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丽
3个月前 作者: 黄灯
家庭的变故
刘婉丽1989年出生在甘肃天水甘谷县安远镇的一个村庄。我在肇庆校区上课时,她最喜欢课后找我说话。婉丽容貌清丽,说话快言快语,带着一股西北姑娘的爽朗劲,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柔弱、细腻,但能明显感知她性格里面的坚强、韧性。
婉丽爸爸原本是一名教师,读书念到高三,因为家庭变故,辍了学,没有参加高考,后来村里缺老师,顶替了爷爷的职位,当了民办老师。爸爸是家中老大,民办教师的收入,根本无法帮助父母维持一家人的开销,于是辞了职,当了包工头。说起来,他几乎算得上村里最早的一批包工头,“一开始赚了不少钱,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都是他买的。我们那个时候,家里超级好,按现在的说法,是村里的首富”。但好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到婉丽小学四年级时,爸爸出了一次事故,从十三层的楼上摔下来,钢筋把他的身体都穿透了,但庆幸的是,就断了几根骨头,没有致命的伤害。爸爸躺在废墟中,意识到自己不能死,拼命爬了出来,妈妈知道情况后,天天哭。
爸爸的出事,成为整个家庭的转折。
接下来的日子,爸爸在医院待着,上门讨债的人络绎不绝,这成了婉丽最恐怖的童年记忆。“我爸还在医院躺着,那些人天天上门,家里一片混乱。我妈是个农村妇女,虽然脑袋聪明,但不知道用法律的方式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不了,我妈就天天哭。那些讨债的人耍泼,在我家的地板上,睡了十几天,我觉得很害怕、很无助,晚上都不敢睡觉,始终睁着眼睛。我妈为了缓解我的恐惧,只能放电视剧给我看,我感觉爸爸比农民还可怜。”
爸爸一出事,生意很快就破产了,表面上的风光,其实脆弱无比。以前和他保持生意往来的人,知道他身体出了大问题,怕承担风险,纷纷逼债。爸爸在医院整整待了两年,到出院回家,婉丽已经上了六年级。因为身体缘故,爸爸只能继续留在家里养病,昂贵的医药费,成了家里最大的开支。妈妈外出做小工,在工地上搅拌水泥,姐姐成绩原本不错,只能辍学,哥哥和婉丽继续读书。
家庭的变故,让敏感的婉丽,很小就懂得了真实的人性,如果说讨债人的绝情,只是给她带来恐惧,那么亲人的变化,则让她感知到了另一种绝望。外公生养了九个女儿,以前家境好时,外公对妈妈挺好;破产后,外公给同一个村庄的二姨送鸡蛋,会偷偷绕开婉丽家。妈妈知道实情后,非常难受,加上身体不好,整个人变得很脆弱。婉丽目睹家境破败、亲人态度的变化,明白了一个道理,“爸爸的破产,让我看到了各种人性。生活告诉我,你不能自立时,别人不可能帮你。就算别人想帮你,如果你很难扶上去,时间太久,人也会有疲倦期,也不会有人帮你”。正是家庭的变故,让婉丽坚定了好好念书的念头,“我觉得没出路了,我要用读书来改变命运”。
姐姐辍学打工后,妈妈也在外面做小工,爸爸养病干不了活,放假时,她和哥哥不得不承担繁重的农活,兄妹俩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很多农活我不会干,我记得每次去牵牛,那个牛老是挤我,很多次,将我从田埂上挤得掉下来。”爸爸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脾气暴躁,心情不好。冬天很冷时,哥哥生个小炉子,婉丽为了取暖,跟在哥哥后面,毕竟是孩子,不懂得家里沉闷背后的沉重,兄妹俩有时会下五子棋打发时间,爸爸见他们玩,会一脚踹开,然后咆哮:“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啊!”更多时候,待到哥哥开学离开家,家里只有婉丽和爸爸,而和爸爸的相处,让她觉得无比压抑。“爸爸睡觉的时候,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他在家,吓得我连气都不敢喘,以致我后来得了神经衰弱,在宿舍听到室友正常的呼吸声,都会吓得不敢出气,感觉脑袋缺氧,必须赶紧出去呼吸一下。”
多年以后,婉丽才明白,家庭变故后,亲人对他们态度的变化,和爸爸的脾气有关。爸爸出事后,很多亲戚在婉丽耳边抱怨,抱怨爸爸有钱时,不善待孩子和妻子,抱怨他脾气大,不懂得体贴家人、不顾家。婉丽知道爸爸铸成的很多事实,早已无法改变,就像她无法改变自己是他女儿一样。亲人在她耳边的说辞,除了增加一个孩子的心理压力,更让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从小就体验到了金钱的罪恶,但是没有钱,我怎么生存啊?如果连生存的环境都没了,那我还能去干吗?”身处北方乡村的人际网络,她以个体的敏感,从小就感知到了密不透风的人情世故,这是她高考以后,坚决要离开北方,去南方寻梦的心理动机。
对孩子而言,再艰难的岁月,也有快乐的瞬间,毫无疑问,在家庭遭受变故后,和哥哥一起的日子,给婉丽带来了最美好的童年记忆。婉丽从小身体不好,经常头痛、流鼻血,寒暑假和哥哥一起干农活,哥哥会让她干轻松一点的事情。夏天,爸爸原本安排兄妹俩一起割麦,哥哥知道妹妹易疲劳,只让她拔草。“夏天的草很青,有一种毛毛草圆圆的,很茂密,又散得很开,像一把伞。我经常拔一棵,戴在头上装皇后;我哥很搞笑,配合我,他也拔一棵,戴在头上装皇上。这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
有时候,婉丽会和哥哥去玉米地里干活,玉米地下面则种了西瓜。北方的玉米,高高的,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遍布的沟渠长满了稠密的野草,虽然好看,但是会影响玉米生长,爸爸吩咐兄妹俩必须将野草铲掉。婉丽和哥哥分工,每人负责一条坑沟,铲累了,就坐在地里吃西瓜。玉米地里的西瓜很小,“我们挑一个大点的,打破了挖着吃,觉得好开心”。吃完西瓜,不想干活了,兄妹俩就回来做饭,吃完饭,睡个午觉,下午接着再去铲。“有时候,我们在草里,会发现一种小鸟,我们那儿叫贱鸡,贱鸡生的蛋,很小很小,如果捡到蛋,我们就感觉特别开心。”相比爸爸的粗糙,年长两岁的哥哥,实在给婉丽带来了太多的慰藉。哥哥和婉丽几乎无话不说。“我哥念初中时,有点青春期发育了,在班上,他学习很好,班上有三个女孩喜欢他,他回家就给我讲,哪个老是跟着他,他又喜欢哪个,他还告诉我,他喜欢的女孩子,长得怎么样,每次听他说这些,我就觉得特别美好。”
妈妈依旧在远方,直到婉丽念初二,妈妈才回家。姐姐去了南方的城市,多年以后,婉丽在她念大学的城市,和姐姐见面。
童年的经历,如此真切,又如此模糊。
艰难的求学过程
到现在为止,关于父母的叙述,婉丽最庆幸和感激的事情,是没有因家庭变故,像姐姐那样辍学。确实,她从小到大的成绩非常拔尖,也热爱学习,父母没有让孩子辍学的理由,但这种在别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上学机会,婉丽也曾经差点与之失之交臂。
爸爸因为是长子,自然和父母承担了养育其他弟妹的责任。以前当包工头赚钱时,爸爸曾将不少钱交给爷爷奶奶,以便留给三爸(注:婉丽的叔叔)结婚。爷爷去世后,三爸依旧没有成家,爷爷临终前,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三爸。没想到三爸替朋友打抱不平,外出替朋友讨债,冲突中,因同行的人冲动行事,不小心失手打死了人,当事人跑了,事情全部赖在了三爸头上,三爸没有办法,只得连夜逃亡。当时爸爸刚出事,还要承受弟弟带来的变故,一家人的生活,彻底陷入了绝境。“尽管从法律上讲,爸爸已经分家独立,没有义务承担三爸惹下的事,但在乡下,别人不管那么多,总觉得你是大哥,你必须负责。那家人天天来吵,我爸吓得要死,只得全家很早熄灯睡觉,到第二天七八点都不敢开门,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舅舅见状,让他们全家连夜逃跑,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躲起来,他们不敢和外人交流,晚上也不敢开灯,一家人黑灯瞎火地过了四个月。婉丽自然也无法再上学,这让她非常害怕,也非常着急,她害怕就此失去读书的机会,直到几个月后事情出现转机,他们的生活才恢复正常,她才又回到学校。
家庭的一系列不幸,给婉丽带来的直接伤害,是她身体的变化。初二以前,常年和脾气暴躁的父亲单独相处,导致她心情压抑,神经极度衰弱,凡事小心翼翼。家里经济条件变得拮据后,连煤气都用不起,婉丽一边学习,一边还得用费时费力的煤炉,给养病的父亲做饭。“我害怕浪费煤,浪费一块煤就几毛钱,所以不敢让炉子一直燃着,但炉子灭了以后,又特别麻烦。很多时候,我经常不吃饭就去上课,时间长了,就开始便秘、头晕,最后还得了满身疱疹,直到有一天昏倒在学校。”她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读书上,“像上了瘾一样地学习,不学习,心里就不踏实”。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的第一名,这对她而言,既是荣耀和光环,更是坎坷和压力。“生怕成绩掉下去,学校的老师,也给了我很大压力,我必须维持成绩。”初中毕业,婉丽原本考上了兰州市一中,因为家里出不起住宿费,她最后选择了甘谷三中。
高中的学习压力更大,婉丽一直以为自己念书还算用功,没想到同学更用功。“北方的孩子,读书真是太苦了,一个个像疯子一样,一天的休息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大家没日没夜,晚上关灯了,还有同学躲在被子里背书,我也经常躲在厕所的灯光下看书。”高中阶段,是婉丽一家最艰难的时刻,父母的身体越来越差,妈妈顶不住家里的经济压力,终于在她高二那年,叫爸爸来学校领她回家。“我当时都蒙了,打死也不要辍学,我当时的念头就是,要不将我嫁人吧,让我先和婆家订婚,让婆家送我读书,等毕业了,再嫁给别人。”因为她的坚持,家人没有强行将她带回,但两次差点失学的经历,让她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多了一份难言的苦涩。
她拼尽全力,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但日渐衰弱的神经,让她没有办法住在集体宿舍,她不得不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独居。租房子的结果,是要浪费更多的时间,中午要快速回家做饭,碰上漫长的冬季,路上的雨雪冰霜,会一次次让她陷入困境,“不敢骑自行车,怕摔断腿”。婉丽目睹学校一个很帅的男孩,在神经衰弱之后,因为顶不住成绩下滑的压力,成了疯子,“整天疯言疯语地到处跑,谁看到都觉得可惜”。这个男孩的经历,对她震动极大,她接近崩溃的身体,让她重新审视自己。“我决心放弃维持第一的压力,做出这个选择,尽管特别不甘心,但我的身体,已不允许我再多消耗一点。”婉丽想起上高中以来的生活,越来越多的感冒,感冒后,头总是疼得要命,刚打完吊针,就算感觉脑袋里面很多东西在流动,但为了学习,她还是会逼迫自己坐在课室。“那个时候我真是固执啊,我把身体弄垮了,神经衰弱了,感觉一切都坍塌了。无论干什么,都上不去,晚上睡觉,整个晚上都出虚汗,总是害怕睡不着,又不敢和家里人说。父母已经给我买了药,但吃药也没效果,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只是想着,以后如果有一个好的生活,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过得那么苦。”
在认清自己的真实状况后,她的第一个选择,是在高二那年,从理科转为文科。尽管因为这件事,父亲和她产生过矛盾,但她没有妥协。“我一看到化学、数学就头疼,我从理科转为文科,是在为自己找一条退路,爸爸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神经绷得那么紧,那种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婉丽觉得高中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理解和引导。在无助中,她将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将高考当成了唯一出路,“但是不将高考当出路,又能怎么办呢?北方的孩子,读书太苦了,农村的孩子,真的没有别的出路”。她觉得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那种精神上的重压难以承受。“我总是感觉自己挂在悬崖边,渴望有人拉一把,但偏偏有人拿石头砸下来。”在放弃保住第一的念头之前,她几乎天天跑校医院,医生都认识她了,总是说,这个孩子身体都这样了,还在坚持。
通过高考,尽管婉丽获得了进大学的机会,但作为优生,她对应试教育深恶痛绝。“中国的应试教育,真的是残害人,尤其是残害我这种傻人。我不该将精力在学习上用得那么过分,都是死知识,书本上都是死知识,我当时做了很多题,参考书目都做遍了。我那个班主任,老是惦记着班级优秀这些鬼东西,老是想评上什么,一定要让我保住全年级第一名。其实,考了第一又能怎么样?人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但我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婉丽指的“关键时刻掉链子”,说的是高考结果。她转到文科班后,尽管没有始终维持年级第一,但成绩依旧很好,高考时,因为压力大,她发挥不太好,尽管当年分数上了兰州大学的线,但填志愿时,没有人给她太好的建议,也没有人对她进行引导,加上她一心想离开北方,想到经济发达的地区看看,于是将目标锁定在广州。但广州的高校,对外省考生而言,有更严苛的要求,婉丽的分数,只够进到我任教的学校。“当家里人知道,我最后被一所二本大学录取,都觉得我的高中白费了,我当时很难受,老师也为我感到可惜,也许,是我高中的成绩太好,他们对我的期望都太高了吧。”
到南方上大学
度过高三过后的漫长暑假,到南方上大学,成为婉丽最期待的事情。她永远忘不了从西北出发来广州的行程,随着火车的移动,周围环境的变化对她的冲击。当火车驶入南方的土地,南方的秀美、葱茏,和西北的苍茫、黯淡构成了强烈对比,这种对比让她震撼,“到处都是树木,到处都是绿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得不知道怎么呼吸”。她的大一,安排在肇庆校区,校园的优美环境,再一次让她欣喜,她漫步在七星岩的湖边,仿佛自己置身仙境。到达学校的第一个晚上,在痛快淋漓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后,她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回到北方”。
确实,在上高中以前,她几乎没有好好地洗过一个热水澡。北方天气干燥,她对洗澡的记忆,更多停留在“抹一下,抹一下”的印象中。北方缺水的现实,让她第一次见到满湖碧玉般的七星岩湖水时,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冲撞。“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把它形容一下,那个水好美呀,美得不得了的感觉,别人说抱住,我觉得比抱住还想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广东,南北差异一直让我难以忘怀,但我始终不知道如何表达。”南方自然环境的优美,勾起了她更多关于故乡的记忆,她想起在故乡的山路上学,“山路又远又走不动,还很危险”;她常坐车的那条山路很窄,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很多人都摔死了,这种恐怖的记忆,一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故乡的冬天,也让她感觉萧瑟,“冬天就是一片灰啊,树不多,还被砍伐得厉害”,她当时的念头就是,“能在南方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就为了天天能够洗热水澡,也值得”。
除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婉丽坦言不喜欢老家的氛围,对老家那种密不透风的人际关系感到窒息,“北方的后门,就像网一样,织得很密”,这些印象,更多来自家庭遭受变故后,婉丽所看到的人情世故。初到广东,她切身感受到南方人际关系的宽松,像七星岩里的湖水一样,让她倍感舒畅。在广东待了半年后,她寒假第一次回家,老家人都说她变得漂亮了,人也滋润了,“得益于南方的水吧”。
但很快,在审美疲劳产生后,婉丽的日常,回到了正轨。她明显感到,尽管所念的大学是一所并不起眼的二本院校,但来自城市的同学,还是让她感觉到了差异,“人家那些小孩子英语很好,我上英语课时跟不上,我和周围的人的差距很大,发现了差距,就有伤害”。更让她惊讶的是,在和宿舍的同学交流了高中的情况后,她再一次确认,“北方的孩子,读书太累了,那时候我们忙得不得了,过年才放十五天假,一周才放半天假,整天紧张得要死,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外出;而广东的孩子,则轻松很多,他们居然在寒暑假时,还有时间外出旅游,甚至是出国旅游”。
对婉丽而言,大学必须面临的另一重挑战,是高中埋下的身体隐患,在大学期间的爆发。被透支的身体,给她带来的第一个困惑是失眠。她在老家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高中阶段,学习再紧张,在放弃了保住年级第一的念头后,她逼迫自己,晚上一定要十一点睡觉。但到广东后,她突然发现,广东人睡得很晚,那些舍友的精力都非常旺盛,她本就神经衰弱,宿舍嘈杂的环境,加上与舍友步调的不一致,这让她痛苦不堪。“一天到晚,我总感觉耳边有蚊子在叫,整天只能戴着耳机,八个人的空间,我不可能去管住别人的嘴。”她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舍友能够早点睡觉。
失眠的结果是精神的抑郁,人整天恍恍惚惚,头疼更为频繁地发作,只要进入学习状态,头就开始嗡嗡作响,感觉非常难受,“我睡不好觉,整天状态就不好,我想努力改变现状,但什么都改变不了”。更让婉丽害怕的是,她发现睡眠障碍所导致的失眠,已对她的生活产生了一连串恶性循环,“睡不好就会头疼,头疼就害怕病情加重,害怕又产生担忧,担忧又导致神经紧张,一紧张就暴饮暴食,暴饮暴食又导致强烈的自责,但自责过后,身体又不允许我,好好去做一些事情,总感觉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没有好好念书。总而言之,我的大学生活,整个人就处在害怕与自责中,感觉苦不堪言,而又无处诉说”。
身体的失控,让婉丽进一步看清了自己精神所处的真实状况,她感觉从大一开始,自己已有抑郁倾向,人非常焦虑,但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整天看镜子,看自己还是不是个人”,更让她难堪的是,为了排解压力,她内心总是抑制不住,想去拿别人的东西。“我拼命克制自己,第一,是提醒自己绝不能去偷东西;第二,是提醒自己不能做极端的事情。”
说到底,抑郁的根源,来自婉丽内心的迷茫。高中三年,高考的压力附着于“上大学”的目标上,她内心有着明确的方向。高考结束,她突然发现,当为之奋斗的具体目标消失后,她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迷茫。“上大学后,我对学习非常绝望,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我感觉大学没有光,没有人指路,胡乱地学,胡乱地跟着放养,课堂浑浑噩噩,自己也浑浑噩噩。我还听很多人跟我说,毕业以后会找不上工作。”和高中的老师相比,她对大学的老师有所不满,在她眼中,高中老师极为负责,教学很勤奋,但大学老师给她的印象,就是整天因为考评的原因,拼命忙自己的事情,很多老师对学生的教导,根本没有系统性,“只是蜻蜓点水,点一下就没了,学生领悟不到很多东西,渴望有个领路人”。
在认清了现状后,她决心像高中那样,再一次向自己妥协,“我不能想更多,我必须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我对自己说,将大学当作疗养院好了,先将身体调养好再说”。在肇庆校区,她天天沿着湖边散步,回到广州校区后,她再一次利用学校的优美环境,天天爬山,周边的火炉山,成为她最常去的地方。她投入学习时,身体会不舒服,但是去爬山,身心会很舒畅。“我决心向着有阳光的地方伸展,老天爷总会给我条路走。”
回过头看,婉丽认为自己大一、大二最大的收获,是通过运动,将身体彻底调养好了,她真实感受到学校周边的湖水、森林,无形中将自己修复到完好如初。
到大三,为了维持住好不容易调养过来的身体状态,她决心到校外租房子住。最便宜的房子,在学校后门的村子里,看起来近,但交通不方便,为了节省进出校园的时间,她模仿那些校外租房的学生,学着翻越隐藏在竹林里的围墙。从出租屋进入校园,成为她面对的新课题。“我每次翻围墙都非常害怕,围墙外面杂草丛生,长得特别茂密,每次都吓得瑟瑟发抖,三伏天怕三角脑袋的毒蛇,怕长得肥大的蜘蛛,更怕那心怀诡异的坏人。”为了给自己壮胆,她找了一个二战考研的师姐合租。
校外租房的另一个后果,是婉丽必须到外面兼职,“没钱的时候,会感觉钱特别重要,念大学时,一百块钱对我而言,都不是小数目”。为了缓解房租带来的压力,她每周都要去荔湾区做家教,尽管忙碌了很多,但租房好歹帮她彻底逃离了学生宿舍的环境。更为重要的是,家教的经历,也让她更多地接触了真实的社会,在手头有了一点积蓄后,她利用假期的空档,迅速地拿到了驾照,“反正多学一个技能,出路也多一条吧”。
从高中到大学,在历经了各种和自我的斗争后,尽管婉丽通过强制运动,恢复了身体,但她内心还是弥漫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我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碰到的,都是日常生活里的小事情,但小事情,可以将很多东西磨光。”她提到租房搬东西的苦恼,因为交通不便,她力气小,最后只得将东西扔过围墙,最后艰难地拖回房间,那种看不到的无力和无奈,都会对她形成细密的折磨。
很多时候,婉丽会回到高中时代的噩梦中,她感觉自己走在悬崖边,总是有人踢她一脚,然后自己会掉下悬崖。醒来以后,她知道,引起噩梦的原因,还是来自日常生活中那些无处不在,但又无法指证的小事。她知道自己的苦恼和敏感有关,她确实太敏感,对不敏感的人而言,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事情,身边无数的同学,仿佛并没有陷入她面对的个人困境,但她就是对此有直接的感知。
婉丽想起大一结束回校区的那个暑假,因为宿舍的交接,她在李敏师姐的宿舍住了几天。就在这焦头烂额的几天里,她过早辍学的姐姐,在广州打工准备回家结婚的路上,因为被小偷偷去了所有家当——包括几千块现金、身份证,甚至还有结婚证,而不得不求助同城唯一的亲人,以致婉丽的生活,在一种真实的困顿中,再一次陷入了一团乱麻的境况。在目睹李敏师姐将考研当做大学的坚定目标后,她突然清醒过来,感觉眼前的路,没有了先前的狭窄,同时明白了一点——广东F学院,只是自己人生驿站中的一程,无论高考与其产生了怎样深刻的关联,她如果要顺利留在南方,不再回到那个缺水的村庄,最切实可行的出路,毫无疑问,是再一次回到考场。
考研的目标,在她进入大二时,终于清晰显影。
研究生的梦想和痛苦
2014年6月,毕业前夕,婉丽到我办公室,非要给我几个苹果,我再三推辞,让她带回宿舍,和其他女孩分享,她坚持让我留下,并告诉我,“苹果是从家里带来的,苹果就产自家里的果树”。我想起她向我讲述童年经历时,除了玉米地里和哥哥拔草带来的快乐,最多的,就是与苹果有关的记忆,“我们那里,有很多苹果,手一伸,就可以摘下来吃,感觉很开心”。
婉丽毕业后,我突然失去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直到一个师兄告诉我,我们学校有学生考上了他的研究生,我才知道,婉丽离校后,经过打拼,最终还是实现了她研究生梦想。尽管因为第一学历的限制,她和名校再次失之交臂。
2017年4月1日,我约定和婉丽见面,快三年不见,她已出落得越发漂亮、苗条,和大一那个经常跑我房间,慌慌张张说话的黄毛丫头,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多年来,她内心经历的风暴异常激烈,但不能否认,南方的水土,确实将她滋养得愈发水灵。
因为参加了应届研究生考试,婉丽错过了就业的高峰期。考研失败后,有老师介绍她进了一家很小的报社,“干了三个月,绝望得要命,老板不但管得死,没有一点空余时间学习,而且从工作中,也提升不了能力,看不到出路在哪里”。婉丽决定一边工作一边考研,为了寻求更多的学习时间,她辞掉报社,找了一家大学图书馆做临时工。
大学图书馆的工作貌似稳定、平静,其背后的波澜,却给了她一个窥视社会真相的机会。婉丽的身份是合同工,在图书馆的日子,因为身份的差异,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体制内的阶层差异。在图书馆,最苦最累的活都是合同工干,“我必须天天对着电脑,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总是感觉眼睛很痛,很雾,一直到睡觉前,都会很痛。有时候忙起来,早上五点钟就要工作,头痛得要命,害怕猝死、想哭。最担心领导突击派任务,他们总以为做事情不需要时间,以为我是个火箭,是个机器,任务一下来,就能立马出成果,像花一样,恨不得今天播种,明天就会开。我整天的工作就是复制、粘贴,一处理就是几千本书,付出了很多很多,然而所有的付出,都是领导的成果”。
婉丽提到的领导,大都是同龄人,不过获得了体制内的编制,有一份体制带来的安逸和优越。在婉丽眼中,“有编制的员工,脖子抬得比谁都高,看起来很有尊严,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我这种合同工,感觉像老鼠一样,心里没一点底气,做事情时,总是畏畏缩缩”。这种鲜明的对比,让她对有编制的工作,滋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没有编制,就没有安全感,缺乏保障,感觉害怕”。
大学毕业两年后,婉丽再一次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她心仪的高校,因为第一学历的原因,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争取到,最后被调剂到了一所普通大学。对于这个结果,她心怀感激,无论如何,只要没离开她喜欢的广州,留在广州的梦想,就依然存在。在读研究生期间,她依然在以前工作的大学图书馆兼职,并且萌生了一个小小的梦想,希望研究生毕业以后,能获得一个机会,成为图书馆一名有编制的员工。有人偷偷向她透露过信息,得到这份工作,需要打点十五万的介绍费。婉丽认为,这个价位不算离谱,她曾经向爸爸提起过此事,爸爸认为只要可行,愿意为了女儿的前途借债成全,但这只是她隐隐约约听来的小道消息,没有具体的操作路径。
相比大学期间因为失眠、自卑、肥胖所带来的青春期“无知的痛苦,无病的呻吟”,上了研究生,婉丽才感到自己所面临的境况,称得上“认清了现实之后的真正痛苦”。她现在年龄已不小,考上研究生时,已经二十五岁,结婚、生子、找工作,这些对女性而言,极其现实的任务,一件不落地摆在她面前。念大学时,为了调养身体,排解压力,她可以说服自己,将大学视为疗养院,到了研究生阶段,她突然感觉到了真正的紧张,时间一下子变得紧迫起来。
图书馆有编制的工作,看起来极为普通,对婉丽而言,却总是遥不可及。2017年,她得知图书馆一次正式的招聘信息,因为在外兼职,赶回来的路途遇上堵车,迟到十几分钟而遗憾错过。她反复恳请熟悉的领导,给一个面试机会,但领导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并没有念及她在图书馆兼职多年的事实,告诉她只能等待下次机会。这种失之交臂的挫败,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自责,“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宿命,仿佛再一次隐隐验证。
在目睹有关系的人,随时都能以各种名义招进来后,婉丽内心一片释然,释然过后是更深的沮丧,“大家都付出,但结果不一样,本来以为大家一起在爬树,但到最后,却发现人家没爬树,却用工具走捷径悄然摘走了苹果”。她承认自己对编制的执念,也突然理解妈妈,为何一再强调编制的重要。无处不在的细密现实折腾她,一次次升腾起的期待,一次次不动声色地落空,多年的工作实践,她明白了做行政需要的本领:“八面玲珑”,“懂事、狡猾、情商高”,“将聪明用对地方”。她可以付出数倍的精力,以坚韧之心将烦难的事情做好,但无论如何,做不到“将聪明用对地方”,西北乡村质朴的土地赋予她的性格,并未在喧嚣、繁华的南方城市改变多少。
很多事情,她说不出理由,只是感觉累。
婉丽现在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辛苦,最根本的原因,既不是大学时代缺乏老师的指引,也不来自没有较早地做职业规划,更不来自“情商低、不狡猾”,而是和西北农家的出身、和高考失利所带来的限制有更深的关联。“一个地方被堵了,另外一处也透风漏雨,处处都是陷阱,没有人告诉你怎么躲开,迟早都会撞上”。每个月有几天,她情绪特别低落、沮丧到无以复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焦虑的那几天,心情低落到不想去奋斗,总感觉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我有那个力气,也不想去干,感觉没劲头,真的绝望了。但消沉几天,我又恐惧,越消沉越恐惧,于是又奋起,又去努力,又去看书,就这样徘徊好多次,任无数细小的事情消耗我”。情绪低落的日子,读研的师姐,会根据自己的经验,鼓励婉丽去打坐,去听《大悲咒》,她笑称:“我已经不吃肉了,是佛系少女了,让我打坐,我还是会为未来而浮躁啊,听了《大悲咒》,还是没有用啊。”
研究生还有一年毕业,不似几年前本科毕业时,因为心存考研的梦想,自己还有缓冲的余地,经过多年的跋涉,她发现读研最后,还得面临更为严峻的考验,而飞涨的房价,总是让她隐隐约约地感觉,离广州越来越远。她清晰地意识到,“对我们这一代农村孩子而言,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了”,和其他懵懂的同龄人比较起来,婉丽对自己群体铁一般的命运,有更为敏感的认知,这是她焦虑的根源,也是她无法排解的死结。
婉丽曾经想过接着读博士,但已没有当初考硕士破釜沉舟的勇气,内心真实的声音让她纠结,“既怕考不上,也怕考上后,还得面临找工作”。谁也无法预料现实的变化,就如她从来没有想到龙洞的房价,短短几年,会蹿得如此高不可攀。更多时候,婉丽感觉自己的状态,从高中开始的漂浮、迷茫,哪怕在考上研究生后,都没有消解掉。每一步的艰难,每一步背后的不确定,只会加剧她从小因为家庭变故所致的不安全感。她拼命读书,像高中阶段一样,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深造,结果的不确定,她无法掌控,她唯一能做到和掌控的,是自己足够努力。
婉丽坦言:“我一想到通过自我的努力,还不一定成功,就绝望得想哭。我还想过走歪路,想过哪里有一个干爹型的人,帮我找一份工作,让我安稳下来,然后我再去追求梦想,再去提升自己。”
很多时候,婉丽会想起北方的生活。她置身南方的广州,恍然如梦。尽管北方的秋天,因为萧瑟、肃杀以及无边的落叶,会给她带来悲伤情绪所致的快意,但她排解不了北方给她的感觉始终是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冷得我的脸,感觉都要掉下来”。除了寒冷,还有缺水的记忆,让她无可奈何又刻骨铭心,家里打的水窖,妈妈特别在乎,总是要将院子扫三四遍,以储备雨水家用。冬天的时候,她拿个粗勺子,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一起去抬雪,沉重的雪块,危险的路面,让她无能为力,她又冷又怕,既怕摔跤,也怕爸爸对他们的责骂。她不喜欢拉水,但对北方的孩子而言,拉水几乎是最常见的家务。在此以前,她无法想象,南方的水,能从水龙头源源不断地跑出。她也不擅长干农活,从小就感觉自己笨手笨脚,父亲叫她去放牛、扬灰,她总难以找到得心应手的感觉,难以从沉重的劳动中获得满足。繁重的农活,更激起她从黄土高坡飞出的愿望,她难以理解,妈妈为何总是将姐姐从南方带回去的电饭煲,擦得一尘不染,然后又高高束起。
家里的老房子还在,但通往村庄的路,早已挖得面目全非。妈妈认准有编制的工作,总希望她研究生毕业以后,像村里其他念书的孩子一样,去新疆工作,去考新疆的公务员。他们都知道新疆的编制多,婉丽偶尔也会有这种想法,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广州。
在和妈妈独自相处时,她坦白告诉妈妈,自己不喜欢老家,有时还会情绪化地责怪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将我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一路走过来,辛苦得要死,还不如死在路上。”妈妈听后,只是沉默,但婉丽就是忍不住,想和妈妈说这些话。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在广州,她担心自己的孩子也会这样问自己,“不想让未来的孩子那么苦,如果不能给孩子提供过得去的条件,宁愿不生”。
毫无疑问,尽管婉丽认为自己年龄已大,但相比漫长的人生,她事实上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念硕士期间,有三个男孩向她示爱,一个是暨南大学近代史的博士;一个是就职广州农工商学院的硕士,尽管收入不多,但已经咬牙在增城买了房子;还有一个是番禺本地人,男孩没念什么书,有一个好逸恶劳的哥哥,但家里有三栋房子,番禺男孩的父母见过婉丽,非常喜欢她。婉丽仔细向妈妈讲起这些情况,妈妈的择婿标准只有一条:是否拥有体制内的编制工作。
她对三个男孩都没有太多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太忙、太累,也没有时间去纠缠太多,无论男方拥有什么,都不能给她带来踏实的安全感。她始终坚信一点,“只有自己稳定了,就什么都不怕”,这也许是南方的广州,给她带来的最深刻变化。
尽管婉丽将自己目前的状态,概括为“一边在改变,一边在绝望吧”;尽管她认为,“现实密不透风,留给我们的只有一条很小的缝,就是这样一条缝,我怎么努力都钻不过去”;但她也承认,比起童年的生活,现在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一家人不会东躲西藏,不用担心讨债的上门。
哥哥已在西安工作,姐姐已经成家。爸爸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对妈妈也好得不得了。更为重要的是,来自西北的婉丽,已是广州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等待真正的毕业季来临,也许,她会有自己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