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情魄

    它怔怔看我一眼，听话地将衣衫递给我，又默默将我手中的修鞋接过去板板整整放在我脚边，觉得还有什么不妥，于是又将我搀扶起来。如此乖巧的模样，让我着实又震惊了一把。我便突然想起来梦中，拥我入怀，从我身后传来的阵阵裹着清香的凉滑触感——原来是它。


    待我站起来时候，才发现它竟比我还要高一些。本神君此时才觉得害怕，这是一只什么东西我尚不清楚，它仙力高深与否我也不清楚，万一我打不过它可如何是好。


    我试着喊了一声“天尊大人”以求救，可是天尊大人并未出现，反而那只晶莹剔透的家伙听到我喊人的时候迅速低头看着我。


    我有些害怕了，边喊着“你不要乱来啊，姑奶奶我很厉害的”边往后退，不料床沿一绊便坐在了床边，双手抚在**，无意摸到了一封信——


    我蹦到**，一边提防着那只家伙，一边赶忙拆开信封，又抬头恐吓了它一句：“你站在那里不要动，否则我家天尊大人会来揍你的！”说罢赶紧低头看了一眼。那信上干净利落地写了一行字，笔迹洒脱飘逸，若流水行云不收拘泥。


    上书道：“抽离本尊情魄，便是破拂灵情缘障之法。代我好生照看本尊的情魄。吾速归，勿思量。”


    我捏着信纸的手一直在哆嗦，抬头往那只家伙看去的时候，脸颊上的肉都一阵一阵颤抖发麻，牙齿碰撞声响过后，我才听到自己惊恐万分的声音——


    “你你……你、你是天尊大人的情魄？！”


    通体晶莹泛着微微霜冷的它脊背挺直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点头。


    手心生出来一阵一阵汗，终于将那张信纸打湿了。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好办法。


    原来，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把情魄抽离出来放在我身旁，所以那妖女就没法伤到你的情魄了是么。


    这真他大爷的是个“好”办法。


    我忍不住恨恨撕了那张封信，穿戴整齐就要奔出去将天尊大人拉回来，厉声质问他：你难道不晓得魂魄离开身体太久便回不去了么？你难道忘了当初孟泽伤我，我元神出窍是你去大梵音殿后山找到我的么？你难道忘了你自己当初有多生气么？！


    如今为何偏偏要这样做？这算怎么一档子事，不许旁人防火，只许自己点灯？


    可那只情魄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儿，直接打横将我抱起来，仍凭我如何挣扎也不松手。而我……而我偏偏揍不得它，要知道这是天尊大人的情魄啊！我万一不小心伤了它，关乎天尊大人的七情六欲便要毁了……


    我赶紧从它怀里跳下来，抬手阻止它继续靠近：“你别过来……你得宝贝着自己才行，你可是……你可是天尊大人的情魄，你不能受伤。”


    它便瞧了我一眼，慢慢伸手，凑近我抬起来的那只手，轻轻握上。十指相连的瞬间，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一阵悸动从空****的左心窝里传来，宛若左心从未消失、在这情魄触上我的手指的时候突然跳了一跳。我吞了几次口水，依然压不住从那处传来的葳蕤生长的情意，带了熟悉的紧张和隐隐恐惧。


    它觉出我的异样，便又朝我靠近了些，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贴了我的额头划过。


    只是这一个简单动作，凉凉冰霜带了清雅香气渗入眉心，让我方才那股子复杂且冲动的心绪平缓下来。


    我长舒了一口气，却说正是因为同它靠得这样近，我才发现它心口处，一道清楚的伤痕。这道伤痕又让我毫无防备地震惊了一回——因为，这伤痕的样子，三寸长，一指宽，同我左心上那一道一模一样。


    我颤抖抬手，指尖本想贴着那道伤痕抚一抚，却不料手指贴着那道伤痕时候，竟毫无阻碍地伸了进去！我猛然抬头，迅速将手指撤回来——


    “这！这道口子没有愈合？！”我惊叫出声。


    它便迅速用手捂住，似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形容。


    我浑身一凛，脚步挪动，上前执意拉开它捂住胸口的手，惊怔地打量那道尚未愈合的口子。此时，我再无意计较这伤痕的形状，突然想到一桩事，水雾就模糊了眼眶。


    “是……三年前，拂灵用紫玉伤你成这样的是不是？”我抬头盯住它，哽咽道。


    它怔了片刻，抬手给我拂去眼角渗出的水泽。


    “你跟我说是不是那一回伤的？”


    它见我依然执拗，无奈之下，缓缓点了点头。


    “三年了，到现在依然没愈合？”我又问。


    它躲不过这个问题，只得再次无奈点了点头。


    一股子颓败之感从我心中漫漾出来，涌至口鼻之间，几乎要将我的呼吸都吞没。这颓败感不为旁的，而是因为天尊大人他的情魄被伤得这样重，以至于三年来还没有愈合；而我，对这件事却毫不知情。


    这情魄觉出我的难过，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书案旁。提笔写了一行字，笔迹同天尊大人毫无二致——


    “你因为这件事难过？”


    我看着它，沮丧地点点头。


    “想不想补偿他？”它又提笔写道。


    我点头：“想。”


    “那就好好照看我。”它落笔。


    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这一句，我竟然觉得天尊大人的情魄也是这样霸气侧漏。


    但是不得不说，便是因为它写下的这一句“那就好好照看我”，我才镇静下来，它不愧是天尊大人的情魄，它这句话说得很对。天尊大人将情魄抽出来放在这里，去找拂灵讨要紫玉。情魄易碎，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要保护好这情魄，不让它受一点伤。


    所幸，天尊大人的情魄十分听话懂事。除了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以至偶尔沐浴换衣有些不大方便之外，其他都很好。


    它喜欢立在我身后，默默看着我。偶尔累了，也会伏在我脊背上歇一歇。情魄其实并没有多少重量，它伏在我脊背上的时候，我除了觉出来凉凉滑滑的舒适清凉之感，并未觉得它多沉。当然，最多的情形，是它将我搂进怀里，让我靠着它的胸膛。这时候，我便开始担心自己太沉，会将它压碎……


    这情魄格外聪明，通晓我的想法之后，捏着珚玉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落下一行字——


    “纵然你不胖，但是你能吃。”


    我捏着那张纸举起来看了良久。好像……好像哪里不对？


    那情魄见我这副迷糊样子，唇角似有若无勾了一勾。


    我并不晓得天尊大人何时能回来，但是自己算了算，从三十五天到妖族姑瑶之境，约莫要一天行程，加上要回紫玉，进行顺利的话，天尊大人大约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清晨就能回来了。


    当晚睡觉时候，那情魄不动声色跟过来，从背后环住我，我将它的胳膊拉开几次它每每都再覆上来。我忍不住转身打量它，呲牙咧嘴吓唬它道：“你再不理我远点儿姑奶奶我要动手了！”


    它覆在我腰间的手便蓦然一僵。听到我说的话后便乖乖把胳膊缩了回来，晶莹剔透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放在了身后，它身上的霜雪从心口处渐渐增多，缓缓散至全身各处，恰逢几绺月华洒过，落在霜雪渐稠的身上，竟一瞬间让我想到胡天八月，月上中天，飞雪漫苍原的场景。孤冷香气若寒霜凛凛扑面，恍惚之间已冲至厢房各处。


    疏疏月凉，飞霜踏雪。孤冷飒飒，振振高华。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此时此刻才发现，天尊大人的情魄也是这样好看。


    可它却因着我方才的话有些委屈了。颇难过地垂头思量了会儿，便要翻身下床。我觉得颇对不起它，于是客气地拦了一拦：“你要不在这里休息，我去旁处睡？”


    它还是一脸委屈地摇头。


    “……那我们一同在这处睡？”


    它便喜悦点头。似是想到什么，颠颠儿跑到桌案旁，拈笔写了一行字教给我看。


    我眨了眨眼，看那行字是这样写的——“他喜欢你皆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却同一具躯壳无拘无束，倒与我生分了。”


    我盘坐在**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情魄，你说了算……但是，你也晓得小神我睡觉时候可能不大踏实，最近也常常做噩梦，万一不小心梦到放火杀人之类祭出玉蕖剑刺伤了你可怎么办？再者说，就算我不提剑，但我比你沉拿，万一翻个身就把你压碎了又该怎么办？”


    它居高临下望着我，面上欢愉渐生，它身上的香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孤冷，反而细致柔和了一些，我见他又提笔写道：“你确实比我沉，你若压过来时候我便赶紧躲开。”


    好一个“你确实比我沉”……本神君自谦一句说自己沉，它竟然还当真借着我的话来嘲笑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这厢正欲打算跟它理论几句，便见它又写了一句话——


    “纵然你沉，但我依然喜欢你。”


    噗，这还差不多。


    那一晚只觉周身被清宁淡雅的香气温柔笼罩，夏夜残余的白日里几丝闷热，都被身后凉凉滑滑的触感替代。本神君睡得十分踏实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