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3个月前 作者: 伊人睽睽
    夜幕幽邃,雾霭浓密。


    玉纤阿从楼阁三层向下摔去,范翕毫不犹豫地跟着她纵下,连片刻思考时间都没有。他在半空中拽住她飞起的帛带,将她搂入自己怀里。而下坠姿势不缓,片刻时间,很难寻到支点控制人向下的坠落。范翕紧搂住玉纤阿,让她脸埋在自己怀中。他已下定决心,随时准备调整姿势——


    总是落到地上的时候,不能让玉纤阿伤到。


    说时迟那时快,姜湛冲到栏杆处,手撑着木栏向下看。灰蒙蒙的天幕中,他清晰地看到范翕的灰袍和玉纤阿的绯红色衣裙纠缠到一起。而由远及近,吕归身如雾影,在大批卫士和提灯的宫人间穿梭而来,破开大雾。


    吕归一眼看到了范翕和玉纤阿从高楼中跳下!


    吕归长身高跃,躲开身后追来一卫士手中的刀,他纵上一棵巨木,在树冠间穿梭。在距离“万钟楼”最近的一棵树上,立在苍郁树冠上,吕归手中剑向斜下方重重抛去。同时,吕归只来得及高声:“王上——”


    手中剑抛飞!


    吕归身形同时向下一跃,和飞纵上来的宫中卫士徒手杀去。


    范翕听到了吕归的声音,多年来主仆的默契,让他听到吕归的声音,心中就一动。吕归剑扔过来,范翕身子在半空中一跳,脚尖正好踩在了那砸过来的剑身上。只这么一踩,借力也借不了多少,但对会武的人来说,只要有借力的机会,一切皆可翻盘!


    范翕正是踩在剑身上一点,身子向上纵了两丈。两丈距离是不长,却可让他瞬间调整自己的状态,抓住机会用轻功来避开下坠摔倒之地。


    吕归和范翕的动作只在瞬间交替,在玉纤阿看来,只是眨眼的瞬间,她和范翕就落到了地上。预料的重伤没有到来,范翕护着她,只在地上滚了两圈泄力,连范翕都没有受伤。


    玉纤阿喘着气,她尚有些迷糊,擡起的脸又白又迷惘。她抓着范翕的衣袖,不敢相信真的是他。他居然来到洛邑了!


    她喃声:“飞卿……”


    范翕沉声:“别怕。”


    他不由玉纤阿拒绝,仍维持着那个抱着女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范翕长袖扬起,手托住玉纤阿的后脑勺,他静静地让她的脸埋在自己怀中,不让她看到下方的厮杀,和上方姜湛等卫士望来的目光。


    姜湛和范翕对视。


    敌对局势已成。


    燕王到来,燕王这一方的卫士立时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重新爆发出了极强的生命力。而范翕按住玉纤阿,不让她看到打斗场面,同时,他与姜湛对视片刻,目光向下压,声音扬起:“给我杀——”


    “万钟楼”上的钟响已经响了三声,天下人尽知天子已逝。无可拖延下,姜湛也是脸色煞白,狠声挥剑:“儿郎们,随我杀——”


    局势已无法挽回。


    到这一步,任何人没有再偷懒、再拖延的机会。


    范翕无法再回头,他已成了逆臣,他若不赢这一局,等待他和玉纤阿的就是死。王后所代表的齐国那一方也无法后退,只要他们退一步,等待他们的同样是死。儿女情长在这一晚,变得格外不重要。


    是以玉纤阿脸贴着范翕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她才觉得他格外重要——


    只有他会护她。


    ——


    成家早已背叛了卫王朝,原本还在等机会,但当洛邑城中尽是燕军和卫王朝的军队时,成容风一咬牙,投靠了刚回到洛邑的范翕。


    接下来数日,洛邑成了杀戮场,尽是无止境的杀伐。卫王后以王宫作为据地,和范翕相抗。同时,既然卫天子已死,王后就向四方诸侯国求助,请求四方诸侯国来援助洛邑,共杀逆臣。


    但四方诸侯国正被国内的龙宿军缠着,无暇分心。而即便可以分心,如秦国、晋国这样的国家,却还在审时度势,看到底哪方能赢。


    洛邑城中战第三日,在宫中备受煎熬的王后得知,自己派去齐国、想助齐国反抗卫王朝屠杀的军队,竟被齐国杀了回来。齐国叛敌了。


    齐国二公子篡了王位,投靠范翕,愿尊范翕为天下之主。


    这个消息,是快马加鞭传回洛邑的。


    守着王宫的王后于静淞得知自己的二哥竟然叛了齐国、叛了自己,失神之下,苍白着脸跌坐在地。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她知道大势已去。


    随着齐国二公子的背叛,天下投靠燕君范翕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于静淞万万想不到自己杀了自己的夫君,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范翕和玉纤阿这对夫妻,让她痛恨十分。只恨自己当日被这两人欺瞒,没有早早发现这二人的狼子野心……而今,一切已无法挽回。


    ——


    洛邑之战第四日,天下了大雨。


    燕军攻入了王宫,占据了这里。战斗进入了尾声,卫王后一方势力被团团包围扣住,被卫王后囚禁在大殿中整整四日的大臣们,奄奄一息快要饿死时,被救了出去。一时间,不管哪方势力,暂时都感激范翕十分。


    四天时间,范翕和玉纤阿都不停歇。


    范翕和自己的军队一起杀在前线,玉纤阿在后观战,帮他解决后备问题。二人身在王宫,和宫外势力里应外合,共同对战王后一方。


    第四日,战争结束。


    王宫大门打开。


    洛邑城中无辜的百姓们才敢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看士兵们拖着街巷中血淋淋的尸体,将人拖走。


    范翕衣袍上沾着血,他一手提剑,一手牵着玉纤阿。宫门大开之时,他强行拉着玉纤阿,终走出了王宫大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浇刷着地上的血迹。


    范翕和玉纤阿立在宫门口,见大批军队立在宫外,赫然从远方而来。为首的,是范启这位前周太子,还包括几个玉纤阿不认识的人。看到看那几人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范启,又隔着雨幕,看到那几人和范启相似的面孔,玉纤阿若有所觉,知道这几位,恐怕是那夜被一起救出的前周公子们。


    公子们和前周太子一起为战,用范翕的兵马,打赢了这场战。


    宫门前,双方人马汇合。


    范翕面无表情地站在王宫大门下,看着自己的兄长领军走近。玉纤阿和他并肩,略有些紧张。玉纤阿不自觉地看眼旁边的吕归,让他提防——


    恐对方不服,恐对方生变。


    然隔着三舍,范启停下了步子,身后的年轻公子们、大批军队们,全都停下了。范启与宫城门下的范翕对望。


    范启忽然擡起大袖拱手,长袖纵横,他俯身而拜:“臣范启,恭迎天子登位——”


    范启这般一拜,身后只停了一刻,跟着他的前周公子们也俱拱起了手,向下俯身而来:“臣恭迎天子登位——”


    身后的所有将士,刀枪捣地,在大雨中高呼:“恭迎天子登位——”


    “恭迎天子登位——”


    雨水滂沱,不及人声之壮烈。


    范翕向前一步,范启擡目看他。范翕面容苍白,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兄长。而范启擡目,对他温和一笑,做了个口型——


    “登位吧。”


    这天子位,合该是范翕的。


    范启不与他抢。


    范启不争,其他公子更没资格争。范启亲自带弟弟们来投,带众人齐拜天子,恭新天子登位,恭世间终拨乱反正——这天下,依然是周王朝。


    依然是范姓。


    ——


    范翕登天子位。


    接下来一月时间,南方战争结束,楚宁晰重得了楚国,南方需要新天子重新划分势力。北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但都是内乱,范翕打算慢慢处理。前周王朝倒下,很大一个原因是,诸侯各国对天子的归属感不强,人人都想逐鹿中原,想要更大的权利。范翕打算重新加强中央和四方的这种联系——


    周天子的权威,不容违抗。


    同时,洛邑中,也在处理前卫王朝中的王室血脉、齐国血脉的问题。


    范翕终如愿以偿报了仇,刚登天子位,他不忙着其他,整日先待在牢狱中,审问当年丹凤台一事有多少人参与。审出来一人,就杀一人。审出来一对,就杀一双。


    他杀红了眼,暴虐十分。


    玉纤阿起初没管,她知道范翕需要发泄,不让范翕解决丹凤台事变压在他心口多年的遗留问题,他就始终不能安心。然等到范启来求见玉纤阿,说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天子却仍没有停手的意思,再杀下去,整个齐国、卫国的王室都要被杀光了。


    范启道:“我知七弟心中仇恨,然当年卫天子登位时,尚不曾大开杀戒,七弟这般开杀戒,恐遭天下人置喙。既然做了天子,就不该一意孤行,也不该如卫天子那般,整日浸在内斗中。兵道已经结束,七弟该行王道了。”


    玉纤阿看向范启,问:“大哥为何自己不与他说?”


    范启笑了笑:“我已打算和你嫂嫂离开洛邑。我二人的孩子好多年没见,我们有些想念。洛邑这些旧事,我已不打算掺和了。多年未和七弟相见,观他性情已和以往不同,且我二人身份更是天差地别。我怎能向天子提建议呢?这些事,还是你说比较好。”


    玉纤阿沉默一下,对范翕微微一笑,欠身行了一礼。


    她没多说,心中却叹范启之胸襟。


    若非范启最先投靠,还不知道那些公子不服气的人有多少;而范启分寸捏得极好,他既然尊了范翕为天子,就不打算摆出兄长的架子,教训范翕。为了避嫌,范启直接打算离开洛邑,和祝吟二人远离政治斗争。范启自小就接受王道教育,他对其中道理比任何人都清楚。


    范启若想永远是范翕最敬重的兄长,他就不该留下。


    送走了范启,玉纤阿又召来梓竹,问清楚范翕一夜未归,还在牢狱中。


    玉纤阿头痛了一下,觉得范翕杀性太重了。确实不能让他继续杀下去了,该将他叫回来才是。


    ——


    如是,玉纤阿梳洗一番,去了天牢。


    因尚未审问完,天牢中关满了前齐卫二国的王室。玉纤阿进了牢狱,梓竹掌灯在前引路。阴沉沉的甬道中,将将出现一道光,两边牢狱中关着的所有人,都冲来了围栏出向外伸手求饶。


    “我是无辜的,放我出去!”


    “我不知道丹凤台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陛下,陛下!妾身只是卫天子不受宠的妃子而已,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


    鬼哭狼嚎,人生百态。


    玉纤阿被两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抿抿唇,心想范翕这是造了多少杀孽,才把人吓成这样。她一路听着两边的求饶声往牢狱深处走,梓竹都被哭叫声吓得手抖,但梓竹回头,见玉纤阿面容竟平静了下去,不得不佩服玉纤阿之冷静。


    听惯了这种求饶的声音,走到一处牢狱,骤然没听到里面的呼救声,玉纤阿还奇怪了一下。她侧头看去,微怔了一下,看到里面关着的人,是姜湛。隔着铁栏,二人对望,彼此无言。


    玉纤阿有些失神时,右侧的牢狱传来一道女声尖锐的怒吼声:“贱人!”


    玉纤阿微笑。


    这个“贱人”称呼不常有,但这个趾高气扬满是怒气的声音,她却听得很习惯。


    玉纤阿向右方牢狱走近,借着梓竹所提的灯笼火光,看到了这个牢里关着的人,果然是于幸兰。于幸兰蓬头垢面,不如昔日那般娇贵。她仇恨的眼睛盯着玉纤阿,手拍铁栏,怒道:“你是不是很高兴?抢走了我的男人,还将我关在这里?你是不是很得意?”


    玉纤阿含笑:“女郎要是非要这么和我说话的话,那我就不奉陪了。”


    她擡步就要走。


    于幸兰怒道:“我知道了,你和范翕是报复我!”


    玉纤阿回头,笑问:“报复你什么?”


    她作无辜状:“你不是说我抢了你的男人,那我是胜利者啊,我还报复你什么?要报复,也是你来报复我吧?”


    于幸兰被噎得无话可说。玉纤阿伶牙俐齿,她领教了已不是第一次,却仍然每次都中计。


    说报复,自然是于幸兰心知肚明自己昔日是怎么对这两人的……在范翕眼中,恐怕她一直是在逼迫他,一直对他非打即骂;而在玉纤阿眼中,恐怕她当年非不肯退亲,还让玉纤阿和范翕饱受三年相思之苦……任何人,都会报复的吧?


    玉纤阿看于幸兰无话可说,她才莞尔,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道:“谁有空报复你呀。”


    玉纤阿慢悠悠:“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夫君与你敌对的,是国仇家恨,你们的私人恩怨,在他国仇家恨前,算得了什么。我与你之间,更没什么仇了。飞卿喜爱我,不是你的错,却也不是我的错,你不必将仇恨转到我身上,你该去恨他移情别恋才是。”


    “人生际遇不同,昔日我弱你强,今日我强你弱,不过是各自挣出来的罢了。谈什么报复,谁有空记仇呢。”


    于幸兰目中噙火,她最厌玉纤阿这般不将她放在眼中。玉纤阿从来不将她放在眼中,以前她们为敌的时候,玉纤阿就不多和自己说话,现在玉纤阿还是这样,还是不和她多说话!她在玉纤阿眼中,就这般不重要么!


    前方黑暗中传来脚步声。


    范翕从黑甬道中步出,向玉纤阿迎来。他声音微乱,又有些慌张:“玉儿!”


    玉纤阿看去,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被从黑暗中步出的青年握住了。范翕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问:“听说你来了……你、你来寻我何事?”


    玉纤阿婉婉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这人已经杀够了,你该停一停了。”


    范翕目中阴鸷微起。


    却与玉纤阿美目一对,他倏地一下收了自己那戾气满满的眼神,虚假又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好。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听你的。”


    他带着玉纤阿一起向里走。


    左边牢狱,姜湛安静望着。右边牢狱,于幸兰含泪望着。


    这对表兄妹再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彼此瞧不起对方的不上道——姜湛觉得于幸兰不可理喻,于幸兰觉得姜湛眼瞎,竟然喜欢玉纤阿。


    ——


    齐卫二国剩下的人,被关的关,贬的贬,遣的遣,尽数处理完毕。


    新天子登位,手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出兵平定镇压北方诸侯国之乱,二是广告天下百姓,开始普查人口,统计农事,开始将百姓的生活放入规划中。天下百姓皆有些稀奇,难得一次在新天子登位后,天子的政策居然和他们有了些关系,不再是上面打上面的,百姓过百姓的。


    又听说新天子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


    且多病。


    民间百姓向来对上面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新天子是美男的设定,简直太满足他们的八卦欲。一时间,范翕还没做什么,天下就传遍了百姓们编造的关于天子的各类野史。自古美男配美人,天子的风流韵事被无数编排中,终传到了上流贵族圈中。


    一喜欢听这些民野传奇故事的贵族郎君才听了个开头,听说天子被一乡间美人迷得神魂颠倒时,这个郎君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个贵族郎君被呛得受不了,连连皱眉:“搞什么?我朝是有王后的!王后才是世间难得美人,这些百姓瞎传什么?”


    把外面八卦一板一眼讲给自家郎君的仆从便奇怪道:“咦,我们有王后么?没有听说啊。”


    这个贵族郎君一怔,愣住了——他上个月随自己父亲入宫参宴,确实见到了那和新天子平起平坐的美人。那女郎之美,是他生平仅见,他自然第一时间就将此女认为王后。毕竟只有王后,才能与天子并肩而立。


    但是被仆从这么一说,这个郎君才嘀咕着想起,是啊,好像天子从来没有册封王后来着?


    他一震:难道新王朝,确实如那些百姓所编,是没有王后的?!


    ——


    玉纤阿自然是范翕的妻子,但范翕登天子位后,也确实没有封她为王后。


    玉纤阿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有更紧要的事忙着。她忙着遍访世间名医,求来宫中为范翕看病。王后封不封的,她暂时没那么关心。


    然她不关心,成家和其他大臣们,却非常关心。成容风和成宜嘉几次进宫,提点玉纤阿,问为何她还不是王后。就连重新回到洛邑居住的湖阳夫人,在进宫时,都忍不住好奇玉纤阿是不是和范翕吵架了,不然范翕为何不封她为后。


    湖阳夫人道:“范飞卿……他莫不是另有心思?”


    玉纤阿含笑:“我恐他真的另有心思,但这心思恐怕和母亲想的不是一样。母亲莫担心,他定有他的思量。再说,如今宫中,虽然我不是王后,但是我确实掌的是王后才会掌的权啊。”


    湖阳夫人半信半疑。


    她又盯着玉纤阿美丽的面孔,为女儿忧道:“明年开了春,恐后宫就不能闲置了……”


    玉纤阿淡淡道:“飞卿身体不好,恐力不从心,无法设三宫六院。我还在到处召名医呢,就是为了给飞卿看身体。难道大臣们都不知道么?若是大臣们不知道,成家便应该让大家知道啊。”


    湖阳夫人:“……”


    她打量女儿半天,忽然一笑,看出了女儿的伶俐霸道。她叹道:“罢了,随你们折腾吧。你总是吃不了亏的。”


    玉纤阿噙笑,送母亲出宫。


    但她编排自己夫君体弱,不能御女,到底有些心虚。不过玉纤阿转念一想,范翕确实整日东病西病的,她也不算错,便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下午午睡,玉纤阿躺在榻上小憩时,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一道目光凝视着她。


    她睁开了眼,帘帐飞扬,看到了范翕坐在帐外,正幽幽地盯着她看。


    隔着帘子,范翕幽声:“好大的胆子,你到处跟人说我身体不好?”


    玉纤阿慢慢坐起来,向后靠。她瞥他:“看来你在我宫里又安排了不少人手,偷听我说话啊。我要问你一句,偷听得可还方便?”


    范翕面色不变。


    他自来如此,何必掩饰。


    范翕微微掀开帘子,玉纤阿的美貌才看的真切一些。他蹙着眉,抱怨道:“偷听有什么意思?你亲口说才是正理。”


    玉纤阿听出他话里有话,便看他:“何意?”


    范翕垂下眼。


    他似有些犹豫,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想知道,我不在洛邑的半年,你和卫天子是如何相处的。”


    玉纤阿一下子扶额——来了,又来了!


    他又来打听她和其他男人是如何相处的,可曾过分一点。这种私密的东西跟别人打听得不清楚,范翕直接来找她自己打听。他聪慧十分,只听她说,梳理她话中顺序,便能判断出她有没有负他。


    范翕心中生怯,语气迟疑,然态度分明不改。他揉着玉纤阿的手,小声:“你别怪我这样。我只有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玉纤阿白他一眼,便把那半年自己和卫天子的几次打交道和盘托出。范翕心中虽信她,但知道了前后始末,他确实才能放心。到玉纤阿讲完,他睫毛轻扬,脸上冷淡的神色退了些。他擡头,甚至对玉纤阿笑了一下。


    可见心中快活。


    却遭玉纤阿白眼。


    范翕柔柔地倾身过来,搂她肩膀,哄她说话,又漫无天际地许下很多诺言逗玉纤阿开心。虽然玉纤阿从来不信他信口就来的承诺,但范翕又偏偏最喜欢拉着她许诺。


    眼见他都要承诺到百年后子孙一辈的事情上去了,玉纤阿打断他的畅想:“公子,能不能实际一点?你许诺给我重孙女什么样的出嫁规格,你确定我到时候能有看到的一日?”


    范翕的畅想被她打断,颇有些意犹未尽。他盯着她叹口气,将自己的想象收回来,有点怨她的不解风情。


    范翕道:“那我们就来说点儿实际的。”


    玉纤阿看他神色冷了下去,她心中一动,想起所有人偷偷摸摸跟自己打听的封后一事,以为范翕要说这个。


    谁知范翕说:“我想跟你说下姜女的婚嫁问题。”


    玉纤阿一怔,看向他。


    范翕道:“姜女既是卫天子的宠妃,即使现在不是了,但到底身份有些问题。我不可能放这样的人离开我身边,我怕有人会利用姜女的身份来与我作对。且姜女这样的美貌,离开了我们,你当真觉得有人能护住她?不如让她留下。”


    玉纤阿颔首,示意他继续。


    范翕飞快地看了玉纤阿一眼,怕玉纤阿拒绝一般,他快速道:“我打算让姜女嫁成渝。成渝与她本就认识,他二人了解对方,成渝又是我的人,我不怕成渝背叛。成渝跟着我,你也不必怕成渝欺辱了姜女。只有成渝不会计较姜女之前的事,又能保护姜女。”


    他以为玉纤阿会拒绝,但是玉纤阿只是沉默了一下,说:“那需要问问她二人意思才是。姜女帮我杀了卫天子,牺牲极大,往后余生,自不该委屈了她。”


    范翕目中微微一亮:“那巧了。我已经帮你问过了,他二人都点了头。”


    玉纤阿:“……”


    她噙笑:“夫君,你来先斩后奏么?”


    范翕轻轻拉住她的手,低声弱道:“我错了。”


    玉纤阿:“……”


    她瞪范翕,道:“你现在认错认得这般快,我都不知该和你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范翕搂住她的肩,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他眼睛盯着虚空,慢慢道,“别离开我就行了。”


    ——


    半年后,春日到时,范翕要去泰山。朝中大臣齐齐反对,反对天子这般胡来。玉纤阿也不认同,但是范翕却坚持。他才刚请名医看了两日病,名医说他现在的状况,需要慢慢喝着药,慢慢养着,也许几年后精神能彻底恢复,也许十几年后才能好,这都说不定。


    是以范翕强硬地非要去泰山,玉纤阿只劝了两句,怕他精神激动起来又病倒,她也没多劝。


    于是一干臣子,包括玉纤阿,苦哈哈地跟随王驾,随范翕一起去登泰山。


    众臣子初时不解范翕为何非要去泰山,但中途上范翕大约解释了,臣子们才不反对了。玉纤阿则本就拒绝态度不强烈,是以一直到了泰山脚下,玉纤阿才从范翕那里知道,他要来泰山,是因为——他要在泰山封后。


    范翕在马车中与玉纤阿说起时,玉纤阿怔愕,傻傻看他。


    她知道范翕一定会封自己做王后的,但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她一直想做王后。


    她以前卑微时,想的都是权势,如今权势唾手可得,只要她点头就是她的……玉纤阿望着范翕俊美的面容,反而失声。


    她垂目掩饰自己心中激荡,轻声问:“封后在洛邑也能封,何以要大老远跑来泰山呢?”


    范翕淡声:“因为泰山是距离上天最近的高处,我要向上天祷告,唯恐上天不能听到。我这般爱你,我一定要来泰山。”


    玉纤阿擡了明目。


    范翕再道:“玉儿,我父母已经不在了,你父亲不在,你和你母亲也不亲。这世间,只有你我才是最亲的。接下来,便是上天。只有上天见证我们是如何一路走来的,我要你做我的王后,自然要向上天祷告,我才心安。”


    玉纤阿望着他,缓缓的,她倾身靠过去,依偎在他肩头。


    她目中若有泪意,心中却颇为安静。


    玉纤阿轻声喃喃:“是的,这世间,我只与公子最亲近。你是君上,是王上,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公子翕却是早已过去了。而今,你只是我一人的公子。”


    范翕低头,在她额上轻亲了一下。


    ——


    封后那日,天未亮,玉纤阿就被侍女们拉起梳洗。她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一时睁眼一时闭眼,不知道侍女在如何为自己梳妆。


    换在以前,她必然全程紧张。然如今水到渠成,她反而没有那般紧张。


    到坐马车去泰山,范翕见她困得厉害,干脆不让人叫她,而是抱着她在马车中睡了许久。


    所有大臣们等在山脚下,等着王后睡醒,等着天子和王后登山。


    玉纤阿混沌中,听到细微的说话声,她睁开眼,便看到范翕的面孔。她睡在范翕怀中,范翕俯身,气息与她交融。她有些赧然,范翕却不计较。他玉冠博衣,今日心情极好,难得的,面上带了许多昔日他做公子翕时才有的温柔笑意。


    他低声问玉纤阿:“睡得还好么?”


    玉纤阿点头。


    马车门打开,外面等候多时的大臣们松口气,内宦长喝,等着王后出马车。范翕先下了车,回身过来挽车内玉纤阿的手。


    玉纤阿坐在车中,盯着范翕的面容,她轻声:“我做了梦。”


    范翕怔忡。


    然后问:“你梦到了什么?”


    玉纤阿面上浮起一丝笑,她倾身,步出了马车。她随他一起步出马车,看向浩瀚高邈的泰山之巅,看向群臣正立、看向两列旌旗。玉纤阿随着范翕一起向外走,衣衫被风扬起,春日光影落在她姣好如玉的面容上。


    玉纤阿柔声道:“我梦到了最开始见面,我坐在雪地中,你向我伸手。”


    范翕看她,半晌,他微笑:“当时你在雪地中坐着仰头看我第一眼,我这一生都栽到了你手中。”


    他向她伸出修长的手。


    玉纤阿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她缓缓将手放上去,痴痴道:“当你从马上下来牵我手时,我这一生都在跟着你走了。”


    ——


    泰山之巅,封后之启。春日间,四野葱郁,大典肃穆。清风拂面,衣袂若飞。范翕和玉纤阿一步步走向山巅,如神仙人物一般,让跟随二人的群臣怔望不住。


    听那乐声庄严,将衷情诉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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