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尊严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第十二章尊严
“看看,要哭了吧?你这脆弱的自尊心。”
1
自从发现了她妈手机里冒充网友的图片之后,祝安安已经很多天没直播了。看起来她的生活并无两样,甚至从她破天荒地愿意出门以后,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着。只是她每次面对黑屏的电脑,就没了打开摄像头的勇气。
但事情总还是要做的,毕竟她是一个常年待在家里的废人,如果连直播或者录视频的爱好都被剥夺了,那她就真的再找不到什么生活的意义了。
祝宁宁看她愿意出门了,比她还要开心,甚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从她妈衣柜里偷出一条裙子来,鬼鬼祟祟跑到姐姐房间,问:“好不好看?我穿好不好?”
她妈不让祝宁宁搞那些花枝招展的东西,说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样子,平时更是几乎从不满足她打扮自己的需求,衣着都是以简朴为主。
祝安安看她手里拿的那条裙子,愣了一下。
“你从妈那儿拿的?”她问。
“嗯。”祝宁宁晃了晃,“还挺好看的吧?我怎么没看妈穿过,是不是她年轻时候的啊?”
“……是我年轻时候的。”祝安安说。
一开始她是把跳舞穿的那些练功服、裤袜、鞋子都扔了。后来,她把从前穿的那些漂亮的裙子也都扔了。“用不上了,看着心烦。”她说。
不知道她妈什么时候留了这一件在衣柜里,很春天的小碎花,掐腰细带,裙摆还可以摆很宽,是十几岁的时候会喜欢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眼熟,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穿过。
“好看,你穿给我看看。”她笑。
祝宁宁还没她当时个子高,也瘦,穿上不太撑得起来。祝安安把腰带多缠了一圈,给她扎个蝴蝶结,看起来就好多了。她挺高兴,在屋里转了个圈,试图欣赏裙摆扬起来的样子,但膝盖差点撞上祝安安的床脚,趔趄了一下。
“我们出门去转转吧。”祝安安难得地提议,“今天天气正好能穿。”
路过河边树下,看着穿着裙子转圈蹦蹦跳跳的祝宁宁,祝安安就拿起手机,说:“来,给你拍张照,你去那边站。”
按下拍照键的时候,祝安安看着屏幕里笑靥如花的女孩和她扬起的裙角,突然想起这条裙子自己什么时候穿过了。
是她去艺考的时候带的一条裙子。北京大冷的冬天,她除了外面穿的厚羽绒服,其他带的全是轻薄的春夏衣服。本是为了好看,但到了地方一看别人,西装、晚礼服,怎么隆重怎么来,每套造型都是从头到脚配好的,还有为了配合才艺表演穿旗袍长衫古装的。自己这小家子气的小裙子们顿时显得土里土气上不了台面,连练功服都来不及买新的,穿的全是不成套的起球的旧衣服。倒是在跳舞的时候,其中一位老师看她的芭蕾鞋旧得没了颜色,笑着随口说了句“看得出来是真练功的鞋”,给了她些许安慰。
那是她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觉得全国的漂亮又多才多艺的男孩女孩都在那些天各大院校的排考队伍里聚齐了,一向梗着脖子骄傲得像花孔雀的她,站在人堆里,成了只毛还没长齐就误入了凤凰比美大赛的鸡崽儿。
但鸡崽儿也得硬着头皮上。她记得后来每一场都考完之后,她在她最想去的那个校园里拍了张照,叫路过的陌生同学帮她拍的。
“同学,你不冷啊?”给她拍照的女生看她脱下羽绒服穿着薄裙子,瞪大眼睛问。
“不冷,不冷。”她一边在刺骨的寒风中打哆嗦一边笑着说。她想把最好看的形象留在校园里,这样等以后她来报到、读书、毕业的时候,就可以到处跟人说:“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来的。”
“姐,我也给你拍一张。”祝宁宁跑过来。
“不用啦。”她笑着摇摇头,收回了手机。
其实后来成绩出来她考得挺好的,至少比她想象中好。虽然她是小地方来的,信息不发达,准备也不充分,但她的形象底子在,才艺基本功也不错。只不过当时她无暇顾及那些。从北京回家,没买到合适时间的票,下火车是凌晨,天还没亮,根本打不到回家的车。她站在街边冻得发抖,正在愁要怎么办,就看见一辆出租车恰到好处地驶来,停在她面前,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她爸妈坐在车里面。
知道了她爸妈全程跟踪的事,她气得回家大哭了一场。
“你哭什么呀?我们这不是都让你去了吗?要是真不让你去,早在你买票的时候就告诉你了,还能等到现在?”她爸妈哭笑不得地劝她。
“你们根本就不尊重我!”祝安安崩溃大喊。
毫不知情的许珍贵第二天看到祝安安回来了,还想问她是不是顺利,结果祝安安一天都黑着脸没理人。等到晚上回了宿舍,在水房里俩人挨着洗漱,祝安安才开口,语气不太好地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什么啊?”许珍贵一头雾水。
“我去北京这事,是不是你告的密?!”祝安安以为许珍贵装傻,生起气来,“我就跟个傻子一样!我爸妈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你跟他们到底怎么说的啊?我好心好意借你钱,你就出卖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许珍贵平白无故被指责,立刻反驳,“你都跟我说过了,我当然不会告密啊。”
“我就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是你告密是谁?!”祝安安说。
“怎么就我一个人?不还有郑家悦吗?”许珍贵更是哭笑不得。
“她不算!”祝安安拎得清楚,“你看她天天那零下几十度的脸色,她才不关心谁去北京谁去艺考呢,她就只在乎她自己!”
“那你不也是只在乎你自己吗?”许珍贵反驳道,“你为什么就觉得是我告密了?你就只关心你艺考顺不顺利,不是吗?”
“但是我信任你啊,信任你才让你帮我打掩护的,我爸妈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爸妈是怎么知道的我又不知道,你这样就是不信任我!”
“……”
原本祝安安想着,回来之后有很多话想跟许珍贵说的。她想说说她在北京见到的一切,想说说她的考试,甚至想说说那条“冻人”的裙子。但两人不欢而散,很多话就也没再有机会说了。
“姐,回家吗?”祝宁宁推了她的轮椅,问。
她从怅惘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摇摇头。
“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一是临时起意,二是已经不记得多久都没出门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了,到达许珍贵的楼下时,祝安安犹豫地停在街边,半天都没挪地方。祝宁宁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突然指着楼上的窗子说:“啊,是那个姐姐的店吧!我看见吊环了。”
周末下午许珍贵临时加了课。陈莎一周都在加班,加上前阵子许珍贵停课,好多天没来了。姜尔尔自从被爸妈发现她不仅没在准备考研,还“不务正业”之后,也很久没来了。许珍贵有点担心她,发条信息去问,她回复道:“我的卡还有好多次没用掉呢!不能浪费了!等着我!”本来还想慰问的许珍贵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姜尔尔说她能来上课了,许珍贵正好下午闲着,就给她俩开小灶加了一节课。“家里怎么样?”她问姜尔尔。
姜尔尔一边换衣服,一边笑:“还能怎么样?两个老顽固,说是说不通的,我放弃了。”
“那你还考研吗?”许珍贵问。
“……不考了,我在找工作了。”姜尔尔轻轻叹口气,语气低落了些,“我已经耗了两年在考研上面,承认自己挤不过那个独木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停了停,她又说:“爸妈骂得对,再耗下去,我没有脸再花他们的钱了。”
郑家悦这几天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下午溜达过来找许珍贵聊天。她们上课,她就坐在窗边看热闹,无意间往楼下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挥手叫许珍贵到窗边:“你看谁来了!”
两个人下了楼,既惊喜又对着祝安安的轮椅手足无措。
“你……上楼吗?”许珍贵问,“我们还在上课,不过你可以上来先等一下,一会儿就结束了。”
祝安安就笑笑:“可以啊,但是……我怎么上去呢?”
陈莎和姜尔尔在二楼看到了,以为需要帮忙,就也下楼过来。
“你们都下来干什么?”许珍贵笑,“也太小看我了吧。”
她转身过去,很轻松就把祝安安背在背上,郑家悦帮着祝宁宁提轮椅,一行人上了楼。
“……真好啊。”祝安安小心翼翼又仔细地打量着宽敞明亮的教室,轻声赞叹道。
许珍贵她们继续把课上完。祝宁宁看着有趣,问姐姐她可不可以试试。祝安安点了头,她就兴奋地跑过去抓住吊环。郑家悦陪祝安安坐在一边看,絮絮地讲了自己最近发生的事。祝安安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我觉得今年过到现在,好像一场梦。”郑家悦说,“或者,今年之前的日子才是一场梦,我只是正好机缘巧合地醒了,否则就要在之前预设好的那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然后越走越错,错一辈子。从小,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要走的路;我本来以为我清楚,现在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清楚有什么用呢?”祝安安淡淡地说,“你能在发现拎不清楚的时候及时抽身,就足够幸运了。”
2
她也曾经后悔,如果小时候趁着胆子大不懂事一了百了,以后的一切就可以从未发生过。
联系方式在她出来之前登记的信息上就有,她看了一眼电话和地址,觉得很陌生,但还是记下来了。十年之间,她努力地不去记起这个人的样子,她很怕自己花了十年一点一点重建起来的尊严,会因为再次见到这个人而再次土崩瓦解。但她要想知道姐姐的去向,他必然是她回去找的第一个人。
电话接通是个陌生的声音。她觉得有点奇怪,毕竟名义上这个人仍然是她的法定监护人,没道理留个不相干的人的联系方式。
“……我是余多。”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对方是谁,她只好自报名字。
“谁?”那边不耐烦地反问。
“……我可能打错了。”她说,“……我记错号码了。”
“等一下,”那边像是反应过来,“你是那个坐牢的吧?”
她记起了这个人,应该是他的那个远房侄子,于是就问:“他人在哪里?”
十年间,以前还只是他的小跟班的侄子,仗着他的信任,一步一步接触到了他的生意和所有的钱,然后把他吃干抹净,他气得中了风,偏瘫了,住了很长时间医院。后来侄子要结婚了,骗着他卖了他的房子,然后也懒得管他治没治好,就把他扔进了一个花费不怎么多的养老院,一年到头也不会出现一次。
“我对他够好了,毕竟我可是要继承他遗产的,他还有几套房子呢。我这不也给他养老呢吗?”他说,“这可是我替你尽的义务,你不谢谢我?”
余多见到他的时候,他靠在躺椅上晒太阳,眼神打量了她半天,都没有认出她是谁,明明她和十年前相比根本没有什么变化。
但他的变化却让她有些唏嘘。看上去他的洁癖和强迫症也没了,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换,腿上盖的毯子看不出颜色,鞋也是不成对的。
“你认识我吗?”她问。问出口的时候她反倒一阵轻松,这样的陌生感让她打消了很多见面前的紧张和恐惧。
他没答话,只是迟疑地摇头,但眼神还在打量她,以前姐姐回到家站在他面前脱得一丝不挂把所有衣服扔进洗衣机消毒的时候,他就是这种眼神。现在看着这样毫无尊严的他,她终于觉得他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但她们从小到大被摧毁的尊严也回不来了。
“你不认识我,总该记得沈英吧。”余多说。沈英是姐姐的名字。
这个名字倒是勾起了他一点回忆,他的眼神里逐渐露出了更多她所熟悉的情绪。
“……不是我生的,呵呵,不是我生的。”他干笑了两声,又低声骂了一串脏话。她听不清骂的什么,但是挺熟悉。
“我知道。我问你记不记得沈英去哪儿了。”余多强压着情绪,说。
他没理她的话,还是咒骂着,表情狰狞得让她一想到这是毁了她和姐姐一辈子的人就觉得恶心。
无功而返,出来的时候,她又给那个侄子打了电话。“那我怎么知道?你还不如去问那个当时带她跑路的野男人。”他说。
这倒是提醒了她。当年那个男人,姐姐一开始就准备跟他一起走的,还借过他的钱,就算他们没有一起走,他总该知道她的去向。
十年过去,她只有一个记忆里的名字和工作地点,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她甚至下意识觉得名字和工作地点肯定也是假的,毕竟那只是她爸口中她姐在外面钓的一个野男人,怎么可能互付真心?她在网上按记忆里的信息去搜,没想到真搜到了这个人。虽然几年前他工作的厂子倒闭了,但这个人因为某次被老婆闹到厂子里要离婚闹上了社会新闻,到现在还能查到,名字、年龄和厂子也对得上。下岗之后这人开了个早点摊,生意做得还挺红火。
她直接找过去,隔着炸锅的油烟和蒸笼的水汽,看着这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和他老婆一起默契地做早点做了一早上,等饭点过了,买早点的人都散了,才走上前。男人头也不擡地收拾油锅,说:“油条今天没了,要新炸的明天早点来。”
“我不要油条。”她说,“你记得沈英吗?”
男的反应迟缓了些,擡起头像是没听清,疑惑地打量着她。一旁他老婆倒是听见了,搁下抹布过来。
“你记得沈英吗?”她问得很平静,“我是她妹妹。十年前她认识你,还跟你借过钱,对不对?你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吗?”
这回他听懂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老婆,才答道:“对,借过。”
“后来呢?”她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她就走了,钱也没还。”他说。
余多疑惑地盯着他:“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他说,“我要关门了,你让开点。”
她只好后退一步,看着他们两人把锅和蒸笼收拾起来。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要去哪儿?”她不甘心地问,“她有写过信吗?电话呢?”
男人一副很怕老婆的样子,看也不看她,也不搭话,直接去扯卷帘门。
“什么都没有吗?”她焦急地问,“我坐了十年牢,出来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找到她,我真的不知道再去问谁了。你有没有联系过她?有没有……”
卷帘门放了下来,把她隔在了外面。
虽然她知道这样当着人家老婆的面问这种旧事很让人难堪,但这人是她唯一的线索,除了他,她也不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姐姐的去向了。
她转身垂头丧气地离开,走到街对面,身后有人叫住她,转头一看,那人的老婆快走几步赶了上来。
“你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吧。”他老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出手机。
余多疑惑地看着她。
“……我记得沈英。”他老婆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淡,“当年他跟沈英搞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谈婚论嫁了,后来还因为这事跟他闹过。他借给她钱,我知道。后来她还了,他不知道,那封信被我扣下了,已经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你要的话,我回去给你找找那封信从哪儿寄来的,兴许还有个地址。”
她忙不叠地掏出手机。
“也可能被我丢了,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到我发给你。”他老婆简明扼要地说完,就收起手机大踏步地跨过马路回去了,一个多余的字也没再说,留她既期待又怕希望落空地愣在原地,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一个谢字。
直到夜幕降临,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都忙着归家,她在街上游荡了许久,不知不觉走到了路口。站在路牌后面向对面楼看过去,能看到那扇永远亮着灯、挂着吊环的窗。
许珍贵在墓园遇到她之后给了她地址,告诉她随时过去坐坐。城市很小,她无数次路过,也无数次远远地驻足观望,但一次也没敢过去。看到女孩们兴高采烈蹦蹦跳跳有说有笑,她一边觉得好像自己也终于是个活在正常生活里的人了,一边却又觉得那窗里的世界离自己那么遥远,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蓦地,她眼神僵了一瞬,看到了二楼窗边坐在轮椅上的祝安安,一边温和地笑着,跟旁边人聊着天,一边举起手来不知道比画着什么。
眼看祝安安就要转头往窗外看,她吓得一下子躲到路牌后面,转身急匆匆跑开。
这天本来陈莎和姜尔尔上完课就要走的,但白小婧回来了,说是要庆祝自己拿到教培证书,请大家吃饭,看到来了新朋友,也自来熟地盛情邀请祝安安和妹妹一起聚餐,大家很快相谈甚欢推杯换盏聊成一片。白小婧把灯光调暗,投影仪投在墙上,打开音乐,聚餐又变成了KTV加蹦迪现场。祝安安原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想离开,但看宁宁还挺高兴的,跟大姐姐们玩也没觉得无趣,还挺来劲,也就难得地留了下来。
但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呼朋唤友欢声笑语的这种氛围,她已经完全忘记要怎么融入了。她习惯了看直播间里热热闹闹的评论和弹幕,也习惯了维持自己在镜头里的部分精致美好,其他部分就随便,她觉得那种感觉才是平等的。现在真正置身于众人之间,她觉得自己笑得还不如对着屏幕时自然。
但大家对她很友好,也有很多话可以聊,聊直播,聊化妆,聊电影,就好像是经常见面的很熟悉的朋友一样。她渐渐也放松下来,恍惚之间,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跟她们一样,像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了。
“姐,你的朋友都好好啊。”宁宁突然凑到她身边,趴在她耳朵边小声说。
她就笑了:“那以后还带你来找姐姐们玩。”
“好。”
3
那晚祝安安姐妹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她爸妈本来急得要命,还好许珍贵想起来提醒她打电话回去报了平安。她妈本来不太高兴,觉得祝宁宁还那么小,她这个当姐姐的不该带她出去玩到那么晚回家,但看到姐妹俩高兴得很,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说什么,催着祝宁宁去睡觉了,然后给祝安安端了一杯热牛奶进房间。
“妈妈已经很久没看到你这么开心了。”她妈有些小心地说,“下次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早点告诉家里一声,也让爸妈放心。”
“嗯,知道了。”祝安安心情大好,点头答应,“今天是我说要宁宁陪我出去溜达的,以后我跟朋友出去玩,不带她,让她在家里写作业。”
“……”她妈刚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但是你自己也……”
“以后再说吧。”祝安安漫不经心地说。
看她今天情绪不错,也没有马上就睡了的意思,她妈就没走,在她床边坐下来:“安安,有个事妈妈要跟你说。”
“啊。”祝安安一边点头一边看手机。许珍贵给她发了大家今天聚餐时拍的照片,她们都说她很漂亮,说她头发卷得很好看,妆也化得细致,这些夸赞是她在直播屏幕上看到的那些夸赞不能比的,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了,因此格外珍惜。她把每一张照片都保存下来,试着在修图软件里打开,找一个精妙的裁剪角度,能够留下自己的脸但是又能准确地去掉轮椅,但是很难,怎么都不得法。
“之前你因为那个……网友,跟妈妈发脾气。”她妈看着她的脸色说,“后来你一直不想提,妈妈也找不到机会跟你好好聊聊。”
祝安安放下手机,没说话。
“妈妈承认不应该看你直播的,也不应该去查你的好友,是妈妈不对。但是那个网友不是我,妈妈是因为看你加了好友,有点担心,就注册了一个账号,加了他。”
“不是你?!”祝安安惊讶道。她一直以为那个一直刻意跟她搭话的人是她妈冒充的。
“我把他发的东西都存下来了,想看他发的都是什么东西,还跟他搭过话,我怕你被骗。”她妈小心翼翼地说,“以后我不这样了。安安,你想交朋友,有自己的想法,妈妈也需要慢慢理解,慢慢接受。毕竟……毕竟你跟别人不一样。”
祝安安怔住许久,摇摇头,说:“妈,你早点去休息吧,我要睡了。”
她妈没再说什么就起身出去,关上了门。
她打开久未登录的平台,看到被她删掉的那个好友后来每天都在给她发送好友申请,她也没有点开过。想了想,她点开了直播。
以前她从来不会突然直播,都是定好的时间,因为她需要很久来准备自己的面貌和状态。不过今天她觉得就突如其来地播一下也挺好。经过了一整天,妆已经花掉,整个人也有些疲惫,但她觉得也没什么关系。
“嗯……今天是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意义的直播。”她对着镜头,斟酌着自己的话,“今天比较不一样。今天我很开心,说了很多话,到现在还不想停。”
“你说她今天会开心还是难过?”
因为太晚了,郑家悦就又留下来过夜。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们想着今天难得的相聚,郑家悦若有所思地问道。
“都会吧。”许珍贵答道,“开心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
“有时候想想,小时候的我,整天都在想什么啊?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郑家悦叹口气,说,“我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抽醒。我那时候太自私了,心里想的只有自己。高考前你们出了那么多事,我还……”
“自私一点挺好的。”许珍贵毫不介意地笑道,“我妈就总说希望我自私一点。但没关系,我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
第二天白天没有课,许珍贵在二手交易平台上买了个置物架,随着学员增多,平时东西有点不够放,她淘到一个便宜的,能同城自提。郑家悦怕她一个人提不动,就陪她去拿。
两个人直到午后回来,正一边说笑一边搬东西上楼梯,突然看到店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李楷。郑家悦吓一跳,手一松,纸箱差点砸到自己脚上,还好许珍贵使劲接了一下。
李楷打量着她:“还能搬东西,这不是恢复得挺快的吗?你爸妈说你流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在家静养,看来都是糊弄我的。”
许珍贵把纸箱往地上一放,起身挡在郑家悦前面:“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我老婆。”李楷说,“你爸妈说你天天不着家,原来是躲到好闺密这儿来了。也是你陪她去做的流产,是吧?”他盯着许珍贵:“你这闺密管得也太宽了点。”
“那又怎样?”许珍贵拉着郑家悦往后退了一步。
“老婆,”他不再理会许珍贵,向郑家悦露出一副乞怜的神情,“你后来又去复诊过吗?医生怎么说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郑家悦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李楷说,“我是关心你的身体。等你恢复好了,咱俩就回北京。”
“回北京?”郑家悦道,“不需要,我户口在这里,离就在这儿离,不离婚,我哪儿都不去。你来,咱们就民政局见。你不来,我永远都不回北京那个家。”
她挡到许珍贵前面,指着李楷:“这是我朋友的地盘,你给我让开,以后也不要再来。我做手术是我自己的意思,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行,跟她没关系,但是跟我有关系。”李楷冷下脸来,道,“你只要一天是我老婆,就是我们家的人,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你知道王秀菲有一年跟李勇闹脾气,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吗?”
郑家悦咬着牙盯着他,没说话。“解决”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让她听起来毛骨悚然。她觉得她和王秀菲一样,是砧板上毫无尊严任人宰割的一块肉,不把她的最后一分油水榨干,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几个叔伯兄弟去她娘家把她抓回来的。这种事只要给点小钱,他们很愿意帮忙。”李楷微笑了一下,“她娘家也巴不得赶紧把她送回来。后来她就没再跑过。就算她跑了,孩子也是我们家的孩子,为了孩子她迟早也会回来的,跑不掉的。”
郑家悦的牙咬得咯咯响,却说不出话来。她记得她嫁给的明明是个人,是个至少可以和她体面地交流沟通,穿着体面的衣服,有着体面的学历,做着体面的工作的人。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变成了面前这副样子?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披了一张伪装成人的皮?
李楷走后,郑家悦越想越觉得担心。她跟许珍贵说晚上她俩各回各家住,不要住在店里了。许珍贵本来没在意,但郑家悦一再坚持,她就也只好回了家。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来店里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她震惊崩溃到话都说不出来。
店门口的监控被弄坏了,门被撬了,她里间的门也坏了,里面的东西全都被翻找得乱七八糟,光洁干净的教室地面上是被推倒的置物架,长椅被砸坏,所有的器械都被弄坏,缺胳膊断腿躺了一地。
4
艺考成绩下来之后,祝安安开心得恨不得飞上天。但遗憾的是没有什么人能和她一起分享喜悦。她爸妈看了她成绩,一个字都没夸,只说让她别飘了,文化课考砸了一样什么都不是。不过周末回学校前特意做的都是她喜欢吃的菜,看她习惯性地没吃多少,就说,又不用担心艺考了,多吃点吧,复习缺营养。
祝安安便觉得心里受用多了。
她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有看得清抓得住的、具体的未来了,跟班里那些吊儿郎当混日子的同学不可以相提并论了,总笑话她成绩不行的人,也不能再看不起她了。
祝安安跟许珍贵还僵着,在学校里见到也互不搭理,她唯一试图分享这个喜讯的人,其实只有贺尧。但贺尧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誓师大会上闹了那么一出之后,他有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来学校,每天严老师沉着脸把各科的资料收好给他带回家去。祝安安和别的同学一样不明就里,只是听大家私下里议论,是贺尧压力太大崩溃了导致的。
“还是总考第一的有特权,想发疯就发疯。”他们说。
便有人揶揄道:“人家发疯也能考第一,咱们发疯连本科都考不上,哪有资格发疯?”
等到他回来上学了,大家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复习备考。实际上也的确什么都没发生,每个人都忙着提高自己的分数算着自己的前途,没有人会去想一个常年拿第一的、跟大家都没有什么可比性的人为什么突然发疯。
连他自己都好像毫不在意,可能唯一在意的只有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严老师。
祝安安的父母自然也听说了贺尧的事,立刻拿来当作敲打她志得意满态度的警钟:“当初就说你蠢吧,怎么还去喜欢精神不好的人?”
“你们当初明明说人家学习好看不上我来着!”本来就飘的祝安安立刻不高兴了,“不是从小就是神童吗?你们不想照着他教育我吗?怎么现在倒成了精神不好的人?哦,合着在你们眼里,不考第一就是蠢,是吧?我蠢,我喜欢的人也蠢,对吧?”
祝安安好不容易有一天上晚自习之前跟贺尧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他往下走,应该是要去严老师办公室;她往上走,回班级。错了身走了好几步,他都快下楼拐弯了,她才转头叫住他。他回头的目光很茫然,好像眼神并没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凭空穿了过去,漫无目的地寻找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傍晚的光透过楼道的窗落在他身上,一瞬一瞬地暗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祝安安斟酌了片刻要怎么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说的那么多话,好像说不出口了似的。
“……你好点了吗?”她只好问。问完又发现这么问显得她也跟别人一样,嘲笑他在誓师大会上发疯,好像有点不尊重他,于是又改口:“……你最近还好吗?”
贺尧问:“你是?”
祝安安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精心准备的情绪也瞬间丧失殆尽。她甚至可以接受她喜欢的男生像其他同学一样嘲笑她是个成绩不好的花瓶,也不能接受明明同班过一整年的人,过了一年多就完全不认识她了。她面露愠色,不满地直说:“我本来还想安慰你的,你连我名儿都不记得了?真是学霸的超级大脑啊。”
“是不记得。”贺尧面无表情地回答,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讽刺。
“不记得很光荣吗?你成绩很好就可以不尊重人?”祝安安说,“好像考清北有什么了不起一样。我告诉你,我艺考也可以去北京,可以念我想念的大学。北京那么大,有那么多学校、那么多专业,我会遇到很多厉害的人,我自己也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我就会有很多厉害的事要做,我就……”
话在嗓子眼转了一圈又掉了个头。她顿了顿,说:“我就不会再喜欢你了。”
贺尧说:“哦。”
祝安安觉得自己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她口口声声说喜欢的男生,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喜欢他。看起来她喜不喜欢,他也不关心,毕竟他连她名字都不记得。
“但是……我还是祝你好好的吧。”祝安安虽然生气,还是宽宏大量地说,“不要压力太大。你都考那么多次第一了,还有什么可愁的?我这样吊车尾的,都有出路可走,你比我们前途光明多了。虽然吧,老魔……严老师确实太让人受不了了,但你想啊,等去北京上大学了,不就摆脱家长了吗?我跟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我就总这么安慰自己。对吧?我一直很羡慕你,不要让我失望,我喜欢的人,不能是个包。”
不知道是其中的哪句话进了贺尧的耳朵,他的神色松动下来,擡头往楼梯上看着祝安安,甚至好像还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因为他看到严老师正向他走来,急匆匆地挥手让他赶紧过去。
祝安安几步迈下楼梯,站在拐角的楼道里,看着贺尧跟在严老师后面,往走廊另一端走了,两个人的背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傍晚逐渐落尽的阳光里。严老师个子瘦小,贺尧比她高那么多,整个人却像缩在她的影子里面一样,轮廓都看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突然想起到底还是没来得及再告诉他一遍自己叫什么名字。
晚上回宿舍许珍贵在水房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她低头一看是沓钱。
“干什么?”
“还你的。”
祝安安眉毛一竖:“谁说让你还了?没让你还。”
许珍贵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不都说我告密了吗?害你被爸妈发现?钱还你,咱俩谁也别欠谁。”
许珍贵知道家里的现金和零钱都放在斗柜的哪个抽屉,爸妈从来都不避她,她知道也从来不动。她爸出院之后,她有时候周末回家帮她妈买菜,就会去翻翻抽屉里的钱,要是没几张,她就会偷偷问她妈:“是不是家里又没钱了?”
她妈总让她放宽心。“饿不着你。”她妈说,“现在还操心柴米油盐了?给你能耐的。”
那天她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妈问:“你动过抽屉里的钱了?”
她抿抿嘴没吭声。
“多少钱我有数,你往里放钱了?”她妈问。许珍贵也不会撒谎,她妈一看她表情就明白了,反而笑道:“咱们家真是稀奇,别人家小孩都是拿家里钱出去,你可倒好,现在开始给我往家里拿钱了?你哪儿来的钱呢?”
许珍贵不能不说实话,又不能说祝安安考试的事,只好说祝安安心地善良,听说爸爸的事,主动要借给她钱。
“这么好心的小姑娘?”她妈没有再怀疑,但是勒令她把钱原封不动还给人家,没的商量,“你们都是小孩,借什么借?谁也别借谁。咱家就算缺钱,也不能让你去借别人钱哪!”
“大人们为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真是的!”祝安安拿着许珍贵还给她的钱气得直跺脚,“我真想明天就考上大学去北京,再也不想回家了!”她死活不要许珍贵还回来的钱:“我爸妈不知道就不算!反正我该花的都花了,这些就是给你的,别想还了。”
许珍贵把钱强行塞她口袋里,就回宿舍了,结果第二天还是在自己枕头底下看见了,她觉得有点感动,下一秒就听见祝安安又在尖叫:“许珍贵!你是不是把我暖瓶水用完了?我怎么洗头?!”
祝安安有心想去许家看看许叔叔,毕竟以前也去她家里做过客,但许珍贵一直没让她去,搬家之后,也没有同学再去过她家里了。周末放学她想叫许珍贵,却看到许珍贵脚步匆匆地出了校门,还没追上,就看到另一个人走了过去,两人一起出了学校。祝安安觉得奇怪,她知道许珍贵搬家之后需要坐公交,车站不在那个方向,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贺尧问了许珍贵两次怎么联系余多,她都没告诉他,直到她去问了余多。余多倒觉得无所谓,就同意了。
“你不怕严老师知道吗?”
“我又不怕她。”余多说,“你们都怕她,我也不懂你们怕她什么。她看起来倒是挺害怕的。”
“什么意思?”许珍贵听她的话总是一头雾水,“谁害怕谁?”
“她。”余多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和我姐害怕我爸,是因为他如果想,就能打死我们。我不怕死,我就是怕我们俩死了,妈妈都不知道。其他的,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许珍贵不敢接话,什么都没说。
“我待在那儿,你会介意吗?”余多问许珍贵。
许珍贵知道她指的是在她那废弃的家里躲着:“不介意,但是很快那个楼就拆了,不安全,到时你怎么办?”
“到时我就不在了。”余多满不在意,“以后也不会来这儿了。”
许珍贵带贺尧到楼下,没有上楼,她指给贺尧位置,让他自己上去。贺尧走进那间废弃的房子,虽然在顶楼,却像是坠入了一个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地方,天色渐暗,尽管有手电光照着,他却觉得这里比他遮光的卧室还要黑,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窗已经拆掉了,空洞地留个窟窿冲着外面,像黑夜里窥视着他们的一只眼睛。
余多坐在角落里,不知道窸窸窣窣在干什么,听到他的脚步声警觉地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到身后。
“药呢?”余多站的地方背对着手电光,光在她身上勾出一圈轮廓,显得她更像是一个黑暗的影子。
“没有了。”贺尧说。
“那你来干什么?”余多问,“我攒了那么点,还要两个人分,差得远呢。”
“我妈发现了,她不给我药了。”贺尧盯着她的影子,“我看见你刚才在干什么了。你要走吗?”
余多藏在身后的东西被手电光照着,他看见那是一沓零钱。余多往后退了一步,没吭声。
“你要走吗?”贺尧又问,“咱们俩说好的。”
“你没给我足够的药。”余多说。
“那你也不能走,咱们俩说好的。”贺尧说。他一步上前,去翻她攒钱的纸包。
“还给我!”余多厉声尖叫。
“你根本就不敢。”贺尧一边躲过她的攻击,一边说,“你跟我一样根本就不敢去死。那些药呢?你还给我。”
余多抢了两次没有得手,冷笑道:“我跟你不一样。我逗你玩的,压根就没想跟你一起去死。我很快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谁想跟你一起去死啊?”
这些话刺激到了贺尧,他瞪着她,浑身都在发抖。
“看看,要哭了吧?你这脆弱的自尊心。赶紧回家吧,妈妈的小宝贝,你比我还可怜。”
贺尧瞪着她,声音颤抖:“那你能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我去哪儿。”余多说,“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贺尧突然一个箭步走到窗边,一伸手,那把钱就扬到了空中。余多迅速反应过来劈手去夺,却也只抢下来一张。
她一下子就怒了,吼道:“你干什么?!”
“现在你跟我一样,哪儿都去不了了。”贺尧报复似的说。
她往下看,天黑下来了,钱撒下去只能依稀看到些碎片。她坐在窟窿旁边沉默了很久,风呼呼地吹过,好像自己的尊严也随着那些钱的碎片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