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名单与网络原住民

3个月前 作者: 黄灯
    在我心中,1516045班有两份名单。一份是学校教务处提供的,为了便于管理,有一个顺序,学号从151604102李萌开始,经过李金蔓、叶嘉怡、秦思思、唐睿、严闽轩、雷红霞等三十多人,到151604647刘早亮结束,跨越从山东菏泽到广东江门的距离。


    他们的名字,闪烁着碎片化时代的特色,看不到任何宏大叙事的踪迹,也和国家、民族、建功立业等印象,扯不上关系,显示了父辈在个性化时代,对孩子命名的平实,但因为大都来自广东地区,明显的地方趣味——温婉、甜腻、港台腔的字眼,成为家长取名的首选。这种审美趣味,也许来自粤语的音调直觉,至少当我用普通话发声时,总是难以从声调上轻易辨识其差异。自然,每次拿到名单,从字眼入手,也总是难以从意义层面做更多联想,这些汉字——“嘉”“睿”“怡”“珊”“轩”“娜”“琪”“惠”“璐”“培”“妍”“倩”“瑜”“炯”,像一盘散乱的花瓣,单独看,都有颜色和味道,但混在一起,真的很难将它们之间的生发、组合,与一茬茬鲜活的年轻人,对应起来。


    但我知道,1516045班,还有另一份名单,一份来自他们自我命名的昵称,和家长无关,也和教务处无关。在班群里,这些昵称,组成了一个魔幻的世界。我偷偷分析过他们的命名方式:


    第一种:全英文。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ine、Ste-Max、Cristalli、carrie、Rara、il0v1Xwt分别对应的是何海珊、叶紫晴、苟亚东、钟培栋、陈少彬、罗益鹏、崔奕岚、华柳诗、李金蔓、叶嘉怡、陈阁妹、严闽轩。严闽轩的名字尤其特别,他的昵称是il0v1Xwt,很难说是英文,感觉就像一排没有任何关联的数字、字母组成的密码,我仔细寻找其中的组合规律,以及和“严闽轩”三个字的关联,但怎么样也无法发现其中的秘密。闽轩来自福建中山,他在第一次交给我的作文中,自我介绍略显戏谑,但还是难掩中规中矩的本色,“本人严闽轩,姓严,字闽轩,纯爷们,来自福建中山,很多人一看到我的名字就会问我为什么中间取一个闽字,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想让我记住老家在福建吧,至于那个轩字,我猜是为了好听,够酷够炫的吧。目前十九岁,过多一个月就步入二十岁的门槛了,家庭非常普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一周一顿麦当劳还是负担得起的,离小康也就还差几十公里而已,母亲大人是当幼儿园老师的,父亲大人是开船的,而我是个搬砖的(开玩笑开玩笑)”。在连续一年给他们上课的过程中,我对闽轩的印象并不深刻,有一次讨论课,原本排好是他当组长,但因为迟到,他并没有安排好组员的出场顺序,上课铃响了半天,他匆匆赶进教室,没有说任何话,同学们则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声。对他的认知,我感觉il0v1Xwt这个昵称,更能描述他的真实状态,在“严闽轩”以外,他有另一个世界,而我作为班主任,并未能走进来。


    第二种:全中文。字数不限,有词语,也有句子。果仁、慕橙、奈奈、水墨丹青、毒番茄、豆子、不拿拿,分别对应的是许玉晓、张彩莹、陆锐娜、胡小芬、何锦鸿、谢慧霞、邹燕玲。让我惊奇的是张亚康对自己的命名,“一个在当地较为英俊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长相,还是另有所指。在广东学生中,亚康确实算得上一个较为英俊的人。程雪芳的昵称是“许过的愿不能忘!”,更像是对自己坚定的承诺。雪芳来自湛江,我知道她背后更多的故事,知道她较为复杂的家庭关系,她需要一种精神力量,支撑自己度过大学时光。谢晓珊的昵称是“现在是十二月”,我不知道背后的确切所指。


    第三种:中英文混合。雷红霞的昵称是“XGS雨共葭”,我知道她独特的个性,但我不能确认,这种混合型的昵称,是否能映衬我的猜测。秦思思老家是湖南祁阳,她幼年随父母南迁,在广东定居多年,她的昵称叫“悠yo”。


    第四种:纯图案。还有一些学生的昵称,干脆就是一个图案,诸如李萌的昵称,是一个柠檬;黄楚晴的昵称,是一朵云;陈倩儿的昵称,是一个微笑的卡通;黄璐的昵称,则是五个蛋挞组成的一排图案,看起来就像一家香喷喷的蛋糕店。


    第五种:文字与图案组合。诸如李晴,昵称是“肥晴”两个字,加一个太阳的形状;唐睿的昵称,则是一个气球加条幅的图案与“RiRi”的组合;范敏琪的昵称,是一个金色皇冠加“范”这个汉字;梁映彤的昵称,是“Cu”加太阳的图案。


    整体而言,以上五种命名方法,都和他们真实的中文名字没有太大关系,但我相信每一种命名的背后,都有他们的认真和谨慎。我不能完全理解他们名字的含义,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含义和意义,他们只不过想用符号建构一个隐蔽的世界,一个属于自己、阻挡他人进入的世界。我还知道,他们建了两个班群,一个加了我的班群,专门用来发布各类公开的信息;一个拒绝我的班群,我永远无法知道其中的秘密。


    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和真名有关的昵称,杨慧蓉叫“Yang-hr”,刘早亮叫“Liang”,罗玲玲的昵称,没有舍弃她的本名,叫“TL罗玲玲”。班上唯一没有昵称的学生,是沈敏就,她来自深圳,在第一次班会发言中,就坦言自己不是一个聪慧的人,但从来没有放弃成为优秀者的梦想,她是一个有主意的姑娘,带着特区的果敢和活力。


    在所有的同学都进了班群以后,群主程雪芳强烈要求入群的人用真名,但还是有一个学生没有理会,他(她)一直保留在班群用“Zbbaoyyn”的权利,我没有用排除法,去弄清楚TA是谁,我感觉群里有一个隐形人,目睹一切,从不显身。


    昵称是这一代孩子在网络时代互相确认的眼神,我不懂其中的含义,但不妨碍他们彼此心领神会,但课堂的交织,终究会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他们的秘密和世界。我得承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II的课程中,我所采用的教材,就像打了封闭,为了构建所谓的知识体系,强行以某一时段为边界,生硬地清理掉文学史毛茸茸的肌理。教材的内容,涉及“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新时期文学”,唯独没有与他们生存和经验息息相关的网络文学;教材的内容,无法和他们的生命经验产生任何勾连,从学科的角度,这无可厚非,但课堂的实际,无法掩饰两者的错位,无法阻碍课堂产生假面舞会的幻觉。教材与学生的相遇,就像两个历史时空的暗中较量,“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甚至“新时期文学”,对他们而言,早已弥漫着历史的烟尘;而他们阅读的《诛仙》《龙族》《天堂的路》《斗破苍穹》,哪怕冒着腾腾的热气,也像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星,哪怕处在同一时空,因为盲见,同样有人视而不见。对他们而言,一种与网络碰撞的阅读经验,就如空气一样常见,对我而言,却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横亘眼前。


    从2016年9月起,根据教学计划,我要承担2015级中文班的两门课程,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II,时间跨度一年。2016年11月3日的课堂上,我和两个班的学生,特意讨论了我经常和学生聊起的两个问题:(1)课外阅读情况如何?(2)为什么读书?来自贵州遵义的苟亚东,讲到他受爷爷的影响,喜欢读史书、人物传记和天文地理,但到大学后,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读书,他期待阅读能够提升自己的思维能力,但他感觉文学像一门艺术,遥不可及,难以入门。他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强调自己喜欢文学名著,而是坦然宣称,“我喜欢读恐怖小说,《鬼吹灯》《盗墓笔记》,还有仙侠类的《诛仙》”。


    亚东的话,像接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教室里立即活跃起来,孩子们的脸上,绽放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讨论了十年“为什么读书”后,苟亚东第一次在课堂提出,他热爱网络小说。我突然想到,同样在大学的佳佳,应该拥有这样的课堂,自由地交流他的阅读经验,并在多年被深深地误解中,袒露被遮蔽的青春困惑和心灵伤痕。


    罗益鹏立即接上了话题,仿佛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他来自广东梅州,父母都是农民,关于读书,他从小听到的告诫,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声音,“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能离开农村,走向城市,才能摆脱贫穷的命运”。他坦陈并不真心喜欢读书,但从小承载了家族的希望,他没有其他选择。紧张的学习中,他排解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读网络小说,从初一开始,已经持续了七八年。“我内心很压抑,不得不去寻找一些东西麻痹自己,网络小说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它是架空文,热血文,会让人的精神得到很好的寄托和麻痹!”他毫不否认,哪怕在高考前,面对巨大的复习压力,依然会去看网络小说,“读小说的一刹那,烦恼被抛在了一边,觉得什么都不用想,人好像被彻底放空!”但他也承认,网络小说只是一种快餐文学,并不能让自己获得精神升华,沉溺其中时,会有一种矛盾心理,“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罪恶感很重,但又欲罢不能,管不住自己”。


    面对被益鹏点燃的课堂,早亮跃跃欲试,但显然没有抢到表达的机会。他出生广东台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高中阶段,听到最多的言论,和益鹏一样,来自父母、老师反反复复的唠叨,“要好好学习,要为考大学奋斗”,至于考上大学以后的出路,村庄的父母,依然停留在八十年代的记忆和想象中。他事后告诉我,到高中后还是看网络小说,这是从初中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我瞒着我妈把钱存起来,买了一个阅读器,骗她说用来学习英语,然后偷偷摸摸拿来看小说。”早亮的电子阅览器,在谎言中寄托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学英语的期待,但最后被班主任发现,上缴放进了上锁的抽屉。他沉迷过的网络小说,有萧鼎的《诛仙》、江南的《龙族》、唐家三少的《天堂的路》、天蚕土豆《斗破苍穹》等。


    作为一个以文学批评为专业依托的教师,我对早亮提到的网络作品一片陌生,它们搅起网络江湖的万丈狂澜,却在大学的课堂上,悄无声息。它们让年轻的生命沉醉其中,我却对此视而不见、找不到话语进入,它们构建了一个个玄幻、穿越的世界,却能用最短的距离,唤起年轻人的共鸣,并将是否阅读,作为衡量自己阵营的暗号、密语。这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和景观,以网络的名义接纳了年轻人的情绪,而我作为现实中的班主任,却惨遭他们的隔离?早亮提起了网络作品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想想啊,一个个矮矬穷,相当于废柴,家族被杀光,只剩下一个,突然得到偶遇,然后就走向修仙之路,然后就杀掉仇人,抱得美人,从此改变命运,一读网络小说,我就满身热血,一回到现实,我就提不起斗志来,也有可能,我是幻想自己也能成功吧”!


    我在课堂现场统计才知道,对男孩子而言,中学阶段除了看网络小说,打游戏同样是他们重要的生存方式。父母担心他们沉迷于虚拟的世界,害怕他们用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指导、影响自己的现实人生,而事实上,对他们而言,打游戏,不过他们进入虚拟世界放松现实压力的方式。以早亮为例,在封闭式的高中,他们一周会放半天假,特别的节日,才放一天,常年处于高压之下,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排解方式。早亮喜欢踢足球,但高中校园,没有场地,也没有时间和同伴,唯有网络,才能让他在碎片化的时间中,最大限度的实现自我放松。他从高中开始接触电脑,每周日十一点下课后,和朋友吃个饭,就进入网吧玩游戏。家里每周给的零花钱是二十元,他每周回去一次,除去路费十元,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只剩十元,够他在网吧玩三个小时。他初中玩的游戏是《地下城与勇士》《穿越火线》(又称《CF》),高中阶段玩的游戏则是《英雄联盟》《LOL》,这是属于他们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事实上,对青春期的男孩而言,共同出入网吧,已成为彼此建立联系和友谊的方式。早亮坦言,将身上的零花钱用光后,宿舍的一群少年,会去城里随便逛逛。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自由,一周的高压,也只能通过半天高强度的游戏得以缓解,“回去学校就被考试包围”,他并不认为,游戏对自己的人格,产生了多坏的影响。


    我依旧不懂网络小说,更不懂电子游戏,但遇上1516045班,终于明白了他们青春方式里的现实底色。从应试教育的通道穿越,他们来到大学课堂,在高中老师对大学想象的善意谎言崩塌、卸除了高考的集中目标后,他们如一卷失去弹性的弹簧,松弛的状态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他们成就感、满足感、目标感和生命能量的释放,依旧无法在现实功利目标之外,找到更多的通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些,但始终找不到一个理解的切口,直到苟亚东第一次在课堂宣称他喜欢网络小说,才开启了我洞察另一个群体的契机,才真正理解,他们的化名,不过网络时代一次次隐秘的自我命名。课堂上,益鹏、早亮向我描述了《斗破苍穹》的中心思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部“废柴逆袭”的网络小说,不过向我揭示了农村孩子在现实中,通过网络寻求慰藉的真实逻辑。他们将网络文学视为“热血文”,就如另一个时代的读者,阅读《青春之歌》的时候,曾经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我,面对自己不懂的网络世界,曾经作为二姐的同谋,将去网吧捉拿两个九零后的外甥,当作家长理所当然的责任。


    我忽然意识到,当无法回避的信息时代降临,我们这一代凭借时间的错位,早已在现实中筑稳了各种堤坝,而这些孩子,却只能任由信息时代的冲刷,在不被理解的委屈中,承受各种未知的风险。智能时代貌似给他们带来了诸多便捷,但他们却居于这一庞大、无形的网络中,最为被动的一个环节。他们貌似获得了更多自由,但个人生活,却借助网络的方便,被制作成一罐密不透风的沙丁鱼。无处不在的微信、数不清的群、早自习点名、课堂刷脸、网络霸权,不过以科技、消费的名义,将他们的生命切割成更多的碎片。而我所看到的重点大学的孩子,却仍旧以最古老的方式,端坐在图书馆阅读泛黄的纸质书籍。


    青春的本质从未改变,当“丧”“无感”“低欲望”成为亮眼的标签,贴在这面目模糊的一代人身上,我在课堂听到的偶然表达,正徐徐向我开启另一扇门,但更多的未知,我依然无法抵达,作为班主任,我一次次在课堂上面对深深的茫然。


    我想起陈雪在2017年毕业之前,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这样的,真实面目不会从外表看出来,我们都有自己的保护壳,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自己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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