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痛不能言，苦不能言

    三十五天，九上天尊。


    我寿限将至、此生看透，关乎生死的一言两语本不能再令本神君心痛如此。但若是关于他的生死安康，只消几个字，我便觉得心疼一瞬扩散至四肢百汇，呼吸钝痛。


    我没有手，只能张开翅膀抱住沈素的衣袍，我想问他：你方才说的那位——果真是长诀天尊么？


    可是我说不出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焦灼与悲苦涌上喉咙，发出来的不过是呜呜咽咽的嘶哑声音，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听不出。


    沈素怔怔望了望脚下的我，抬头问琉璃：“它怎么了？”


    我仍然以双翅抱着他的衣袍：天尊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可发出来的仍然是呜咽嘶哑的声音，他们听不清楚哪怕一个字。


    良玉，你有一天，终于听闻他的消息，但你却连确认一句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你连想进一步问他的情况的话都没有办法讲了。


    乐不能言，痛不能言。


    喜不能言，苦不能言。


    琉璃抱起我，手指触上我的眼角，惊讶道：“小凤凰，你怎么哭了？”


    我张开双翅环住她：琉璃，我担心他，我说不出话，可我想去见他。


    纵然我知道，这一句话于琉璃听来，仍然不过是一只说不出话的凤凰它发出的难听的低咽声。琉璃抚了抚我脊背上的毛羽，“小凤凰，你哪里难受？”


    她晓得我讲不出话，手指轻柔地从脑袋到翅膀、指着我身上的每个地方一一询问：“是这儿难受么？还是这儿？”


    我摇摇头，泪水汹涌：不是，都不是。是他有事，我想去看他。我挣脱她的怀抱跳下来，翅膀尖的毛羽从根部不慎折断，血水瞬间便渗出来，有几滴落在地上。琉璃大惊失色：“小凤凰，你没事罢？！”


    我呆了一呆，反应过来迅速就地折断翅膀根部另外几根毛羽，爪子扯过身旁的桌布，用翅膀尖部渗出来的血一笔一划写下——


    “带我去见天尊大人”。


    然后啄了啄琉璃，又啄了啄沈素，抬头时候眼泪簌簌而落：求你们了，带我去见他。


    琉璃蹲下，将我搂在怀里，从来见不得旁人受伤的她忍不住哽咽道：“小凤凰，你别哭了，我给你包好伤口，就让沈素大哥带你找那位天尊大人好不好？”


    好，好，快带我去看他就好。


    于是那日正午沈素便抱着我登上云头。再次乘着祥云于天上飞，竟不自意有些恐惧。这恐惧并非是我想起来当初自己从云头上跳下来的场景，而是又想到前几日梦中出现的天尊大人，他手指微凉，从我眉心往后一直滑到我的脊背，云淡风轻道——


    “小玉，若我也跳下去，会不会见到你？”


    这句话令我在云头之上灼日之下，脊背依然渗出一阵一阵寒凉。


    我轻轻啄了啄沈素的衣袖，眼泪还是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沈素你快让祥云快点……我怕天尊大人他真的会……


    沈素终于明白我的心意，抚了抚我额顶的毛羽安慰道：“莫要着急，小凤凰，不要哭了。”


    我趴在他肩头，日光炽烈，万千云朵急速倒退，祥云确实走得很快了。可我依然想要它走得更快一些。


    纵然是这样，我们走到晚上依然没有到。我终于知道，琉璃和沈素住的那个山沟沟是如何偏僻。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们行至银河旁、就要步入天界的时候，竟然在银河旁边，遇到了孟泽。


    他负手沿着银河缓缓踱步往前走，水色绸衫，玉树芝兰。我突然记起来那一回我同他在凡间画舫中饮完酒，回来的时候路过银河，他也如今日这般缓缓往前走。银河万丈横贯天际，繁星耀眼煜煜而生，千千万万的辉光落在他的发上，仿若三千青丝一瞬白头。


    历经万万载，银河依然在。沧海枯盈几度，山川颠覆几场，唯有银河从未消亡。亡星陨落，新星营生，辉芒从未暗淡。此时此刻，我随沈素路过，在他身后，看他踱步向前，那一刹那，恍然觉得我同他依然是从凡间喝酒归来，他走在我前面一样，银河未变，他也未变。可一切都又不同了，如今的我修为散尽，再变不成一个女神仙，再不能如他一般沿着银河缓缓踱步。


    沈素停了下来，抚了抚我的毛羽，轻声开口：“你认识他么？”


    我点点头，又窝到他怀里摇摇头，啄住他的衣襟往前带：沈素，我们快走。


    沈素懂了我的意思，抱着我乘云继续向前。可是路过孟泽的时候，我于沈素怀中，依然忍不住抬头看了孟泽一眼。彼时星河万点，悉数落在他俊美面庞之上。他似有所察觉，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我看到万丈霜辉之中，他的眼睛里依然有残余未消的堇色，于雪白皮肤映衬之下，那染了堇色的眸子，一半妖冶，一半英飒。


    我慌忙将脑袋埋在沈素怀里，不敢再看。


    沈素以衣袖紧紧护住我往前走，一步也未停留。可是早已经看到我的孟泽沿着银河，御风追上来，水色衣袖拦下沈素。沈素不得已停下来，却仍然用宽大的衣袖遮住我的脑袋，同孟泽肃然道：“这位仙聊为何拦住在下去路？”


    孟泽茫然收了衣袖，开口时候语气微醉，吐出的气息也染了酒味，却客气尊礼朝沈素端袖一拜道：“呃……抱歉……”


    抱歉。


    我闻声竟一阵酸涩——那个曾经纨绔不羁、令许多仙人闻风丧胆、做事从不思虑后果、只晓得以拳头解决问题的孟泽玄君，如今终于学会了客客气气同一个陌生人说“抱歉”。这明明是一件好事，可我偏偏觉得那个明媚却又洒脱的少年，以他的性格，拦住沈素的时候应该说一句：“本君拦得就是你，你若不服，来同本君单挑啊！”


    可不是，他如今说的是：“呃……抱歉……”


    “无妨。”沈素抱着我打算绕开他继续走。


    微微踉跄了一步的孟泽又追上来，依然友好问道：“你怀里的……可是一只凤凰？”


    沈素一瞬戒备起来，疏远回道：“你想干什么？”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让我看它一眼？”孟泽的语气，在醉酒之中，竟显得格外孤独、甚至带了些许放下身段的乞求。


    他也曾细心温柔照顾还是小凤凰的我许多个日夜，如今相隔十二万年，他重新遇到了我凤凰元身，纵然他还不晓得是我，可他依然乞求着想看一眼。


    不及沈素反应，我便主动探出身来望着他。孟泽脸上刹那惊讶，银辉万丈自他背后映过来，他眸中堇色于星光中颤颤而动，泪水陡然盈眶。隔了良久，他才缓缓抬手想抚摸一下我的毛羽，手抬到半空中却又局促放下，赫然转身背对着沈素苍凉道：“这位仙聊，你赶紧带它走罢……我怕过会儿自己会控制不住把它抢过来占为己有。”


    沈素再不停留。乘云抱着我迅速离开。


    我的脑袋抵在沈素肩上，望着银河旁边的孟泽，停顿许久之后才背对着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踽踽而行——那时候，我想，这怕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他了。只是，他其实没有认出我来罢……


    最后一面，他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那只凤凰是我。


    这样也好。


    认不出来也好。


    这样于最后一面，他便不会因为那只凤凰是我，而恋恋不舍无法别离。


    纵然那时候，脑海里关于他的一字一句又浮现出来——


    是他语音含笑，声音明亮：“谁告诉你现在要吃它了。”


    是他捏着翅膀，略略思量：“现在吃实在是太小了，实在不够塞牙缝。等我养一养它，等长胖了，就劈成两半，一半清蒸，一半红烧。”


    是他威逼利引，故意恐吓：“你若是不吃饭，我今晚便吃了你，打牙祭嘛，肉越少吃着越香。”


    是他眉梢飞扬，戏谑纷扰：“你瞧！不止我自己觉得你能吃，他们都觉得你能吃呢！”


    是他心头惆怅，手掌温良：“你再吃我的手就捧不动你了。”


    也是他容颜俊秀，风姿英朗：“你看见没？方才我那拳头是不是潇洒极了！”


    画舫之中，我不动声色灌下一杯酒，笑得时候装作这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想到玄君少时候养过凤凰，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只是良玉我从身上还没有长全毛羽的时候，便一直在大梵音殿呆着，在师父和师兄身边长大，从来没有走失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捡到的是哪一只凤凰。”


    那时候，他手中的酒杯不稳，从掌心滚落到衣衫上，酒水悉数洒了出来。他侧脸望着我的时候，眼睛依然含了星辉一般晶晶亮亮带着笑意：“你不知道就算了，阿玉……可能，不过是我做了几万年的一个梦罢。”


    你也知道不是梦罢，你也知道那时的我在撒谎罢。


    你只是没有拆穿我罢。


    此生，于“情意”二字上，多少是我负你多一些，只希望你的眼睛里堇色赶紧消散、眼力赶紧恢复。


    我还有几个月就要死了，我没法再见你了。


    因为我，真的爱天尊大人，我要去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