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然和芳坤
3个月前 作者: 黄灯
杜子然和颜芳坤同龄,一个2017年毕业,一个2018年毕业,是我最近几年,“导师制”名下的学生,两个孩子的家庭、性格、成长经历不同,我总是忍不住将她俩放在一起。
杜子然
在我“导师制”名下所带的几十名学生中,杜子然显得特别另类。家境的优渥、父母良好的文化素养、从小熏染的艺术氛围,和一般孩子不同的见识,加上她个人的敏感和聪颖,使得她对人生的理解、对生命的认识,和周围的很多人都不同。在我所教的学生中,和我交往较深的孩子,以农村出生的学生居多,城里的孩子,就如沐光所说,尽管文质彬彬,颇有教养,但他们与生俱来的距离感,同样也体现在和老师的交往上。
但子然不是这样,她喜欢给我写邮件,喜欢和我发短信、微信。她在被各种情绪困扰,感觉需要一个人说话时,我会成为她倾诉的对象。她显然是一个有思考能力,特立独行的姑娘,并且不可避免地带着这个年龄的“青春式自恋”。经过漫长的应试教育,还能有如此独特的学生,来到我的身边,这让我有心怀捡漏的窃喜。我们之间不需要开导、灌输、解释和廉价的理解,她非凡的洞察力,在表达的瞬间,就能让师生之间彼此打开和接纳。我有幸见证一个生命、见证一颗心灵,曾经沉默而又毫无保留地在我眼前呈现,这是属于一个老师的踏实和幸运。
杜子然1995年出生于广东省汕头市,独生女。妈妈1962年出生,从事会计工作,为了兼顾家庭,一直在亲戚的公司工作,三十三岁那年才生下唯一的孩子。爸爸是设计师,毕业汕头大学艺术系。子然对于妈妈的能力,非常自信,“我相信,如果妈妈想要出人头地,她绝对是一个人才,一定是一个大才,但是她因为照顾家庭,耽误了自己更大的追求,也没有什么抱怨。她工作的时间自由、稳定,可以将更多精力倾注家庭,这种平衡,让我看到妈妈的担当和智慧”。
在子然很小的时候,爸爸喜欢带她外出看鱼、看花、看鸟,还带她收藏邮票。“他年轻时挺文艺气质,但比我务实一些。”子然从小在感伤的歌声中长大,家里到处都是港台和欧美的碟。“爸爸喜欢收集打口碟,家里成堆成堆地放,我几乎在张学友的歌声里长大。”
子然自认为童年的记忆很贫瘠,“我不爱看动画片,也不是一个过早沉迷书籍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童年在干吗。因为独生,我有从小到大的那种发小,我二十二岁,有些朋友已经有二十年的交情了,所以要说童年的记忆,也只有和她们在一块的印象”。子然对童年的叙述,和当下城里独生子女的状况并无两样,他们不像农村长大的孩子,有广袤的田野和众多的玩伴,但他们也没有经受农村孩子,因为物质贫瘠所带来的匮乏。子然对自己的成长,有清醒的认知,父母给她带来的艺术和知识化的生活,在滋养她的同时,也让她承受了一些代价。“长大后,在现实中与人相处,我会更飘一点,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情义会更珍重一些。”
念到初中,妈妈认为环境很重要,将她送去了当地一所贵族中学。“同学家境都很好,教养也不错,各方面的素质还是蛮高的,我喜欢跟他们相处。”初二时,一次同学请吃饭,结账时,她目睹小小年龄的同窗,“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出去,说,买单。这样子,我就从内心认定,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很清楚,我不太能顺受这种方式,后面的交往就慢慢趋向淡漠”。
子然坦言,尽管自己来自典型的中产家庭,从小衣食无忧,和同学相处也毫无障碍,但无形中,还是会有一种来自家境方面的自卑。读贵族学校,对子然而言,最大的作用,是让她很小的时候,有机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和有钱人真实相处过以后,她反而获得了物质和金钱的免疫力。“我对物质的东西,没有太大的憧憬,没有一定要达到某个阶层的愿望。”
子然和妈妈的关系极为融洽,妈妈尽管聪明、果敢,但在养育孩子上,并无半点控制欲望。“我家其实挺民主的,我要什么东西,会表达得很完备,有什么诉求,也一定会不断地和家人讲,会尽量把自己的要求讲明白,就算妈妈反对,也会一层一层地给她讲,会反复地推磨。”妈妈对子然没有太具体的要求,持有的价值观,是中国传统、正直的知识女性最单纯的念头,只希望孩子“忠厚,诚实,善良,持着向上的心,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你,都要看着别人对你的好”。大一时,子然进入一个团队,作为负责人,遇到了很多麻烦事,忍不住向妈妈诉苦,妈妈明确告诉她,“你身在其位,要谋其职,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一旦果决地做了决定,就去执行”。
爸爸沉浸于艺术中的审美教育,妈妈纯正的价值观,让子然的内心,充斥着更多单纯的向往。像任何衣食无忧的中产知识分子家庭一样,子然对生活的苦难,并没有直接的感知,她的优势,来自从未受到伤害的心灵,她的局限,也来自过于纯洁的成长环境,这两者,让她对生活的复杂和多重向度,缺乏直接的认识和感知。子然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大学开始,她就和别的同学,积极参加学校社团,尤其热衷一些公益组织。
2015年12月,因为参加WABC一个分享会,她第一次见识了“特殊人群”的画,并受到很大震动。“我就想,天啊,她们画得真是太好了!”分享会的主持人问了一句:“这个社会,究竟谁正常,谁不正常?为什么别人不理解这个人群,却要一直去指责他们,中伤他们?”子然被这句话打动,当晚就发微信,和主持人讨论这个问题,主持人也被子然的单纯所感染,邀请她加入团队。因为这个机缘,她以在校生的身份,兼职加入了这个关注自闭症孩子的公益组织,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第一次,她感到除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他人的空间。“我以前不知道中国自闭症孩子的状况,现在才知道,一百个孩子里头就有一个,很多人觉得自闭症的孩子没有情感,其实不是,每个人都有情感,只不过他们需要自己的表达方式。”
子然的具体工作,是帮助一些自闭症孩子,通过绘画的方式,实现自我的表达,提升生活质量。“自闭症的孩子,他们想说,但没法说,我经常看到那些孩子自残,拼命地打自己,敲头啊、敲桌子啊,他们没法说,没法说清要什么、哪里不舒服。家长在一旁,也只能干着急。对他们而言,排解很重要,我会给他们画纸,给他们笔,孩子们很快就会进入绘画状态,画完后,我们机构会从专业的角度,从用色、构图、题材,联系他们的日常行为,综合判断他们的情绪,艺术就是他们的表达通道。”
子然不止一次地提到,一个妈妈对自己的触动,“十年前,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自闭症,跟我说,当时想抱着孩子往楼下跳。十年后,她的孩子情况好转,她也变得更有耐心。孩子去打球,看到别人抢她孩子的球,她不干预,我问她不着急吗?她说着急,但是你不可能事事都去干预,你一定要让他自己成长。每次出门,她都让孩子查找公交路线,她跟儿子说,你让妈妈上车,妈妈就上车,你让妈妈下车,妈妈就下车。走错了,就重来,没什么。她不将自闭症的事实告诉孩子,认为儿子不能以此为借口,去逃避自己的成长。这个故事对我触动特别大,我问她,如果让你对儿子说句话,会说什么?她说,我一定会说谢谢他,十年后,我希望他成为一个能够帮助别人的人”。这个妈妈的经历,让子然意识到公益组织的意义,意识到关注特殊人群,就是关注背后的整个家庭,“一个孩子身上的东西,不管他特不特殊,正不正常,他投射出来的,肯定是背后的家庭”。
当然,在公益机构的工作,也意味着风险。“有一次,我目睹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很强壮、高大,也很有才华,画着画,突然,整个人就冲了出去。我试图抓住他,但没有成功,抓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跟着倒了,我感觉自己没有干预的力量,第一次,我承认内心有深深的恐惧。”尽管如此,子然在公益机构的工作,还是一直持续到了大学毕业,这段经历,显然帮助她实现了更快速的成长。“通过这个机会,我迅速地逼近生活真相,对人性的丰富有了更多的体察,懂得了理解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方式。”
更难得的是,通过公益组织的兼职,在直面人生残酷的一面,见识到生活中更多的无奈后,子然内心反而获得了一份持久的平和。“通过不断地接触那些特殊孩子,我破除了很多二元对立的成见,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我会站在他人的角度,去设想一些东西。由这个群体,我突然对过去的很多事情释怀,包括那些中伤我的人,我突然明白,那些伤害我的人,肯定是经历过一些伤害他的事,才会用这样子的方式,投射到我的身上,理解到这个层面,我就能过很多关。”她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叛逆、极端。语文老师问她:“为何在高三成绩连续滑坡?”她直接甩过去一句:“因为是你教的。”老师傻了,“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为什么?”子然直接回答:“你一直在教我标准答案,我如果照那个套路,我没法写,我写不了东西。”子然觉得高三时,自己给了语文老师不小的伤害,她突然想和老师见个面。
尽管妈妈对女儿并没有过多世俗层面的期待,但她还是希望女儿结束漂泊的状态,能找一份靠谱的工作,过一种稳定的生活。子然对生活的物质层面,依然没有清晰的规划,但她对独立的空间,对精神的需求,始终清醒而强烈。她害怕自己从事具体工作后,日渐被世俗事务折腾到麻木,也担心自己被细碎的工作缠住后,丧失对精神的追求,像海绵一样被生活吸干。她心里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子然没有婉丽、则良、沐光所承担的压力,他们一毕业就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面临生存的问题,背后的家庭,容不得他们有半点闪失,在被子女的教育吸干一个家庭的水分后,干瘪的父母,正等待孩子大学毕业以后的回馈。
子然没有这些生存烦恼,她所拥有的自由、从容,来自背后家庭的有效支撑。骨子里,她甚至不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我很清楚,长大只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保持足够的开放,去顺受生活的历练,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成长。”更多时候,她像一个旁观者,对生活的认识和判断,除了来自知识,也来自她有意去看到的东西。她关注底层、关注弱势群体,不抗拒去深入底层,愿意以浸入的方式,去承担一些共同的遭遇。在宿舍,尽管她感觉和那些姑娘不在一个世界,但完全不妨碍她对同伴的观察、理解和接纳,她早已习惯女孩之间甜蜜的相处方式。我多次建议她去做一份具体的工作,鼓励她以更大的耐心去承受一份琐碎、卑微的工作,多坚持几年,漂浮的状态就可以落地,个体的进步也会快很多。
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子然有着清晰的认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但也不是一个很坏的时代。我无法说服自己被物质、金钱的东西麻醉,但对集体意识,我又不是特别信任,我不想沉沦在集体声音的里头,不想跟大家一起去怒吼、呐喊,我一直在规避一些东西。当别人都往前冲时,我反而是一个倒退的人,我愿意倒退一下,我觉得没有关系。我属于九零后,又不太九零后,我并不敢妄言,自己真正了解九零后,因为我是一个不太相信物理年龄的人,觉得很多东西可以跨越年龄。”
子然对于自己未来的生活状态,也有清晰的期待,“希望自己更加单纯,保持对美的一种关照”。妈妈衡量女儿生活状态的标准,是“体面、开心、干净、舒适,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到底,横亘在子然面前的现实,是在物质和精神的天平上,她并未完全平衡好,她能够意识到精神的那一段,对现实中的她,始终牵扯得太厉害。如果说,更多来自农村的孩子,大学毕业以后面临的现实,还停留在解决生存问题,那么,来自城市中产之家的子然,她的烦恼,显然更多涉及个体的发展。
颜芳坤
“你跟杨老师是初恋吗?”
芳坤在我办公室坐定,她是唯一问我感情状况的学生。
在“导师制”的学生中,芳坤的成长,可以用蜕变来形容,她外形的变化,让人完全明白“女大十八变”的神奇。我知道,在辅导员给我的贫困生名单中,芳坤一直是大家公认要给予资助的一个,名单上那个孤单的名字,和她始终灿烂的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反差,既让我迷惑,也让我好奇。
芳坤1995年出生于广西贵港的一个乡镇上。贵港离广东不算太远,云浮过去就是梧州,梧州过去是贵港,现在坐高铁,也只要三个小时。“贵港经济还行,我们那儿的人,都不算太穷。”
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别的男人走了,芳坤记不起与妈妈有关的任何细节,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妈妈是贵港周边的人,但从抛下芳坤后,明明知道孩子在贵港长大,却没有回来看过一次,这成为芳坤人生中,一块巨大的空白和阴影。姑姑在芳坤懂事后,会和她聊起妈妈的事情,但她对妈妈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她小时候曾经恨过妈妈,尤其看到别人母子亲近,这种憎恨的情绪,更加明显。在上高中以前,芳坤性子阴郁,时常一个人闷闷不乐。她记得自己大哭过两次:一次是小学三年级去寄宿学校,第一个晚上,她没有任何理由地哭了一整晚;第二次是初中军训时,有一个环节是老师安排学生写家书,她莫名地哭了一个下午,吓得老师、同学手足无措。这两次哭泣,像出完了一场疹子,她从此平静下来,“不再想与妈妈有关的任何事情,好像没这个人,以前恨也是恨一个莫名的形,现在感觉无所谓了”。她考上大学后,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她不应该去找妈妈,妈妈既然狠心丢下孩子,而且从不探望,就当这个人不存在;另一派则认为孩子一定要认娘,没有母亲愿意抛开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有言不由衷的苦衷。芳坤在两派意见中,不知所措,她对妈妈已完全释怀,没有半点恨意,但她对寻母的念头,从来没有强烈的心愿。“我不知道找她干吗?问之前的事吗?好像也没必要。”
爸爸倒是一直疼她。爸爸1971年出生,芳坤出生前,就一直在东莞打工。妻子离家出走后,他依旧在东莞打工,一直在各种厂子辗转,工作不定,经常变化,好像还做到过什么主管。现在开了一家小厂,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东莞。
芳坤的爷爷,死得很早,连爸爸都没见过他。奶奶在芳坤满月时,得乳腺癌去世。姑姑建议将芳坤送去外婆家,但爸爸坚决反对,坚持将她交给家族的堂爷爷、堂奶奶照顾。两位老人去哪,她就跟着去哪,有时候住大伯家,有时候住大叔家,有时候住小叔家,反正和两位老人在一起,“村里每一家的饭,我都吃过,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堂奶奶的儿子、女儿都在外面打工,老人带了一窝孩子,都是子女留下的幼崽,年龄和芳坤差不多。“小孩子特别闹腾,堂奶奶也烦,我从小就闹,堂奶奶不是很喜欢我。”
芳坤一年和爸爸见两次面,和家里那帮孩子一起长大。爸爸在东莞组建了新的家庭,芳坤的存在,爸爸一开始就对未婚妻进行了隐瞒,直到要举行婚礼,真相才不得不撕开。这导致芳坤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去父亲东莞的新家,“爸爸倒是想让我回去,但是阿姨带过来的儿子和妈妈也在东莞,一般情况下我就不过去。那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不好讲,不解释就不解释吧,反正很复杂”。每次逢年过节,芳坤卡在中间,在去爸爸家,还是回广西之间,都要犹豫很久,“你回这边,那边要顾,你回那边,心情又不好”。但多数时候,她会回广西,尽管亲戚家的房子比较小,但他们对芳坤都很亲,“回去时随便住,当自己家那样,但主要还是住大婶婶、小婶婶家”。
上小学一年级时,芳坤住在伯父家,但因为变故,她随后转了学,她都难以想起自己的二年级,到底在哪儿入读。从三年级开始,爸爸决定让她上寄宿学校,只有周末回姑姑或婶婶家。她更多时候,选择一个人度过,“很多事情也习惯一个人做”。父亲将生活费放在伯父家,每次要花钱,她就向伯父要钱,自己记账,“到现在还有记账的习惯,从小就知道钱花在哪里,这对培养我的金钱观,还挺重要”。芳坤自认很敏感,但又记不清以前的很多生活细节,“可能我有点选择性遗忘”。
爸爸尽管一开始隐瞒芳坤的存在,将事情带入被动的境地,但一旦事态明朗,他并没有在妻子的不满情绪中,减少对芳坤的关心。初中的时候,后妈不想让芳坤读书,想让她打工,“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知的,他们没有跟我讲,应该是我无意听到的。那段时间,我特别烦躁,不喜欢跟人讲话”,所幸爸爸没有妥协,坚持一定要送她读书。爸爸是高中生,以前曾是村里的语文教师,没有上大学是他的遗憾,他不想芳坤留下这样的遗憾。
芳坤和后妈接触较少,“在家里面,该问的就问咯,其实也没什么深入的交流”。她记得父亲结婚时,自己很开心,也很兴奋。“他们结婚时,我感觉好像可以叫阿姨妈妈了,但是结婚后,好像不是这样的结果,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婚礼一结束,父亲就回了东莞,并没有将芳坤带在身边。阿姨不太喜欢回广西老家,和爸爸结婚后,只回去过三次,芳坤失去了和他们相处的最佳契机,准备改口的心愿,自此便再没有机会实现,“那个时候没叫,以后就不会叫了”。因为这件事情,她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有了另一种理解。“其实以前,我还挺恨我妈的,现在没有一点恨的感觉,以前不喜欢母亲节什么的,谁要是提这个话题,就特别难受、特别不喜欢,现在不会了。”
芳坤一直对爸爸心怀感激之情,她理解爸爸的难处,也知道为了弥补对女儿的愧疚,在很多方面爸爸对她非常纵容,“怎么说呢,我爸一直都没有放弃我吧”。在和爸爸分开的日子,因为居无定所,她不习惯给爸爸打电话,习惯了写信的方式,爸爸也挺能接受写信的方式,一般都会给她回信,她感觉父女的关系更像朋友。
爸爸对妻子特别好,芳坤的亲生妈妈,尽管在她很小的时候,不辞而别,他还是帮助芳坤外婆家建了一栋房子。对现任妻子,爸爸也是尽力帮助她那边的亲人。“我爸人很好,很疼老婆,他现在给我阿姨那边,也出钱建了房子,阿姨哥哥在东莞买房子,我爸也出钱,他在这一块,用心用力还挺多。”
与子然通过公益组织,看见另一种生活不同,芳坤从很小开始,就利用假期打工,这成为她人生中很重要的历练。
小学六年级暑假,她去爸爸的新家。因为没有什么东西玩,爸爸又不让她整天看电视,于是就带她进了自己所在的工厂打工。六年级时,爸爸对她的产量没什么要求,主要是为了让她早日体验生活;不过从初二开始,每年暑假的两个月,她都在工厂打工度过。“初二、初三的时候,在东莞桥头,进了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作。”当时爸爸在工厂担任主管,流水线上的人,对她还挺关照,倒不显得太累。大一时,她进到爸爸的工厂,做日本车的车模,也是做流水线工作。中学期间她打工,只是做事而已,不会想很多,但进入大学后,来到工厂,她就会想起过去的事,会观察身边的人。她留意到工厂外包了不少事情,一个四川的带头人,将活揽下来,带领很多人在厂里干活,很多做事的,初中都没毕业,一看就是小孩,但整天待在流水线上,这让她想起自己曾进的工厂,其实里面一直也有很多童工,只不过此前,她没有留意。
大一打工的体验,让芳坤第一次感觉到做工的辛苦,“每天差不多要做十二个小时,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半到五点,晚上还有四个小时,正式工每小时八元,暑期工每小时七元五角,工资就那么一点点”。她注意到流水线的主管不好说话,特别严。“主管也是看人说话,见你不怎么好欺负,就不欺负你;好欺负的,就一直骂,流水线上的小孩,经常被骂哭。”
芳坤在学校,勤工俭学,常年担任学生助理,一直以办事利索著称。她坦言自己的利索,和流水线上的历练有关。“在流水线上,你不做快,就会挨骂。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锻炼还是挺有用的吧。”她知道这些安排,包含了爸爸的苦心,“相比小时候暑假将我丢在老家,我宁愿进厂和老爸待在一起”。
芳坤的性格,真正变得开朗,是上高中后。“我真正懂事,是在高中,高中遇到的人,很不一样,他们都很乐观、开朗,我要融入集体,就不能耍小脾气,要学着开朗。那个过程还挺煎熬、挺难受的,不知道怎么处理,有什么不开心,就会放在心里,也不和人说,怕负面情绪伤害别人。但现在,我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也会跟别人袒露不开心的情绪。”
高三那年,堂爷爷想让她报师范类的学校。堂爷爷退休前一直当老师,还曾作为优秀教师,搭很多天火车去北京领奖。姑姑也曾考上师范,本来打算当老师的,但考上后,去干了别的职业。老人希望这个从小带大的堂孙女,能继承自己的职业,他甚至建议芳坤尝试一下北京师范大学的自主招生。芳坤不喜欢教师职业,选择了金融类的专业。“我是上了广西的一本线,录到广东F学院的,但没有上金融专业,调剂到了中文。”
调剂到相对边缘的专业,芳坤倒没有太多的抱怨。她回忆自己的青春期,好像从未经历过一般孩子的叛逆,除了没有叛逆的对象,她情绪的排解,主要得益于高中开始的大量阅读。“文学对我来说,帮助还挺大的,高中开始大量看书,语文老师也一直讲心灵构建这一块。”和沐光一样,在身心贫瘠时,正是阅读和文学,帮助他们走出了内心的困惑,也帮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与充盈。
进到大学,芳坤从未为学习发愁,相比高中,她大学期间的生命,得到了进一步的释放。她日渐开朗,也积极参与学校的社团,因为办事麻利,一直在系办兼职。大三时,她开始思考毕业的去向,开始严肃地对待学习,准备考研。
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喜欢她,“我不喜欢他,但他将事情闹得特别大,很轰动,绝食、考试不写名字,搞到整个年级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情,直到今天,我都感觉好怕”。进到大学,芳坤从理智上告诉自己,读书期间谈恋爱不可行,一切等到毕业后再说。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不经意中陷入一场感情纠葛。
在考研过程中,芳坤曾向一位已经读研的师兄咨询,无意中,竟喜欢上了师兄,鼓起勇气表白后,没想到遭到了明确的拒绝。这是芳坤多年来遇到的最大挫折,从高中开始调整的良好状态,轰然塌陷。“很难受,很难受,我也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学习都学不下去,学校也待不下去。向书记请假时,书记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导我,我控制不住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跟她讲话都很强势,只想快点离开学校躲起来。更严重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对他的判断是否出了问题,怀疑自己去争取的东西没有意义,又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就特别难受,第一次给我爸打电话,使劲哭。”芳坤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从小被寄养的生活,让她骨子里产生了太多的不安全感。她平时灿烂的笑容,发自内心对生活的认同、热爱,很难让人将她与一个失去父母陪伴的孩子联系起来,但冰山下的火山,一旦遇到导火索,也会爆发、失控。
在独自成长的漫长岁月中,芳坤因为没有父母太多的管教、约束,天性里对于自由,有着更多的向往。因为从小精打细算,就算在大学较为拮据的经济状况中,她也会积攒兼职所得的有限收入,在假期和同学结伴出游,“花不了太多钱,订的酒店都是最便宜的”。芳坤印象中,旅游花费最多的一次,是大二那年暑假去重庆,花了一千五百元。重庆这个山城给了芳坤极为美好的回忆,她甚至将此作为大学毕业后的目标去处。“对我来说,重庆是我去过、对我吸引力最大的城市,它挺发达,但不像广州这种发达,它有很深的底蕴,我挺想去那边看看。”爸爸不愿女儿远游,只想她留在珠三角一带。
我曾建议芳坤报考重庆的研究生,诸如西南大学中文系,算是先通过读书,体验一下重庆的生活,但在考研的目标上,她又舍不得离开广州,她喜欢中大,也喜欢暨大。上一届师兄何建建非中大不考的决心,对下一届影响极大,更多想考研的孩子,受到何建建孤注一掷勇气的鼓动,铁了心要考中大,想通过考研实现名校的梦想,但何建建以超过三百八十的高分,进入面试遗憾失败的结局,让他们多了一层担忧和害怕。名校考研对第一学历的看重,成为学生中隐秘流传的魔咒,在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明知失败的结果中,芳坤理智地选择了暨南大学作为目标。她第一次意识到,高考没有进入一本院校,没有进入985、211等高校,早已给她未来的选择,设置了重重的障碍。这些事实在高考的时候没有人告诉她,一些孩子放弃内地偏远处排名靠前的大学,进入广州这所以金融专业为主的院校,如果他们想以此为起点,进一步考研深造,南方的这座都市,事实上并没有给他们提供额外的方便。
芳坤的性格里,没有一股非如此不可的狠劲,她的成长,在灿烂笑容的遮蔽下,更像一场意外的绽放。妈妈在给予她生命后,就立即离场;爸爸因为生计,根本没有时间,见证她的蜕变;更多成长的脉络、细节被时光冲淡,内心的沉疴,随着岁月的流逝,稀释在日益蓬勃的青春中。截至目前的生命中,她唯一争取过的东西,就是对师兄强烈的爱,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一次主动,却在最理性的拒绝中,消解了一个女孩对青春的确认。
芳坤对未来的生活,没有特别功利、清晰的渴求。高中阶段,她排解学习紧张的手段,是中年妇女喜欢的刺绣。“刺绣时,人很沉静,不会想太多东西,不会有那种很浮躁的情绪在。我骨子里喜欢刺绣、手工、泥陶等一切手工,我喜欢动手操作,感觉做这些事情很开心。我知道毕业以后,不可能和爸爸住在一起,我肯定先要找赚钱的工作,然后到三四十岁,才有可能实现我的手工梦。”
从2017年开始,芳坤着手考研,接受高考以后最为艰难的考试。在她身边,从大二、大三开始,并不清晰的就业前景,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考研队伍。考研结束,等待成绩的日子,给她带来的不是释放,而是另一重更为真实的迷茫,“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一个重要目标,感觉被掏空了,知道有很多事情要做,却无从下手,感觉很迷茫,不知道往哪里走。找工作,简历拼不过人家;考完等结果,又不能对可能到来的面试不准备,什么都比别人慢了一拍”。芳坤的宿舍中,找到工作的舍友很少,外出实习的,主要是帮助单位运营公众号。在经济活跃的广州,貌似有很多就业机会,但摸不到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芳坤隐约发现,如果不能考上研究生,手里的一纸文凭,含金量并不高。有些工作,即使不读大学,也能找到,大学生的竞争力,在现实中,并不是很强。2018年3月,她奋战了一年的考研成绩公布,三百六十多分,上了国家线,在激烈的竞争中,她与暨大失之交臂。调剂过程中,她明确不去那些太一般的学校,最后重复了师兄何建建的命运。
尽管念大学以后,她回广西的机会少了很多,但她还是为所了解的情况忧虑:养育自己长大的堂爷爷的大儿子,也即他的大伯,产生了很大变化。他以前当兵,后来做司机,不做司机后,迷上了网络,后来由于生活所迫,做酸菜去卖,但禁不住诱惑,陷入了赌博,负债累累,生活一塌糊涂;更让她难以安心的,是大伯的儿子,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和他爸爸一样,沉迷网络,还到处找人借钱。芳坤的爸爸,曾将侄子带到身边工作,每个月给他两三千的零花钱,但他嫌钱少,也吃不了那个苦,根本不愿做下去。堂爷爷面对这种境况,特别难过,感觉没出几个像样的后代,他当了一辈子老师,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儿孙,会在不缺吃少喝的时代,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这些故乡的事情,因为和自己有关,会让芳坤在远方发愁,但她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办法安慰沮丧的堂爷爷。考研失败后,她耽误了最好的找工作机遇,她从来没有想过寻求父亲的经济支持,她已下定决心,准备二战再考一次。
芳坤的当务之急,是在备考期间,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
在呈现刘婉丽、李沐光、杜子然和颜芳坤的生命故事后,我突然对自己多年来私自实行的“导师制”产生了疑惑:在精英化和精细化教育幻象的牵引下,在一地鸡毛的大环境中,我不能掩饰自己,重回教育本源图景的企图。我想知道,在无数次粗疏而隐秘的师生交流中,这些自愿跟随我的学生,到底获得了怎样的滋养、成长?文学对于他们坚硬的生命和赤裸的前途,到底留存了多大的弹性空间?
我明显感到,世界的丰富维度,正以开放姿态呈现在所有群体面前,如何面对世界的发言,不同群体拥有不同的声音和话语权。对年轻人而言,在真理逐渐模糊的时代,对真相的尊重,成为他们理解和进入世界最可靠的入口。单向度的金钱标准、消费主义的疯狂肆虐、信息时代对生命的占有、奴役、大学教育赤裸的就业导向,正构成我课堂下的年轻人,最真实的生命场景。他们必须拨开这重重迷雾,冲出无数疯狂的包裹,在个体虚幻的自由中,重建生命的踏实和妥帖。尽管在各类课程尝试中,我深刻意识到,尊重个体生存体验,对接独立思维能力,打通知识和能力之间的边界,是当下大学生成长的必经之路,但面对知识密集、灌输为主的教学方式中的痼疾,我无法在单一的课堂实践中,达成如上目标。“导师制”的私下实行,不过为了听到学生的真实声音,进而在真实的交流中,促成他们面对自我,坦然清理个人的经验,并能在大学阶段,实现对自己内心的整理,也让师生之间的有效交流真正达成。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从他们的讲述中,我悄然印证了自己的一种直觉,在艰难的生存突围中,文学曾经打开了他们生命的另一扇窗口,对文学没有理由的热爱、一所简陋的乡村图书馆、高中的课外阅读、一个好的语文老师,都曾是他们精神航标中的小确幸。在或黯淡或顺利的青春岁月中,他们内心持有的文学光芒,曾让年轻的生命发光。从孩子们的讲述中,我看到了一种从容,看到了文学对他们的抚慰,看到了他们内心的柔韧和开放,看到了年轻个体,不得不赤膊上阵面对时代洗刷的淡定、从容还有顺受。我喜欢子然常用的“顺受”这个词,这一代人的青春和命运,其实早已在无人喝彩的开场中,下定决心独自面对。而“导师制”之于我,不过在教学之余,像一个好奇的旁观者,利用职业的便捷,获得一个机会,与他们相处,并由此对这个群体进行扫描。
我惊讶地发现,和班主任经历提供的整体性认知相比,我“导师制”名下学生的个体命运,依然呈现了彼此吻合的特征:越是和学生深入交流,越能感知其背后的家庭,在他们身上烙下的印痕,学生成长的可能性,越来越受制于家庭的溢出效应。我同样惊讶地发现,尽管在代际的偏见中,八零后、九零后甚至零零后,往往被贴上更多的标签,而事实上,如果能获得和他们平等交流的机会,其个体的丰富性,便会于自在的打开中,昭然若揭。令人欣慰的是,尽管就业的局促、房价的高涨,已成为他们一毕业就无可逃避的生存压力,但某种建设性的力量,还是从他们身上倔强地生长。无论是婉丽、沐光、芳坤对故乡、亲人的回望和牵挂,还是子然小小年纪就投身公益的热情,都让我看到喷薄而出的生命热力,和来自青春的尊严与尝试。
更重要的是,对我而言,因为“导师制”所带来的近距离观察,年轻人身上所呈现的丰富性,极大地纠正了我的偏见。客观说来,尽管对他们而言,“读书改变命运”的成色,在教育市场化的语境下,早已褪色了很多,但在和更多的学生具体交流后,我还是能感受到农村孩子上大学的重要意义。他们从最底层的社会挣扎出来,在转型期的驳杂中,经历的心灵磨难、挣扎,并不比父辈少半点。他们也许错过了“读书改变命运”的时代,但他们避免了,若不读书,就会滑入更为糟糕境地的可能。当我从他们的讲述中,感知到身后一群群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如何在底层挣扎的图景,我能明显感到,那群被抛出的孩子,其无望、狂放,早已成为社会触目惊心的疤痕。对沐光而言,在破败的村庄,若不是通过读书,等待他的,很有可能就是二弟的命运。就算暂时不能在城里立足,他来到广州的突围,也算得上一次胜利的逃离,通过念大学,他至少避免了变成烂仔的可能。
作为一所普通大学的教师,我切身感受到处于高校生态链末端的二本院校,有着更为重要的使命,他们和无数普通青年的命运,有着更为深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