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案 古树冤魂
3个月前 作者: 九滴水
一
“铲坟头”这门靠死人吃饭的手艺,对很多人来说相当陌生。要想了解这一行当,还要从土葬开始说起。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不光帝王将相爱修陵墓,就连乡村百姓对此都颇为讲究。按照土葬的礼法,逝者西去,停尸3天择厚土下葬,棺椁掩埋后,孝子贤孙要从“头七”开始,每隔7天给坟地修土,直至“五七”坟包成形。“五七”也是整个葬礼的完结日期,到了这天,除了要将坟包堆起踩实之外,还有一道极为重要的程序——上坟头。至于坟包顶端为何要放置坟头,已无从考究。主流学派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风水学说,由于坟头为倒锥造型,有利于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超度亡魂,所以只要是土葬,一般都会放置坟头。第二种是建筑学说,所谓“入土为安”,既然入了土,地面就应当有个标志,以便后人可以找到这个地方祭奠缅怀。如果坟包上不上坟头,久而久之,很容易让人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土堆,所以坟头还有地标的作用。但不管基于哪一点,坟头都是整个葬礼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懂行的人都知道,铲坟头绝对不是用泥巴简简单单捏一个就完事,其中讲究颇多。以死者年纪为例,年幼者去世,魂魄不稳,坟头要雕成八卦状,以防死后魂飞魄散;以死亡原因为例,死于非命者,怨气大,要在制作坟头时混入朱砂避免尸变;以死者人数为例,单人下葬取一,普通合葬选二,特殊合葬(配阴婚),则要视情况铲多个坟头摆成阵法。不过随着火葬制度的施行,老式的土坟逐渐被正规墓地取代,讲究封建迷信者也寥寥无几。在多方面因素的刺激下,从事“铲坟头”行当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少归少,但不代表没有。生活在云汐市仙槐村的高钱坤就一直吃这碗饭。指着“铲坟头”的手艺,如今的他已混得有车有房。用他的话来说:“我干的这行,要么三年不开张,要么开张吃三年。”有人纳闷儿了,如此偏门的行业,为何会给他带来不菲的经济收入?想知道答案,还要从仙槐村开始说起。
生活在云汐市的年轻人可能对仙槐村并不熟悉,但如果问起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市民,那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就在于仙槐村里生长着一棵千年古槐。
据传说,槐树上住着一位有求必应的树仙,曾帮许多人脱离苦难。消息一经传出,就很容易被人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槐树周围建有一座庙宇,名为“仙槐庙”,庙宇始建于乾隆年间,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从那个时候开始直至20世纪50年代,仙槐庙的香火一直很旺。曾经,不光是云汐本地人,甚至连外地人也会专程前来拜祭。但好景不长,1966年全国开展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场运动中,明确提出了“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也就是后来大字报上到处张贴的“破四旧”。“破四旧”中,把“破除封建迷信”列为头等大事。
“破四旧”刚开始,“仙槐村”的村主任马运财就在第一时间接到指令,要求在一周内砍掉槐树。马运财收到电报时,愁得一整天吃不下饭。要知道“仙槐村”之所以这么出名,完全是因为那棵千年古槐,而且方圆百里内的人都相信,槐树上住着神仙,这要是把树给砍掉,必遭天谴。但上面的要求如果不听,自己的乌纱帽怕是不保。思来想去之后,马运财召开了全体村民会议,并在会上承诺,只要有人愿意出面砍掉槐树,整棵树的木材便归此人所有。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马运财此话一出,当即有4户人家报名。那时候人丁兴旺,虽说只有4户,但总劳力一共有22人之多。见再也没人报名,马运财允诺,除了古槐树4家平分外,仙槐庙内的所有东西也均归4家所有。此言一出,多户人家都懊悔不已,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人做梦都想住进砖瓦房,仙槐庙拆下的砖瓦,盖上4间瓦房绝对是绰绰有余。
世上没有后悔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4家人在承诺书上签字画押之后,一支由22名男丁拼凑的“砍槐小分队”当即组建完成。千年古槐在整个云汐绝对算得上头号灵物,为了表示“破四旧”的决心,马运财邀请了乡、镇、区的主要领导参与了这次“砍槐行动”。
要说也邪气,活动当天本来是艳阳高照,可就在“砍槐小分队”摇旗从村里出发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炸雷。作为村主任的马运财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主要领导都在给队伍加油鼓劲儿,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村民葛宝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葛大胆”,为了能多分两块砖,他主动扛起铁棍旗走在队伍最前端。
仙槐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村落,古槐树位于村子最西头,从村委会出发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就在众人敲锣打鼓赶到时,天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运财见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他以下雨为借口试图说服区长,看能否改日再砍。
没想到此话一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扛旗的葛宝龙,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村主任,这点儿毛毛雨对我们庄稼汉来说算个啥?我还等着木材和砖瓦盖新房呢!领导和乡亲们都来了,你不能说撤就撤啊!”
“葛大胆你……”被当场驳了面子,马运财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葛宝龙指了指树顶,低声说道:“村主任,你该不会真相信树上住着神仙吧?”
“葛大胆,说什么屁话!砍砍砍,今天就是下刀子,这树也要给老子砍了!”马运财话音刚落,一个炸雷突然劈开天际。
“难不成树仙发怒了?”参与砍树的人都有些心虚。
葛宝龙刚刚羞辱过村主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当然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打个雷就把你们吓成这鸟样,把锯子给我,我来!”葛宝龙说着,将手中的金属旗杆往地上一戳,可就在这时,惊人的一幕突然发生了,乌云中劈下的第二道炸雷直接落到了葛宝龙身上,一眨眼的工夫,他整个人被烧成了焦炭。
“树仙显灵了!”围观人群中的一声尖叫,使得众人纷纷逃窜,区里的领导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那个年代的官员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文化水平都很有限,鬼神之事不是他们不信,而是“屁股决定脑袋”,让他们不能相信。可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么多人亲眼见证了“树仙显灵”,就算是喊着唯物主义口号的领导,也不敢再来以身试险。
二
声势浩大的“砍槐行动”,最终以葛宝龙被劈死落下帷幕。虽然区委领导下了死命令,要求任何人不能把当天的消息透露出去,但是纸包不住火,“树仙发怒”的“新闻”还是传得沸沸扬扬。那时候物质匮乏,市民茶余饭后全靠摆“龙门阵”度过,闲来无事,“树仙”就成了多数人摔牌嗑瓜子时的必聊之事。俗话说“三人成虎”,无论这件事最终被传出多少个版本,“树上住着神仙”的说法,是大家一致认同的事实。
然而“枪打出头鸟”,事情传得越凶,惹出的麻烦也就越大。后经上级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千年古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由于特殊原因,树可以暂时不砍,但仙槐庙必须废弃,并永久封闭。
说来说去,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接到指令后,马运财找了几个瓦工,把仙槐庙四周的围墙全部封死,接着又用油漆笔写了一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件事才算跟上面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
可让马运财没想到的是,上级领导刚糊弄好,下级村民却翻了天,绝大多数人担心断了香火会遭到“树仙”的降罪,那些看着“葛大胆”被劈的村民,纷纷找到村主任,要求远离千年古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村委会三天两头被前来说理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事态扩大,马运财请示乡镇,将原先村中的林场铲平,重新规划宅基地,把仙槐庙附近的住宅推倒,再一比一还原成林场。前后折腾了一年多,马运财凭借这招“乾坤大挪移”,彻底解决了千年古槐的事端。之后的几十年里,仙槐村因为没了香客的造访,重新变回了宁静的村落,而关于“树仙”的传说,还在村民之间口口相传。
2002年,云汐市政府着力打造新农村,仙槐乡因占地方正,规划和施工难度小,被选为第一批“试验田”,规划图纸与全国闻名的小岗村如出一辙。新农村建成后,所有村民都将搬进2层洋楼,享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整个仙槐村项目由南方一个著名的建筑公司承建,公司总经理姓龚,单名一个成字。了解他的人说,龚成能做到身家几十亿,全是因为神佛保佑,换言之,龚成这个人相当迷信,在得知千年古槐的传说后,他对“树仙”之事深信不疑,以至后来,他竟说通政府领导,改变了原先的规划,把仙槐庙遗址重新修葺,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2年后,新农村工程完工,包括仙槐村在内的6个自然村全部改头换面,村民也喜滋滋地搬进新居。政府开展惠民工程的同时,还伴有大量的招商引资,仙槐社区竣工后,一些食品加工厂、农产品生产基地也随之建成。原先的耕地被统一规划、统一种植,村民受工厂聘用,以月工资的形式进行结算。如此一来,村民收入增多,又省去了大型农耕工具的开销,简直是一石二鸟。
好的政策给活人带来了实惠,但也给死人添了不少麻烦。耕地被占用,原本在自家田里的祖坟就要面临迁移,相比之下,仙槐庙附近的林场就成了不二之选。越来越多的村民请愿,政府只能妥协以解决实际问题。经过民政部门特批,仙槐林场最终被平成一片坟地。按照农村习俗,每家每户可追溯的先人至少有三代,也就是说,一户3座坟是最低标准。迁坟前后不到一个月,仙槐庙附近就多出好几百座坟头。因为缺乏监管,一些殡葬公司打通关系乘虚而入,偷偷土葬的新坟也在逐日增加。半年后,“仙槐林场”更名为“仙槐陵”,当年林场的看门人高明,摇身一变成了仙槐陵的守陵人。
这年头,活人的生意不好做,但死人的饭却很好吃。高明有个远方堂兄,名叫高钱坤,祖辈都是和死人打交道。仙槐陵挂牌时,高钱坤就找到高明,希望在仙槐陵外搭一间彩板房,专门做“铲坟头”的生意。高明只听说过有“铲坟头”这门活计,但真正的“铲坟头”到底是什么,他也不得而知。既然是亲戚找上门,又是力所能及之事,高明在收了5000元红包后,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仙槐陵共有800多座土坟,每逢初一、十五,上坟者络绎不绝。高钱坤“铲坟头”的手艺十分精湛,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看出是好东西。“坟头”依照死者的年龄、人数、死亡性质分为多个等级,售价也从50元至2000元不等,生意最好的清明节,高钱坤每天的收入都在3万以上,而且坟头本身就是消耗品,几乎每年上坟都要更换,懂行之人,不到半年就要换上一拨。高钱坤的生意,那是“蝎子拉屎——毒一份儿”,绝对的垄断行业。
“铲坟头”除了手艺外,材质也很讲究,制作坟头的土必须是上等的黄泥,这种泥黏度高,水分含量适中,经过处理后,不易出现龟裂或被大雨冲散。高钱坤制作的坟头,用个半年绝对不成问题。手艺精湛、价格适中,很多上坟者为了图个心安,也不会把一两百放在心上。
为了满足供求平衡,高钱坤每天鸡鸣之后就要上山刨土。之所以选择清晨,是因为经过一晚上露水的滋养,山上的土质会变得松软易挖。根据四季时令分割,夏秋之际,高钱坤每天早上5点上山8点返回,除非暴雨雷电,否则始终如一。
某天早上5点,云山雾罩,户外的能见度不到1米,高钱坤像往常一样骑着三轮车朝几十公里外的山头行去。经过仙槐陵有一片隆起的高地,骑上顶端,视线可触及整个仙槐庙。出行时,三轮车空置,骑行速度快,高钱坤并没有注意到附近有何异样。可当他返程时,三轮车不堪重负,他只能下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用力推着车座向前。好不容易推上了高地,他习惯性地将车停稳,原地休息,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那棵千年古槐上竟然吊着一个人。
三
国学大师翟鸿燊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做我们这行的,要时刻保持清醒,所以工作期间绝对是滴酒不沾;酒不能碰,茶却是多多益善。茶中富含的茶多酚能让我们保持清醒一整天。老贤是个“茶痴”,每天早上只要没什么事,他都会在办公室烹上几杯茶邀我们慢慢享用。
今早艳阳高照,老贤拿出了他的私货“安溪白茶”,胖磊张着个大嘴,摩拳擦掌准备来上一口,可老贤刚冲好第一泡,值班室的“死亡电话”就突然响了起来。
“你妹的!”胖磊懊恼地爆了句粗口朝电话走去。
对话很短,老贤还没把茶水滤干净,胖磊便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我问。
“仙槐派出所打来的,说是在仙槐陵那棵千年古槐上吊着一具女尸。”
“他杀还是自杀?”
“不确定,请求我们去现场甄别。”
当胖磊说出“甄别”二字时,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熟悉接警情况的人可能不知道,市局报警平台每年可以接到上千起非正常死亡的警情,其中有95%以上为“自缢”“病死”“坠楼”等“非他杀警情”。为了提高民警对此类警情性质的判定效率,明哥每年都会组织大批警员参加培训。培训分为理论和实践考核,只要带着脑子,就算是零基础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很多人都有“偶像情结”,明哥作为全市物证鉴定的拔尖人物,被一线兄弟尊称为“冷·福尔摩斯·启明”,“偶像”亲自挂帅授课,效果自然是事半功倍。再加上微信群这种方便交流的工具存在,云汐市基层民警对“亡人警情”的判断完全可以媲美半个技术员。也正是因此,才让我觉得事情不妙。案发地距离科室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为了不耽搁时间,明哥下令5分钟内整装出发。
仙槐陵是一片比较出名的坟场,它之所以声名远播,完全得益于坟场中心那棵十几个人都难以环抱的千年古槐。关于古槐的传说,我也曾有过耳闻,不过可惜就可惜在这棵古槐如今被土坟团团包围,否则完全可以开发成旅游景点。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天然保护”未必是坏事,若是真的开放,保不齐树干上就会被刻满“××到此一游”的字样。
从科室到案发现场这段路并不难走,胖磊加足油门,提前半小时到达仙槐陵停车场。虽然都是坟地,但仙槐陵和别的地方却大有不同。咱们中国人下葬最讲究风水,在老祖宗留下的风水命理书中详细说明过,所谓“宝地”必是依山傍水,因此很多墓地都是建在山川河流附近。仙槐陵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片平整之地,无任何高低起伏之势;坟地的“风水”完全来自那棵千年古槐。正是因此,仙槐陵的墓葬被分为三六九等,最靠近千年古槐的,为“天字号”墓,其次为“地字号”墓,剩余的均称为“人字号”墓。
所以站在案发现场,我们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天字号”墓几乎是一坟连一坟,简直难以下脚;而“人字号”墓则稀稀拉拉,骑个三轮车都不成问题。
车刚停稳,派出所民警熊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这家伙跟我一批入警,平时关系处得还不错,我见是老熟人,说话自然亲近许多:“大熊,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龙,冷主任,磊哥,国贤老师。”熊勇寒暄之后切入了正题,“我们是早上8点接到的报警,报警人是仙槐陵‘铲坟头’的手艺人高钱坤,据他介绍,他早上5点出门去几十公里外的山上挖黄泥,7点50分返程时发现槐树上吊了具尸体,紧接着他走到仙槐庙附近确定树上吊的是死人后,这才报了警。”
“你们到现场做了哪些工作?”明哥问。
“冷主任,实话实说,我们啥也没做,因为现场比较特殊,槐树是被2米多高的院墙封死在里面的,我们担心翻墙进入会破坏现场,所以才打电话给科室请求帮助。”
听大熊这么说,明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赞赏:“你做得很对,当现场复杂到无法自行处理的情况时,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寻找目击人。”
熊勇:“我们在仙槐庙5米开外拉起了警戒线,目击者只有高钱坤一人,他现在就在店里,随时可以询问。”
明哥:“行,我们先勘查现场再说。”
四
站在高处远观,中心现场是一座坐西朝东的庙宇。庙宇主体由院墙和一个占地百十平方米的古建筑构成,古建筑的蓝色牌匾已被人用油漆涂抹,但隐约可以辨出“仙槐庙”三个镏金大字;院子正中间矗立的便是那棵传说中的千年古槐。以支撑庙宇的圆柱为参照,古槐树至少有40米高,树干直径5米,主体树干的高度大概跟3层楼差不多。
据仙槐陵的守陵人高明介绍,几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树仙劈人”的事件,所以当地政府就把原先的大门给封了起来,再加上周围修起了坟地,仙槐庙许多年都没进过人。
我绕着现场观察了一周,院墙只有2米多高,一米七以上的成年人很容易攀爬,在不确定死者是如何进入现场的前提下,我们只能选择最困难的方式,从庙宇的庑殿式屋顶攀爬入院。
院内面积很大,约有500平方米,地面因常年无人踩踏,到处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因有杂草,地面无法辨别脚印,明哥带着我们一行人直接来到了那具尸体前面。
死者为女性,长发,五官可识别,上身穿一件粉色棉质睡衣,下身是一条蓝色七分裤,双脚赤裸。缢索(自缢所用的条状物)是一条带有腥臭味的暗红色粗布条,布条被打成圈状拴在槐树最粗的一根树枝上。
近距离观察下,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出了许多疑点。
首先是尸斑位置。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最终导致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如真是上吊自杀,体内循环停止后,血管中的血液会因重力坠积在四肢及下半身。而本案死者的手脚部位并未发现明显的尸斑。
其次是锁钩伤。通常自缢是用条状物套住颈部,悬吊身体,再由自身重力压迫颈部,引起机械性窒息。多数情况下,由于死者两侧的颈动脉、颈静脉受压,面部会呈现苍白或者铅灰色。如果缢索压迫位于甲状软骨下,舌根还会被向上挤压,出现舌头外伸的尸观。机械性窒息死亡会给死者造成极大的痛苦,在窒息的过程中,100%的人都有求生反应,这样一来,会在脖颈处形成多条交错的锁钩伤,有时还会伴有出血现象。而本案死者的锁钩伤只有一条,换言之,死者在整个上吊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生理反应。
最后是上吊动机。死者身穿睡衣,从她的衣着可以看出,她要么正在睡觉,要么就是准备睡觉。按照以往我们勘查自缢案件的经验,自杀者在自寻短见前都会精心打扮,好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像本案这样蓬头垢面、穿着如此随意的还真不多见。
我这个菜鸟都能看出这么多疑点,作为“老司机”的明哥当然也不在话下,他只是简单地瞟了一眼便说道:“尸斑和锁钩伤均存在问题,这是其一。
“其二,死者双脚赤裸,现场并未发现鞋子,要么其赤脚来到这里,要么就是有人将其抬到了这里。假如是赤脚前来,脚底会沾有泥土,可本案死者的脚底很干净。
“其三,经测量,死者脚尖末端距离地面63厘米,缢索底端距离地面为228厘米,尸长165厘米,头长为26厘米,躯干长139厘米,小臂长22厘米,手掌全长为15厘米。已知成年人双手抬起的高度约等于身高+小臂+手掌的总长,即165+22+15=202厘米,中间有26厘米的差值,现场没有脚踏物,要想把缢索绑在树干上,这个人的身高最少要有一米八五。以死者的高度,根本完成不了。因此,这是一起悬尸凶杀案。”
类似的现场我们也勘查过不少,就算明哥不说得那么直白,从尸观上我们也能判断出案与非案。
确定了案件性质后,派出所将现场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了刑警队,我们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又按原路退出了仙槐庙。
命案现场勘查机制启动。我和胖磊作为痕迹检验组,要解决几个重要问题:“嫌疑人为几人?”“是男是女?”“通过何种方式进入的现场?”乍一看任务相当艰巨,然而殊不知,这些对痕检员来说只是基础技能。仙槐庙院墙高2.7米,嫌疑人必须借助外界环境才可以顺利攀爬,如助跑、踩踏。仙槐庙周围均是“天字号”墓地,土坟修得密密麻麻,不具备助跑条件,相比之下,踩坟翻墙就成了可行之举。
距离仙槐庙最近的一圈“天字号”到墙根不足20厘米。堆起的坟包多为软土,只要嫌疑人踩踏过,就很容易留下鞋印。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嫌疑人的鞋印很容易被找到,我们还要考虑另外一个因素——平坟。
五
为了保证坟包不被雨水轻易冲散,从“头七”开始至“五七”结束,以7天为间隔,一座坟一共要推土7次才算完工。每次堆坟时都必须将松散的软土踩实,7天后再堆第二层,这样一来,挖出的泥土就有足够的时间蒸发水分。依据热胀冷缩原理,土层表面一经暴晒,很容易出现龟裂,当第一层龟裂形成,接着再铺上第二层,这样便填补了上一层的空隙,起到加固土层的作用。这个工作就是平坟。经专家研究发现,一座坟经7次加固所形成的防御力,完全可以抵挡各种极端天气。
知道了平坟的过程,那么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排除坟包表面的“平坟足迹”,坟包呈金字塔状,平坟者用脚将散土踩严,实际上是给了坟包一个向内的作用力,这种情况留下的鞋印脚尖多向上,且重叠情况明显;本案嫌疑人攀爬院墙要借助的是蹬地的反作用力,在坟包上会留下脚尖朝下的鞋印,且鞋印会有一定的深度。
案件被定性为“悬尸凶杀”,也就是说,嫌疑人是把尸体运到了这里,再将尸体套入绳圈中制造自缢的假象。在此过程中,凶手必定会负重,而负重所留下的足迹更好辨别。
理论相当好懂,实践却困难重重,我和胖磊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最终才找到嫌疑人踩踏的那个坟包。不过好在鞋印比较清晰,也不枉我们辛苦半天。提取的鞋底花纹呈菱形格块状,这种鞋底可增加摩擦力,多在运动鞋上出现,从鞋底花纹规整的图案排列看,凶手所穿的是一双价格在200元左右的运动鞋。
发现了鞋印,就等于确定了嫌疑人进入现场的来去路线,我们在此路线上仅找到了一种负重鞋印,由此可得出结论:“嫌疑人为男性,青壮年,身高在一米八五上下,身材较瘦,无肢体残疾,单独作案。”
六
进出路线确定之后,理化提取工作一并展开,前前后后又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明哥这才将尸体转移到解剖中心。
尸表检验是解剖的第一步,就在明哥把死者衣物剪去时,尸体背部的几个刺字在此刻显现出来。
“杀妻之仇?”胖磊眯着眼睛读出了声。
“字上还有少量的渗血点,显然是刚刺不久,泄愤行为明显,难道是一起仇杀?”我猜测道。
明哥:“不排除这个可能,对了小龙,死者的身份核实了没有?”
“打电话问过叶茜了,核实清楚了。”
“好,通知叶茜,围绕死者社会关系扩大走访范围。”
“明白。”
待我发完微信,尸检继续进行。
明哥:“眼睑出血,嘴唇发绀,颜面部淤血肿胀,玫瑰齿特征明显,死于窒息。眼窝、鼻梁凹陷处有较厚的粉底,面部其他部位粉底被擦拭严重,初步怀疑,嫌疑人是利用某种物体覆盖至死者面部,致其窒息。胸腹部有多处陈旧性锐器疤痕,为锐器刺入形成,死者之前曾被人用刀捅伤过。
“尸斑多沉积于胸腹部,四肢也有少量扩散,被害后死者曾长时间处于趴卧状态,凶手这时候应该是在刺字。
“穿着睡衣,被害前准备休息,推断第一凶杀现场在室内。这个‘室’有三种可能性,死者的住处、嫌疑人的住处、两者共同的住处。至于究竟是哪一种,刑警队走访结束会有答案。”明哥将尸体重新放平,接着取出体温计塞进了死者肛门。
云汐市最近一段时间的气温在15摄氏度至20摄氏度之间,低温不利于蛆虫生长,要想推算出准确的死亡时间,我们一般会利用三种尸体现象:尸僵、尸斑以及尸冷。
先说尸冷。人体的体温会因体内产热、散热保持动态稳定,一般在37摄氏度左右。人死后新陈代谢停止,体内不能继续产生热能,而尸体内部原有的热能却仍然通过辐射、传导、对流、水分蒸发等方式不断向外界散发。这就使得尸体温度降低,逐渐变冷。人死亡时,尸体周围环境温度越低,尸体冷却也就越快。成年人的尸体在室温环境中,10小时内,平均每小时大约下降1摄氏度,10小时以后下降速度减慢,约为每小时0.5摄氏度,经过24小时,尸温就会降至与环境温度基本接近。
尸温下降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触及四肢、面部有冰冷感,说明死亡超过两个小时;如触及腹部皮肤也有冰冷感,那么死亡最少有四个小时了。因为直肠温度最接近人体正常体温,所以法医鉴定均用该温度作为测算标准,这也是明哥要将温度计塞进死者肛门的原因。
虽然测算尸温有一定的精确度,但是这个数值在某些时候会因为尸体所处的环境、死者的胖瘦、衣物穿着的多少产生误差。所以对于新鲜尸体,我们还要观察尸僵和尸斑特征。
尸斑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管内的血液因重力坠积而成,一般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坠积期,死后2至4小时出现,这时形成的尸斑呈淡紫红色,指压褪色,切开尸斑处皮肤,有血滴流出,变动尸体位置可形成新的尸斑。
第二个阶段为扩散期,死后8至12小时出现,此时尸斑已扩散成片状,指压局部褪色,切开尸斑处皮肤有血滴以及少许血水流出,变动尸体位置可形成少量新的尸斑。
第三个阶段为浸润期,死后24小时出现,尸斑在这个时候完全沉积在尸体低下部位,由于血细胞丧失活性,切开尸斑处皮肤仅能看见血水,变动尸体位置不会形成新的尸斑。
说完尸斑,最后就是尸僵。
人死后,全身肌肉经过一段时间的松弛,逐渐出现僵硬强直的现象,称为尸僵。尸僵一般发生在死后一至三个小时,四至六个小时扩散到全身,十二至十五个小时便可发展到高峰。假如在人死后四至六小时内,人为将形成的尸僵破坏,不久尸僵还可重新发生,这种情况称为叠僵。本案存在移尸的情况,尤其是单人将尸体托上近3米的院墙,此种情况下势必会破坏原有的尸僵,我们只要在尸体上发现“叠僵”特征,再结合尸温、尸斑,就能得出一个最为精确的死亡时间。
温度计在5分钟后被抽出,与此同时,尸表的其他特征也均已观察完毕,明哥将多个数值代入公式,推算出死者被害的具体时间为报案前一天晚上11点左右。
七
尸体解剖刚一结束,明哥便组织召开了专案会。
“叶茜,说一下死者的情况?”
“好的,冷主任。”叶茜翻开笔记本,“死者名叫戴璐,女,36岁,无业,家住仙槐社区67号,离异,单独居住,喜好交友,与多名男性保持联系,她的经济来源也主要靠这些男性朋友。”
明哥:“死者背部刻有‘杀妻之仇’四个字,泄愤行为明显,围绕这一点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有!”叶茜从背包中掏出一本“在侦卷宗”,“2009年辖区刑警中队办理了一起故意伤害案,戴璐就是那起案件的被害人;嫌疑人名叫解凯,是戴璐曾经的相好。两人本身均有家室,后因生意往来厮混在一起。偷情之事后来被解凯的老婆裴春楠发现,裴春楠因无法接受丈夫出轨的事实,在仙槐庙上吊自杀。妻子死后,解凯把一切怪罪到了戴璐头上,他一气之下持刀将戴璐捅伤,若不是发现及时,戴璐可能会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明哥:“解凯人在哪里?”
叶茜:“根据当时目击者的口供,解凯在作案后往仙槐庙方向逃窜,刑警中队在围捕的过程中并没有将其抓获,时至今日,解凯还依旧被列为网上逃犯。”
“难不成解凯又回来复仇了?”胖磊猜测道。
叶茜:“不排除这个可能。”
明哥:“说一下解凯的体貌特征?”
叶茜:“解凯,男,34岁,身高一米八二,身体强壮,无肢体残疾。”
胖磊一拍桌子:“我去,身高体态和小龙推断的完全相符,我看十有八九他就是嫌疑人!”
明哥从叶茜手中接过解凯的资料仔细观察后说道:“这个人要列为重点调查目标,接下来我们把现场勘查情况碰一下。”
明哥翻开尸检报告:“戴璐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为昨天晚上11点前后,第一凶杀现场在室内,听完叶茜的调查结果,推测凶杀现场可能是戴璐的住处。除刺字外,尸表无明显磕碰伤。戴璐住所距仙槐庙直线距离不超过1公里,凶手极有可能选择徒步抛尸。法医检验的结果暂时就这么多。小龙,说说痕迹检验的情况。”
我灭了烟卷开口说道:“我这边的发现有两个,鞋印和刺字。
“先说鞋印。我在仙槐庙附近发现了清晰的鞋底花纹,通过成趟足迹,推算出了嫌疑人为男性,青壮年,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而当我把鞋印照片放大对比后,我还从鞋底的磨损特征上发现凶手患有扁平足以及足拇指滑液囊肿。
“扁平足又叫足弓塌陷症,患有这种病的人在行走时负重主要集中于足内侧,且足后跟比前掌所受的压力大。这样在鞋底磨损特征上可以看出,足弓磨损特别明显。由于足形限制,扁平足患者在行走时很容易产生疲劳,其在运步时经常会有拖后跟的动作,如此一来,鞋印后跟也常会出现扇形的磨损。我在现场鞋印上同时发现了这两种磨损特征,因此我判定嫌疑人患有扁平足。
“不过除此以外,我还发现鞋掌前缘内侧磨损也很严重。要形成这种特征,嫌疑人的大脚趾需内翻一定的夹角,医学上把这种病症称为足拇指滑囊炎。它是一种由非自然的撞击或骨骼弯曲所致的疾病,患者大脚趾的起始部位会形成隆起导致肿胀,最终使得两只大脚趾呈现‘〉〈’形。因为该疾病发生在走路时需要弯曲的大脚趾关节,所以在行走的过程中,鞋底会表现出特有的内翻磨损特征。根据医学临床数据统计,同时出现这两种疾病和遗传有关,因此嫌疑人的直系血亲也会患有类似的疾病。”
待叶茜记录完毕,我接着说:“鞋印方面就这么多,剩下的是刺字。凶手一共在死者的背部刺了四个字‘杀妻之仇’,这四个字由226个孔洞痕迹组成,经测量,每一个孔洞的直径约为2.5毫米,深度在5毫米左右,刺字工具的规格很像是打磨后的烧烤签。
“四个字中,‘杀’字下半部被写成了‘木’,‘妻’字多写了一横,‘之’字书写得如同英文字母‘Z’加一点,唯独‘仇’字书写得相对工整。由此推断,嫌疑人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高,对死者有极大的仇视。
“回到检验室,我用猪肉做了一个侦查实验,如果像嫌疑人这样在皮肤组织上一点一点地刺字,四个字刺完,最少需要花费半个小时。另外沿着字迹切开皮肤观察,孔洞痕迹多垂直于皮肤表面,抖动迹象不明显,也就是说,戴璐在被刺字时,已失去了反抗能力,处于平趴状态。痕迹检验方面就这么多。”
八
明哥:“焦磊,说说监控的情况。”
“案发现场只有仙槐陵门口的‘坟头铺’有一个监控,但这个探头只对着铺子门口,覆盖面积仅巴掌大一点儿。而且仙槐陵是一个开放式的坟地,四通八达,从哪里都能到达中心现场,我这边暂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视频资料。”
“好,国贤,说说理化检验的情况。”
老贤:“我做了5份检材。
“第一份是戴璐的阴道擦拭物,我在其中检出了精子成分,戴璐在被害前曾有过性行为。
“第二份是戴璐的心血样本,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为每100毫升90毫克,其生前应处于醉酒状态。
“第三份是仙槐庙院墙上遗留的纤维,嫌疑人在作案时戴了一副棉纱手套,并且手套上附着有汽车机油成分。
“第四份是悬挂尸体的缢索,它由两部分组成,中间是一条直径为1.2厘米的麻绳,在麻绳的外侧缠绕有两圈白布。这种缢索市面上没有销售,为嫌疑人手工制作。缢索呈暗红色,并散发出一种腥臭味,经检验,凶手曾用犬类的血液浸泡过缢索。缢索的总长为4米,麻绳绳心的位置已被血液浸透,说明这条缢索在狗血中浸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犬类血液中铁离子含量高,易散发出恶臭,他在制作的过程中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否则很容易被人发觉。”
明哥:“传说狗血能辟邪,看来这个嫌疑人不光文化水平不高,而且还很迷信。机械性窒息死亡的过程中,死者会有本能的抓握撕扯动作,戴璐的指甲样本有没有提取?”
之前的一起案件,老贤就曾在这个方面有过疏漏,他当然不会在同样的地方跌倒第二次。“这就是第五份检材,10个指甲全部提取了,检出的皮屑DNA和精子一致,除此之外,并没有新的物证。”
明哥停下笔:“接下来,有两项工作需要开展。
“假如凶手真是潜逃回来的解凯,那案发前和戴璐发生关系的男子应该不是凶手,这个人要立刻找到并进行排除,叶茜,这项工作交给你们刑警队。”
“明白。”
“结合目前勘验的结果,戴璐的居住地很有可能是第一凶杀现场,散会后科室所有人前往仙槐社区67号进行勘验。”
仙槐社区呈矩形分布,共有4条主干道,戴璐的住处正好紧邻其中一条主路,勘查车可直接行驶至门前。这是一栋坐北朝南的2层小楼,也是仙槐社区统一规划的标配建筑。为了节省地面空间,楼与楼之间并不存在私拉院墙的情况。进入房间的唯一入口就是1楼那扇红色防盗门。
我敲了敲门上薄如蝉翼的铁皮:“纸板夹心工程门,力气大的用脚便可踹开。这种门标配的是最低档的‘A级一字形’锁芯,用锡箔纸就能轻易打开,根本不具备任何防盗功能。”说着,我从勘查箱中拿出简易开锁工具朝锁孔轻轻一戳,防盗门“吱呀”一声便被推开。
“比上次又快了2秒,你这开锁技术越来越娴熟了。”胖磊朝我竖起大拇指。
“2层楼,还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奶奶的,被你这么一说,瞬间没劲儿了,干活儿干活儿。”
在胖磊的埋怨声中,我拧开了宽幅足迹灯,当匀光打在地面上的一瞬间,一串清晰的鞋印出现在我们面前。
“1,2,3。”胖磊数出了声,“室内一共3种鞋印,一女两男。去掉戴璐和嫌疑人的鞋印,剩下的那一个应该是和戴璐发生关系的男子所留,这跟我们推断的吻合。”
我用足迹尺指着地面补充道:“嫌疑人的鞋印全部叠加在另外两种鞋印上方,意味着凶手是最后一个进入室内的,照这么看,和戴璐发生性关系的那个人真的与本案无关。”
1楼地面勘查完毕,我和胖磊接着去2楼搜索。令我们两人惊讶的是,2楼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物证,室内也没有明显的侵财迹象。2楼被排除,那么1楼就成了勘查的重中之重。整个1楼的布局很简单,以正中的客餐厅为界,西侧由北向南为卧室、卫生间,东侧则为厨房、楼梯间。
老贤用紫外灯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发现了大量精斑。床头枕头套上附着了一层粉底。单从这两点就能确定,凶杀和性行为均发生在这张床上。
“白色枕套两端还有黑色附着物。”老贤说着将枕套置于鼻前嗅了嗅,“是机油。”
明哥眉头紧锁:“案发当晚,戴璐家中有外人,嫌疑人既然敢在当天作案,说明他对室内情况很了解。”
“明哥你是说,嫌疑人有可能事先在屋外蹲点,然后伺机作案?”我问。
“可能性很大。小龙、国贤,你们两个重点勘查室内,我带焦磊去外围看看。”
九
室内面积不大,凶杀现场的勘查任务并不繁重,两个小时后,戴璐的住处被贴上了封条,与此同时,叶茜也将那名和戴璐厮混的男子传唤到了刑警队接受讯问。
男子名叫杨峰,45岁,云汐市本地人,是3家连锁餐饮店的老板,老婆孩子一大家,他是戴璐众多“提款机”中的一位。
因为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我也懒得绕弯子,我问道:“戴璐认不认识?”
“认识。”
“你俩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那你俩这朋友处得可够交心的。”
杨峰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不客气地顶撞道:“警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行,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现在正在办理一起凶杀案,死者就是戴璐,而且她被杀的时间,就是你去她家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戴璐体内提取到了你的精液,我现在怀疑你就是杀害戴璐的凶手。”
“什么?”杨峰惊恐万分,“警官你在说笑吧,昨天我们刚见过面,戴璐怎么可能被杀?”
连续勘查了一整天,我也懒得跟他废话。“自己看。”说着,我把戴璐的尸检报告扔在了杨峰面前。
“这……这……这……”杨峰刚翻开第一页,就被报告上的照片吓得双腿打战。
见他如此反应,我的目的也已达到,我将尸检报告收回,用警告的语气说道:“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要耍滑头,我问你什么说什么。”
“说,我什么都说,警官,你相信我,人真不是我杀的。”
“你和戴璐是什么关系?”
“一年前在饭局上认识的,后来发展成了长期情人,我每个月会给她3000元钱,只要我有空,就会约她出来耍一下。”
“怎么个耍法?”
“就……就……就是吃完饭去她家里干那个。”
“你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我是昨天下午6点给她打的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吃饭,饭局结束大概在晚上8点半,接着我开车送她回家,在她家待了一会儿,直到我老婆给我打电话,我才开车离开。”
“当晚你和戴璐发生关系没?”
“发生了。”
“几次。”
“两次。”
“在哪里发生的?”
“1楼西北角的大卧室。”
“你离开时是几点?”
杨峰翻开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我老婆给我打电话是晚上10点半,我应该是10点40左右离开的。”
“能不能确定?”
杨峰有些犹豫:“我接完电话,穿上衣服就离开了,最多也就10分钟。”
“你离开时,戴璐在做什么?”
“她晚上喝得有点儿多,正在卫生间洗澡,换衣服,准备睡觉。”
“你说你是开车把戴璐送回家的,当时你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就停在她家门前的马路上。”
“车头朝哪边?”
“朝北。”
“车里装有行车记录仪吗?”
“有。”
“录像能保存多长时间?”
“两天。”
十
结束了问话,我赶忙将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取了下来,经过胖磊筛选,我们把案发当晚杨峰的行驶轨迹利用视频拼接了出来。通过分析,杨峰所言非虚,他离开戴璐住处时为北京时间晚上10时36分。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接打电话,比对声纹可以证实,驾驶车辆的就是杨峰本人。
明哥推断,嫌疑人在作案前可能有过长时间的蹲守,而凶杀发生在1楼西北侧的卧室,要想清楚地观察到死者的一举一动,那蹲守点只会在楼房北侧的某个地方。尸体解剖确定死亡时间在晚上11点前后,这个时间与杨峰离开的时间仅相差20多分钟。把误差算在内,凶手差不多是在杨峰刚离开时,就进入室内开始作案。换言之,嫌疑人一定知道杨峰驾车离开。
巧合的是,杨峰的车头刚好朝北,车在点火后需掉转方向才可返程,这样一来行车记录仪就等于把凶杀现场以北路面的所有影像全部拍摄了下来。
仙槐社区虽然外表一副新农村的模样,但其中的居民还是保留着农村人的起居习惯,杨峰离开的那个时段,社区主干道上漆黑一片、人影寥寥。根据参数,夜间汽车远光灯照射的距离约为175米,以这个数值为半径画圆,只要嫌疑人出现在主干道上,就一定能被行车记录仪捕捉到。不过这个假设是否能被证实,只能看胖磊的本事了。
物证处理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明哥敲定第二次案件碰头会在次日早上8点准时召开。
本案与以往无头无脑的凶杀案相比,至少还有一个怀疑对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围绕现场找到充足的证据,锁定解凯的作案嫌疑。
“叶茜,解凯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明哥问。
“我们联系到了‘戴璐被伤害案’的主办侦查员,据他介绍,这些年他们从未停止过追查解凯的下落,和他沾亲带故的所有人都有问话笔录,行动技术支队那边也对该案进行了技术侦查手段。但奇怪的是,解凯逃跑的这么多年里,没使用过身份证,也没和任何亲朋有过联系,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当我说戴璐被杀可能是解凯所为时,主办侦查员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工作,始终杳无音信,他们也很想知道解凯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隐藏那么久。”
胖磊:“以现在的刑侦技术手段,要想隐姓埋名绝非易事,但放在七八年前就不好说了,那时候火车、汽车都还没有实名制,他要是跑进山沟沟里躲起来,到哪儿查去?”
叶茜:“焦磊老师,你说的可能性绝对有,但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解凯为什么现在才想着报复?之前干吗去了?”
“或许因为某种客观原因不方便出来?”我提出了一种假设。
叶茜:“有些牵强,但也能解释过去。”
明哥:“这么说,解凯的调查暂时还没有任何进展?”
“是的,冷主任。”
“那好,会议照常进行,小龙,说说第二现场的痕检情况。”
“我在凶杀现场提取到了两种痕迹,鞋印和手套印。现场鞋印一共有三种,分别为戴璐、杨峰、嫌疑人所留,从成趟足迹可以看出嫌疑人在室内的行动轨迹。”说着,我把一张电子照片打在了投影上,“这是我画的一张室内平面图,从图上很容易看出,嫌疑人进入室内后直奔西北角的卧室而去,而他离开时的足迹有明显的负重。嫌疑人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致戴璐于死地。
“接着是手套印,印痕主要分布在床单、枕套之上,别的地方没有发现。从手套印痕分析,嫌疑人戴的是那种比较厚实的劳保手套,这种手套比市面上售卖的‘搬砖手套’质量要好一些。一般汽修工人使用得最多。贤哥还在枕套上发现了汽车机油,所以我怀疑,凶手可能从事和汽修有关的工作。我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国贤说说。”
“我这边只有一份DNA检验报告,戴璐体内的精液、指甲内的皮屑均为杨峰所留,除此之外没有新的发现。”
明哥:“焦磊,你那边有没有进展?”
胖磊面色凝重,他将一段处理好的视频拖进了播放器:“这是杨峰离开时,行车记录仪拍摄下的影像资料。当天夜里仙槐社区主干道上没有来往行人,当汽车远光灯打开的一刹那,视频中闪过了一个人的下半身。”胖磊点击暂停,“通过比对现场方位照片我发现,这个人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戴璐家1楼卧室的情况,他既然能在这个时间段出现,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本案的嫌疑人。而且你们看他右手的位置,图像虽然很模糊,但是似乎可以看出他手里拎着某种东西。”
“4米长的缢索、刺针、开锁工具、手套,要把这些东西带进现场,确实需要一个承装物。”我补充了一句。
“对啊,那么多巧合不可能同时发生,所以我断定,他就是凶手。”胖磊选取一张最清晰的视频截图点击放大,“嫌疑人所在的位置与杨峰的汽车有些距离,再加上室外光线昏暗,我只能看出凶手穿一条蓝色工装裤,别的一无所知。”
明哥补充道:“这个人被车灯照射的一瞬间,有一个故意躲避的动作,如果是正常行人,不会有这种反应,从犯罪心理上分析,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
“行车记录上并未反映出主干道上有其他车辆,也就是说,嫌疑人确实是徒步前往戴璐家中的。那么杀人后,他也只能徒步移尸。
“从戴璐住处到仙槐庙直线距离为978米,一路上要经过几十间住宅,他敢这么做,除了有一定的体力外,还要对地理环境相当熟悉才行。我怀疑,移尸的这段路他可能不止一次地走过。案件侦办至此,嫌疑人的作案过程可以分解为以下几个步骤:
“构思作案计划—准备作案工具—多次踩点—进入室内杀人—刺字—徒步移尸—将尸体悬吊于槐树上—逃离现场。
“如果凶手是单纯的复仇,整个作案过程太过复杂,而且有一个环节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在戴璐的背部刺上‘杀妻之仇’四个字?这个举动其实是故意将犯罪动机暴露在我们面前,犯罪后逃避打击是所有罪犯本能的反应,很少有人在杀人后还会这么明确自己的杀人动机。
“四个汉字,几十针就能完成,但嫌疑人足足刺了226针。针孔越密,字迹就越清晰,他这么做,其实是有意让我们注意到这四个字,他让我们看到的目的,会不会是想让我们先入为主,把解凯列为第一嫌疑对象?”
听明哥这么一说,我心中一紧:“难道凶手不是解凯,是有人想栽脏嫁祸?”
明哥摇摇头:“暂时不好排除解凯的嫌疑,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通。对了,叶茜。”
“冷主任您说。”
“现在能否联系上解凯的家人?”
“可以,他的所有亲戚都住在仙槐社区,地址我们这里都有。”
“小龙分析嫌疑人患有扁平足和足拇指滑液囊肿,我查阅了相关资料,这是一种显性遗传病,如果凶手真是解凯,那么他的直系血亲中也会有人患有同种疾病。我们现在掌握了凶手的足迹特征,你们刑警队在走访中注意收集解凯早年所穿的鞋子,一旦有所发现,联系小龙进行比对检验。务必要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本案与解凯有关。”
十一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黑色轿车沿着“黄泉路”的路标径直朝云汐市殡仪馆的方向驶去。孤灯下,保安室内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手指很有规律地在桌面上打着节拍,收音机里播放的是他最爱的豫剧小调。
轿车停在门前,随着蓝牙门禁两次闪烁,厚重的感应门缓缓打开,金属摩擦声惊扰到了老人,他无精打采地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当看清对方的车牌后,他友好地冲车子招了招手,接着又跟着节拍哼了起来。
轿车沿殡仪馆的主干道驶入了西南角的法医解剖中心,虽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车子还是稳稳地在停车线内熄了火。推门走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间法医解剖中心的管理者——冷启明。
解剖中心内有一间遗体冷藏室,室内摆放着6组内部专用冷柜,每组冷柜分上、中、下3层,最多可同时冷藏18具成年尸体,一些久侦未破的死者遗体都会在这里无限期冷藏。
冷启明走到7号冷柜旁,他先是用钥匙打开了最外层的明锁,接着他又将手掌贴于内置液晶屏解开了暗锁。防御解除后,冷柜右下角的绿色按钮发出淡淡的亮光。
也许是尸体冷藏过久,冷启明左手按住冷柜边缘,右手则使出全力抓住门把手,三次尝试后,镶嵌了密封胶条的柜门被打开,门内透心凉的雾气让冷启明打了个冷战,他按动绿色按钮,然后侧身站在一旁,冷柜内的托盘载着尸体匀速向外移动。
低温使得尸体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冷启明取出专用的吹风设备开始对尸表进行物理升温。
随着吹风机“嗡嗡”作响,水珠沿着停尸架缝隙滴落在地上。半个小时后,尸体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冷启明用棉布擦干水,接着他又取出相机对准尸表的多处文身进行拍摄。
与此同时,云汐市安化村的民宅内,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在屋内焦急等待,片刻之后,黑衣男子推门而入,男子拽下口罩,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痕让人不寒而栗。
“有消息了?”女人赶忙起身询问。
男人一把将口罩摔在桌面上,显得异常烦躁:“乐剑锋死了,我们不得不改变计划。”
女人一惊:“什么?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没想到他为了完成任务竟然能豁出性命,我还真小瞧了他。”
女人始终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怎么会……”
男人长叹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道:“像乐剑锋这种人,说得好听点儿是忠于职守,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傻×,他总觉得自己能替人民负重前行,可人民到底买不买他的账还两说。为了一个任务把命都丢了,太不值得。”
女人似乎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紧太阳穴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男人反问:“丁磊现在在哪里?”
“他的手机被扔在了河里,我追踪不到他的位置,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乐剑锋这个人重情重义,看来他已经将丁磊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女人没有接话,男人继续说:“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乐剑锋的侦查能力,我们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到头来还是让他查个底朝天,可遗憾的是,他到死都没查出那5亿毒品的藏匿地点。
“乐剑锋虽然摸清了我们的运作模式,可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单凭一张嘴,他就是说破了天,‘老板’也不会轻易相信,要打破这种窘境,乐剑锋要么放弃任务,要么就孤注一掷。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牙口,命都不要。”
“现在‘老板’是什么态度?”女人问。
“我觉得,乐剑锋选择自杀有两个用意,一来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是引起‘老板’的重视,所以‘行者计划’的枪口现在已经对准了我们。”
“那怎么办?”
“没时间了,我必须说服陈雨墨,让她说出剩下的毒品的藏匿地点,接下来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把毒品转移。”
“陈雨墨离刑满释放还有好几年,你认为她会那么轻易地跟我们合作?”
“她会。”
“为什么?”
“因为她很聪明,她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一旦‘行者计划’的枪口对准我们,剩下的毒品就是烫手的山芋,她告诉我们藏匿地点,一来可以销毁物证,二来还能拿到分红。现在办案讲究证据,毒品没了,证据也就随之消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不守信用,把毒品黑了,她现在手里的分红也足够她潇洒几辈子,所以只要陈雨墨不傻,她就会选择跟我们合作。等毒品安全转移后,我会联系国外买家从边境一次性出手。到那时,就算是国际刑警又能奈我何?”
十二
刑警队接连调查了两天,结果再一次证实明哥的预感有多么精准。经查,解凯众多直系血亲中无一例遗传病史,他逃跑时,家中的衣物均未带走,曾经穿过的鞋子都被提取了回来。
人在行走的过程中,鞋底在受力的同时,鞋垫也同样承载着人体的整个重量,鞋垫的主要功能是让足部感到柔软舒适,因此鞋垫要比鞋底更容易变形,“足拇指滑液囊肿”会让大脚趾成折形,要想证明解凯是否患有这种疾病,只要抽出鞋垫用肉眼观察便能一目了然。
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接连比对十几双鞋垫样本发现,解凯足部正常,并未患有任何疾病,单从这一点说,他作案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不过嫌疑人既然想到了“栽脏嫁祸”,那至少证明一点,他对当年的“故意伤害案”相当了解。为了从源头上找到线索,明哥把那本“戴璐被伤害案”的卷宗又仔细翻阅了一遍,最终他把一个人列入了调查重点,这个人叫高明,五十有三,是仙槐陵的守墓人。
“老高,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明哥的口吻好似聊家常。
“以前?”
“到仙槐陵看坟之前。”
“那还能干啥,就是一个种地的。”
“你是仙槐村土著?”明哥让了一支烟给他点上。
高明深吸一口:“是啊……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后来怎么想到去看坟?这个活儿可不是谁都愿意干的。”
“地租给别人,总得找个事情做不是?别人嫌瘆得慌,我觉得还不错。”高明那种发自内心的窃喜,被明哥看在眼中。
“仙槐陵门口的杂货铺是你开的?”
“对,平时卖点儿酒水饮料、炮仗纸钱啥的糊口。”
“老高,你真是‘龙虾过粪坑——过粪(分)牵(谦)须(虚)’了。据我所知,你的三个儿子可都在市中心买了房,而且三套房子的钱都是你老高资助的,村里人只要提到你,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明哥的话在高明耳里很是受听,他笑眯眯地回答道:“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我手头有点儿,就帮衬帮衬。”
“听说你兄弟高钱坤的‘坟头铺’你也有股份?”
“那个铺子算是我们两个合伙开的。”高明并不否认。
“仙槐陵有近千座坟,我觉得你一年怎么着也能有个十几万的收入吧。”
听明哥把“十几万”说成了“天文数字”,高明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差不多吧。”
“以前吃死人饭不招人待见,可在当下这个金钱社会,想吃仙槐陵这块肥肉的人不在少数吧?”
高明嘴角扬起,露出一丝不屑:“不是我吹,在仙槐陵这地界,我高明说一不二,还没人敢从我碗里抢肉吃。”
“听你这口气,敢情上面有人啊。”
高明“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解凯这人你认不认识?”坑已挖完,明哥切入了正题。
“认识,以前是邻村老乡,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解凯故意伤人的案件你了解多少?”
“知道一点儿。当年你们公安局的人也找我问过话。”“找你问的什么,你还能记起来吗?”
“就是问我有没有看到解凯逃跑的方向。”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有看见。”
“当年的卷宗我看了,解凯作案的时间是在白天,有十几个目击证人看到他逃进了仙槐陵,而你在仙槐陵的杂货铺刚好就在他逃跑的路线上。仙槐陵没人上坟时,放个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不会一点儿都没听见吧。”
“我……”
“你别着急,听我说完。”明哥打断了高明,“我联系了当年给你做笔录的干警,据他介绍,你对这起案件相当抵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而且在问话时还表现得极不耐烦。从心理学上分析,你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式反抗’,要么你对警察有抵触心理,要么就是怕把真相说出来会损害你的利益。据我了解,每年清明节,辖区民警都会过来执勤,你的杂货铺就是临时休息点,你和民警之间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前者排除,那么就剩下后者。”
明哥接着说:“从刚才我们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你现在所有的收入都是来自仙槐陵的垄断式经营,守墓人的身份给你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而这个身份要受民政部门的左右,你心里清楚,只要出一点儿纰漏,估计你这个守墓人就要卷铺盖回家。我猜你没有说出真相,可能是这件事对你守墓人的身份有所威胁。”
“我……”高明被说得哑口无言。
明哥乘胜追击:“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在仙槐庙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当年没被捅死的戴璐,你猜猜凶手是谁?”
高明额头渗出了汗珠:“解凯又回来了?”
“应该是回来了。”明哥语气重新变得平静,“老高啊,故意伤害和故意杀人完全是两个概念,我虽然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是我今天能和你聊这么多,说明我们找到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有句话说得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说一起伤害案你瞒也就瞒了,现在一条人命没了,你再瞒,就怕到时候会引火烧身啊。”
“唉!”高明长叹一口气,“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不是姓冷?”
“在下正是姓冷。”
“你是咱们云汐有名的神探,既然今天是你亲自问我,瞒肯定是瞒不住了,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说说看。”
“在解凯被抓获之前,我需要有人保护。”
“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安排。
见明哥答应得这么爽快,高明一拍大腿:“行,我都说了。冷主任你猜得没错,当年解凯逃进仙槐陵时,我和他碰过面。不过这件事还要从头说起。”高明续上一支烟,抿了两口说道,“仙槐陵这片墓地有些复杂,这里的坟分为三种,一种是回迁坟,一种是新坟,还有一种就是不符合规定的偷埋坟。咱们国家现在全力施行火葬,可农村人讲究入土为安,你说乡里乡亲的,我要是不答应,以后我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所以只要是知根知底的人找到我,想要土葬,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土葬没有火化证明,不能销户,不能兑换社保,还不能领取社会福利,所以近几年选择土葬的人越来越少。
“我和解凯也是经熟人介绍认识的,他老婆裴春楠当年在古树上上吊自杀,到了下葬的时候,解凯找到我,想给老婆留个全尸,我当时收了他两条中华烟,就把这事给办了。
“再后来没过多久,警察找到我,说解凯捅完人跑进了仙槐陵,问我有没有看见,我当天在和几个人打牌,确实没有留意,而且仙槐陵四通八达,从哪里都能逃走。警察后来翻进仙槐庙找了一通没有发现,抓捕就暂告一段落了。
“3天后的晚上,我刚要睡觉,就听见坟地里有动静,于是我就拿起手电去看看怎么回事,走到跟前我才发现,裴春楠的坟被人挖开了一半。早前我在电视上也看过类似的新闻,说有人专门挖女尸配阴婚,裴春楠刚下葬不久,我担心尸体被人盗了去,就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电话还没打通,解凯便从身后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我俩有过交情,我一看是他,就犯起了嘀咕,我和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没有必要对我下刀。后来他把我逼进墙角,让我替他保守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他要把裴春楠的尸体带走,让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弄死我。解凯犯了事,就是个亡命徒,我当然不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于是我当场发了毒誓,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当晚解凯从坟地里挖走了裴春楠的尸体,挖开的坟后来还是我帮着填的。”
“尸体是怎么被带走的?”
“硬扛走的。”
“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我也不知道,当晚尸体被挖出后,我就被解凯反锁在了杂货铺,我堂弟高钱坤第二天起早开门时才把我放出来。”
“高钱坤平时晚上不住在仙槐陵?”
“他也就是近几年生意好才睡在店里,前几年每晚都回家,这件事他不知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陆陆续续有几位警官找到我,询问我解凯的下落,我都说没看见。”
“就这么多?”
高明举起右手:“我发誓,该说的我都说了。”
“行,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从现在开始,你的安全由我们全权负责。”
高明双手合十,如释重负:“谢谢冷主任!”
十三
结束了问话,明哥把我们全部喊进了会议室,仙槐陵的电子地图被放大在投影仪上。
明哥:“高明的笔录指出,解凯从仙槐陵背走了妻子裴春楠的尸体。可据当年办案民警介绍,案发后仙槐陵的所有路口都有执勤民警,只要他走出仙槐陵,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卷宗记录布防民警撤离的确切时间为案发后的第3周,正常人在没有水和食物的补给下不可能躲藏这么长时间。”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贤却站在电子地图前发呆。
“贤哥,想什么呢?难不成你有发现?”我问。
老贤手托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裴春楠当年为什么要选择在那棵古槐上自杀?”
胖磊随口回了句:“是不是因为那棵树有灵气?”
老贤摇摇头:“仙槐社区道路四通八达,从主干道逃跑更容易,解凯在捅完人后,为什么偏偏要往坟地跑?还有,他挖裴春楠的尸体又是因为什么?”
我听出了老贤的话外之音:“贤哥,你是说解凯选择去仙槐陵不是畏罪潜逃,而是另有目的?”
老贤咂巴着嘴:“虽然我现在不确定,但有一个地方我觉得有必要去看一下。”
“哪里?”
“那棵千年古槐树。”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老贤特地从药房买了一个新装备——听诊器。我们刚翻墙进现场,老贤便迫不及待地将听诊器紧贴树皮:“小龙,用橡皮槌使劲儿敲。”在没搞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我只能按照他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敲击树干。
“咚咚咚”几十槌下去后,老贤摘下听诊器,露出谜之自信的微笑:“跟我想的一样,这棵槐树的树芯部分是空的。”
胖磊一脸诧异:“空的?这怎么可能?这棵槐树的枝叶这么繁茂,要是树芯空了,还不嗝儿屁?”
“活与不活和树芯空与不空是两回事。”老贤从地上捡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掰断,解释道,“我们将树干横向切开,从里往外看,中央最硬的部分叫木质部,占了树干的绝大部分;紧贴木质部的外边,是几层具有分裂能力的扁平细胞,叫形成层;形成层的外圈叫韧皮部,形成层和韧皮部就是我们常说的树皮内部。由于形成层细胞具有分裂能力,向里产生木质部,向外形成韧皮部,使树干年年加粗。木质部的细胞上下连通成管状,将树根吸收来的水分、无机盐运输到枝叶中。韧皮部细胞将叶片制造的有机物运送到茎和根中。由于树干年年增粗,树干中间的木质部就会逐渐死去。当树干上出现伤疤或裂缝时,许多细菌、真菌就乘虚而入,以树芯为养料生存下来,时间一长,树芯部分就很容易被腐蚀成空心。树芯虽然空了,但空的只是木质部的心材,木质部的边缘部分还是照常具有运输水分和无机盐的功能。俗话说:‘树怕伤皮,不怕空心。’就是这个道理。树芯腐蚀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越是古老的树木,越容易发展成‘空心树’。”
胖磊绕树一周,仰天感叹:“乖乖,这么高的树,从旁边开个洞就是一栋3层树屋,附近的坟地到处摆的都是供品,有吃有喝,你们说这个解凯会不会在树洞里安家了?”
“安不安家,上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将车里的人字梯搬于树下,由我当爬树先锋,老贤紧随其后,胖磊和明哥则负责平衡。古槐树的第一根树枝距离地面接近3米,当攀上这根大腿粗细的树枝后,再往上就会轻松许多。树干主体呈倒置喇叭状,越往上越窄,当我们爬到树干顶端时,一个长满蘑菇的圆形木盖出现在我和老贤面前。
“贤哥,这个是……?”
“有把手,像是农村的木锅盖,盖子上长的是野生菌菇,木盖边缘位置长的也有,看来这个木盖已经很长时间没被打开过了。”老贤说着用手轻轻一掰,木盖边缘便出现一个半圆形的豁口,“木质腐朽严重,有年头了。”
木盖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盖子下面有什么才是我最关心的,见老贤研究半天始终无动于衷,我有些按捺不住,就在我刚想伸手去掀木盖的时候,老贤一把将我的手给弹开:“住手。”
“我去,贤哥你紧张什么?”
“听说过埃及法老的诅咒吗?”
“法老的诅咒?什么鬼?”
“物体在腐败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有毒物质,这些物质会在密闭的环境中发酵,一旦打开盖子形成空气对流,就很容易将毒气吸入肺中造成死亡。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去车里取防毒面罩,然后做氧气浓度检验。”
听老贤这么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贤哥,得亏是你陪我上来的,要是磊哥,估计我们俩今天都得交待在这儿!”
“也不一定,胖磊体积大,说不定你的小命能保住。”
对话传到了胖磊耳朵里:“贤哥,你说我啥大?”
老贤低着头:“没说啥,就说你胆子大,把我的工具箱给递上来。”
被老贤一夸,胖磊嘴巴咧得跟棉裤腰似的:“好嘞,我马上去拿!”
佩戴好防毒面罩,老贤用折叠刀沿着木盖割开缝隙中的植物根茎。洞口的直径在半米开外,足够一个成年人自由进出,老贤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木盖撬开。树洞中散发出的那种霉臭味,隔着防毒面罩都能让人干呕。我和老贤倚着树枝站在树洞两侧,老贤说:“黄曲霉素的味道,这种霉菌易滋生在稻米、小麦等粮食作物上,我猜得没错,树洞中果真藏有食物。”
“有食物就说明里面曾经住过人,估计解凯当年就是躲在这里才逃过了警方的追查。”
“可能性非常大。”老贤说着用镊子夹出5个酒精棉球,用纱布缠成苹果大小,接着他掏出打火机将棉球点燃扔进了树洞。
淡蓝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弧线,直至洞底火势依旧旺盛。“氧气浓度还行,不过要进入洞内,最少需要通风一个小时。”
“从洞口到洞底最少有十几米的落差,咱们还要找一个攀爬工具。”
“这个简单,把勘查车里的消防水管绑在树枝上就成。”
再次返回地面,老贤将树上的情况简单地做了介绍,明哥听完后觉得,解凯进入树洞的方式值得推敲。
第一,进入这种树洞,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将绳索捆绑在洞口的树枝上坠入,十几米的高度差,绳索没有拇指粗细根本支撑不了下坠的重力。
第二,戴璐被伤害的案子发生在秋季,槐树为落叶植物,到了秋季就成了秃瓢。
第三,伤害案发生时,侦查人员曾组织多人前来仙槐庙搜索,均无任何发现。
假如解凯真如我们推理的一样躲在树洞中逃避打击,那他进入洞内的绳索必定要留在树枝上,从卷宗上看,当年办案民警曾不止一次对仙槐庙进行过搜查,如果一次两次没被发现还说得过去,但这么多次都没被发现,有点儿不符合情理。那么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当年光秃秃的树枝上压根儿就没有绳索,明哥猜测,解凯会不会就没从洞里出来过。
为了证实猜测,明哥决定亲自进洞一探究竟。这一探不要紧,洞内的情景再次证明了他的“神预言”。我们在洞底发现了两具尸骸,一具穿着寿衣,从盆骨看为女性;另一具为男性,胸口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匕首。尸骸被取出,老贤通过DNA检测确定了两人的最终身份:男尸为解凯,女尸为裴春楠。
从尸骨形态上看,解凯死前呈靠坐状态,骨骼完整,排除高坠死,胸腔锐器足以致命,推断解凯是自杀而亡;裴春楠的尸骨侧躺在解凯怀中。洞内现场勘查完毕后,明哥给出的结论是,解凯挖走妻子尸体后在树洞内殉情。
十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谁也没想到嫌疑最大的解凯竟然已死去多年。明哥曾不止一次地强调,办任何案件都不能先入为主,本案就是一个典型的教材。世界上最难吃的饭莫过于“夹生饭”,可事已至此,再难吃的饭也要往下咽,再难啃的骨头也必须使劲儿啃。
树洞现场告一段落,第三次专案会召开,案件重新回到了原点,与会人员的心情都相当复杂,就连一向爱开玩笑的胖磊此时也抽着闷烟一言不发。
明哥:“DNA检验证实了树洞中的两名死者为解凯、裴春楠夫妇。虽然案件至此我们还不掌握真正嫌疑人的任何信息,但我们也不能将之前所做的工作全盘否定,树洞现场其实还有很多隐藏信息可挖。”
明哥的一句话让我们全都打起了精神,这种感觉就好比饥肠辘辘之时突然闻到了肉香。
“还有什么信息可挖?”我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出了好几个分贝。
明哥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我从分局技术室拿来的‘戴璐伤害案’的现场勘查报告,当年分局技术员在现场提取到了解凯的血鞋印,这双鞋就穿在他的白骨尸骸上。”
我说:“当年伤害案的现场勘查报告我也看了,血鞋印有些模糊,只能用来认定身份。”
明哥摇摇头:“不仅仅是核实身份这么简单,其中还隐藏着一个信息。”
“信息?什么信息?”我有点儿发蒙。
“我们重新来看这起凶杀案。凶手在戴璐身上刻字,其实是想把我们的侦查视线转移到解凯身上,既然是这样,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嫌疑人是否知道解凯已经死亡?”
明哥的一席话,又将我们带入思考,别看这个问题好像不起眼,但是细想之后我们会发现,解决了这个问题实际上就等于搞清楚了后续的侦查方向。这个问题不外乎两个答案:知道或不知道。
我们先来分析第一种情况。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解凯带着妻子躲进树洞并没有任何目击者,洞口的木盖腐朽严重;无人打开,我们在树洞中,也没有发现任何通信工具。这种情况下,除非解凯留有口信说自己要死,否则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假如凶手知晓解凯的死讯,那么他与解凯的关系绝非一般,要想找到嫌疑人,就要从解凯的社会关系入手。
再看第二种情况,凶手并不知晓解凯已死。这样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干扰侦查视线,本案的主要矛盾仍集中在嫌疑人和戴璐之间,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要围绕戴璐展开。
两种答案,两个截然不同的侦查方向,无论如何选择,工作量都不容小觑,如果能直接筛选掉一个错误答案,绝对能节省不少时间,但是该如何筛选,我们都拿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观点。
明哥见我们沉默不语,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说:“伤害案发生时,分局技术员在现场发现了解凯的血鞋印,这双鞋子直到解凯自杀身亡都还穿在他脚上。咱们中国人把生死看得尤为重要,如果解凯有条件,按常理他一定会换一身新衣,他没有这么做,说明条件不允许。
“当年伤害案发生时,办案人员曾走访过很多村民,绝大多数人对解凯的评价是能干、性格直率。这样的人做事果断,很少耍心机。我在做尸骨检验时,发现解凯的上衣位置只有一处刀口,也就是说,解凯在自杀时是一刀毙命,连断送自己性命都如此直截了当,这刚好和他的性格相符。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做事不会留后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年戴璐被捅伤后,在ICU(重症监护室)昏迷了近一个月,生死未卜,从时间上算,解凯不可能在树洞里待上一个月还不自杀。
“一边是已经自杀的解凯,另一边是不知死活的戴璐,他们两者之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交集。凶杀案和伤害案相隔近9年时间,除非是深仇大恨,否则任何矛盾都不足以跨越这么长时间。所以我认为,凶手并不知道解凯已经死亡。”
“大写的服!”胖磊竖起了大拇指。
一支烟在明哥的指尖燃灭,他将烟头按进烟灰缸:“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再来分析凶手的作案动机。他杀死戴璐又嫁祸给解凯,说明他与两人都有矛盾;戴璐和解凯曾是情人关系,他俩的结合会直伤害各自配偶的感情,裴春楠已自杀,目前最符合条件的人就是戴璐的前夫——郭小飞。”
我问叶茜:“郭小飞的情况你们有没有调查?”
叶茜摇摇头:“原先以为解凯是嫌疑人,所有调查工作都是围绕他展开的。”
胖磊:“没调查就说明郭小飞的嫌疑没有被排除,那他是嫌疑人的可能性还存在。”
“吸取前车之鉴,我们也不能把宝都押在郭小飞一个人身上。”明哥说着将一组照片打在投影仪上,“这是嫌疑人悬吊戴璐的缢索。缢索由狗血染布缠绕麻绳制成,麻绳很结实,可以用来悬吊重物,在麻绳上缠绕‘狗血布’肯定也有它的用途。云汐市坊间流传一句话,叫‘黑狗血辟邪,白狗血祛蛊’。嫌疑人用狗血染布,主观上还是相信这样做可以辟邪。既然凶手干的是杀人的勾当,那他绝对不会在‘狗血’上打马虎眼。迷信的说法是,只有纯黑色狗的血才可以辟邪,要想得到这种狗,只有两种途径,要么自家喂养,要么从别处购买。在迷信者眼中,黑狗有灵性,随意屠杀会遭天谴;凶手既然迷信,那他应该不会自己动手屠狗。如此一来,要想弄到黑狗血只能从别人手里购买,据我了解,狗肉店会出售狗血。”
叶茜:“咱们云汐人没有吃狗肉的习惯,市面上的狗肉店也没有几家,调查起来并不是很困难。”
明哥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血液中有凝血因子,它能使血液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凝固,嫌疑人在取得狗血后,要用最快的时间回到住处染布,否则一旦血液发生凝固,麻绳的绳心位置就不可能会浸血,因此凶手的住处距离取狗血的位置不能太远。结合以上几点,我给出两个侦查方向:
“第一,确定戴璐前夫郭小飞是否与本案有关联。
“第二,以戴璐住处为圆心向四周扩张,找到可以出售黑狗血的地方,地方一旦确定,那么嫌疑人的住处可能就在附近。”
十五
有了如此精确的侦查方向,剩下的工作对身经百战的刑警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经查,戴璐的前夫郭小飞远在外地,现已成家,案发时他不具备作案时间。而且据郭小飞坦言,他与戴璐早已恩断义绝,戴璐的事情他不再过问。第一条线索中断,第二条线索随之展开,侦查员按照明哥的办法,以戴璐的住处为圆心向四周扩散,最终在半径5公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一家名为“曹集狗肉馆”的排档。据老板曹义介绍,是有人在他这里打听过能否买纯种黑狗血,对方是一名青年男子,20多岁,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身体强壮,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由于黑狗不是天天都有,纯种黑狗更是可遇不可求,曹义就告诉对方,需要等段时间。对方同意后,两人谈妥了300元的价格,男子留给曹义一个手机号码便于联系。
根据曹义的口述,对方的体貌特征和嫌疑人基本吻合,再加之其有购买纯种黑狗血的行为,我们完全可以断定,曹义口中的男子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这条线索被一分为二。第一,由行动技术支队出面对嫌疑人所留号码进行分析;第二,由胖磊抽调侦查员组成视频追查小组,以曹集狗肉馆为起点,沿途追踪嫌疑人的影像资料。
电话号码的分析并不尽如人意,嫌疑人使用的是未登记身份信息的外地号码,号码归属地为湖南长沙,此号码在云汐市除曹义外,并未和其他任何人有过联系。
嫌疑人既然能想到在手机号码上做手脚,那路边的监控肯定也是能躲就躲,胖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截取了一段带有嫌疑人的监控视频,这段视频还是来自狗肉馆门外的老式硬盘机。整段视频不到1分钟,记录的还都是嫌疑人的背影,从画面中我们只能看出嫌疑人下身穿一条蓝色工装裤,上身穿一件黑色背心。
调查结果很快汇集到了明哥这里,在得知手机号码一无所获时,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胖磊处理好的监控视频上。短短的几十秒,明哥时而暂停,时而慢放,时而又翻出原始视频做对比。前后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他把几张截图排列在桌面上。
见明哥气定神闲,胖磊赶忙问道:“有头绪了?”
明哥点了点头:“据狗肉店老板曹义回忆,嫌疑人和他交谈时,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通常两种人喜欢用这种说话方式:第一,外地人来到陌生的城市;第二,本地人在外地待得时间长了之后回到本市。凶手既然知道利用‘伤害案’嫁祸给解凯,那他对云汐市并不陌生。他使用的是湖南长沙的移动号码,我怀疑他是常年待在长沙的云汐本地人。
“狗肉馆老板曹义手里没有黑狗,让嫌疑人等等,他能欣然答应,说明他在云汐有落脚点。手机号码除了用于购买狗血外,并未和其他人有过联系,说明他在云汐是独居。
“嫌疑人上身穿黑色背心,下身蓝色工装裤,脚穿普通运动鞋,从衣着上看,他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那么他在选择临时住所时,会把‘不用登记身份证’且‘租金便宜’的城中村作为首选。
“不管是行车记录仪还是狗肉馆的视频,都反映出凶手有徒步的习惯,那么他的暂住地选择在狗肉馆和案发现场居中的位置最为合适。如果推断正确,符合条件的城中村只有两个,分别是‘山桥社区’和‘崂山街社区’。”
叶茜像个秘书一样埋头“唰唰”记录。待叶茜停笔,明哥继续说:“我们在凶杀现场的枕头上提取到了汽车机油成分,当时推测,嫌疑人可能从事与汽修有关的工作,可当我看到这段视频时,我判定嫌疑人应该是个长途司机。”
明哥说着,把嫌疑人肩膀位置的图案放大:“看见没有,左臂要比右臂黑很多。造成黑皮肤的是我们皮肤表皮中的黑色素细胞,这种细胞中含有大量的黑素体。当阳光中的紫外线直接照射皮肤时,黑色素细胞便开始分泌黑素体,黑素颗粒能通过黑色素细胞的突起转移到表皮细胞中形成黑色保护层。嫌疑人左肩黝黑,而右肩不明显,说明他只有半边身子长期暴露在阳光中,这符合司机的职业特点。小轿车空间小,阳光直射时很难照到肩膀,唯独大货车具备光照条件。
“大货车多走高速,在行驶中不方便开窗,而长时间驾驶会让驾驶室闷热难耐,所以很多货车司机都有穿无袖背心的习惯。
“大货车一般都是跑长途,在行驶的过程中易出现毛病,出现故障时,它不能像小轿车那样喊拖车,因此每一位货车司机都懂一些汽修技能。这样嫌疑人在现场留下机油痕迹也就不难解释。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断定,凶手的职业是一名长途货运司机。”
说完,明哥又点开另外一张截图:“焦磊,把这张图片尽可能处理清楚,尤其是颈椎肩胛位置。”
“得嘞!”胖磊领命把图片拖入编辑器,几分钟后,随着“色阶”渐渐变暗,贴近背心部位的皮肤露出了几块半圆形印记。印记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胖磊眯起小眼睛瞅了好一会儿:“这个是啥?”
十六
明哥回应:“半圆形血淤痕,这是拔火罐留下的痕迹。长期驾驶货车,容易造成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等症状,拔火罐能行气活血、祛风散寒、消肿止痛、吸出病灶湿气,同时促进局部血液循环,达到通络止痛、恢复机能的目的。我认识的很多司机都喜欢去拔火罐。
“在云汐,要想拔火罐,有两个地方,一个是足疗店,另外一个是中医推拿。足疗店拔火罐,都是捏脚后的赠送项目,商家为了简单省事,使用的多为‘十二口罐’,即从颈椎到腰部一边6个,可形成并排两列拔罐痕迹。中医推拿中的拔火罐是收费项目,‘十二口罐’这种糊弄人的拔罐方法,为很多中医推拿者所不齿。正宗的中医馆常用的是‘十八口罐’或‘二十四口罐’,罐并非统一口径,而是大小罐体交错使用,这样可以使浑身淤血节点在一次拔罐后得到有效的疏通。‘十八口罐’或‘二十四口罐’会在拔罐者的肩膀、肩胛等处形成密集的罐体痕迹。从嫌疑人身上的印记分析,他应该是在专门的中医推拿馆拔的火罐。
“嫌疑人习惯徒步,那么他选择的拔罐地点应该不会距离住处太远,接下来咱们只要在‘山桥’‘崂山街’两个社区中找到类似的店铺,就能将范围再次缩小。”
明哥作为科室的灵魂人物,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毫不相干的几样物证有理有据地串联起来,而串联物证的关键就是日积月累的办案经验。
会议结束后,叶茜带着两组人着便装混入了两个社区中。中医推拿受众很小,这种店并不是每个社区都有,经过一轮筛选,山桥社区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崂山街社区就成了我们摸排的重点。
崂山街社区的前身是崂山街造纸厂家属区,后来造纸厂倒闭,外地工人纷纷回乡,闲置的房屋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造纸厂属于重度污染企业,不能建在人流密集区,随厂而建的家属区自然也跟着规划到了郊区。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所以很少有人租住。这里的房东为了营生,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给钱就租,因此崂山街社区也是市局挂牌整治的重点地区。
邵氏中医理疗馆位于社区中心位置,这家店已经营了几十年,老板邵匡为中医世家传人,祖传手艺相当了得。既然手艺是祖传的,那拔火罐的方式必定有他自己的特点,为了验证嫌疑人是否在这里拔过火罐,明哥让身宽体胖的胖磊充当小白鼠,体验了一把“祖传手艺”。拔罐后的痕迹印证了明哥的推测。
巧就巧在崂山街社区被列为重点整治地区,辖区派出所为了能让这里的治安环境有所改善,在整个社区的主干道上都安装了高空超清摄像头。
我们知道了嫌疑人的衣着、身高、胖瘦等体貌特征,就算他再故意躲闪,也不可能躲过那么多个摄像头的追击。
确定范围后,崂山街社区一个月内的所有视频资料都被打包送进了胖磊的视频分析室,经过几十人不眠不休的查阅,胖磊最终确定,嫌疑人在拔完火罐后徒步行走了11分钟,最后拐进了一个死胡同。
胡同中仅有3户人家,租客也是寥寥几人,经过房东回忆,我们终于确定了嫌疑人的临时住所。
这是一栋4层小楼,每层共4个单间,租客的身份也是王花八门,有建筑工地小工,有商品销售员,还有做生意的小贩。
据房东介绍,嫌疑人居住在2层最东边的房子里,只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不过一个月并未住满他就着急退房离开,后续租住的是一名打工的妇女,在新租客住进来前,房东已把房间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为了找到关于嫌疑人的蛛丝马迹,明哥还是决定对房间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勘查。
我和胖磊闲来无事时,曾把案发现场按照被破坏的程度分为6个等级,分别是“入门级”“简单级”“困难级”“超级困难级”“灾难级”以及“地狱级”。我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个“被完全破坏的现场”,已逼近“地狱级”。用老贤的话说:“在这样的现场中,能找到几根毛我都谢天谢地。”
“地狱级”的现场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几人掘地三尺仍没有任何发现。在我们勘查期间,房东还跟防狼似的站在门口叽叽喳喳:
“地板我拖过了。
“柜子我也擦过了。
“垃圾我都倒了。
“床单我也换新的了。”
胖磊被吵得心烦,大声顶了一句:“你就说,屋里还有哪个地方你没碰过吧!”
房东跟听不出好歹似的,竟然做思考状,仔细回忆了起来:“对了,后窗我没擦,那天刚好停水,后来我就给忘了。”
胖磊朝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似乎在问我,窗框上有没有指纹,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回答道:“窗子是最老式的木窗,木头表面脱漆严重,处理不出来指纹。”
胖磊长叹一口气,摘掉相机镜头,准备打道回府。
“之前那个房客抽烟吗?”明哥站在窗边突然问道。
房东好像对抽烟很反感,她皱着眉头回道:“抽,我见过好多次,我刚买没几天的床单都被他烫了好几个洞。”
明哥又问:“那现在的租客抽不抽?”
房东摇摇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抽烟,反正我没见过。”
明哥“哦”了一声,冲门外的叶茜挥了挥手,叶茜心领神会地把房东支到一边。我们知道明哥有话要说,于是全都聚拢在窗边。
十七
明哥拿出放大镜照在木质窗框上,一个不规则的黑点被镜片放大了数倍。这种痕迹属于我的研究领域,学术上称它为“灭烟痕迹”。
要想了解这种痕迹,就要知道另外一个知识点,痕迹学上叫“本能丢烟习惯”。
通常情况下,我们把“本能丢烟习惯”归结为5种。
第一种,弹烟。就是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烟蒂,食指弯曲,放在烟蒂的咬口处,用力弹击烟蒂,在没有阻挡物的情况下,烟蒂会飞出2米以外,这时烟蒂会呈弯曲状。
第二种,抛烟。吸烟者有意识地将烟蒂丢到指定的方向。和弹烟不同的是,这种情况下,烟蒂会很规整。
第三种,松烟。吸烟者对烟蒂有下意识熄灭的想法,随手松开夹住烟蒂的手指,让烟蒂自由落体,并用鞋踩灭烟蒂。由于伴有踩、蹍、拧、搓等方式,烟蒂会严重挤压变形。
第四种,吐烟。吸烟者不用手处理烟蒂,而是将嘴巴中含着的烟蒂直接吐出。采用这种丢弃烟蒂的方式多是吸烟者双手不便。烟蒂上除了有较深的咬痕外,唾液浸染的情况也较为严重。
第五种,捏烟。这种丢烟方法多用于室内和周边有物体的场所,吸烟者把丢弃烟蒂和熄灭烟蒂融为一体来完成,通常在烟灰缸、窗台等处会形成点状的黑色痕迹,而烟蒂也会因为挤压发生扭曲。
明哥用放大镜指出的痕迹,正是第五种捏烟所形成的“灭烟痕迹”。结合刚才询问房东的只言片语,我知道了明哥的用意。窗框上的痕迹相对新鲜,现在的租客不抽烟,那么这个痕迹只可能是嫌疑人所留。
知道了凶手的灭烟方法,就等于知道了烟蒂的最终形态。窗外的楼下,是一个密封的狭小空间,我们只要把楼下的烟头全部收集起来,通过烟头形态就能大致判断哪些是嫌疑人灭烟后所留下的。
人们常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自建楼后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租客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日积月累堆积的烟头,简直都能论斤称。
看着老贤装了满满一物证袋,我的头皮都要炸裂了。
“难不成这些都要拿回去检验?”我问。
明哥摇了摇头:“20多岁的青壮年,经济水平不高,这种人不会抽高档烟,但是也不会抽得太差。普通烟卷的品质会以5元为分界,售价多为5元上下、10元上下、15元上下、20元上下,以此类推。依照凶手的消费水平,10元上下的烟应该是他常抽的价位。现在很多烟头上都印有品牌标志,我们通过品牌就能去掉一部分,到时候看筛选后还剩下多少。”
返回单位后,我们按照“品牌筛检法”,直接剔除了3/4的烟头,可就算只剩下1/4,也足足有二十几枚。20多枚烟头就意味着有20多人的DNA,没有比对样本,就算一一做出图谱,也没有什么用。
让我们莫名其妙的是,明哥得知结果后竟然给我们所有人放了3天假。每每遇到案件瓶颈,他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梳理漏洞,我们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往常一样,可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我们前脚刚走,明哥后脚就背起鱼竿离开了科室。
“这是什么情况?他怎么也走了?难不成案件不办了?”胖磊纳闷儿之际,明哥那辆老爷车的尾灯早已消失不见。
我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胖磊:“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3天后看他怎么说。喊上叶茜和老贤,晚上啤酒广场撸串儿去?”
胖磊眼前一亮:“我这次要点10串大腰子!”
十八
3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早上上班,明哥抱着一个包裹把我们喊进老贤的检验室,拆开邮包,里面全是一盒盒未拆封的烟卷,目测有20盒以上。
明哥解释道:“香烟的销售有很强的地域性,这些都是湖南地区售价在10元上下的烟卷,国贤,你把这些烟卷都拆开,看看那堆烟蒂中有没有与此相同的品牌。如果有,把它挑出来检验。”
明哥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用意。嫌疑人手机号码归属地在湖南长沙,本人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假设他的常住地在湖南,那么他一定会习惯湖南本地烟草的口味。
常吸烟的都知道,10元上下的烟多为地方垄断,出了省想买到并不容易,对习惯了烟感的人来说,抽惯了某个品牌,相应的经济水平内,很少会更换。
我们在办案中,也经常遇到嫌疑人在逃往外地前一次性购买多条本地香烟的情况。嫌疑人是一名货车司机,运输途中买烟很不方便,所以很多司机都有囤烟的习惯。
办案其实就是不断假设和求证的过程,我们假设嫌疑人就是来自湖南,那么我们在烟蒂中又找到湖南本地的香烟,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有句话说得好,“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虽然明哥提供了比对样本,但是烟蒂检验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很多。举个例子,在很多地方一个牌子的烟会有多种价位,而决定价位高低的往往只是烟丝的品质,很少有烟厂会在同等价位的烟上更换烟蒂。如果再遇到香烟的品牌标志直接打在烟身上的,烟身一燃尽,剩下的烟头看起来就都差不多了。
要想真正从烟头上分辨出品牌,我们只能从过滤嘴内部下功夫。把烟头外包装纸撕开,内充的黄色海绵体是由聚丙烯丝束组成。检验时,我们需测算多个指标,如过滤嘴的长度、过滤纤维的熔点、纤维截面形状以及纤维的双折射率。
经过反复比对,老贤在众多烟头中分离出了4枚湖南省产的白沙烟蒂。此烟全称为“特制精品白沙烟”,绿色硬盒,烟长84毫米,焦油含量为8毫克,单盒包装20支,售价为8元。在这4枚烟蒂中,老贤只检出了一种男性DNA,分析为嫌疑人所留。
可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自动比对中,嫌疑人的DNA图谱竟然和解凯老婆裴春楠的DNA图谱有极高的重合度。老贤是生物检验学上的“老司机”,当看到这种情况时,他立刻联系了当年负责勘查“戴璐伤害案”的分局技术室。因为按照勘查要求,不管是凶杀还是自杀,只要涉及人命,技术员都要提取死者的生物检材留存。
老贤从分局物证室的冷柜中找到了裴春楠留存的血样。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个较为高端的检验——线粒体DNA比对。
学过生物的人都知道,线粒体是一种存在于大多数细胞中的细胞器,是细胞进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场所,也是细胞中制造能量的结构。线粒体产生的ATP(腺苷三磷酸)为我们的运动提供能量,而线粒体DNA是线粒体中的遗传物质,呈双链环状。一个线粒体中有一个或数个线粒体DNA分子,可进行自我复制。
我们都知道Y染色体基因型完全来自父亲,所以利用Y染色体基因型可以用来确定家族。而线粒体DNA则不同,它是只通过母系一脉的遗传基因遗传,男性也能从母亲那里继承线粒体DNA,却无法将它遗传给自己的后代。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女性生下的全都是儿子,她的线粒体DNA遗传链将从此终止,因此线粒体DNA对于认定母系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知道了线粒体DNA的特性,老贤要做的就是将嫌疑人的线粒体DNA与裴春楠的进行比对,如果两人的图谱完全重合,那就可证明一点:凶手和裴春楠的线粒体DNA来自同一个母体。检验结果最终证实,两人为亲姐弟关系。
当年负责办理“戴璐伤害案”的侦查员曾走访过一条重要的线索,裴春楠确实有一个从不来往的弟弟,名叫窦哲,是一名货车司机。顺着这条线索,嫌疑人窦哲在3天后成功落网。
十九
20世纪70年代,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中国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疗伤”,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城镇居民尚在温饱线上徘徊,更别说穷乡僻壤的山村了。那时候,农村人的饭桌上出现最多的就是咸菜疙瘩、窝窝头。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孩童时的解凯就是一个幸运儿。他的父亲叫解文亮,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当年祖辈落难,一路逃荒到了云汐。作为一名外地人,要想真正融入陌生环境,除了努力别无他法。解凯的爷爷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父亲也懂得这个道理。农忙时,下田耕种,农闲时,赚些外快,凡是与娱乐消遣沾边的事,基本寻不到解文亮的影子。很多人都晓得“浙商”的名号,出生在鱼米之乡的解文亮自然也继承了家乡人经商的头脑。
解文亮生活的村庄虽然穷,但是不代表没有一点儿商机。中国人的饮食,遵从“南米北面”的规律,云汐地处北方,主食以窝头、馒头为主。解文亮出生在江浙,从小喜吃米食,饮食上的差异,让他看到了商机,他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吃的一种零食——红糖米糕。
甘蔗榨汁熬成红糖,糯米敲糕上锅蒸熟,接着把米糕切成四方小块,撒上红糖,用油纸一包,摆在镂空的圆簸箕上就能售卖。解文亮打糕的手艺很好,软糯的米糕一口咬下去能拉出半米长,那种口感比现在的汤圆还要好上千百倍。北方人本身就不常吃米,红糖米糕对当地人来说更是稀罕玩意儿,这种美食深得孩童的喜爱。不过解文亮当然不想自己苦心制作的米糕被列为零食之类,每每在售卖之时,他会用油漆在木板上清楚地标明米糕的功效,诸如驱寒、暖胃、助月子等。
农闲的几个月,解文亮白天打糕,下午凉快时便会挑着扁担挨村售卖,儿子解凯也时常跟在他身后打打下手。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很多地方都没通电,那时的交通基本靠走,通信也只能靠吼。一个拨浪鼓,一副好嗓子,就是解文亮对外传递信息的两大法宝。
“红糖——米糕——”叫卖声带着京韵大鼓的腔调。每到一个村,解文亮的吆喝声都能引来一群人上前围观。围在第一圈的是孩童,第二圈的是妇女,第三圈的则是老人。孩童喜吃甜,妇女买来养身体,老人牙齿松动,米糕是他们最好的牙祭。解文亮的米糕虽然好吃,但是售价也不便宜,1斤粮票才能换来一块米糕。解文亮每天只做100块,天不黑就能售完,换回的100斤粮票,刨去制作成本40斤,每天他能净赚60斤。按照现在1斤米2元左右的售价,解文亮日进百元绝对易如反掌。这个数目就算是放在现在,也和一个县城公务员的月薪旗鼓相当。
老爹有钱,儿子解凯当然也跟着沾光,被很多孩童视为“奢侈品”的红糖米糕,在解凯眼里,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果腹零食。解凯母亲在生下他时就患上了顽疾,很难再生育。在父母眼中,解凯比“太子”还要受宠,只要他想吃,解文亮就算是不做生意,也会第一个满足儿子的要求,所以解凯的童年过得很滋润。
解文亮家里很有钱,但作为外地人的他不敢露富,他也时刻叮嘱儿子不能到处炫耀,解凯对父亲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单从穿衣打扮看,他和同龄孩童一样都是破衣烂衫。不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人要是有钱了,他的思想境界也会截然不同。相同的外表、不同的思想,这大概是解凯童年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每次和父亲出门卖米糕,仙槐村都是他们的第一站。那时候米糕刚出炉,口感最佳,油布一掀,米香带着红糖的甜腻,几乎能飘满半个村庄。美食的诱惑,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就连村里干农活儿的庄稼汉,也有不少尝过米糕的味道。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细心的解凯就注意到一个女孩儿,每次父亲的扁担挑进村头的打麦场时,她都会悄悄地躲到稻草堆的后面,等到所有孩童吃完米糕,她才会搓着手重新走进麦场。女孩儿看上去比解凯小不了两岁,别人都喊她“楠楠”。解凯每次见楠楠,她都穿着同样的衣裤,膝盖、袖口打满的补丁让解凯意识到她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楠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算与孩童玩耍时也很少作声,内向的性格让解凯不知怎的突然心生怜悯。
二十
7岁的解凯那天做了一件事,在出门前,他悄悄地把两块米糕塞进了口袋,返程路过仙槐村时,他借口要和孩童玩耍,离开了父亲独自一人走进了打麦场。
“你叫楠楠?”
坐在稻草堆中发呆的女孩儿循声望去,她上下打量着解凯,从女孩儿的眼神中,解凯并没有看出对陌生人的那种惊恐。就在解凯想进一步介绍自己时,女孩儿揉着衣角缓缓地低下了头:“我……我……我没钱,买不起米糕。”
“那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喽?”解凯把头往女孩儿面前凑了凑。
“我知道,你天天都来,你是那个卖米糕的,不过……”女孩儿声如蚊蚋,解凯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见。
“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你?”女孩儿的眼中充满疑惑。
解凯起身,冲女孩儿摆摆手:“你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解凯走走停停,不时地朝女孩儿挥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儿最终起身向着解凯的方向走了过去。
解凯的父亲是个生意人,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跟在父亲身后卖糕的解凯也算得上半个生意人;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砸了自己招牌,“免费送糕”要是被传了出去,怕会招来闲言碎语,所以解凯必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仙槐村的最边上有一棵千年古槐,听人说那里曾劈死过人,所以没人敢去。解凯身上戴有父亲花高价买来的辟邪玉佩,据说,这块玉佩能抵挡一切邪气,有了它壮胆,解凯对鬼神之事从不畏惧,千年古槐他自然也没放在眼里。
女孩儿跟在解凯身后走了很远,当她发现前方是禁地仙槐庙时,她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身就要走。
“楠楠,别走。”解凯从衣领里拽出玉佩,“别怕,跟着我,这个能辟邪。”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站在原地,始终与解凯保持着10米的距离。
解凯没了办法,只能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给你的,不要钱。”女孩儿毕竟只有五六岁,美食的诱惑自然是抵挡不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弱弱地问:“这真是给我的?”
解凯确信地点点头:“对,给你的,有两块,不过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跟着我,我们翻进仙槐庙的院墙中,我就让你吃。”
“真的?”女孩儿喜上眉梢。
“骗你是小狗。”
这次女孩儿没有拒绝,她跟在解凯身后,踩着高高的坟垛翻进了院墙。
“乖乖,这棵树可真粗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解凯昂头感叹。
“我们村的大人都不让我们来这儿,说是村里人得罪了树上的神仙,来这里很容易被雷劈。”
听女孩儿这么说,解凯心里也没了底,但作为男子汉,他只能硬着头皮又掏出了玉佩:“我爹花了好多钱给我请的,能辟一切邪,神仙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靠我近点儿,不会有事的。”
看着解凯回答得如此信誓旦旦,女孩儿很天真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再近点儿,你挨着我。”那个年纪的解凯,自然不会耍心机占女孩儿便宜,他只是在担心,如果女孩儿离他远了,真被雷劈中,他回去不好交差。
对女孩儿来说,她当然也不会想那么多,她此刻只想尝尝被其他人喻为“人间美味”的红糖米糕到底有多好吃。
大树下,两个孩童肩靠肩,可就算是这样,解凯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一把拉住女孩儿的手,义正词严地说:“我拽着你,这样我身上的保护罩就能传到你身上,你也就没事了。”
对于解凯编造出来的保护罩,女孩儿似乎也认可,她并没有觉得解凯拉着她的左手有什么不妥。
确定四下无人后,解凯掏出那两块被挤得有些变形的米糕:“给你。”
女孩儿忸怩地伸出右手,解凯把将两块米糕放在她的掌心:“快吃吧,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她突然又还给解凯一块:“我吃一块就行。”
“嘿,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家就是做这个的,我要想吃,回家我爹能给我做100块,还是你吃吧。”说着,解凯又把那块米糕塞给了女孩儿。
女孩儿道了声“谢谢”,把解凯给的第二块米糕放进了口袋。
“装起来干吗?”
“我想带回去吃。”
“不用,你要吃,我明天再给你拿就是。”
“我……谢谢……”
“不用谢,你快吃吧,马上都凉透了。”
女孩儿的左手被解凯握在手中,她只能用右手慢慢掀开油纸,软嫩的米糕刚探出头,沁人心脾的香味就让她有些把持不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很快,她口中传来牙齿和米糕“搏斗”的“咯吱”声。解凯第一次吃米糕时,也会发出这种声音,那种不想停口的感觉,此刻在女孩儿身上上演了。
一块米糕没有多大,三口五口便能吃完,没过多久,解凯的耳边只有微风拂过杂草的沙沙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女孩儿正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掉嘴唇上的油渍。
“好吃吗?”他问。
女孩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爹祖传的手艺,除了我们家,没人能做好。”解凯指了指女孩儿的口袋,“那一块你确定不吃?再晚一些可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道出了实情:“我想把这块带给我奶奶。”
“你奶奶?你家里还有谁?”解凯随口一问。
“就我和奶奶。”
“那你爹妈呢?”
“不知道,没见过。”
解凯有一段时间很叛逆,爹妈给他什么他都会吃一口剩一口,他的妈妈常常用一句话教训他:“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种没爹没妈的孩子想吃都吃不到。”被骂时,解凯才只有四五岁,他不知道没爹没妈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直到今天他看到如此落魄的女孩儿,才知道没爹没妈到底有多么伤心。
解凯虽然只有7岁半,但他身上那种保护弱小的天性却是与生俱来的,他从女孩儿口袋中一把掏出米糕:“放心吃吧,以后我天天给你带。”
女孩儿眼中闪烁着波光,因为她没爹没妈,村里的孩子都把她当成欺负的对象,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女孩儿已经把解凯当成了最信任的伙伴。
二十一
那次分别之后,他与女孩儿互换了称谓,解凯的母亲因宠溺儿子,在家时常唤他“小螃蟹”,女孩儿大名叫裴春楠,乳名楠楠,解凯灵光一现,给女孩儿起了个“小南瓜”的绰号。女孩儿比解凯小,称呼他“小”字有些不妥,所以就改口叫他“螃蟹哥”。
在家里,解凯经常把米糕当零食,少了几块,解文亮也不会在意。为了不引起父亲的怀疑,解凯在卖糕时就会给女孩儿提前留下暗号,让她几时几分到槐树下等候,当解凯陪父亲卖完米糕后,他会打着出门玩耍的幌子在槐树下和女孩儿见面。久而久之,两人因米糕成了青梅竹马的伙伴。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出现了变化。
解凯常年跟在父亲身后做买卖,学习上是个十足的学渣,勉强读到初中的他,实在受不了知识的熏陶,早早地辍学跟在父亲身后经商。裴春楠的家境贫寒,在她心里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因此裴春楠选择继续学习。由于人生道路发生了改变,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解凯差点儿忘记了裴春楠的长相。
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红糖米糕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解文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转行做其他的买卖。于是他果断拿着多年的积蓄,在镇上买了一间门面,做起了干货熟食生意。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冰箱还是个稀罕玩意儿,那时候唯一的保鲜办法就是将食物制作成“干货”。那些干鸡腊鱼,是很多家庭的首选食材。买上一吊腊肉,想吃时切上一段,既能省去油盐,又能解馋。生意开张时店内络绎不绝的顾客,再次证实了解文亮的商业头脑。
有了店铺,上门生意就算再忙,解文亮夫妇也招呼得过来,解凯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清晨用三轮车帮父亲拉趟货,其余时间他可以自由分配。
“我记得小南瓜告诉我她考上了镇里的初中,反正也没事,要不要去找找看?”解凯闲来无事就会在心里反复自问。
镇上距离村子有些距离,回家很不方便,多数学生都选择住校,不大的镇子上有3所初中,解凯只要干完活儿,就会在校门口溜达,可遗憾的是,他前后转悠了一个多月,也未见到裴春楠的影子。
每所学校都有食堂,学生宿舍也建在校园内,如果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是严禁外来人员入校的,也就是说,如果裴春楠不出校门,解凯就是想破了天也不可能见到对方一面。多次尝试无果后,解凯渐渐放弃了念想。百无聊赖的他只能每天挥舞着布条棍,在店门口的摊位上驱赶蝇虫。
有句话说得好,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解凯刚把一车货卸下,店门前就来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儿。女孩儿背对着他认真地挑选着盐海带,解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女孩儿对面小声呼唤:“小南瓜。”
听到“小南瓜”三个字,女孩儿突然抬头,她的目光刚好和解凯的对视在一起,女孩儿惊喜地叫出声:“螃蟹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凯微微一笑:“这店就是我家开的。”
“难怪我放假回村都没找到你,你们一家竟然都搬到了镇上。”
“你去找过我?”
两人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裴春楠被这么一问,瞬间感觉脸颊滚烫,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大了的解凯从“半个生意精”修炼成了“一个生意精”,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练得炉火纯青,从对方的反应他可以断定,裴春楠绝对去村子里找过他。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短暂的回忆后,解凯问出了最有深意的一句话。
“小南瓜,还想再吃红糖米糕吗?”
裴春楠这次没有躲闪,她勇敢地迎上了解凯投来的目光,坚定地回了一句:“想,做梦都想。”
“明天是周日,老地方,可以吗?”
裴春楠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面带笑容的解凯,在裴春楠的身后逐渐变得模糊,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之后,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自从上了初中,她几乎就和解凯断了联系,她曾不止一次去村里找过他,可一次次等待她的只有紧锁的大门。如果说每个女人心里最终都会住下一个男人的话,那这个男人早在孩童时期就在裴春楠的心里安了家。在那心灵无处安放的童年,是解凯给了她所有美好的记忆。那个时候的校园,风靡着琼瑶的言情小说,男欢女爱也不再是羞答答的枕边夜话,思想的解放,让很多学生在初中时期便开始尝试爱情的味道。裴春楠的相貌在学校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是至少也能与校花旗鼓相当。她用两年的时间拒绝了不下20位追求者。再加上她本身就极为内向的性格,因此她也被同学评为“校园中最难追到的女生”。然而外人哪里知道,裴春楠这颗冰冷的心只会为一个人融化,这个人就是她的“螃蟹哥”解凯。
二十二
从镇子回到仙槐庙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小巴,解凯在车站将买好的车票悄悄塞进裴春楠的手中,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假装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巴车上,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尾,裴春楠始终低着头,解凯则借着车窗的反光,偷偷地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小南瓜”。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车子到站后,也是裴春楠先走几十米,解凯才小心地跟在身后。为了避开熟人,两人故意绕道而行,裴春楠时走时停,解凯时慢时快,这个场景让记忆瞬间回到了童年。
进入仙槐庙的路一共有三条,两人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那个常被两人当成垫脚石的坟包如今还依旧坚挺地立在那里。
“对不起,对不起。”每回翻墙前,两人都会双手合十向坟包致歉,这个动作虽然隔了很长时间没做,但是回到熟悉的环境后,他俩还是本能地做起了同样的动作。
进了院墙,悬在两人头上的枷锁瞬间被解除,解凯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我有玉佩,能辟邪,给你保护罩。”裴春楠先是一愣,然后很自然地将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解凯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他笑眯眯地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我自己做的,快尝尝。”
当裴春楠听到“自己做的”几个字时,她下意识地将手与对方十指相扣。解凯感受到了那股从心里传来的力量,他五指一蜷,将裴春楠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中。
裴春楠没有像以前那样掀开油纸,她深情地望着解凯,缓缓地开口说道:“螃蟹哥,我去你家找过你好多次,可是你都不在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她这么说,解凯突然有些惭愧,相比之下,断了联系的这些日子,解凯除了偶尔想起外,似乎并没有太关心过裴春楠的下落,去学校找寻,也不过是百无聊赖之时的突发念头。
事实虽是如此,但话却不能这么说,解凯想好说辞,压低声音回答道:“我也去学校找过你,不过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没让我进。”说完,他故意做出无奈的表情,讨得裴春楠报以微笑。
“你经常在店里吗?”裴春楠又问。
“只要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在。”
面对解凯如此露骨的回答,裴春楠没有感觉到任何不悦。而解凯说出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裴春楠的反应,结果显而易见,他与裴春楠是“郎有情,妾有意”,距离捅破窗户纸只剩下最后一步。
解凯敢打包票,这个时候就算他把裴春楠扑倒在地,估计对方也不会做过多的反抗,但他不能这么做,裴春楠即将进入初三,是学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解凯强压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感,低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学校有中专的名额,我想初中毕业后直接考中专。”
解凯知道裴春楠学习刻苦,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敢把目标定在中专。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中专比现在的“985”还要难进,只要能考取中专,就意味着毕业后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考中专有多大的把握?”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解凯喜出望外,因为一旦裴春楠被中专录取,那就意味着她会永远在云汐扎根,假如两人有以后,只要彼此心还在,走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三
过来人都知道,校园爱情不外乎两种结果,第一种是耽误学业耽误前程;第二种则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不用猜,裴春楠也属于后者。校园爱情最大的敌人就是“如胶似漆”,试想,如果热恋中的情侣都生活在校园中,半刻不见就“十分想念”,上课满脑子都是“他好我也好”,不毁学业简直是怪事。而裴春楠和解凯则不同,他们一个在校内一个在校外,裴春楠周一至周六几乎都窝在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熬到周日,6天的学习压力在解凯的陪伴下缓解得无影无踪;这就好比跑热了的发动机,需要停下来降降温一样。这样的爱情对裴春楠的学习非但没有影响,反而十分有利。
一年后,裴春楠如愿考入了纸厂中专。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大数据的时代,所有信息的载体全部都要依赖纸张,所以那时候的造纸厂绝对是香饽饽,纸厂中专在众多中专院校中绝对是“清华北大”般的存在。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裴春楠没有回家,她想把这个惊喜第一时间和解凯分享,赶到仙槐庙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但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夜幕逐渐降临,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也变得一片朦胧。卸下了压力的裴春楠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她踮起脚,慢慢地向解凯靠近。
不管在什么时候,男性的激素永远都比女性来得强烈,当裴春楠的呼吸声在解凯的耳畔逐渐清晰时,他一把将裴春楠拥入怀中。裴春楠似乎早已有了预感,她眯起眼睛,准备迎接解凯最猛烈的攻势。唇瓣相接的那一刻,裴春楠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开,这是一种让人尝试后瞬间就能上瘾的体验,唇瓣间的轻触再也无法满足两颗炽热的心,他们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深吻下去。接下来的画面,并没有按照影视剧的套路发展,虽然两人摩擦出了烈火,但是火并没有点燃干柴。
“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裴春楠把头埋在解凯怀中,说出了当年情侣间最喜欢说的一句情话。那时没有电影院,没有西餐厅,白天牵手会遭人闲话,唯独月下的公园才是最佳的选择。对情侣来说,最美好的画面莫过于两人相互依偎,坐在无人的角落仰望天空的皓月。
爱情的滋润,让解凯的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剩,他指着树顶对裴春楠说:“小南瓜,我们去树上怎么样?这样可以离月亮近一些。”
“去树上?这么高?”裴春楠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小期待。
“没事,我有办法。”解凯走进庙堂,搬出了长条香案,接着他选了一块凹地,把香案牢牢立在树下,“行了,咱们踩着这个就能上去了。”
裴春楠没有拒绝,她在解凯的搀扶下,顺利攀上了最粗的那根枝条,当年没有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低矮的瓦房,高度的落差,让视野变得开阔,两人坐在枝头,微风拂面而过,眼前的场景似乎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虫鸣蛙叫渐渐淡去,深夜悄然而至,裴春楠躺在解凯的怀中进入了梦境、那一夜,是槐树粗壮的枝干在支撑着两人青涩的爱情。
二十四
中专的生活比裴春楠想象的艰苦,周一至周五文化课,周六周日下厂实习,这种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方式,让两人聚少离多。解凯虽然住在镇上,但是每当想起裴春楠时,他总会来仙槐庙睹物思人。一个人的时候,少了浪漫,多了孤独,唯有登高望远才能让他的心灵有所慰藉。站在树干的顶端,他隐约能看见纸厂中专那栋6层教学楼,爱屋及乌,那栋教学楼仿佛成了裴春楠的化身一般。可是饱受相思之苦的解凯哪里会料到,他的这个举动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
那天下午,早早收工的解凯又爬上了槐树顶,就在他想抬头眺望远方时,脚底突然失重,身体也随之快速下落,解凯本能地伸手去抓,千钧一发之际,几根手指粗细的藤条被他牢牢拽住,藤条上的凸起将他的掌心划开多条伤口,望着脚下一片漆黑,纵使手心如刀割般疼痛,他也不敢轻易松手,好在平时搬运干货练就了一副好臂力,随着身体几次摇摆,他重新稳住了重心。
日光顺着头顶的洞口照射进来,白色的光斑将洞底的黑暗驱散。“树里面是空的?”解凯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此时的他距离地面不足2米,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他松开藤蔓跳了下去。“难道这就是树仙住的地方?”解凯有些胆战,又有些兴奋。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按照小说里的套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必定会藏有惊天的秘密。
解凯定了定神,情绪稳定后,他开始贴着树壁慢慢向前挪动,洞内的面积仅有十来平方米,没用多久,他又重新回到了起点的位置。
“就是一个树洞,什么都没有。”好奇心淡去,头顶的日头也快要下山,“再不上去,今天就要在这儿过夜了。”想到这儿,解凯不敢再耽搁,他抓住两根藤蔓,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攀爬。潮湿的树壁长满了菌类、青苔,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尝试,解凯才重见天日。为了防止有人重蹈他的覆辙,解凯回家取了一个木锅盖扣在了洞口之上。
坠洞风波,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所以解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崂山街造纸厂由于扩大生产,急需扩充人员,裴春楠那一届学生省去了一年的实习期,上到第二年时便被一锅端走。
二十五
两人有过约定,只要裴春楠这边一上班,解凯那边就会托媒人提亲,原本3年的计划被缩短成了2年,无疑不是一件喜事。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媒婆眼里,一头是有体面工作的女娃,另一头是成功商人家的公子,刨去别的不说,单是外在条件就是绝对的“门当户对”。
裴春楠正式上班的第三个月,在媒人的撮合下,两家人坐在了一个饭桌上。饭局一共只有6个人,以媒人为中心,左边落座的是解凯一家三口,右边则是裴春楠和她头发花白的奶奶。饭局分“三项议程”,首先,由媒人介绍两家情况。其次,双方家长相互寒暄。最后,征求两人意愿。一套程序走下来,只要没有大的分歧,婚事当场就能敲定。当天在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中,饭局完美收场。
崂山街造纸厂建在郊区,离解凯当年的老房子只有十来里路,为了方便两人的小日子,解凯决定翻新老宅做婚房。这个提议曾遭到解文亮夫妇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儿子要想有个好的发展,留在镇上是最佳的选择。
解凯当然知道父母的想法,但比起自己,他更关心裴春楠的感受。裴春楠从小无依无靠,是奶奶将她一手拉扯大,如果裴春楠就这么搬进镇上,那她的奶奶定会无依无靠。除此之外,还有那座无法割舍的仙槐庙,那是他们感情的源头,时不时去上一趟,都能勾起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解凯执拗地要留下来。同年的农历十二月初八,解凯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扛”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把裴春楠娶回了家。那一年,裴春楠刚满20岁。
裴春楠所在的单位是当时湾南省最大的国营造纸厂,生产出的纸张经常是供不应求,每天等待运货的卡车能从厂门口一直排到几公里外。那个年代科技水平不发达,纸厂的效益和工人的劳动强度永远成正比,销量好,意味着工人每天都要压榨自己的剩余价值,裴春楠自然也不例外。解文亮夫妇本想着孩子结婚后,便能圆了他们抱孙子的梦想,可面对实际情况,这个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裴春楠在外忙碌,解凯也没有闲着,成家意味着立业,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每天早上送完裴春楠,解凯会乘小巴回到镇上,帮着父母打理店面,为了熟悉渠道,从进货到送货的所有环节,几乎都被他一人包揽。
第一个5年,在两人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中度过,裴春楠当上了车间的主管,解凯也正式从父母手中接过了店面的经营权。在外人看来,这段婚姻相当幸福美满,可其中的冷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裴春楠多年无法隆起的肚子,成了两人之间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了求得一子,裴春楠这些年到处寻医问药,但始终不见起色。父母的催促给小两口造成了不小的压力,解凯也因此和父母发生过多次矛盾,解文亮夫妇一气之下选择回浙江老家安度晚年。解凯从此独自挑起了店铺的大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第二个5年又从指尖溜走。那年,裴春楠93岁的奶奶卧于床榻已接近大限,夜里,双眼模糊的奶奶把裴春楠叫到了床前。
“楠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裴春楠坐在床前,眼圈红肿,奶奶每况愈下的身体,她早就看在眼里,可面对生死,她只能在一旁小声抽泣,无力回天。
“不要哭,没有什么好哭的,奶奶临走之前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30年,是时候告诉你了。”
裴春楠早已不是孩童,多年来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隐约猜到了奶奶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裴春楠识趣地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奶奶继续说:“我15岁嫁给你爷爷,17岁那年你爷爷被抓了壮丁。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我东躲西藏到处逃荒,等到日本人被打跑时,我知道你爷爷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跟着老乡来到了仙槐村,一住就是几十年。逃了大半辈子,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儿,更不知道亲人是死是活,逢年过节看着别家热热闹闹,我这心里甭提有多空落了。
“63岁那年,村里你蔡婶问我,要不要给我抱个娃养老,那时候我寻思身体还不错,活个一二十年还不成问题,于是我就答应了。后来你蔡婶连夜带我去了一个叫窦家窑的山沟沟,我从你爹窦思成手里把你抱回了家。你爹当年并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家里太穷,你娘又感染了顽疾,把你留在家里也是饿死,所以他们就想给你讨条活路。把你抱走时,你娘躺在床上哭晕了过去,你爹跪在我面前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他说:‘娃啊,爹娘对不起你,爹娘对不起你。’我看了那场面,也是于心不忍,就给你爹留了个地址,我说,只要想娃了,随时可以来,要是以后想认亲,我也不拦着,毕竟我也是一把老骨头,只要我死了能给我寻个地儿埋了,怎么都行。就这么的,我才把你抱了回来。后来的十几年里,我靠着村里分的4亩田把你拉扯大。
“老一辈都说,‘73’‘84’是两个大限,把你送进初中时,我熬过了‘73’,可‘84’到底能不能熬过去,我心里也没谱。我在想,如果熬不过去,我孙女在这世上就没了亲人,该怎么办?于是我想来想去,又跑到了窦家窑找到了你爹娘。你爹是个好人,当年我把你抱走时,你娘就剩下一口气了,这回我去的时候你爹告诉我,他带着你娘寻了十几年的医,病终于有了好转,你爹娘不是不挂念你,只是你已长大成人,他们不敢去认。而且你娘当时又怀了身孕,后来我听说生的是个男娃。现在算起来,差不多也有十五六岁了。
“我那次去找你爹妈,就是怕自己没了,你还能有个牵挂,你爹妈也当着我的面表了个态,只要你肯去,他们就一定认你这个闺女。”
奶奶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你爹妈一家的合影,他们住在窦家窑34户,门朝南。你把照片收好。”
裴春楠双手接过,眼泪如决堤般从脸颊流下。
“我走后,不管你认不认这个亲,你都要去你爹妈家看一看,好歹有个念想。”
裴春楠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奶奶我答应你。”
奶奶从皱纹中挤出一丝微笑,她亲昵地抚摸着裴春楠的头:“孙女不哭,来,让奶奶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此时的裴春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哀伤,她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泣不成声。
二十六
半个月后,裴春楠的奶奶被葬在了刚修建没多久的仙槐陵内,她遵从了奶奶的遗愿,独自来到了那个曾经的出生地——窦家窑。在裴春楠看来,不管亲生父母是出于什么目的将她送走,她都不可能轻易接受他们,她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仅仅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
窦家窑在一个闭塞的山沟沟里,裴春楠转了三趟小巴,又坐了半小时三轮才总算找到大致方位。进山坳,穿过一座石桥,在问了好几个路人后,裴春楠站在了窦家窑34户的门前。
裴春楠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在村里比穷,她们家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可当她看见眼前破败的房屋时,她似乎开始有些理解奶奶所说的那些话。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在云汐市竟然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请问,你找谁?”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裴春楠转过身去,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住在这里?”裴春楠问。
男孩儿推开破旧的木门,把两担柴火堆在院中。“这是我家,你有事可以进来说。”
男孩儿很客气,裴春楠没有拒绝:“就你一个人?”
男孩儿点了点头:“爸妈去山外卖笋了,要两天才能回来。”
“卖笋?”
“对。”男孩儿边忙活边说,“山里不能种地,也不能打猎,只能靠挖笋换点儿钱。”
男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话做事都很利落,又加上血缘关系,裴春楠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对了,你是干什么的?”男孩儿问。
裴春楠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男孩儿瞟了一眼忽然叫出了声:“你是我姐?”
“姐?你怎么猜出来我是你姐的?”
“我爸妈跟我说过,我还有一个亲姐在山外,说她有一天会带着照片回家,你一进门我就发现咱俩长得有些像,你肯定是我姐!”
裴春楠微微一笑,默认了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姐,我叫窦哲。”
“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16。”
“还上学不?”
“家里供不起,就不上了。”
“那你平时都干啥?”
“上山打柴做木炭。”
裴春楠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衣衫褴褛的窦哲,心中难免会有些心痛。她与解凯结婚10年,一直没有孩子,那时候医学不发达,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跑到省城的大医院,医生告诉她,她无法生育的原因可能和她接触的环境有关。造纸厂是重度污染企业,从医院回来时,她就一度怀疑自己的病可能和造纸厂脱不了干系。她已整整30岁,如果再过几年还没有孩子,可能就很难再怀上了。去年村里拆迁,她和解凯一共分到了两套房,再加上镇上那家经营红火的干货店,她几乎不用再为经济发愁。造纸厂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为了下一代,她还是有了辞职的念头。这个想法她也曾和解凯沟通过,解凯在得知前因后果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相当支持。
若不是今天遇到窦哲,裴春楠可能在两个月内就要去工厂办理离职手续,可今天,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岗位置换。崂山街造纸厂属于国有企业,裴春楠作为正式员工占有企业编制,那时候国企的编制可以置换,也就是说,你不干了,空一个编制出来,而这个编制只要厂里的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论上是可以由其他人顶上的。“岗位置换”在那个时候的国有企业早就见怪不怪。
“反正辞职后编制也是便宜别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给窦哲。”裴春楠产生这个想法,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虽说她的亲生父母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但是毕竟是生母十月怀胎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生育之恩也是恩,若让她看着生母一家吃糠咽菜,自己却满嘴流油,她绝对做不到。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赠予的钱财总有花完的那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他们搭建一条通往财富的路。这样一来,既是报了恩,也是对奶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裴春楠思前想后,确定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于是她问道:“窦哲,你想不想去山外挣钱?”
听裴春楠这么一说,窦哲一把丢掉手中的柴火:“想,咋不想?我身份证下个月就能拿到,我和我妈说了,到时候和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听说山外一个月能挣八九百,比我烧木炭强太多了!”
“我能给你找个每月赚2000元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干?”
“啥?2000?姐,你没骗我吧!”窦哲朗声喊了起来。
裴春楠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娟秀的楷书:“认字不?”
窦哲断断续续地读出声:“崂……山……街……造……纸……厂……”
“对,就是这里,如果你考虑好了,下个月10号早上8点,我在厂门口等你,我会给你安排在那里上班。记住,我只等你两个小时。”
“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可以去镇上上班?”
裴春楠也不搭腔,她从口袋中掏出2张百元大钞:“来之前换身新衣服,床单、被罩、毛巾、牙缸都准备好,以后你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到这山沟沟里了。”
“姐……这个……”
“拿着吧。”裴春楠把钱塞进窦哲的口袋,转身离去。
二十七
自从知道窦哲一家的存在后,裴春楠一直对他们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她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当年她没被送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估计也很难活下来,她知道亲生父母的难处,可这么多年来,她因无父无母所遭受的歧视绝非一句道歉、一个难处就能全部掩盖的。裴春楠是个心软的人,她担心一旦接受了窦家的任何一个人,今后就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她不想这样,她觉得这对奶奶来说太不公平。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留些钱还了生育之恩,便老死不相往来。给窦哲安排工作,也是临时起意,她只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妥当,而不是特意去为这个家计划什么,所以她对窦哲的态度很冷淡,走得也很决绝。
每月10号,是纸厂的发薪日,这一天也被定为新老员工交替的日子,裴春楠用6条香烟疏通了人事科的关系,只要窦哲愿意,10号当天便可直接来厂里上班。裴春楠在厂里是车间副主任,大小算个官,按照“置换”的“潜规则”,厂里的编制可以保留,但领导岗位绝对要给别人,否则老子是厂长,换他儿子还做厂长,非乱套不可。所以窦哲进厂只能从最普通的工人做起。造纸厂的底层员工分很多种,大多数都是直接接触高污染物。裴春楠这些年深受其害,她不想让窦哲重蹈覆辙。在她犯难之际,人事科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去运输队。
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运输队绝对是决定一个厂生死存亡的关键。工厂能不能快速回笼资金,全要看汽车轱辘跑得快不快。运输队虽然在厂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是常年的风雨漂泊,也让它成为最留不住人的岗位。可对窦哲来说,运输队再适合不过了。首先,他光棍儿一个,一年外出365天也不会有畏难情绪。其次,去运输队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今后离开了纸厂,有了驾驶手艺,到哪儿都能谋碗饭吃。最后,在运输队收入最高,满勤每月4000元,能抵上三个乡镇公务员。裴春楠觉得人事科长说得在理,于是她没有征得窦哲的同意,就直接给窦哲预留了一个运输队跟班的岗位。
10号那天早上,裴春楠在纸厂门口见到了一身运动装的窦哲。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窦哲这么一捯饬,看起来要比之前帅气、阳光很多。
“姐,我来了。”
裴春楠眉头一皱:“在这里不要喊我姐。”
窦哲刚从山沟里出来,心智尚未全开,他不懂镇里的规矩,见裴春楠表情肃穆,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给你安排在厂里的运输队工作,只要能吃苦,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钱。”
“我一定能……”
“听我把话说完。”裴春楠粗声打断了他,“我不管你吃得了苦,吃不了苦,我给你安排的是厂里正式员工,除非你还想回到山沟沟里,否则就算再苦再累,你也要给我咬牙坚持,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好,我现在带你去办手续,没有我的允许,尽量别说话,还有,以后在谁面前都别说我是你姐,否则会引起大麻烦,清不清楚?”
“清楚。”
“看见那扇大门没有?”裴春楠指着“崂山街造纸厂”6个铁皮大字问道。
“看见了。”
“你走进去之后,剩下的路就要你独自去面对,没有人会帮你,包括我。”
裴春楠说完,不管窦哲有没有听进去,她转身便朝人事科的方向走去。有句话说得好,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手续办好,“生育之恩”也就算还完了,她与窦家今后两不相欠。如果窦哲是块料,有了这份工作绝对能让窦家彻底和“穷”字绝缘,如果窦哲烂泥扶不上墙,就算自己有再多的钱也堵不住这个窟窿。裴春楠态度如此冷淡,就是要让窦哲断了念想。
窦哲接连被泼了好几盆冷水,心情有些低落,他佝偻着身子按照裴春楠的要求签了一大堆表格后,从后勤部领到了一套藏蓝色的工作服。
“手续办完了,明天早上8点准时到运输队报到。”裴春楠说完,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钥匙,“纸厂旁边的家属区有员工宿舍,30元钱一个月,我给你交了一个月的房费,钥匙上拴着门牌号,你回头把衣服铺盖都搬进宿舍。厂里的食堂管饭,只要好好上班,基本不用花什么钱。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至于今后你能混成什么样,全靠你自己了。”
虽然窦哲不知道裴春楠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但是不可否认,眼前这位与他有血脉之亲的“陌生人”给了他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临来时,母亲曾告诉他,不管人家认不认他这个弟弟,都要念人家的好。窦哲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就在裴春楠将要走出大门之际,窦哲朝着裴春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二十八
关于窦家的一切,裴春楠并没有向解凯提及一个字,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以解凯爱屋及乌的性格。一旦让他知道了真相,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和窦家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这是裴春楠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离职后的裴春楠在干货店当起了老板娘,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比在工厂要过得自在。每天早上7点,两口子吃完早餐,裴春楠便穿起套衫打扫店内卫生,解凯则蹬着三轮摩托外出送货。
龙生龙,凤生凤,解文亮夫妇是生意精,经过点拨的解凯也是一样;自从父母“告老还乡”之后,干货店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云汐市位于北方,海鲜对云汐人来说,那是绝对的奢侈品。而“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在快递速运还未起步的年代,距海几千里的云汐市除了皮皮虾、海瓜子,几乎看不见其他种类。虽然活的吃不到,吃些“干尸”还是可以实现的。
解凯为此还专门南下考察过,经过一番尝试,他当机立断,把店里曾经主营的“干鸡腊鱼”全部换成淡菜(贻贝)、干贝、鱿鱼、海参等海鲜干货。
在很多人看来,干货买卖就是个小本生意,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一车海鲜干货,光运费都是不小的开支,搞那么大动静,就怕最后赔得血本无归。
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解凯在南方待了一个月,他把所有海鲜干货能做的菜品全都尝了个遍,那味道绝非牛羊肉可以比拟。云汐是个重工业城市,多数云汐人可以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但唯独对吃,从老到少都很看重。解凯觉得,只要打通了饭店渠道,他的海鲜干货绝对能在云汐市傲视群雄。
第一批海鲜干货刚运到时,解凯拿着菜谱穿梭在各大饭店赔本赚吆喝,很多饭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一道道南方美食端上了北方人的餐桌。由于气候的原因,北方人喜麻辣,南方人重鲜香,就在很多厨师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令人欣喜的一幕出现了:解凯的海鲜干货很受女性的欢迎。咱中国人讲究女士优先,出于礼貌,点菜前都要先询问女士的意见,而女性口味多以清淡为主,所以解凯的第一步走得还算踏实。
中国人讲究饮食文化,烹饪这门技艺除了可以果腹,还是智慧的体现,和西方的“野蛮煎炸”相比,咱们的八大菜系就显得有内涵得多。所以中国厨师对食材的理解,绝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解凯带来的菜谱虽然可以让海鲜干货端上餐桌,但是做出来的菜品却与本地人的口味有些差异。食材是死的,厨师却是活的,同样的食材如果处理得当,自然也会唤醒沉睡的味蕾。
第一个改良菜谱的饭店名叫“仙槐居”,老板叫戴璐,出生在仙槐村。戴璐打小跟着父母出来打拼,所以她和裴春楠虽是老乡,但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这不耽误解凯以此为由攀亲道故。仙槐居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饭店,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关系很大。
解凯与戴璐年纪相仿,两个人都是通过“继承”取得的店面,再加上本身又是老乡,所以戴璐很支持解凯的生意。
改良后的菜谱赢得了众多食客的青睐,解凯的海鲜干货也开始供不应求。带着感恩的心,不管别的饭店怎么抱怨,他都会第一个保证仙槐居的供应。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往来多了之后,两人的关系也从生意伙伴变成了“知心朋友”。
戴璐喜欢交友,性格像极了《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有个成语叫“把酒言欢”,开饭店的不会喝酒,就如同卖车的不会开车一样。戴璐的男人叫郭小飞,性格内向,不善言谈,酒量更是奇差无比,在仙槐居,他的地位充其量就比服务员高那么一点儿,饭店的所有杂活儿全都是郭小飞一人包揽,戴璐则每天端着酒杯穿梭在各个包间之中。
仙槐居是一栋自建3层楼房,有1000多平方米,1层是大厅,2层是包间,3层则是戴璐和丈夫起居的地方。这种规模,在乡镇只能占到中等偏下。不过上星级的酒店,不一定就能干过“老字号煎饼摊”;店小不代表收入少,关键看怎么经营。一家饭店要想红火,靠的是“回头客”,而自带交际天赋的戴璐,留住回头客当然不在话下。
戴璐很注重穿衣打扮,一年四季,不管暑气熏蒸还是寒气逼人,戴璐的标配永远是“一步裙、黑丝袜”。这种打扮,最容易让男人产生性幻想。戴璐长相不算漂亮,但狐中带妖,尤其是走路时扭动的翘臀,很容易让人产生犯罪的冲动。除了身材外貌,戴璐的性格也很开放,对于一些动手动脚的客户,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有时她甚至会主动坐在客人怀里撒娇卖萌推销酒水。试想,一个饭店口味还不错,又有一个如此妖孽的女老板,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像戴璐这种女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她也心知肚明,在她的交际圈里十个有九个都想把她按在床上发泄一番,剩下的那股“清流”就是解凯。为了能把干货价格压到最低,戴璐曾私下请解凯吃过几次饭,不管戴璐穿得多么暴露,解凯都不为所动。为了测试解凯是假正经还是真的正人君子,戴璐曾故意装醉,让解凯将她扶进房中。
戴璐的丈夫郭小飞为人极度窝囊,戴璐就算是当面给他戴绿帽子,他也不敢放一个屁。假如那天换成别人,估计戴璐的衣服早就被扒了下来,但解凯没有这么做,他把戴璐扶上床,打开空调,接着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做完这一切后,解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在门外逐渐远去,戴璐睁圆了眼从床上坐起来,她先是摸了摸自己浑圆坚挺的乳房,然后又拍了拍紧致的翘臀,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解凯是个君子。
烟花柳巷的女子最喜欢一句话:“趁着年轻多赚钱,等钱赚够了,就找个老实人嫁了。”风流女子独爱“老实人”,这个理论虽然没有专家学者去探讨,但是事实证明,此话所言不虚。自从那次试探之后,戴璐对解凯的情感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二十九
戴璐善于交友,绝对是受父母的耳濡目染,而风流成性却和她丈夫有关。她与郭小飞的结合,完全是她父亲的主意。戴璐父亲叫戴本山,是镇子上有名的社会人,他与郭小飞的父亲郭俊是过命的拜把兄弟,两人结拜的时候就曾立下誓言:日后若是两人生有子嗣,男的就拜为兄弟,女的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后来在一次斗殴中,郭俊替戴本山挡了一枪,导致右腿功能性截肢。因为这事,戴本山一直心怀愧疚,这也是后来郭俊家道中落,戴本山却还执意将女儿嫁过去的原因。
然而遗憾的是,郭小飞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血性,那种骨子里透出的软弱,让戴璐恶心至极,他们两个的结合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历史上那对著名的夫妻——潘金莲与武大郎。
对于这门婚事,戴璐曾反抗过,但像她父亲这样的“老炮儿”,把誓言看得比命都重要,至于反抗的结果,不用猜都知道是徒劳。戴本山之所以敢这么强硬,是因为他手里有制胜的法宝——仙槐居酒楼。戴本山对女儿说:“答应这门婚事,酒楼就是你的嫁妆,如果不答应也行,我就把酒楼交给郭小飞,以报当年他爹的救命之恩。”
仙槐居是戴家的摇钱树,戴璐知道,以她父亲的性格,如果她不答应,这个酒楼他真敢拱手相让。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母亲找到了戴璐,她说:“闺女,只要你同意,等结完婚后我就带着你爸回东北老家发展,如果以后你和郭小飞真过不下去,我们也不拦着,人家救了你爸的命,男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你不能让你爸出尔反尔。”戴璐转念一想,也对,等父母一走,后面的事情究竟如何发展,全在她一人的掌控之中。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戴璐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包办婚姻,结人不结心,洞房花烛夜能把新郎赶出家门的也只有戴璐。从小生活在男权家庭中的她,对父亲极为崇拜,若不是女儿身,估计她早就学着父亲挥剑江湖了。在她心里,男人就应该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敢闯敢拼。可郭小飞从头软到脚,十足的受气包。新婚夜,戴璐甚至想,如果郭小飞有种强暴了她,她也就认了。可谁知面对戴璐的呵斥,郭小飞一再忍让。这种㞞到家的表现,让戴璐嗤之以鼻。
两人结婚半年后,戴璐的父母回到了东北老家。在这半年里,郭小飞做了一件让戴璐觉得极为恶心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戴璐宁愿跟陌生人上床,也不愿将自己交给这个软蛋。
那是一天夜里,戴璐换下衣物准备睡觉,可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卫生间内有“哼哼唧唧”的声响,她蹑手蹑脚地起身,透过卫生间的门缝,她发现郭小飞正赤裸着下身,用她刚换下来的丝袜“打飞机”。戴璐虽然感觉郭小飞变态至极,但是她并没有当面戳穿。因为她知道,像郭小飞这样懦弱的性格,很容易做出出格之事,这万一郭小飞想不开,她也脱不了干系。
在发现郭小飞这个嗜好前,戴璐对他还有些愧疚,可自打那次之后,戴璐再没给他留一点儿颜面。作为饭店的掌权人,戴璐对郭小飞时常呼来喝去,他的地位有时比饭店的服务员还低。
戴璐原本计划等父母一走就和郭小飞离婚,可真当父母离去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心里清楚,不管什么时候离婚,她必定会被贴上“二手女人”的标签,和郭小飞分开简单,可要真这么做,那饭店里的什么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这样一来累倒了自己不说,她连出去勾搭男人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在找好下家之前,提出离婚绝对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当戴璐步入“如狼似虎”的年纪时,她整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每天都在想一件事:“难不成这辈子就吊在郭小飞这棵歪脖子树上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饭店90%的收入都在戴璐这里,这些年她也积累了不少财富,郭小飞在饭店只是打杂,随便找个人就能取代,对她来说,基本是“万事俱备,只欠配偶”。
戴璐是出了名的交际花,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几乎个个都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若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就等于把肥肉扔进热铁锅,迟早会被榨干。赔本的买卖她指定不会做,她现在需要一个自己喜欢又不贪财的男人。饥不择食的她,最终把目标对准了解凯。
戴璐之所以选中解凯,原因有三。一来解凯品性还不错,将他收服不用担心败家的问题;二来解凯大小也算个老板,两家店强强联合,生意必会蒸蒸日上;三来解凯老婆虽然面相清秀,但是没有她会捯饬,她有信心将对方PK(比)下去。
一个月后,戴璐开始了行动。
那天晚上9点,戴璐像往常一样邀约解凯撸串儿,仙槐居是解凯的大客户,只要是戴璐打来的电话,他一般都不会推辞。
电话里,戴璐告诉他,还有好几个朋友,可当解凯赶到时,只看见戴璐一个人在自吹自饮,于是他问:“其他人呢?”
戴璐佯装生气,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别提了,一个个都是不靠谱的主儿,说好了来的,刚才一个电话又都不来了。”
“得得得,消消气,我这不是来了吗,反正我店已经打烊,晚上我陪你喝点儿。”
“嫂子呢?她不会说你吧?”
“不会,她最近一两年都在吃药,晚上睡得早。”
戴璐听言,心中一喜:“既然嫂子睡了,那就多陪我一会儿。”
“没问题。”解凯一招手,“老板,来10瓶啤酒!”
“我今天不想喝啤的。”戴璐从桌子下面拿了一瓶白酒,“喝这个,十年口子窖。”
“乖乖,这一瓶得好几百吧。”解凯也不客气,拿了两个一次性水杯放在戴璐的面前。
戴璐拔掉瓶塞,汩汩的酒液顺着杯壁缓缓流入:“客人起开的酒,不喝浪费。”
三十
十年口子窖是陶泥封口,想打开瓶口,必须用特殊的金属扳手,而戴璐直接用手就拔掉了瓶塞,这让解凯心生疑惑,不过当他听到戴璐的解释后,疑云瞬间消散。在饭店里经常会遇到一种情况,客人把酒打开,喝不完也不带走,这时服务员会把起开的酒收起来,等到饭店打烊后,小酌几口。别以为喝这种酒丢人,俗话说“杯中有酒,越喝越有”,很多饭店老板对这种酒都情有独钟,因为他们认为“余酒”可以给他们带来财运。
解凯天真地相信了戴璐的说辞,可他哪里知道,瓶中酒暗藏玄机。
“来,走一个。”戴璐端起酒杯和解凯碰了碰。
“那我就先干为敬了。”不花钱的酒喝着不心痛,解凯竟然一口将满杯酒喝个底朝天。
“海量!再来一个。”
“哎,我说戴老板,今天这酒有些不对味啊。”一杯酒下肚,解凯的舌头开始打结。
“估计是你太累了,喝酒正好解乏,来,再走一个就没事了。”
“也许吧……”解凯脸颊潮红,身子也开始左摇右晃,“戴……老……板……我……我……”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
解凯嘴里咿咿呀呀,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打了马赛克一般。看着解凯迷离的眼神,戴璐心知是催情迷药起了作用。说明书上介绍,迷药刚入口时,会产生一段时间的眩晕,等药力渗透进血液,催情作用便会发挥到极致。
眼看时机成熟,戴璐起身把解凯搀到了附近的宾馆内。进了房间后,戴璐又特意换上一套情趣内衣,听着解凯粗重的喘息声,戴璐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几件单薄的衣裤被戴璐熟练地脱去。肉体间的摩擦,让解凯很快有了反应。老婆裴春楠长年吃药,解凯和她已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面对如此诱惑,再加上催情药的刺激,解凯再也无法控制欲望,他如猛兽般将戴璐压在身下,剧烈的冲击力,让宾馆的床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惨叫。
很快,解凯因体力透支,躺在床上沉睡不醒,戴璐像个小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忽闪着眼睛。要说这男人给女人下药常见,女人给男人下药还真是稀奇。作为始作俑者的戴璐,也是第一次这么干,令她欣喜的是,强壮的解凯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种飘浮在云端的满足感,让戴璐沉迷其中。
窗外射入的一米阳光在床上缓缓移动,光线的刺激,让解凯突然惊醒,当看清枕边人竟是一丝不挂的戴璐时,他整个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你醒了?”戴璐深情地看着对方。
“我们……你……怎么会……”
“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戴璐娇羞得像个18岁的少女。
“记得什么?”
“你个没良心的!”戴璐把被子一掀,露出赤裸坚挺的胸部,“你昨天喝醉酒了,强行把我拉到宾馆里,怎么,刚一醒就不想认账了?”
解凯赶忙用手挡住春色:“你快把衣服穿上。”
戴璐一把将解凯的手拉下:“都是成年人,别来小孩子那一套,虽然你上了我,但是我只拿你当朋友。”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解凯完全没了记忆,但不管怎么说,发生这种事吃亏的终究是女人,既然戴璐还拿他当朋友,于情于理他都要有句话:“戴老板,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喝醉酒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
“哥,咱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不怪你,你也别往心里去,今后咱俩在不破坏双方家庭的前提下,该怎么处还怎么处,我呢,还是你的小妹,你还是我的大哥。”
听戴璐这么一说,解凯长舒一口气:“谢谢妹妹,谢谢妹妹。”
戴璐阅男无数,像解凯这样的小白,哪里是她的对手?见对方思想已完全放松,戴璐又主动骑在他的身上。
“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哥,昨天晚上你好厉害,分手前咱们再来一次吧。”
对男人来说,最有面子的一件事莫过于有女人夸他床上功夫了得;话又说回来,好男人嫖娼的多了去了,只要心不出轨,解凯就没有那么强烈的负罪感。戴璐诱人的胴体在他面前不停地撩动,解凯咽了一口唾沫,在退房之前,两人又销魂了一把。
戴璐之所以要执意补上这一次,其中有极大的深意。因为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在解凯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她担心解凯走出这个门后会以“喝多了”为借口,对此事避而不谈。如果是这样,那她昨天晚上的心思就等于白费了。戴璐前面做了这么多铺垫,其实就想让解凯能主动和她发生一次关系,只有这样,才会有之后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上炕头”。
一切都按照戴璐的计划进行,宾馆一别后,她又制造了很多让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机会,仙槐居的卧室、卫生间、储藏间、犄角旮旯都有两人“战斗”过的印记。
解凯之所以一次次就犯,也是因为戴璐那句“不破坏双方家庭”的承诺。解凯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权当自己嫖娼了。”
可“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戴璐和解凯在卫生间偷情时,被突然赶来的郭小飞撞个正着。好在戴璐灵机一动,将房门反锁,解凯才趁乱翻窗逃跑了。
三十一
回去的路上,解凯十分忐忑,他担心事情暴露,没有办法收场,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夜后,戴璐语气轻松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别担心了,我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真的没事了?”
“我家那个就是㞞包,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往外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解凯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
“什么那就好?”裴春楠寻着声音走近问道。
“没……没……没什么。”解凯猝不及防地把手机揣进怀里,“那个,我去送货,对,去送货。”
裴春楠虽没有作声,但她早就起了疑心。她与解凯同床共枕,丈夫的生活习惯,她比谁都了解。最近几个月,解凯总是以各种借口外出不归,而且每次回来,身上都带有一种淡淡的香水味。
裴春楠曾冷不丁地问过丈夫,他给的解释是,出去应酬沾上的。裴春楠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她还是能分辨出很多种香水的味道,解凯身上的香味是“卡斯兰娜”淡香款,镇上就有专卖店,为此她还专门去店里验证过。
这种香水售价很高,一瓶要好几百元,普通家庭绝对无力消费,而且这款香水是用“点擦法”涂抹。需喷出少量擦在耳后、手腕和膝盖处,除非两人有亲密接触,否则香味很难会沾染到对方身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解释不通,解凯每次回来,身上都是同一种味道,如果真如他说的是在外应酬,怎么可能每次应酬都有同一个女人参加?难道是巧合?显然不是。
干货店门前有一个水果摊,老板是一名40多岁的妇女,闲暇时最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裴春楠是个内向的女人,她最讨厌别人口无遮拦,所以这么长时间,她与这个妇女都没有什么交集。可有一件事却让裴春楠记在了心上。有一天晚上,那个妇女偷偷摸摸地来到店里丢下一句话:“小心你男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裴春楠断定,那个妇女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什么,但她又不想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长此以往,她陷入了一个猜忌的死循环。心理学上说,人靠与外界交流来排解内心。人一旦缺少交流,或多或少都会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而且性格内向者要比外向者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
裴春楠常年足不出户,唯一能和她打交道的只有往来的客人,但随着人们经济水平的提高,新鲜食材成了上桌的首选。干货店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用了一年时间。每天早晚8点之间,裴春楠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发呆。她不停地想,如果解凯真的离开她,她该怎么办?奶奶去了天堂,工作给了弟弟,裴春楠唯一的寄托就只有解凯。内心的恐惧,像铅笔道一样越描越黑,但裴春楠什么都不敢说,她担心一旦将窗户纸捅破,一切就会变得不可收拾,她现在只能“掩耳盗铃”地认为,那个女人和丈夫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可是裴春楠哪里料得到,她正一步一步地踏进戴璐设计的陷阱之中。戴璐和太多男人滚过床单,她心里清楚,只要两人的感情在,偶尔的第三者插足并不能真正地撼动婚姻。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常年混迹酒桌,她听过太多太多破坏别人家庭的手段。“偷情被郭小飞发现”,这会让解凯提心吊胆;“水果摊女人的暗示”,是让裴春楠有所猜忌。这样一来,夫妻两人的感情会在无休止的猜忌中慢慢消耗。等到感情消耗殆尽时,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一个月后,戴璐以送货的名义再次把解凯约进了宾馆,就在两人享受鱼水之欢时,裴春楠推门走了进来。此时的解凯正忘我地与戴璐“水乳交融”,裴春楠平静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全身赤裸的两个人。
床板的晃动声戛然而止,解凯惊恐地瞪着双眼,他根本不敢相信,裴春楠竟会找到这里。
“你……你……你怎么来了?”
裴春楠泪如决堤,像根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被捉奸在床的解凯手足无措,他嘴里说着:“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但实际上,他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相比之下,戴璐却是无比淡定,她慢悠悠地起身,用蔑视的眼光打量着还围着围裙的裴春楠,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恨不得要把裴春楠撕碎。
传言变成了现实,裴春楠没有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她想给丈夫留下最后的尊严。
三十二
裴春楠能找到宾馆,还知道具体房间号,显然是有人故意要让解凯难堪。解凯与戴璐偷情只有郭小飞知晓,除了他,解凯想不到第二个人。戴璐之前有过很多男人,郭小飞连屁都没放过一个,但这次郭小飞竟然置他于死地,这口气解凯肯定咽不下。在找寻裴春楠无果的情况下,解凯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郭小飞身上。
当天夜里,解凯揣着一把砍刀,把正在忙碌的郭小飞拽到了饭店后巷。
“你这个卑鄙的男人,自己管不住女人,竟然用这么下三烂的手段来报复我!”
就在解凯挥起砍刀时,郭小飞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那把砍刀竟被他硬生生地夺下。
“你……”解凯无比惊讶,他从未想过,懦弱的郭小飞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说实话,你不是我的对手,戴璐那个烂女人,谁搞不是搞,你以为我会因为她报复你?”郭小飞冷哼,“戴璐除了贱,人也阴狠至极,这些年,我见她睡过无数的男人,从她第一次勾引你开始,我就猜到你会有今天的结局。”
听郭小飞娓娓道来,解凯也逐渐冷静下来,他问:“你为什么会猜到今天的结局?”
“因为同样的事情曾经不止一次上演,她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适合她的男人来替代我的位置。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戴璐做的局。”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郭小飞嘴角带笑:“你也是成年人,你仔细回忆一下你被捉奸的整个过程,就会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郭小飞说完,把砍刀掉转了方向,“刀还给你,你要砍的人不是我。”
郭小飞走出巷子,瞬间又变成了卑躬屈膝的小二模样。解凯愣在原地,仔细品味着郭小飞刚才的话,冷静之后,他发现确实有几处疑点无法解释。首先,每次约会,都是戴璐开房,别人怎么会知道房间号?其次,被抓现行时,裴春楠轻易就推开了房门,这也说不通。最后,被捉奸后,戴璐表现得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解凯终于相信,这全都是戴璐一个人在捣鬼。如果换成别人,或许戴璐的如意算盘真能得逞,但是她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解凯对裴春楠的感情。
浪子回头金不换,解凯虽然做错了事,但是他对裴春楠绝对是用情至深,他此刻只想找到裴春楠,请求她的原谅。然而遗憾的是,长期压抑的裴春楠已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离开宾馆后,裴春楠选择在那个给她带来诸多美好回忆的仙槐庙结束了生命。
尸体被发现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灵堂前,解凯双膝跪地,表情僵硬地给每一位拜祭者磕头回礼。当时谁也没想到,他平静的面孔下,已有了一个“以命抵命”疯狂念头。
裴春楠前脚刚下葬,解凯后脚便来到了戴璐的住处,而当戴璐发现不对劲儿时,解凯的砍刀已在她的身上连捅数刀,由于失血过多,戴璐很快便不省人事,确定戴璐已经“死透”后,解凯这才收起砍刀,慌忙逃窜。对解凯来说,杀掉戴璐,仅仅是给裴春楠一个交代,而他接下来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挖出裴春楠的尸体,赶在奈何桥前追上妻子的脚步。
然而解凯没有料到,警察会这么快插手这起案件,为了避免被抓,他只能躲进树洞中等待机会,树洞的秘密只有他知道,那里正好成了他最佳的藏身之所。
解凯昼伏夜出,靠着坟地的供品熬过了3天,在确定不再有警察追击的前提下,他来到了妻子的坟前,下葬时他买通了坟地的守墓人,给妻子留了个全尸,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妻子带走。
“小南瓜,是我对不起你,我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向你解释你就走了。今天是你的头七,你一定要在回魂的地方等着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生生世世我都会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在痛苦中挣扎的解凯并没有料到自己会惊动四周,当他准备动手扒土时,一个人手持手电筒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借着光亮,解凯认出了对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仙槐陵的守墓人高明。高明为人仗义,解凯对他印象还不错。如果不是犯了事,他绝对不会为难对方,可特事特办,谁让高明撞到了枪口上。解凯躲进黑暗中,再次出现时,他的刀已经架在了高明的脖颈之上。
令解凯欣慰的是,高明对他言听计从,他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放了高明一马。风波平息后,解凯靠着一根皮带,把裴春楠的尸体背进了树洞。为了防止有人进入,解凯挥刀砍掉了洞口附近的所有藤蔓。做完这一切,他把裴春楠的尸体搂在怀中,多日压抑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亲吻着裴春楠已经腐败的脸颊,极度悲伤中,他似乎在洞内看到了一个虚幻的人影,那个影子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解凯下意识地向人影抓去,他呼喊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返程用的藤蔓已被砍断,解凯这次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为了在黄泉路上追上裴春楠,他用尽全力把刀刺入了心脏,生命的尽头,他抖动着嘴唇挤出了三个字:“等……着……我……”
案发后,戴璐在ICU昏迷了近一个月,她的丈夫郭小飞以治病为由,变卖了所有家产,钱一到手,郭小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戴璐父母卖房卖地给她续命,她估计早就去了阎罗殿。事情发展到最后,谁也想不到,卷走几百万的郭小飞才是这场“局中局”的真正赢家。
“戴璐伤害案”被辖区刑警队列为重大刑事案件,这些年,抓捕解凯的行动一直都未停歇。每逢佳节倍思亲,很多在逃的嫌疑人,逢年过节总会想方设法和家里取得联系;所以每到节日,办案民警唐旭都会把解凯的关系网重新调查一遍。
但遗憾的是,这个案子唐旭调查了7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唐旭觉得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解凯隐姓埋名,要么就是解凯的关系网还有疏漏。作为一名优秀的侦查员,自然不会先考虑第一种“假命题”,如何扩大调查范围,这才是唐旭最关心的实际问题。
既然从解凯身上找不到答案,唐旭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从裴春楠身上下手,经调查,裴春楠的家庭关系简单到了极致,除了逝去的奶奶,她多年没跟任何亲友有过往来。可当查到裴春楠的工作地时,一名叫窦哲的男子引起了唐旭的注意。
裴春楠曾就业于崂山街造纸厂,该厂因国家政策,于5年前停止生产,员工的档案被集体存放在人社局的档案中心,唐旭仔细翻阅了关于裴春楠的所有材料,经当年的人事科长回忆,裴春楠是自愿将工作岗位让给窦哲的。
要知道那时候纸厂工人的薪水比国家公务员还高,若不是关系亲近,裴春楠怎么可能会将铁饭碗拱手相让?
为了搞清楚其中的缘由,唐旭按照地址找到了窦哲的住处,接待他们的是户主窦广成。
“窦哲是你什么人?”唐旭表明身份后,问了第一个问题。
窦广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知道来的是两名警察后,他吓得双腿哆嗦:“警官,是不是我儿子犯了什么事?”
唐旭微微一笑:“没有,我们来就是想找他了解点儿情况,没有别的事。”
窦广成“哦”了一声,接着回答:“窦哲是我儿子,他现在在外地给人开车。”
唐旭点了点头:“窦大哥,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们家有没有一个亲戚叫裴春楠?”
“裴春楠?”
“对,有30多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长发。”
“楠楠怎么了?”窦广成乱了阵脚。
“楠楠?这么说你认识裴春楠?”
“警官,实不相瞒,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窦哲是……”
“窦哲是她的亲弟弟。”
“那你们的姓氏?”
“我们家里太穷,楠楠出生时,她娘生了重病,我们实在养不起,就送给了别人,后来她娘身体好了一些,我们才要了窦哲。”
“原来是这样……”唐旭沉思片刻,“裴春楠把工作让给窦哲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至于来龙去脉,你们还要去问窦哲。”
“行,麻烦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们有些事还要问他。”
三十三
对于姐姐裴春楠,窦哲始终怀着相当复杂的情感。
当年在纸厂运输队,窦哲的师傅孙彪曾问过他,他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的崂山街造纸厂,窦哲那时刚从山沟里出来,十足的老实孩子,他只是稍微变通了一下,说是一个远房亲戚辞职后让他来上班的。听窦哲这么说,孙彪立刻猜出了来龙去脉,他说:“你这个远房亲戚一点儿也不远,咱崂山街造纸厂在全湾南省都能算得上顶尖单位,人家是把金饭碗让给了你,这哪儿能是远房亲戚?”
孙彪的话,窦哲起先不明白,直到后来他拿着每月6000元的工资时,他才知道,姐姐裴春楠给他的不是一个工作,而是一个体面做人的机会。
长大后的窦哲想过要去报恩,他几经打听才找到姐姐的下落,那是镇上一间专门售卖干货的小店,窦哲见到姐姐时,她正围着花布围裙块儿八毛地给人算账。与一年前两人初见的场景相比,裴春楠显得苍老不少,若不是对姐姐印象深刻,窦哲根本不敢相信,店里那位满手冻疮的女人就是姐姐裴春楠。
窦哲怀里揣了2万元钱,这是他辛苦攒下的积蓄,他想用这些钱去报答姐姐的恩情,可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他终于知晓,这个恩完全不能用钱去衡量。那天,他在店门口站了很久,他觉察到姐姐有好几次望向自己,但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认亲,而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窦哲尊重姐姐的选择,他只是多注视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在崂山街造纸厂工作了几年之后,因政策原因,工厂宣布倒闭,工人纷纷下岗自谋生路。好在运输队属于技术工种,只要驾驶手艺在,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窦哲经人介绍,进了湖南的一家化工厂,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趁年轻多赚点儿钱,等他有个几十万就回镇上安个家,把父母全部都接到镇上,就算到时候姐姐不认这门亲,只要每天能看到姐姐,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辛苦了几年,窦哲省吃俭用,终于接近自己的小目标了,然而警方的一个电话,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天,窦哲风尘仆仆地赶到刑警队,接待他的是一位名叫唐旭的警官。
“裴春楠是你什么人?”唐旭开门见山。
“是我姐。”
“那解凯你知不知道?”
“谁?”
“解凯。”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唐旭有些纳闷儿:“裴春楠和解凯是夫妻关系,你知道你姐姐,竟然不知道解凯?”
“我只和我姐见过几面,这么多年从未联系过,我姐夫叫什么名字,我真不知道。”
对于窦哲的回答,唐旭持怀疑态度:“我问你,当年你姐裴春楠是不是把她的工作让给了你?”
“是。”
“崂山街造纸厂是云汐市有名的国企,你说你与裴春楠就见过几次面,她怎么可能把铁饭碗拱手让给你?这解释不通啊?”
“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事实,这么多年我就和我姐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我家,第二次是她给我介绍工作,第三次是我去找她。”
唐旭是个老侦查员,多狡猾的嫌疑人他都打过交道,可看着窦哲老实巴交的样子,唐旭也有些捉摸不透:“你说的都是实情?真的没有隐瞒?”
“没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唐旭捏着下巴,在询问室内来回踱步,思索良久后他对窦哲说:“那行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耽误你的工作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能不能告诉我,我姐到底怎么了?”
“这个……”唐旭故意拖长音,“因为你本身并不知情,我也不方便告诉你详细经过,希望你能理解。”
窦哲听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结束了问话,唐旭又围绕窦哲开展了大量的工作,经查,窦哲是一名货车司机,这些年,除了过年过节,他几乎每天都在货车上度过,社会关系也简单得出奇,解凯与他联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案件调查至此,所有线索全部穷尽,解凯到底去了哪里,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三十四
离开刑警队,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窦哲心头,经过这些年风雨漂泊,窦哲也算是见多识广,他能感觉到,警方一提到“裴春楠”三个字,就显得十分谨慎,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警方不会只字不提。为了弄清缘由,窦哲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姐姐的干货店,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里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零食超市。
窦哲走进店内:“请问老板在吗?”
“你找哪位?”回应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人。
“麻烦问下,这里最早是不是一家干货店?”
女人点头称是。
“那您知不知道经营干货店的夫妻俩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听窦哲这么一问,女人有些不悦:“你要是不买东西,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老板,我是他们多年未见的亲戚,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您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成不?”窦哲说着从口袋中掏出100元钱,“我也不让您白忙活,我给钱还不成吗?”
女人摆摆手:“我不稀罕你这100元钱,你要问,找门口水果摊那臭嘴女人问去,她比我知道得清楚。”
窦哲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对方,可见老板已关门送客,他只能灰头土脸地走出店外。
零食店正对面是一排水果摊,与路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相比,最为刺耳的莫过于一位女摊主的叫卖声。窦哲扫视一周,整排水果摊也只有这一家是女老板,应该就是她了。确定好目标,窦哲捏着百元钞票走上前去。
窦哲见女人比自己大上不少,张口喊了声:“大姐。”
女人侧身,上下打量了窦哲一番:“你喊我?”
窦哲点点头,接着把钱递了过去:“有件事要问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女人把钞票在手中搓了搓,确定是真币后,她警惕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要问啥?”
窦哲指了指身后:“以前那里是不是一家干货店?”
“对!”
“店主是夫妻俩,一个叫裴春楠,一个叫解凯?”
“是。”
窦哲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他们两口子欠我的钱,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现在店搬了,人也找不到了,我刚才去对面的零食店问情况,也不知道咋得罪了老板,她把我给轰出来了。”
女人撇撇嘴:“那个女人忒不是东西,解凯两口子出了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张借条,低价转了人家的店,我的水果摊本来是在对面,结果她一来,非说门口的地是他们家的,硬是把我赶到了路对面。”
窦哲没工夫听女人瞎扯淡,他直接问出了重点:“大姐,你说解凯两口子出了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前因后果你知不知道?”
女人一拍胸脯:“别的事我不敢保证,但这件事的原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窦哲又掏出一张纸币:“再给你加100元,把详细经过说给我听听。”
女人接过钱,喜笑颜开地在手里又搓了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中午没啥生意,也刚好到了饭点,不如咱俩去前面的小饭馆边吃边聊?”
窦哲心里苦笑,难怪人家说,最会算的莫过于生意人,200元钱收了,还要搭上一顿饭,不过看女人信誓旦旦的模样,窦哲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行,那就依大姐的意思。”
女人走进饭店叫了个小包间,待五菜一汤、两瓶啤酒端上桌,女人从“解凯父母在镇上开店”一直说到“戴璐被砍”,其间那些有的没的也被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像戴璐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不管放在哪个故事里,必定都是反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理可证,和戴璐勾搭在一起的解凯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女人手里拿着窦哲的200元钱,嘴里吃着窦哲请的饭菜,故事如果再不讲得生动一些,她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在她浓墨重彩的渲染下,整件事变成了“戴璐和解凯奸情败露,逼着原配裴春楠上吊自杀,接着两人分赃不均,解凯一气之下捅伤戴璐,远走高飞”的剧情。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女人吃得酒足饭饱,而窦哲却是粒米未进。
离开镇子后,窦哲在仙槐陵找到了姐姐的坟地,他努力了这么些年,眼看就能一家团聚,没想到如今却与姐姐阴阳相隔。
在窦哲心里,裴春楠始终是一位善良、纯朴、无私的好姐姐,若不是当年她自断前程,给自己一条生路,估计自己现在还在山里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姐姐被逼死,负心汉依旧逍遥法外,那个女人还在苟延残喘。好人死了,坏人却活着!”这个结果窦哲说什么都接受不了。
窦哲是个货车驾驶员,由于经常超载,没少被交警扣分罚款,所以他对警察没有好印象。窦哲想当然地认为,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抓不到解凯,说不定就是解凯买通了警察。愤怒让窦哲失去了理智,一个疯狂的复仇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露出雏形:“既然小案件警察不管,那我就借解凯的手杀掉戴璐这个婊子,我看你们管不管!”
恶念一旦产生,就很难去除,在窦哲看来,最完美的结局莫过于戴璐和解凯一起给姐姐陪葬,他甚至产生了极端的想法:“如果警察真抓到了解凯,就算拼了命,也要把解凯送进地狱!”
当一个人的内心被复仇占据,那这个人无疑会因此变得疯狂。窦哲用了很长时间,给“杀人行动”制订了一整套计划,经过多次实地勘验,他有信心把计划做到“天衣无缝”。
一个月后,时机终于成熟,那天夜里,窦哲像一头下山猛虎,时刻准备捕食他的第一只猎物。
经过数次踩点,戴璐的生活习惯他已了然于胸。几乎每天晚上,戴璐的住处都会留宿不同的男性,只要等到男人离开、卧室灯灭,便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也许是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窦哲从杀人到刺字,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当他按照计划,把戴璐的尸体悬挂在那棵古槐树上时,他心里竟然闪过一丝伤感。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两个人都死了,也换不回姐姐的一条命,他虽然帮姐姐报了仇,但是他的双手也同样也沾满了鲜血。窦哲失神地站在原地,戴璐的尸体像钟摆在空中左右摇晃,此时,他想起了运输队师傅常说的一句话:“社会很复杂,人心更疯癫,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