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小凤凰木

    半夜时候我们终于到了三十五天。


    可我一到这儿，就觉得不同了。那原本满满当当铺了整个三十五天的纷繁珍奇的花木，竟然……已经枯萎凋零了一多半。


    以前时候，我从未对这些花木上过心。多少枯死、多少初生，我并不知道。每次从清微宫走出来，看到纷繁各异的花木，只晓得心情舒畅。可六月的夜晚，那些原本该生机勃勃的花木，远远望去却颓败了一大半，个中心情，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卡在那里戳得自己痛不欲生。


    三十五天的花木以前都是天尊大人一手栽种的，苏苒姑姑只是偶尔替他打理。以前便听苏苒姑姑说，许多花木之所以长得这样好，其实是因为天尊大人栽种的时候怕它们枯萎，而注入了许多仙力。


    现在，这些花枯成这样——是不是因为天尊大人他真的……


    我窝在沈素怀里，不敢再往下想，脑袋抵在他胸膛上，忍不住呜呜咽咽低声哭出来。


    “小凤凰，今日已晚，明早我便以向九上天尊贡奉凤凰的名义，将你带入清微宫，让你同他见面了。你有没有准备好？”沈素理了理我的毛羽，问道。


    我呜咽了一声：嗯，准备好了，但是我想今晚去看看他。


    沈素又抚了抚我的额头，劝道：“你翅膀上的伤还没好，如今随我赶了一天的路，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纵然你长得比那些凤凰好，但如今的样子也有些脏乱，这样他不一定会上前来抚摸你一把……”


    我点点头：你说的对，急不得急不得……我先仔细整理一番形容，再过几个时辰就是黎明了，你清早将我送进清微宫。


    此时终于在三十五天了，一路风尘终于安定下来，我只觉得月光疏冷，花香伴着枯苦味道，搅得我几欲作呕。沈素觉出我的异样，阔步边走边道：“我记得那面有一方池水尚且清澈，你先饮几口缓一缓。”


    而沈素说的那一方池水，原来是碧玉池。


    当我看到池中的睡莲妹妹和池边的小凤凰木的时候，只觉得心刹那间被剜去了一般，血淋淋的疼蔓延全身，我一个抽搐便从沈素怀里掉下来。


    碧玉池里的池水如今也已经干涸大半。再不是往日丰盈充沛的样子。池中的睡莲也不若平常那般生气勃勃、见到陌生人打趣她会活泼地掀起池水泼在那人脸上，如今她像是被抽取半数灵气，只在夜色中倦倦开着花朵，可是那花瓣边缘却枯萎褶皱了一圈。她身旁田田荷叶亦是如此，边缘枯萎卷曲。


    而我的小凤凰木，它因为自幼不是在三十五天生长、是以看不出枯萎，但是——他原来碧绿颖嫩的叶子，如今全数沾上泥土灰尘，树枝怯生生地垂着，望着碧玉池中的睡莲妹妹，整个小树身、所有枝条、所有叶子都写满了难过。


    我呜咽一声，它便愣愣转头看我。如今我是凤凰元身，它果然认不出我。


    我躲开沈素欲抱起我来的手，扇着起翅膀跑过去，本想去抚一抚它的树叶，给他安慰。可是它见我奔过去时候，确实枝条尽数炸开、害怕得轰然倒退的模样。小凤凰木身后枯木横亘，将它绊倒，它便滚着往远处、许多树枝随着它滚的动作而折断，可就算这样，它依然奋力呼呼啦啦滚向远处，来不及估计自己的树枝折断，只为了躲开我。


    我呆在原地。


    睡莲妹妹想替小凤凰木“报仇”，可她使出浑身力气却只是朝我身上扬了几个水滴。


    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亲我粘我、爱吃我做的荷包蛋的小凤凰木为何会怕我怕成这样？纵然我现在是凤凰元身，可是它也不该害怕一只动物到如此地步啊。


    沈素一把将我抱起来，沉声道：“其实我前几日来的时候，这里还不是如此凄凉的场景。不晓得为何短短几天会变成这样。那一株小凤凰木好像害怕你，你以前也认识它么？”


    小凤凰木看到我被沈素拉进怀里不再追它，才撑着身子站起来，整个小树身都怕得发抖，可是它却依然颤巍巍挪过来——不为别的，因为睡莲妹妹还在我身旁的碧玉池里，它害怕我伤害睡莲，所以纵然它怕我怕成这样，依然颤巍巍挪过来，微微张开树枝，拦在睡莲妹妹身旁想保护她。


    小凤凰木……


    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为什么害怕凤凰？你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我望着它，想问太多太多，我难过太多太多。可是我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沈素怀里，伸着翅膀想搂它入怀，想问他许多话，可现在——夜色肃穆，我说不出来一句话，只能身子抽搐之余发出一声一声悲哀的呜咽，可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沈素抚了抚我的背，话音也染了哀意：“小凤凰，你怎么难过成这样……”


    我怎么难过成这样。


    因为原本花木葳蕤繁盛的三十五天，现在颓败凄凉。


    因为原本脾气暴躁却生气勃勃的睡莲妹妹，现在花瓣染恙。


    因为原本单纯可爱性子活泼而又温顺的小凤凰木，现在恐惧惊慌。


    沈素的身子蓦然一僵，指着小凤凰木同我道：“你看它的树皮上翻开的小口子，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啄的？”


    我震惊抬头，月光映衬之中，果然看到小凤凰木树干下方树皮翻开的许许多多小口子，露出的树芯原本是嫩白色，却被泥土染脏成了褐色，是以若不仔细看瞧不大出来……


    若我没有认错，那翻开的口子的形状，圆边且中央锐利深陷——是凤凰口喙没有错。


    我啄住沈素的衣襟，给他看我的喙，悲愤嘶鸣：是凤凰啄伤了它，是凤凰的口喙啄伤了小凤！


    沈素瞪大了眼睛，眉头紧皱肃穆问道：“你是说……那树干上的伤口，是凤凰啄的对不对？”


    我猛然点头，泪水汹涌：是，是！


    “所以它见到凤凰才会这样害怕……”沈素望着我喃喃道。


    是，是啊……所以小凤凰木才会这样怕我。它不过两百余岁的年纪，它被凤凰伤成这样，它怕啊……可它也是一只不会说话的树木，它痛得时候它也不能言语、不能喊痛，它再次见到，只能连滚带爬地躲远。所以，它身上现在……才会被泥土灰尘弄得这般脏乱狼狈罢……


    思及此处，再也忍不住，望着小凤凰木，泪水汹涌之中发出的一声一声低低哀鸣，于三十五天回响。


    小凤，不要怕我，我是良玉啊，我不会啄你……若让我晓得是哪一只凤凰将你伤成这样，就算我拼了性命，也要扑上去狠狠啄它，为你报仇雪恨。


    “小凤凰，若是你真的疼爱这株凤凰木，那我们还是先走罢……它还是怕你，我们离它远一些，他或许就不会害怕成这样了。”沈素低声同我讲。


    我望着枝条都在怯怯发抖的小凤，点点头：嗯，好，我们先离它远一点。可我还是忍不住趴在他的肩头，我想多看小凤一眼。


    沈素没有再停留，抱着我离开的时候，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凤凰，你现在这个样子，总让我不自意想到夫人。那时候我带她出来，她也是将脸颊贴在我的肩头，只剩一双眼珠还有些神彩不住往外看，”他停顿了会儿，再次开口时候，声音竟然无比苍凉，“……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我用神色大氅将她裹在身旁，出门的时候，若不是她一双眼睛还在动，旁人或许连我身上带着一个人都看不出来。出门时候，夜风吹过，她的头发便大把大把地掉落，其实不过才三天而已……最后那一次，我终究是去晚了，那时候她已经连我也记不得了。其实若我再早一日，兴许就能带她回到那个地方了。那一世，我只经历过两次后悔，且悔得痛不欲生。第一次是我赶到皇宫，看到万箭穿身而死的琉璃，被夫人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再一次便是去接夫人去她挂念的地方，可她临死也没能回去。这两次，都是我迟了。”他说到最后，嗓音已哽咽得深重了。


    沈素和琉璃的夫人，也曾这样悲苦。


    这世上，总有脚步赶不上生命流逝的速度的时候，我风尘仆仆为你赶来，却无缘见上你最后一面，徒留生死两隔，说不出话。令人悲痛万分、此生怆然的是：我还在，你湮灭。


    沈素抱着我渐渐走远，夜色浮沉之中，已然看不到小凤的身影了。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怀念每一次跟小凤分开再见面的时候，它张开枝条自很远处便吭哧吭哧蹦过来，不管不顾得伸出几根枝条环住我的脖颈，整个树身亲昵地挂在我身上，天尊大人拉它下来它也不松手。


    可如今，它受尽欺负，恐惧万分，见到我避犹不及。


    我生平第一次厌恶自己元身是一只凤凰。若我生来便是人形，小凤凰木便不会见到我害怕成这幅样子。若我生来便是人形，修为散尽时候，强撑着一口气总也能说我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