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解脱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第十三章解脱


    “太害怕活下去的时候,死就是解脱了。”


    1


    上次的偷拍事件后,许珍贵和楼下铁锅炖店的大姐关系好了许多。大姐知道她住在店里,经常会叫她下楼吃饭,她出去的时候快递也帮她收着,熟起来之后她也习惯了大姐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虽然小事爱计较,但人并不坏,也挺护着小姑娘们的。


    前晚大姐并不在店里,早上很晚才来,也不知道楼上什么时候进的人,怎么被砸的。许珍贵记得大姐门口也有一个摄像头,想看一下监控。


    东西被损坏了不少,但好在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里间的门锁被撬坏了,她和郑家悦的床和行李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是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姑娘,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啊?”大姐在一边等着她看监控,疑惑地问道,“……你和那个常来住的姑娘,看起来都挺老实的,怎么总摊上这些恶心事呢?”


    “……老实才被欺负。我们才不想老实。”许珍贵盯着屏幕,但监控的角度只能看到大姐店门外的街边,进进出出好多人,并不能分辨谁进了大姐的店里吃饭,谁上楼去了她店里。李楷来找过郑家悦之后,她直觉觉得这事绝对跟李楷有关系,但看了昨晚所有进出的人,也没有李楷。


    她给郑家悦打了电话,但郑家悦迟迟没接,她就先把屋里的损失拍照存证,也发给了郑家悦,又在群里通知今天不上课了,然后拿着监控去了派出所报警。


    此时的郑家剑拔弩张。算盘打得很响的李楷,有了特意从老家赶来给他撑腰的他爸和他弟,底气足了不少,三个人端坐在郑家进行谈判。郑家悦坐在三人对面,被爸妈和弟弟护法一样地夹在中间,觉得这场面格外荒诞。


    “你户口本呢?结婚证呢?是不是藏在你闺密那里了?”李楷问。


    郑家悦很早就把重要的证件随身带出来了。李楷让人去许珍贵店里找,也是想找她的证件,但没有找到。郑家悦并不知道他们去找过了,道:“你管我藏在哪里?那是我朋友的店,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能去打扰人家!”


    “可以,那你把证件拿给我,咱们今天就回北京,以后好好过日子。”李楷说。


    “怎么,是想把你们用在王秀菲身上的招数在我身上再用一遍?”郑家悦盯着他问,“这就是你们家祖传的解决办法吗?全家出动来审我,然后把我押回去,像王秀菲那样乖乖给你们生孩子?”


    在李楷眼里,郑家悦像是换了一个人。放在以前,他是从来不会想到这个知书达礼、温顺谦和、凡事都逆来顺受的女人,会像个泼妇一样举着菜刀冲他大吼大叫。现在即使她没拿菜刀,坐在他对面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身前,语气平静,但他就是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她似乎不怕他了。


    从举起那把菜刀的时候开始,她就不再怕把这场婚姻撕个粉碎所带来的任何代价了。


    那把菜刀把她们家分成了两派,姐弟俩主张“硬刚”,李楷不同意就打到服气;但郑家爸妈还是不愿意惹是生非,希望郑家悦能好声好气软磨硬泡地求李楷同意离婚。


    “那他就是不同意呢?”郑家悦问。


    不同意也没办法。


    家里早年间有个远房亲戚,嫁走的女儿不堪家暴逃回娘家,女婿脾气暴戾,上门来要人,女儿死也不走,争执之下女婿打死女儿,打伤老丈人,下半辈子都瘫在了床上。自从郑家悦要离婚以来,爸妈总明着暗着提这老皇历,旁敲侧击说给她听。


    “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把咱们整个家都毁了。”爸妈说。


    “这一点小事可以毁掉我的一辈子,比死还可怕。”郑家悦说。


    但她还是心软的,爸妈对她有养育之恩,即使她不惮于和李楷鱼死网破,也终究不想殃及家人。郑前程本来就冲动莽撞,总想替她出头,要是闹出事来坑了他下半辈子,爸妈估计不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原谅自己。


    “证件我不会给你的,你想看到证件,就去民政局看。”郑家悦平静地对李楷说,“我还是那句话,其实离婚对你比对我更好。我离了婚没人要了,你离了婚还可以有新的幸福生活,怎么看都是你赚了。”


    “老婆,你别说这么冷漠的话。”李楷又软下来,“没有人比你更好了。咱们俩没有本质上的矛盾,这个坎儿咱就过去,咱一起翻个篇,不行吗?你以前不还说,要给我生一个比咱俩都聪明的宝宝吗?现在说话不算话了吗?”


    “我说过吗?”郑家悦疑惑。清醒了之后,她突觉以前脑子发昏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现在听起来都是笑话。


    她明白李楷的心理。不管是面子还是里子,她这个看起来体面又合适的老婆,他是不会轻易丢弃的。说实话,如果他俩分了,以他和他家的这个条件,在现在的婚恋市场上,他也不一定能立刻无缝衔接一个比她好很多的人。用许珍贵吐槽的话来说,除了她,再找个这么瞎的也不容易。


    换作别人可能早就嘲笑她不知道多少回了,但大部分时候许珍贵给她的都是宽慰。“年轻的时候谁没瞎过呀,我也瞎过。”她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在她那儿都不算事,“以后日子长着呢,还是可以好好过的。”


    小时候郑家悦总觉得,许珍贵的幸运无非是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但后来她想,其实许珍贵的幸运在于她得到的爱和温柔,经年累月地化作保护着她的勇气和力量,足够支撑她走很长很远的路,错了也不怕,伤了也能痊愈。而只能靠懵懂而倔强地一步步试错走来的自己,却要到如今才能瑟瑟发抖着克服恐惧鼓起勇气给人生按下暂停键重新开始。


    李楷是他们全家捧出来的宝,有了他爸和他弟撑腰,硬气了不少,被郑前程揍了一顿的仇,说什么也要报回来。本来郑家悦就担心他们又来闹,刻意保持自己情绪足够稳定,没有在李楷一家人软硬兼施的威逼下妥协。加上李楷已经对她有所忌惮,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冲她破口大骂,甚至看她意志坚定,松口同意两个人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等郑家悦调整好了再回北京,再商讨要不要离婚的事。但郑家爸妈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起身把她拉进里屋,关上门。


    “你到底怎么想的?”她妈问,“一直这么拖下去,他们要是再上门来不走了,咋办?这不是个事。”


    “那能怎么办?”郑家悦说,“我这只是缓兵之计,先等他家人走了,他回北京工作了,再从长计议。这个婚怎么都得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的商量。”


    她爸妈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意识到这话说出来不太妥。但郑家悦从小到大早就习惯把家人的每一个眼色每一句语气翻来覆去咀嚼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阻碍,一下子就明白了爸妈的言外之意。


    她离婚的战线越拖越长,她又赖在家里不走,上次李楷和郑前程起冲突,更是他们没好意思跟她开口的担忧,他们虽然也心疼她,知道她受了委屈吃了苦头,支持她离婚,但归根到底,他们并不希望她的事影响整个家。


    郑家悦心里还在斟酌,外面已经一言不合又动起了手。李楷一直就看不上郑前程,总觉得他老婆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弟弟是个定时炸弹,又没什么好工作,将来一旦啃老啃不上了,说不定还要靠他们两口子接济。郑前程更是看这个姐夫没顺眼过,总戴个眼镜抱着笔记本像是有文化的样子,说话又酸,动手又。


    李楷把去医院开药的收据拿出来,说上次郑前程把他打成了轻伤,要求他把医药费付了。


    郑前程看都没看他拿出来的单子,说:“你这没有用。谁能证明是我打的你?有派出所做的伤情鉴定吗?你一个有脸面有文化的大城市上等人,这点常识还要我教你?”


    李楷他爸听不得李楷受人挤对,立刻甩脸子:“怎么,我们家李楷就是大城市的上等人,你算什么?你下辈子都赚不到他那么高工资。”


    “他赚那么高工资用来给他买老婆生孩子的?”郑前程说。


    “你有脸说?当初你们家死皮赖脸不出嫁妆,还非要我们家彩礼,干什么用了?还不是要留着给你娶媳妇?看你也娶不上媳妇,不如还给我们家。”


    郑前程气不过,腾地站起来。李楷他弟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动手倒反应挺快,俩人就势扭打在一起,茶几被撞到沙发脚上砰的一声响,惊到了里屋的三个人。


    郑家爸妈最怕的就是在家里闹事,劝也不是,躲也不是,又怕人受伤,又怕家被砸,一时间乱成一团。


    家里狭小的空间限制了所有人的动线,倒是也闹不出大事来。李楷他们三个人其实也打不过郑前程,但郑前程知道他爸妈最恨他拆家,不仅不敢发挥,反倒还被李楷他弟趁乱往腿上踩了一脚,跟腱撕裂的旧伤给踩犯了,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他爸妈的体面,一手一个把他们父子三人丢出了门,一只脚跳着还在叫嚷有种去外面一打三,被郑家悦拉住了。


    “非要打到家里来,像什么样子?”果然他们走了之后,爸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埋怨郑家悦,“离婚就离婚吧,我们也不好多干涉,但是能不能别天天到家里闹?这日子怎么过?爸妈养你们这么多年,到头来老了想过个安生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动摇了。这个家是她从小到大都想逃离的地方,但也是她在失去了对婚姻生活的所有期望之后唯一还能回来的地方,她不想从此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爸妈每天提心吊胆,这样即使她真的从婚姻里成功解脱了,以后也真的没脸回来了。


    “……别说了。”她对爸妈说,“我跟他回北京,离不离婚我们自己处理,我保证不会再影响家里了。”


    郑前程蹦着去医院开药,郑家悦看不过,还是跟着去了。


    “你认真的吗?”路上郑前程问她,“真跟他回去?能离成吗?你结婚证、户口本到底放哪儿了?你要是跟他回去,被他找着了,再给扔了烧了,你怎么离?在咱家他们都那么嚣张,到时候就剩你自己,一个人PK他们全家,那还不把你生吞活剥了?”


    “动不动就PK,你以为谁都像你呢?”


    “不然呢?有的人你对他就是没有道理可讲,就得用暴力打败暴力,用魔法打败魔法。”


    郑家悦心里默默盘算着,没有回答。


    2


    派出所的人看了许珍贵拿的监控,都是摇头,她也认不出人,也没拍到人进她店,什么作用都没有。光给他们看自己店被砸的照片,也不能证明是别人闯进去砸的。


    许珍贵有点灰心,回到店附近,还没走进楼,就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的人从大姐的店旁边出来,正好跟许珍贵打了个照面。许珍贵一愣,就猜是不是砸她店的人,诈道:“你们凭什么砸我的店?”


    几个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看她一个人,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说:“谁砸你店了?哪个眼睛看见了?”


    “你们是在找什么东西?”许珍贵厉声问,“我店里根本就没有钱,但是你们给我造成了物品损失,你们得赔我!”


    他们嗤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痛痒的笑话。里面大姐正在准备开店,听见外面争吵,立刻警觉起来,一边出来看一边顺手把自家店门关上了,可能也是怕再殃及自己。


    “……你们以为没人看见就行了?监控和照片我都有,我告诉你们,我刚才已经去派出所报警备案了,不管你们找什么,入室抢劫是违法要判刑的不知道吗?”


    听到监控照片他们警觉地对视了一眼,应该是没想到店里监控都毁了她还能找到监控,又觉得她是在诈他们,便不屑地笑说:“监控在哪儿呢?拿来看看。”


    “你们看也没有用,派出所都备案了,有备份的,录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别想赖。”许珍贵说,“是不是你们砸的吧?你们是李楷什么人?他让你们找什么?”


    话说一半她突然被人一下子拉到了身后,转身看到郑前程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手里挥舞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拐杖。“还找到这儿来了?胆肥了是吧?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一打多……”


    “哎?!”许珍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跟那几个人打在了一起,拐杖用得还挺称手,好像本来就是他自带的武器似的。


    许珍贵甩开郑前程,那些人上来拽她,抓住了她的袖子,她一个金蝉脱壳从外套里缩出来,这才从包围圈里逃脱。


    “你别给我打了!”她还不忘回头喊郑前程,“跑吧!”


    喊完发现郑前程一只脚缠着绷带,她刚想明白为啥他拄着个拐,就被冲上来的其中一个人推倒在地。郑前程没挡住,晚了一步试图把她捞起来,但单脚掌握不好平衡,俩人摔在一起撞倒了停在路边的电动车自行车,顿时稀里哗啦顺着倒了一大排。


    “怎么回事?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大姐和她店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围在店门口叫嚷,“都给我滚蛋!”


    许珍贵扯着郑前程就走。到了路口人多起来,那几个人才不再跟了。


    两个人走过了两条街,快到许珍贵家门口才停下来。


    “你怎么回事?”许珍贵问。


    “什么怎么回事?”郑前程反问,“替你出头啊!李楷带着他家人在我家闹了一顿没完,又跑你这儿搞破坏来了,就不应该放他们走!”


    “那你打架有什么用啊?他们死不承认砸了我的东西,我上哪儿要赔偿去!”许珍贵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本来我还想试着录个音,看看万一他们承认了,有没有用,你一来就打架!”


    “你不是说有监控吗?”郑前程说,“那还用等他们承认?”


    “我诈他们的!”许珍贵说,“店里监控都坏了,外面监控什么也没拍到!”


    郑前程这才下来:“……我不知道啊。我姐刚说她把证件放你这儿了,我就怕他们来找你麻烦,赶紧过来了,脑袋一热,我就……”


    许珍贵摇摇头,继续往家里走。郑前程拄着拐跟在后面。


    “你脚又是怎么了?”她问。


    “……旧伤,”郑前程说,“以前打球打的,跟腱炎。”


    许珍贵回头看了他一眼:“李楷不是去你家了吗?你没把他打出新伤来,他把你打出旧伤来了?”


    “……”郑前程说,“……你看,你跟我姐一样,总对我有偏见。”


    “什么偏见?”许珍贵问,“我没有偏见。你不是喜欢见义勇为嘛。我又没有什么勇,不想靠这个解决问题。你把刚才那些人都打点新伤出来,既不能赔偿我的损失,也不能让李楷同意离婚。你觉得打架能解决什么问题?能让我开店赚一辈子的大钱?还是能让你姐离婚重新找个像样的姐夫?……”


    说话间到了家门口。“我回家了,你赶紧回去吧,别瘸着到处走了,省得你姐担心。”许珍贵说。


    “……我姐让我来拿她的证件的。”郑前程说。


    “……哦。那你在楼下等我一下,我马上给你拿下来。”许珍贵说。


    “哎,你手要不要处理一下?”郑前程指了指,她才看到自己胳膊和掌心都擦破了,膝盖估计也青了,不过也顾不上。


    家里三口人正在吃饭,许珍贵咣咣砸门,把她妈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放进来。


    “怎么回事?火烧你屁股了?”她妈问,“手怎么了?”


    换下了擦破的衣服裤子,洗干净手,涂了点碘伏,看刘叔叔要给她盛饭,她就说不吃了,回来拿东西的,随便跟她妈讲了来龙去脉。


    “……可惜了我那件衣服,才穿了不到一年。”


    她妈狠狠剜了她一眼:“还管什么衣服!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你看看你一天天的,嫌命长!这多危险?万一出点事,他们那么多人,你还跑?还报警?啥都来不及!”


    “妈你总是这样。”许珍贵本来也是心有余悸,浑身也疼,只是跟她妈诉个苦求个安慰,现在也没心情了,“这不是别人的闲事,这是我的朋友,是她一辈子的大事,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举手之劳帮她一下而已!何况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是没出事吗?”


    “这叫没出事?人都知道你是谁你住哪儿了,都砸到你店里来了,你还觉得没事呢?”她妈不为所动,“许珍贵,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成熟点,不要管得那么宽,你自己活利索了吗你就管别人?”


    “长大点,成熟点,嘿嘿嘿。”刘一念在旁边学舌,扮鬼脸故意气许珍贵,被他爸敲了一筷子。


    “咱们是普通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咱们没有好几条命让你到外面去当滥好人!”她妈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不能。”许珍贵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办法?我随我爸!你爱咋咋地。”


    她妈脸色一下子就阴了,眼睛也红了,嘴角的皱纹都在抖,啪地摔了筷子,起身进了里屋甩上门。


    许珍贵站在门口,没走,也没说话。过了很久,刘叔叔才说:“珍贵,你不应该提她伤心事。”


    “要不要陪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刘叔叔指了指她的手臂,“我看这擦伤有点严重,怕家里弄不干净,还是得上医院清创,好好包扎,不然发炎了就不好了。”


    话音还没落里屋门又开了,她妈已经换了衣服出来,又给许珍贵拿了外套:“我陪她去医院。”


    许珍贵接过外套:“不用了,楼下有人等我,我还有别的事。”


    转身带上门下楼。刚到楼下就见到郑前程在路边背对着她很大声地打电话,还一边挥舞着他的拐杖。


    “让你去看一眼不是让你去帮忙打架的,你怎么回事?家里闹一通爸妈就怪我一顿,你又跑去替人家许珍贵打架,显得你能了是吧?”


    “什么叫显得我能啊?我看那么多人,就她自己,那我不得帮她吗?我站那儿看啊?”


    “让你别冲动别现眼就做不到,是吧?”


    “我冲动?你不冲动?你那天拿菜刀的时候怎么那么勇呢?”


    “我拿菜刀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帮我出头!”


    “行,都不用我出头,就嫌弃我爱打架是吧?以后你看我还管不管你,你爱离婚不离婚!”


    “我用你管!你管完了爸妈骂的还是我!”


    “……”


    3


    等再回到店里天已经黑了,许珍贵叫郑前程赶紧回家不用送她,他却一再坚持。


    “你应该回家去的,店都砸成这样了,你今天不应该在这儿住。”他说,“锁都砸坏了,不安全。”


    许珍贵想着好多东西要收拾,明天还要换锁,估计还是不能上课,正准备在群里通知一声,一擡头却看到店里灯亮着。大姐拖着个纸箱子出来:“哎,你回来啦?刚要问你呢,那些坏了的东西我给你收到这个箱子里,想说你看一眼还能不能用,不能用帮你收拾了。你今天可别在这儿住了啊,明儿再收拾,赶紧回家去。”


    “没事。”郑前程立刻说,“那些人不是冲着她来的,就是想让她别再管我姐的事。今天我在这儿,他们不会再来闹事了。”


    大姐看了看他的拐:“你?就你?”


    “……我怎么了?大姐,你不能以貌取人。不是,‘以貌取我’也能看得出来,我可是练家子……”


    许珍贵好气又好笑,催他闭嘴上楼。


    “闺女啊,我店里今晚都有人,灯也不关,有监控,你有事就喊我!”大姐在楼下喊。


    “谢谢姐!”


    上楼就看到店门大敞着,陈莎和姜尔尔一个在扫地上的镜子碎渣,一个在收拾断了的挂衣杆上散落下来的一大堆衣服。


    “你回来啦?”两个人看到她,笑道,“反正我们也没事,看你这儿跟被打劫了似的,就来收拾一下。这个还要不要了?”


    郑家悦在前台桌子后面鼓捣门把手,看到他俩,立刻站起来。“你手没事吧?”她看着许珍贵包扎过的手,“怎么搞的?”转头瞪了郑前程一眼。郑前程连辩解都没试图辩解,蹦到一边帮忙收拾去了。


    “没事。”许珍贵说。本来她的心情降到了谷底,看到大家都在帮她忙,安慰她,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沮丧,只得硬着头皮打起精神来。有了帮手收拾效率就快得多,她坐在一边盘算有多少东西要新买的时候,郑家悦坐过来悄声问她:“你不是报警了吗?不打算再追究了?他们应该赔你的。”


    许珍贵看了她一眼。“我怕他们回去找你麻烦。”她说,“你就别管我了,我怎么都能凑合,你离婚的事要紧。”


    郑家悦咬着嘴唇,沉默半晌,说:“我跟家里说了,答应跟他回北京了。”


    “啊?”许珍贵差点跳起来,“那怎么行!那你的委屈就白受了!”


    郑家悦摇摇头:“我也不想,但是先缓缓他们,至少别再去我家里闹腾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许珍贵疑惑道,“你孩子都没了,家里又没钱,李楷为什么要死扯着你不放呢?他这到底是爱你还是恨你啊?”


    “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郑家悦说,“……就像你说的,他可能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拿捏的人吧。”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嘲道:“当初结婚,他爸妈本来对我也没那么接受,嫌我没嫁妆,后来去算了一命,说他命里要被老婆压着,得找一个命比他弱的才行,我的八字刚好合适,这才松口同意的。你别看李楷学历高,他家可信这个了。所以一直想要小孩,也是因为命里子孙越多,越旺他们家。王秀菲生孩子的时候,也特意找大仙算的。”


    许珍贵嗤了一声,但没接话,琢磨了一会儿。“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她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吧,可能得靠魔法打败魔法。”


    郑家悦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了。”


    “今天谁说过?”许珍贵问。


    “还能有谁?那个暴力狂。”郑家悦指了一下正单脚蹦着研究怎么调节吊环长度的郑前程,说。


    千恩万谢好说歹说地让陈莎和姜尔尔回去了,郑家悦说太累了不想回家,把里间收拾完就想早早休息,但突然想起门锁坏了还没换。


    郑前程蹦过去,打开一张还完好的瑜伽垫,扔地板上,说:“你俩进屋睡觉吧,我今天就睡这儿。”


    许珍贵说:“这不好吧,你也是伤员。”


    郑家悦过去踹了他一脚:“爸妈要是知道我让你在这儿睡地板,又要骂我了。”


    “……那你就把枕头、被子给我。”


    郑家悦进屋了,没一会儿扔出来枕头被子。


    “……你扔的是我的。”许珍贵说。


    郑家悦没回答,爬上床倒头就睡。


    “你饿不饿?我想吃泡面了。”许珍贵说。里屋没声响。


    “我饿。”郑前程说。


    两个人泡了泡面,一起坐在窗前吃。一天的糟心过去之后,总算安静下来,许珍贵一边吃,一边盘算着自己雪上加霜的账本,不由得有点悲从中来。


    “是因为我姐你才不追究的吧?”郑前程问,“损失了不少吧。”


    许珍贵摇头:“没有。”


    “好吧,那我不问了,这个是你的商业机密,明白,明白。”郑前程说。


    许珍贵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看她表情放松了些,就也笑了。


    “机密就是我到现在都还没回本呢,”她说,“同行的朋友说这也正常,从过完年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季度,希望夏天会好一些吧。”


    同行有一个月回本的,也有一年多都没回本然后直接倒闭的,听起来好像谁都不会运气那么差,但落在自己头上那就是实打实的亏钱。她虽然每天兴高采烈、活力满满地上课,跟白小婧她们插科打诨,跟学员们混得像闺密小姐妹,但晚上回来算算流水,算算积蓄,越算越肉痛。这下子又多了预算之外的大出血,怎么都乐观不起来。


    “这次是我们家的事牵连你,一定要赔你。”他说,“你都已经这么帮忙了,没理由还要受损失。”


    “我跟你姐那可是发小的交情,”她笑,“不用算得那么清楚的。”


    “嗯。我姐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他说,“可能你是唯一一个。”


    “也不能这么说,有的小孩从小就不需要什么朋友,习惯了一个人待着,也很正常。我呢,就喜欢有很多朋友,而且我运气也很好,朋友都喜欢我。”她笑着说。


    “不是你运气好,”他若有所思地说,“是你的朋友运气好,遇到了你。你知道怎么喜欢别人,别人才会喜欢你。我们家呢,养出来的都是不会喜欢别人的小孩。”


    她好奇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我姐啊,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找了个人就结婚了,现在抽身都难。对吧?”


    “那你呢?”


    “……”


    许珍贵突然想起来上次见义勇为的事,恍然道:“你不说我差点给忘了,难怪你前阵子都没怎么过来。最近白小婧好像有点忙,课没有以前多了,如果你……”


    “……我不是!”他急起来,又立刻掩饰着平复,“……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我小时候去武校的事?”


    “记得啊,你喜欢一个女孩就为她打架。”她说,“但这种事我今天再说最后一次,不要在我这里发生了,你要是为白小婧打架,可别在我店里打,打的可都是我的血汗钱,我没有钱让你们祸害。”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莫名又被了一顿,他有点气恼,但还是解释道,“小时候打架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何况,我当时就知道错了。”


    当时怎么可能知道错?被记了过,回家又被爸妈痛揍,从里到外都是一人为爱对抗全世界的孤勇。好不容易回去上学了,他还以为人家女生会因为这一遭对自己彻底改观,感动得痛哭流涕,就此开启一段青春时代最美好的感情,结果女生在学校里看他靠近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躲着跑,没两天直接带着爸妈又杀到了他家里。他当时正在小卖部跟他姐一起看店,他妈去打牌了没在,他姐以为他又闯祸了,吓得不轻,忙不叠地道歉。女孩爸妈看姐姐倒是老实,放在柜台上的卷子工工整整全是高分,还有印着冲击清北的成绩单,也不像是没家教的家庭,俩孩子相依为命看店也不容易,就教育了一顿走了,临走还警告他不许再靠近自家姑娘一步。


    这一切被在门外看热闹的某个人观望了全程,等人家走后,笑嘻嘻走进来,借着他姐训他的工夫狠狠嘲笑了他一顿。当时在他眼里她们已经是什么都懂的大女孩,而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个莽撞无知的小屁孩。具体嘲笑了什么他后来早就忘了,只剩下一句大概意思还记得,她说:“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你不用为她打架,她也不会躲着你走。需要打的,需要躲的,就不是真的喜欢。”


    “挺有道理的。”许珍贵说,“所以那人是谁啊?”


    郑前程好气又好笑:“你说那人是谁啊?”


    “啊?”许珍贵一头雾水。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面对喜欢的人该怎么表达。家里人都嫌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知道了打架不对,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啊,也没人教我。”他说,“你呢,从小就跟我姐一起嫌弃我,现在还装不记得了。”


    “那人是我啊?”许珍贵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没有说过。”


    “你不要否认,我姐也都记得呢。”他说,“从那之后我姐再提起去你家吃包子,我就死也不去了。”


    许珍贵忍不住笑了。“行吧,”她说,“不管为什么,你好心帮我解围了这么多次,我还是很感激的,不会再把你当啥都不懂的小屁孩了。”


    “我谢谢你。”郑前程说,“而且,我没有想追白小婧。你以后不要再开这个玩笑了,不好笑。我本来就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我们家人笑话我,你不可以笑话我。”


    “……好。”


    “……其实我看别人说,有时候不用表达,被喜欢的那个人是能感觉到的。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觉得不是。”


    “……哦。”


    4


    阳光透过窗晒热了瑜伽垫的时候许珍贵才醒来,枕着自己的枕头盖着自己的被子,睁眼看到郑家悦正在打开买来的热乎乎的早饭,郑前程在店门外面研究门锁。


    “哇,我这店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开下去呢,你们姐弟俩一起给我打工,我可付不起工资。”许珍贵翻个身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他俩明显看出来许珍贵的灰心,不希望他们家的事影响到她,想到这里,她心里也是有点感动,正站起来收拾,她无意间从窗边看出去,惊讶得枕头掉在了地上。


    “余多?”


    楼下路边站着的正是余多,她看到许珍贵在窗边,就点头示意了一下,像是专门来找她的。


    “我之前给过她地址,她一直都没来,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呢?”许珍贵跟郑家悦说,“你要一起下去吗?”


    “……”郑家悦明显有些尴尬。“不了,我跟她不熟。”她说,“我还是在这儿帮你收拾吧。”


    许珍贵就自己下楼。看到她过来,余多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就说:“你店里进人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许珍贵奇道,“昨天闹腾了一天,我还跑了派出所,什么用都没有,只能吃个哑巴亏,他们还是郑家悦的……”


    余多没等她说完,就点开自己的手机屏幕,举在她面前。手机是她为了省钱买的最便宜的款,还没用两天就在饭馆后厨打工的时候摔坏了,屏摔得四分五裂,但视频画面还是看得很清晰,就是从她现在站的这个视角拍许珍贵二楼的落地窗,虽然不太近,但能清楚地从窗外看到几个人进店乱砸乱翻的过程。


    “你怎么会……?”


    “碰巧,”余多说,“我打工的饭馆在附近。”


    “就在附近?那你怎么不来呢?”许珍贵问道,“早知道你就在附近,我就早叫你过来了,你也不联系我。”


    余多把视频传给她,许珍贵就简单说了郑家悦的事。


    “真的谢谢你。”她跟余多说,“其实我没打算追究的,但这个也很有用,谢谢。上去坐坐吧!店里很乱,我们还在收拾,不要嫌弃。”


    余多难得地笑了一下:“你现在还学会客套了。”


    许珍贵一愣,旋即笑了。“是哈。那我不客套了。”


    俩人站在原地,看着楼上窗边,郑家悦正在归置放在窗边的瑜伽球。


    “你现在挺好的。”余多说。


    许珍贵笑道:“租的,说不定哪一天我把钱亏完了,这儿就没啦!”


    没了小时候的那扇窗之后,她现在也很知足,从热闹又孤独的上海回到家里,能重新和年少的老友们熟悉起来,能和有同样爱好的一群女孩每天做喜欢的事情,如果不是还亏着钱,这几乎就是她理想中完美的生活了。这一次的尝试让她开始有点相信,就算有一天这里没有了,她需要再次两手空空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现在有了这么大的一扇窗。”余多说。


    小时候的那扇窗,许珍贵带了童年滤镜描述出来,美好得不真实,在余多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黑窟窿。她从没有去过许珍贵口中无比温馨可爱的家,但那个不再温馨可爱的家,却短暂地成为余多临时的避风港。有时她坐在角落里,要么数数药,要么数数钱,要么数数离自己满十八岁还有多少天。然而,药不够吃,钱被风刮走,自己还是没满十八岁。


    她不知道贺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过了好一阵子,她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许珍贵,身后竟然跟着祝安安。


    许珍贵在楼下遇到祝安安,吓了一跳:“你跟踪我!”


    “……”祝安安有点心虚,“我没有别的意思……”她也有点害怕。以前来许珍贵家都是开心的回忆,但这里现在已经荒废,周围拆了不少,目之所及全是还没清运的建筑垃圾,残破崎岖的楼体在擦黑的夜色里默默矗立,有些狰狞。


    许珍贵知道她想问什么,但不想解释,余多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何况是本来就没什么好意的祝安安?但还没等她俩说什么,就看到楼上飘洒下什么东西,零落四处。有一张掉在附近,许珍贵走过去捡起来,是一张破旧的纸币。


    天色晚了,看不清楚,垃圾又多,她费了很大劲,才勉强捡回来几张。祝安安跟在她身后,开始发怯:“咱们回家吧?太黑了,我有点害怕。”但许珍贵捡完之后上楼,她也只好跟着。她以为贺尧还在楼上,但上来一看,只剩余多自己。


    “……我就找到这么些。”许珍贵把几张皱巴巴的钱递给余多。余多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她为什么在你家?”祝安安小声问许珍贵。“贺尧呢?”又问,“贺尧不会是因为跟她在一起才精神不好的吧?”


    “……”许珍贵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示意她别再说了,放下钱便离开。祝安安跟在她身后,惊恐地四处张望,下楼的时候绊了一跤,差点害得两个人一起滚下楼去。好不容易离开了小区,她后怕地拍着胸口,一边回头看,一边说:“你们太可怕了,为什么你家都要拆了还待在这里啊?她没有自己的家吗?怎么退学了就要流浪了吗?贺尧那种人怎么也会来?他是不是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养尊处优长大的祝安安完全不能理解她眼见的这些事情,她只觉得就连她这种万年后进生都在为了高考的出路削尖脑袋想办法,贺尧和许珍贵却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总是跟一个退了学的人混在一起,这比笑话贺尧发疯了的人还要更发疯。


    周一回学校之后,晚上她在水房洗漱,看到许珍贵一边刷牙一边问郑家悦数学题,听了一会儿没听懂,就在郑家悦去上厕所的时候又开始跟许珍贵闲扯。


    “要是老魔头知道了,你就完蛋了,我跟你说。你看她是怎么对余多的,就怎么对你。”她说,“余多跟咱们不一样。她退学了,跟咱们就不一样了。”


    许珍贵把题放下,继续刷牙,没有接话。


    “……贺尧的脑子那么聪明,怎么会出毛病呢?要我说啊,就是因为严老师跟我爸妈似的,逼着他考第一,他才叛逆的。我从北京回来之后,其实想开了好多,以后有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好玩的事等我去做,现在就算我爸妈求着我喜欢他,我都不喜欢他了。我得劝劝他,要想开一点,以后有的是叛逆的时候呢。哎,我听别人说他爸没了,是真的吗?真的是自杀?那你家的钱还能要回来吗?”


    许珍贵知道贺尧爸爸是怎么死的,她妈不瞒她,但是暂时瞒着她爸,怕她爸情绪激动再犯病。住院和回家养病这阵子,他一直想快点恢复,好赶紧出门。之前跑了派出所,还找了律师,他一生病,那些资料和联系方式都被她妈收走了,说让他先养病,手机都不让他看,电话也不让他接。她爸说自己康复得挺好,都能下地了,能出门了,跟她妈申请拿回来,她妈也没给。


    “你爸心里这坎儿一直没过去。”她妈私下跟她说,“觉得是他的错,毁了咱们家。”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考,许珍贵考得还行,虽然离她的目标还差着,但已经是她模考过最好的成绩了。她爸拿着成绩单夸了她好一顿,俩人商量要报什么大学什么专业,聊着聊着她爸突然沉默半天,红了眼圈,问她:“闺女,要是咱家的钱真拿不回来了,你会觉得爸爸没用吗?”


    许珍贵愣了一下,看她爸表情总觉得他知道了,又不敢多说。她爸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就拍了拍她脑袋:“行了,别瞎想了,看你眼珠子转的。你妈让你瞒着爸爸,是吧?”


    “爸你真知道了。”


    她爸就叹口气,把成绩单递给她。她记得以前从来没听过她爸叹气,每次她妈叹气,她爸一定在五分钟内把她妈逗乐呵了。


    “就你妈,有什么事瞒得过我呀?”她爸说,“出院回来我就找着手机了,之前联系过几个人,都被他骗过钱,也是走投无路,来跟我通个气,我就知道了。”看她一脸紧张,就又说:“放心吧,爸没事。你妈也没错,她怕我上火。咱们家啊,现在可是被我搞垮了,经不得一点风雨了。”


    良久,父女俩都没说话。许珍贵把成绩单折好,塞进笔袋里,慢吞吞地说了句:“不会。”


    “啥?”


    “……你刚才问我的啊。”许珍贵说,“爸,我不会觉得你没用,在我心里,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只要咱们三个在一起,咱们家就没有垮,也不会垮。”她露出和平常一样的没心没肺的笑容,直到她爸看着她的样子也忍不住松开紧锁的眉头微笑起来。


    “我觉得贺尧也挺可怜的。”她说,“咱们一家人一条心,什么困难都能过去。但他没有爸爸了。”


    很久以后她才清楚,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幸运地在这样的庇护下长大,虽然生活时而困窘,但内心从未贫瘠,虽然居无定所,但永远不卑不亢。别人的天赋异禀,别人的容貌出众,别人的经济优裕,她不会去羡慕和嫉妒,反而更想知道,为什么被束缚的向往自由,为什么有天分的没有好运气,为什么生来优裕而漂亮的反而不快乐。


    没了小时候的滤镜,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却也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人为什么会自杀?”她问爸爸。


    “……有很多种理由吧。”她爸犹豫了很久,才斟酌着说,“大多数是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太害怕活下去的时候,死就是解脱了。”


    听着她爸的话,她突然回想起贺尧的眼睛,和煦的天气里她突然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她没有接触过丧失希望和勇气的人,但那时她觉得如果有这样的人,就是贺尧的样子。


    祝安安还在耳边聒噪,许珍贵心有担忧,就说:“贺尧不会和他爸一样要自杀吧?大家都说他精神不好发疯了,万一……”


    祝安安也被她的担忧吓到,停止聒噪五秒钟,说:“不会吧,他害怕老魔头,但是马上高考后就解脱了啊!我不也是吗?就等着上大学了摆脱爸妈的管束,不至于自杀吧?他考个状元,风风光光远走高飞,多简单的事。他不是喜欢余多吗?反正余多都退学了,他俩浪迹天涯去都没人管了。”


    许珍贵笑道:“你不喜欢他了?”


    祝安安撇撇嘴:“我想开了,不想喜欢不喜欢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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