦喝咖啡。


    张野对我说:怎么回事啊,钟原先不是挺喜欢你的?


    我说:我可不想谈这事。


    他劝我别太当一回事,有的人每天必须让自己处在斗争的紧张中,处在假想敌中,他靠假想敌激活自己,钟雷就是这样的人。


    看我无语,张野说:他这种脾气也不仅仅是针对你。听说原先我们还没进单位的时候,他就联手汤丽娟,把李瑞当作了对手;后来李瑞彻底熄火了,他又联手汤、李两位副主任掘走了常务副主任毛建英;再后来就是丁宁、蒋志……他就没停歇过。他属于这样的人:每天必须与别人斗才能使自己打起精神,觉得充实。一句话,他的生活需要对手,所以善于臆想假想敌。不是他真的对你不好,而是他每天不能没有假想敌。


    张野猜测这办公室里大概不少人有心理问题,我们得躲得远点。


    他自鸣得意地分析着。而我对他说:他们有心理问题,我们这些小角色就更健康不到哪里去了,交叉感染罢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小兵就像那些执着的丑女,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自己,时刻警惕别人是否正在打自己那点利益的主意,因此每天处于高度紧张中。


    所以啊,当官的有假想敌,当群众也有假想敌的呀。我说,比一比,还是当官好,你得上。


    张野笑道:我们干脆把心理诊所开进大楼,取个名字叫“消灭假想敌”心理门诊。


    我笑起来。于是,我差点告诉张野,其实我和蒋志又能有多大的联盟?凭钟雷的智商,他不会不清楚,但他还是不爽,为什么呢?不就是疑心我从哈尔滨回来后对他心灰意冷,觉得跟着他没什么用,就心急火燎地傍蒋志去了,像个见异思迁的二奶,所以看着我就不爽了。


    我忍住了没说这些。


    我问张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两面派却被当作了两面派,我没有这样的情商却被看作是四处起舞的人。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从金悦大厦出来,夜色已深。我骑车回家,街灯照耀的大街上人影稀疏。街心广场上,有几个爱好天文的学生架着望远镜在看星星。一个人这一生,纯净无忧的日子是多么短暂。


    钟雷难缠的脸神也在夜色中浮动,我想,一个头儿热爱虚构假想敌,是不是为了杀一儆百,让更多的人对他服帖?一个头儿不定期地让自己和某个下属,或者让下属与下属之间处于斗争的焦虑氛围中,是不是为了在不断的打压和摆平中,震慑住更多的下属?


    我想,他们真是谙熟斗争氛围对于约束人心的作用啊。


    我打定主意避开,因为我想开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干完手边的活儿,就飞一般地往家里赶。


    与汤丽娟常带着一把鲜花来上班不一样,同事们现在常看见我带着一袋菜走进办公室。


    我对他们嘟囔,上班路上买把菜,晚上带回家,可以煮碗汤……


    据说一个人不想事儿,脸上就会有乐呵呵的表情。


    当我成为宅男后,就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特别热爱居家生活,而有的则痴迷于旅游钓鱼……那是因为职业生活让他们厌倦透顶,所以他们才以这样的方式逃到另一个空间里去喘一口气。


    我在努力让自己慢下来,但没想到,这隐退之旅并没持续太长时间。


    汤丽娟连着几个晚上十一点半给我家打来电话,这些电话让我恍悟:即使成为宅男不想与别人搭界,也会让别人有想法的。


    汤丽娟深夜来电,每次大都只问一两个问题,即“你提供的数据有一个不对”,或“有一个字好像是错了吧”。


    我感受着那一头传递过来的不良情绪。我拔掉了电话线的接口。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跨进办公室时都能感受到她汹涌的情绪。


    我一边看墙上的钟,一边看她的脸色,她的脸往往被一张报纸挡着。于是,我对大家做出无辜的样子,捂着腮帮说:唉,不知怎么搞的,我这些天牙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张报纸后面传来一声叹息。


    她继续看报。但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眼神从报纸边缘不时地向我袭来。她把报纸翻得“哗哗”响。


    随着钟主任对我的冷眼,她对我也越来越高深莫测起来。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我刚跨进单位大门,就看见汤丽娟正站在铁门后面。我想,呵,今天她自己也快迟到了。


    我开心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点点头。一进办公室,她就把我和林娜叫到她面前。她说:我原来不想管这事的,因为得罪人,但如果不管,别的同事会对我有想法。今天我一早就在大门口看着了,你们俩一个迟到五分钟,一个迟到七分钟。如果只是偶尔也就算了,但你们已连着四天了……


    我们连连点头,说不好意思。她却越来越气,她突然指着林娜的衣服说:上班不是逛街,爱穿得怎么透视就怎么透视。这是办公室呀,你让人家的眼睛往哪搁?鼎柱,你是上班族还是家庭宅男?我从没见一个男人像你有这么多迟到的理由的,有这么多家务事让你迟到?


    林娜尖叫起来:你眼睛往哪儿搁关我屁事!


    她俩开始拍桌子吵起来。办公室里不少人都在看戏。场面因此失控。


    当领导与群众当众相争并使场面失控的时候,输家一般是领导,因为这使他在众人面前失态了。汤丽娟与林娜相持不下,竟使我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瞅着她怒气冲天的样子,我想,她是他放出来咬人的一条狗吗?


    除了汤丽娟,我渐渐感受到这屋里许多人与我的疏远。


    也可能他们觉得跟我近了,会让领导多心。好在这屋子里还有张野、林娜以及刚毕业的大学生蔡桑,同是年轻人,还能谈得来。其他人随他们去好了。


    但我知道,即使张野、林娜和蔡桑,我也得离他们稍远一点,否则说不准钟主任会怀疑我们小字辈扎堆成伙,在背后嚼他的舌头。


    但钟主任这时候突然为张野、蔡桑和我成立了一个工作室,由张野牵头,运作文化创意产业项目。


    钟主任说,年轻人一起合作,定能擦出我们这些老家伙擦不出的火花,而且你们三个也谈得来。


    我们三人当晚就去泡吧,意气风发,决定好好干一场。


    但很可悲,我们像许多人一样,因为是同代人,在一起做着做着就相互不服气起来。先是蔡桑对张野有了看法,觉得他缺少点子,钟主任还表扬他,其实好些角度都是蔡桑想出来的;接着,我觉得张野派起活来有点拎不清,容易出彩的活儿都要由他自己来干;再后来,蔡桑就习惯于一个人去找钟主任汇报,好像所有的活都是他干的。


    我们之间也变得不太友好了。有一天,我和张野争执完一个方案,谁都没说服谁,我气鼓鼓地回家去,在路上遇到了红灯,我站在岔路口,突然想出了一句话:如果你想离间几个年轻人,就让他们先合作一把。


    钟雷真是聪明。我盯着那盏红灯,心想自己是不是该离开那间屋子了?


    该走了。


    一个月后,公司内部网上有个帖子:信息资料室因为整理一批烦琐的重要数据,需要专业人手。


    帖子挂了好几天,但一直没人报名。


    有一天中午在公司餐厅,我坐到了虞老大的身边,告诉他我挺想去资料室。他有点诧异,问我钟雷同意不同意。


    我装傻,问他:我想多积累点东西,他会不同意吗?


    他眼中掠过一丝理解我的神色。我明白他的心思。要不我也不会找他说这事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我下周一去信息资料室上班。


    对我的自作主张,钟雷主任颇为不爽。他把我喊进他的办公室,一声不吭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说他从虞总那儿知道这事了。


    他说:你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了,应该知道这事该先向我打招呼的,即使你不懂这些,但你也该知道我们这里这阵子有多忙,有多需要人手。


    他鼓起了腮帮子,吹了一口气,说:我对你平时要求严点,只是对事,不是对人,你这样走人,人家还以为我多么对不起你了,这不是给我难堪吗?你说说这个部门怎么亏待你了?


    他习惯在我们面前如此强势地说话。我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准备买他的账!


    于是,我用尽量缓慢的语速说:钟主任,经你这么一说,我愈加自卑了。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我越来越自卑了,所以我想趁现在多读点书,守着那些资料好好学习学习,这可能会好点。这是我个人的业务选择,也是单位的需要,你就别想太多了。


    接着,我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许多人都知道我要去信息资料室了。与往常一样,一些传言飘过来:有人说我因与钟雷气场不合,所以负气而走;有人说我是被钟雷掘出去的,去资料室等于被打入冷宫;又有人说我是被别人挤走的,因为有个叫杨青的研究生马上要进来了,其舅是省委常委。


    与传言相应,一些议论声在我背后飘来飘去:


    一、去信息资料室其实是犯傻,人不能头脑热乎,自己的感觉真的那么要紧吗?都忍了好几年了,忍一下不就过去了。信息资料室是什么地方,钱少不说,那是养老的地方啊。


    二、别人想把你“掘出去”,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即使别人要挤进来,为什么非得你走人,而不能让别人走?高干子弟有关系又怎么了,一个小兵去闹一场,也会让头儿慌的。


    ……


    当传言飘来飘去时,我发现它们其实具有强烈的暗示——“原来,小人物的气,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体现出来的呀。”


    汤丽娟突然对我依依不舍起来,她说:我们都已经坐在一起快十年了……


    我说:是啊,就这辈子来说,我们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间房子里一起过来的。


    她眼圈就有点红,犹豫了一会,说:你犯不着去那儿。


    我没作声,在心里回答她:有时候人要去一个地方,并不是因为那里有多好,而是因为他太想离开这里。


    她叹了一口气。我相信这一刻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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