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马伯庸
蝉鸣阵阵,如沸如羹。
王恢捏住毛笔,在竹简上写下一行指示。不防一滴汗水从额头滚落,恰好落在墨字之上,将其洇成一个小黑团。他懊恼地用小臂擦了擦脑门,从口中吐出一口暑气。
汉军在阳山关前与南越国已对峙一个多月了,眼见到了六月底,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对一个燕地出身的人来说,南方这种湿热实在难熬。一贯注重仪表的王恢,也不得不在办公时改换成一件无袖短褂。
他拿起刀来刮掉墨字,正要重新提笔凝神,忽然一个亲随从外面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出去。
王恢匆匆来到军营门前,见到一位白袍公子正站在辕门之下,饶有兴趣地观察门上的一只黑色鸣蝉。这公子不过二十多岁,眉目锋锐,尤其是脖颈挺拔细长,有如一只长鹤立于浅滩。
“《大雅》有云: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久闻岭南物种长大,没想到连蝉也比中原大了一圈,真是开了眼界。”白袍公子缓缓感慨了一句,这才把视线移到王恢身上,微微一笑:“在下庄助,自长安奉陛下钦命而来。”
王恢闻言一惊。“庄助”这个名字来历可不小,他是辞赋大家庄忌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被皇帝拔擢为中大夫,随侍左右,乃是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王恢不敢怠慢,连忙施礼,可庄助却站在原地不动,嘴角含笑。
王恢开始还觉得诧异,等到目光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披着一件短褂,双臂裸露在外面,有如蛮夷。反观人家,大热天的依旧把深衣裹得一丝不苟,白皙的面颊不见一滴汗水。
衣冠不正,不可执礼。庄助这是在隐晦地批评他,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如此袒露肉身。王恢顿时尴尬,赶紧回到卧榻旁换回官袍。
换得袍子,两人这才进了大帐,各自跪坐。王恢吩咐随从端来一杯解暑的蔗浆。庄助正色推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身负皇命,要时刻保持清醒,只要喝清水就够了。”
这一会儿功夫,王恢就碰了个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好换了杯温水给他——这水不是烧温的,而是从河水里打出来就这样——庄助这次举杯一饮而尽,可见他其实也渴极了,只是要极力维持住风度。
王恢暗暗有些好笑,面上却依旧肃然:“庄大夫此来,可是为了之前那条奏报之事?”
一个月之前,王恢擒获了南越密使黄同,从他嘴里问出一条惊人消息:“闽越国暗结南越国,欲支持其称帝。”他立刻遣使飞报长安,原以为皇帝会回信指示方略,没想到陛下居然干脆派来一位心腹之臣前来宣旨。
庄助缓缓把杯子放下:“之前王令送去的奏报,陛下十分重视。他有口谕在此,内不稳则外不靖,您在骑田岭的应对甚为妥当。”
“陛下年方不过二十一岁,却毫不操切,深谙韬光养晦之道啊。”王恢真心诚意赞叹道。
当今天子是六年之前登基的,可秉政的一直是窦太后。今年五月太后去世之后,各方势力皆在蠢蠢欲动。对刚刚亲政的年轻皇帝来说,首要任务是维持长安朝堂的稳定,至于边境藩属,姑且镇之以静,这是最稳妥的应对。
“闽越也罢,南越也罢,不过是两只夏日飞蝗,趁热鼓噪罢了。一俟秋风吹至,迟早灭之。”庄助冷笑一声,习惯性地把手按在剑柄之上。
若换了别人说这话,王恢只当是吹牛,但庄助却未必。三年之前,闽越国进攻东瓯国,东瓯向大汉求援。正是庄助力排众议,只身一人赶至会稽,手刃了一个不服命令的司马,逼迫会稽太守出兵,一举吓退了闽越国,大得朝野赞赏。
这年轻人看着文弱,骨子里的狠劲可不容小觑。皇帝这次派他来,想必也是有用意的。王恢心想。
“那么……陛下可还有其他指示?”
庄助喝干了第二杯水,淡淡道:“我来之前,已经说服闽越国具表请罪,国主答应送世子到长安去做质子。”
王恢一惊,差点直起身子来。他竟是先解决了闽越国才来的?这效率也太快了吧?庄助淡淡一笑,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接下来,我会前往南越国宣谕,让他们也知难而退。”
王恢点点头。闽越只是小国,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个雄踞岭南的南越国。如果通过外交手段,让南越王主动打消称帝的念头,是最好不过。不过他看看庄助身后,并无随从仆役,亦无旗仗鼓吹,不太像是一个使团:“就你一个人去?”
“没错,就我一个。”庄助傲然道,“南越窃据帝号,这一次我代表陛下去面斥其僭越,一人一旄节足矣。”
王恢在心里“嘿”了一声,大概猜出庄助的心思了。
近年来,长安的一些年轻郎官热衷于出使各种外邦藩属,要么说几句硬话狠话,要么动剑动刀乃至杀人,动静越大越好。只要他们能活着回朝,便可以博得一个强项刚直的美名。
当然,王恢不会蠢到直接讲出来,苦口婆心提醒道:“南越国可不比闽越国那种小地方,那是坐拥三郡的大国,民风彪悍,朝堂形势复杂,而且最近十几年来对大汉的敌意越发深重。庄大夫这趟差事,恐怕会相当凶险啊。”庄助笑起来:“说来正好有一事相求。在下从长安走得急,没带什么得力的手下在身边。这次想从王令这里借两个人随行。”
王恢心想你刚刚还趾高气扬地说一人足矣,这就来找我借人了?忙问是哪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被俘的南越左将黄同,我缺一个熟悉南越情形的向导,用他正好。”
王恢表示没问题。该审的都审完了,这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价值,这次正好让庄助带回南越,也算是释放善意。
“庄大夫确定,他会为大汉所用?”
庄助嘴唇微微一翘:“他既交代了闽越和南越结盟的机密,便再没有回头路了。”王恢哈哈一笑,这位庄大夫的手段果然够狠辣,又问:“还有一人呢?”
庄助道:“王令在奏报里提到,黄同的身份之所以被识破,是因为他随身携带唯有闽越才产的仙草膏。不知是您麾下哪位幕僚目光如炬,我这次出使,正需要这么一位伶俐人随行臂助。”
王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尴尬:“这个……不是我的幕僚,看破此事的,乃是豫章郡的一个县丞。”
说完他把唐蒙的事讲了一遍。庄助听完,微微眯起眼睛:“这个人有点意思啊,竟然现场能画出一幅五岭形势图?那图还在么?”
“哦,他用树枝在地上随便划拉出来的,早磨没了。”
庄助正色道:“舆图之术,讲究分率望准、高下迂直,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之。此人能随手绘出,还籍此判断出敌人行进路线,可见于这一道十分精通,正是我急需的人才,王令可否把这位贤才让给我?”
王恢叹道:“此人确实有点小聪明,但口腹之欲太盛,行事不分轻重,恐怕会耽误大夫的事啊。”庄助轻笑一声,压根不信:“吃食无非是用来解饥果腹,怎么会有人沉迷于此?莫非是王令不忍割爱,故意贬损么?”
王恢一听这话,不好再劝了:“不如我叫他来一趟,庄大夫可以自行判断。若觉此人可用,我绝不阻拦。”庄助摆了摆手,从席子上站起来:“既然要考察真性情,便不要让他有所准备。我们直接去番阳县的营地一趟便是。”
他说走就走,王恢只好起身跟随。
番阳县的营地这里虽然之前遭过一场火灾,如今地面上又冒出星星点点的茵草,南国植被的恢复程度,着实惊人。两人抵达营地之后,发现只有赵尉史留守,唐蒙不在。
王恢的脸色登时沉下来,身为主官,居然不坐镇在营中,简直胡闹!他问去哪里了?赵尉史一脸惶恐地指向营地右侧下方的密林:“唐县丞去那边……呃,勘察敌情了。”
王恢冷哼一声,这种鬼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看了眼庄助,后者面无表情。两人让赵尉史带路,朝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片密林是典型的岭南物候,圆柏和木棉相挨群立,上有藤萝连缀,下有灌木拱卫,浓密的绿意几乎把日头遮得照不进来。暑气和瘴气在林间结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蜘蛛网,让一切穿行的生灵都黏闷在其中。
赵尉史一边朝前走,一边喊着“唐县丞,唐县丞”。身后两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是看向前方,而是往上瞟,心中无不升起浓浓的疑惑。他们在密林里走了一阵,赵尉史的呼唤总算得到了回应。
“在这呢。”
声音是从头顶的树上传来。两人刚刚抬起视线,突然听到“咔吧”一声树枝断裂,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噗通掉在两人面前。庄助下意识从腰间拔出佩剑欲砍,却被王恢拦住:“等会儿……好像是个人……?”他再一看,不由得青筋绽起。
眼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仰面朝天的胖子,全身几乎全裸,只在腰间缠着一件犊鼻裈,肉乎乎的四肢摊开,白皙的肚皮朝天凸起,活像一只青蛙——不是唐蒙是谁。
王恢气得差点抢过庄助的剑,一下扎进他肚腩:“唐县丞,你不留守在营地,在这里做什么?”唐蒙一骨碌爬起身,一扬右手:“我,我是去抓这个了。”只见一条灰黑色的大蛇被他牢牢抓在后颈位置,正无力地摆动着尾巴。
两位主官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王恢叱道:“你为什么要上树去抓蛇?”
“这蛇叫过树龙,习性向高,不爬到树上很难抓到啊。”唐蒙的回答,似乎永远抓不住上司的重点。王恢眼皮一跳,几乎是咬着牙:“我是问你,为什么抓它!”
唐蒙兴致勃勃一手把大蛇提起来,一手顺着蛇脊往下一捋,蛇瞬间不挣扎了:“我听说把这玩意拿来炖汤,可以辟瘴去湿,祛风止痛,所以想抓一条尝尝味道。”
拿蛇来炖汤?这一下子别说王恢,就连庄助都有点绷不住了。中原从无食蛇的习惯,光是看那恶形恶相,就倒足了胃口,这家伙居然连这种鬼东西都吃?
庄助勉强压住胃部的不适,皱眉道:“你为何要吃蛇肉?”唐蒙回答:“岭南那边把蛇称为茅鳝,遇蛇必捕,不问长短,一律炖做肉羹。我想他们既然能吃,咱们也能——营地里的釜都架好啦。”
王恢赶紧喝道:“别废话!你快过来。这位是中大夫庄助,刚从长安赶到,要找你问话。”唐蒙连忙施礼,然后抬头喜道:“据说蛇肉可以舒筋活血,最适合长途跋涉之后食用,庄大夫有口福。”
说完他双手捏住蛇,往前一递。庄助陡然被一个狰狞蛇头顶到面前,脸色霎时变得煞白,整个人后退数步,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
唐蒙这才意识到唐突,赶紧把蛇收回来,赔笑着解释道:“大夫莫惊,莫惊,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的,没有毒。”庄助略带狼狈地伸出双手,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极力维持着淡漠的神情。
王恢尴尬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虎着脸朝地上狠狠一指,唐蒙不情愿地把那条蛇放进草丛,算是让它逃过了一场鼎镬之灾。
见蛇被放走,庄助这才如释重负:“唐县……”可他只说了两个字,突然止住了。眼前这胖子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犊鼻裈,双手抱臂,这么谈事委实不成体统。他皱皱眉头,一挥袍袖:“回营再说!”
于是三人从密林中离开,返回番阳县军营。唐蒙先换回一身深衣官袍,这才出来重新见过两位中朝官员。庄助不想再客套,直接开口道:““我听说你只靠一味仙草膏,就看破了黄同的身份?”
唐蒙谦逊道:“欲知大釜里的肉是否炖透,不必品尝,只消掀开盖子闻闻味道就够了。食物至真,从不骗人,下官侥幸揣测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当晚我们就把仙草膏吃光了。您若是问这个,现在可没有啦。”
庄助总算理解了,王恢额头上的青筋为何那么多。他脸色一沉:“唐县丞,你好歹也是朝廷官员,总是围着吃食打转,成何体统?”
唐蒙正色道:“下官可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大局才这么做的。”庄助一怔:“什么?这和大局有什么关系?”唐蒙道:“久闻百粤之地,食材甚广。只要设法搞清楚南越人都吃什么,就能估算出他们的粮草虚实。”
“那不至于亲自去吃…吃那个吧?”庄助努力不去想象一条蛇在汤里翻腾的景象。唐蒙一脸严肃:“孙子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万一我军深入南越国境,需要就食于当地,多抓点能吃的食材,也是为王令运筹帷幄提供帮助。”
王恢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家伙真敢胡说八道,为偷吃点东西把孙子都搬了出来。庄助伸手递给他一根树枝:“这骑田岭前的山势布局,你画一张出来我看看。”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看王恢面无表情,只好蹲下身子开始勾画。他的画工很拙劣,地面上满是凌乱线段,全无美感可言。可在庄助和王恢眼中,这图却再清楚不过了,曲者为峰,平者为谷,远近高低各有斜差,一会儿功夫,地上便显现出了骑田岭北麓的山势,简洁清楚。
庄助蹲下身子,用指头随便量了两座山头的距离,折算下来与实际远近差不多。这一点,连王恢中军里的那幅舆图都做不到。他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脸:“你之前专门测量过附近地势?”
唐蒙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也没有,就是跑得多了,多少路程自然就熟谙于心。”
“你为何要跑那么多路?”
“这不是为了多找点食材……呃,是为了摸清南越军的粮草虚实嘛。”
庄助一阵无语,合着这家伙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把前线山头跑了个遍。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胖子,心情有些复杂。
舆图这种技艺,易学难精。唐蒙只是走过几趟,就能把形势还原到图上,可见在这方面有着直觉般的天赋,这样的人可不多见。至于贪吃的缺点,倒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庄助沉思片刻,开口道:“我这一次奉天子钦命,要出使南越,如今身边还缺一个副手。你有没有兴趣?”唐蒙诧异地望向庄助,不是画舆图吗?怎么又跳到出使南越去了?
庄助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要求。唐蒙大袖一摆,干脆地回答:“承蒙大夫错爱,恕在下无能,难堪重任。”庄助以为他嫌官位太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中大夫的副手,可是有机会随侍皇帝左右,乃是升官的不二途径,这小县丞眼界忒低了。
“唐县丞,你可要想清楚。出使敌国,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若侥幸有所建树,陛下更是会不吝封赏。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庄助强调了一句。
唐蒙正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捂住肚子,“哎哟”一声整个人佝偻下去。庄助正要上前搀扶,却见这胖子勉强抬起头,痛苦道:“哎呀呀,又犯病了……”庄助眼皮一跳:“什么病?”唐蒙一边揉一边说:“估计是感了瘴气,得了好几天了,没事就会犯一下。”说完又躺倒在地,连连喘息,大肚腩有规律地抖动。
岭南多瘴,罹患瘴气再正常不过。而瘴气之病,症状万千,唐蒙这病想什么时候犯,想什么时候好,全由他自诉,谁也无从验证真伪。
面对在地上徐徐滚动的唐蒙,庄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家学渊源,辩才无碍,面对什么人都可以辞锋滔滔。可偏偏遇到这种不要脸面的耍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实在无法理解,都把立功机会送到嘴边了,怎么会有人拒绝?
在一旁的王恢注视着庄助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有些紧张。三年之前,那个会稽的司马也是如唐蒙一般拒绝配合,结果被他一剑斩杀。这次庄公子会不会故技重施?那家伙虽说惫懒,一剑杀了也有点可惜……
还好,庄助的左手虽按在剑鞘上,右手到底没有动作。他盯了唐蒙半天,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对王恢道:“看来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王令,我们回大营吧。”王恢看了唐蒙一眼,摇摇头,也转身离开。
待两人走远了,唐蒙这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催促旁边的一个县兵:“赶紧!刚才那条蛇被我捋了一下脊梁骨,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赶紧去草丛里抓回来!”
县兵匆匆离开,唐蒙会到帐篷里,迫不及待地把官袍脱下来。这鬼天气穿深衣,又在地上滚了那么久,简直要捂出白毛汗来。旁边赵尉史实在憋不住:“可以去长安做官啊!这么好的机会,您为什么要放弃?”
“屁!什么好机会!”
唐蒙拿起一块湿布,拼命擦拭脖颈后的一条厚肉:“那个庄大夫,一上来就先让我画图,还拿指头去丈量,可见是个特别挑剔的家伙。这种人做上司最麻烦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为了立功会不停地折腾。我如果跟着他出使南越,估计不被累死也要被烦死。”
“可是……那毕竟是一个京官,多辛苦都值了!”
“哎,老赵你还没明白吗?官秩越大,风险越高。长安城里每年被砍头的大官,加起来得有几万多石。同样是躺在地上,咱们活着躺下来不好吗?”
赵尉史知道自己这位上司歪理最多,默默闭嘴。唐蒙发完这一通议论,县兵已经把大蛇挑了回来。唐蒙一撸袖子,先把蛇身去了鳞皮和内脏,切成几段丢进大釜里头,又陆续放入姜片、野葱、夏菊、鲜蘑菇和一条浸满了醋汁的布条,开始炖起来。
赵尉史摇摇头,转身干别的去了。唐蒙自顾炖了一阵,掀开釜盖,只见浓褐色的汤汁咕嘟着密集小泡,肉段不时浮起翻滚,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营地中。番阳县兵们本来对蛇肉有点怵,但闻到这种异香,众人都颇有些意动。唐县丞别的不好说,对食物的品鉴没出过错,等一会儿又有口福了。
唐蒙见熬得差不多了,用木勺盛出一勺黏稠的羹汁,凑到嘴边刚咂摸了一口。赵尉史忽然匆匆跑过来:“唐县丞,中军来令,请您签收。”
唐蒙点点头,汤里还有一缕土腥气未散,得加点柑橘皮杀一杀。他盖好釜盖,从赵尉史手里接过文书。中军每天都发军令过来,无非是提醒夜间警惕、整饬军械云云,签个字缴回就行了。
唐蒙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管毛笔,刚要在竹简尾部签名,却忽然“嗯?”了一声,嘴唇开始哆嗦起来。赵尉史发觉上司表情不对,凑过去一看,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赫然是一条叙功令,说番阳县丞唐蒙勇擒敌将,颇见锐意,特拔擢为大行令丞,参谋军机。
唐蒙可没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唬住。他在长久的摸鱼生涯里,早练就出了敏锐的嗅觉。这与其说是叙功令,毋宁是一封绑架信。
他本是地方官员,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大行令丞”的头衔,便要受到军法节制。王恢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他指派给庄助:如果唐蒙拒绝接受任命,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挑唆番阳县兵们鼓噪闹事,借故不去,王恢可以用军法斩了他;如果他称病,王恢可以指控他托辞不前,用军法斩了他……
一力降十会,人家摆明了强行耍横,唐蒙纵有万般小手段也施展不出来。没想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庄公子,居然出手会如此简单粗暴,甚至不屑于掩饰。
他沮丧地捏着竹简,一时间心乱如麻。赵尉史好心舀了一碗蛇羹过来,唐蒙木然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却根本品不出味道。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疑惑上。
“庄大夫到底看中我什么?”
“你到底看中他什么?”
在中军大营内,王恢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他不明白,庄助为何不惜用威胁的方式,也要把这么一个惫懒的家伙征调过来。
庄助正负手站在一张舆图之前。这是绘在绢布上的中军大图,精美雅致,只是地理关系不够精准,连山川走势都很含糊,只能观其大略。他听到王恢的问题,缓缓转过身来:“王令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次去南越,是去沽名钓誉、赚取名声?”
他问的得这么直言不讳,反而让王恢有些狼狈。不待对方回答,庄助转过身来,双眼射出锋锐之光:“不瞒王令说,这一次在下出使南越,其实还负有一重使命……不,毋宁说,这才是在下此来真正的使命。”
王恢一听还有密旨,连忙挺直身体。庄助正色道:“自高祖、孝惠、孝文、孝景数帝以来,南越国不服王化六十余年,所凭恃者,无非是五岭天险而已。这次我去岭南的使命,是要窥其虚实、寻其破绽,为大汉凿空五岭,开创一条用兵坦途!”
他伸出拳头,重重砸在了案几之上,引带着王恢“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雄心!那五道山岭高逾百丈,横亘千里,如一条巨链牢牢锁住大汉南疆,历代诸帝无不望之兴叹。只要能破开这条锁链,那汉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冲入岭南腹地,灭掉南越国,建立不世功业。
王恢惊讶地望向这个年轻人,从后者的灼灼眼神里看到一种急切的渴望。那是一种轻浮、凶猛、充满昂扬的欲望,比点燃了脂膏的火堆更炽热,比百炼的长剑更锋利。
这种眼神王恢很熟悉,如今长安的每一个年轻人,无论坊间无赖还是当朝郎官,无论府中小吏还是军中校尉,包括天子在内,都是这样的眼神。他们带着勃勃生机,像乳虎入林一般睥睨着每一只猎物,不惧犯错,不守陈规,不惮去抓住任何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弥漫整个长安的热切风气,而且与日俱浓。
王恢突然心生羡慕。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如此雄心勃勃。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的他,只是在骑田岭前维持对峙,就已精疲力尽了。
“如此,在此预祝庄大夫此行顺利。”他半是恳切半是怅然地祝贺道。
“承王令吉言。”庄助微微收回身姿,收敛锋芒,“我既然要凿空五岭,身边正缺一个可以记录山川形势之人,把沿途地理默记于心,再绘制成图,进呈天子御览——王令该知道,施政用兵,有一份舆图有多重要。”
王恢微微点头,可他又皱眉道:“此人确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性轻浮,这么重要的任务,别被他耽误了。”
庄助呵呵一笑,几步走到桌案前,将一卷竹简扔给王恢:“王令对于手下之人,还是要多了解一些才好啊。”
王恢接住一看,原来这一份是唐蒙的行状。他的中军帐里存着征调诸县的官吏履历,但没认真看过。在庄助的提示下,他仔细读了一遍:唐蒙是沛县唐氏一族的子弟,文法吏出身,积功拔擢为县丞,至今在番阳县丞的位子上已有五年。
庄助指头一点,王恢立刻看出这份履历里的不寻常之处。
朝廷对县丞的任免之策,向来奉行“非升即迁”。以三年为期,一个县丞要么治绩出色,升迁上调;要么表现欠佳,降职转任,唐蒙若想在番阳县丞这个职位上呆了五年,必须保证自己连续两年既不会出色到被拔擢,也不至于差到被降职,这难度可不低
“这家伙是故意的?为什么?”王恢有点难以置信。
庄助顿了顿,神情玩味:“原因我不知道,但一个人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在偷懒上,至少不会是个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