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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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学院大门,我心中像有根粗糙的麻绳扭了无数的疙瘩,想解开都不知从哪里入手。如果保研出了问题,父母白高兴一场了……武大的面试怎么解释……对写推荐信的老师怎么交代……自己这几天不该在宿舍把事情公布了……突然,一个念头尖锐地冲上来,像有一把小刀刺破皮肤,血珠沁了出来。在这个关键时刻给校长信箱写信,那只能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人,她才是唯一的受益者。他……她是谁,她是谁?是谁?我马上转回去,想看看学院公告栏中的名单公示。暑假前吴老师告诉我差一名入围,我都没有去看看公告,看了心痛。我在公告栏反复搜索,已经没有了。又去研管办想问问李老师,走到门口失去了勇气,李老师会不会想,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报复?我又回到公告栏搜索了一遍,多么想揭开这个谜底,就像前几年腿摔伤了,忍住痛也要揭开纱布,看一看伤口。


    在学院门口,我碰到了那个即将去爱丁堡大学的男生。我笑嘻嘻地说:“男神,听说你拿到了英国的全额奖学金?”他点点头,谦虚地沉默着。我说:“牛啊,不是吹出来的。”竖起大拇指:“牛。”又说:“雅思考了多少?”他说:“七点五。”我说:“你浪费了一个保研的名额。”他惊醒似的说:“那应该会补一个吧,就是……就应该是你啊!是你呢!赶快去申请!”我说:“排在我后面的是谁呢?”他说:“应该是三班的翁萍吧?”我心中一跳,一脸迷惑地问:“你还记得?”他说:“名单我研究过的。”我说:“这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他不解地望着我。我说:“真的很深奥。”又说:“我不想保研呢,我要去上班。”他说:“那就轮到翁萍了。我赶快给翁萍他们班长打个电话。”掏出手机准备拨号。我马上按住他的手说:“等会儿。”想了想,把事情告诉了他,说:“你千万不能跟翁萍说,实在想说……那也不能说。”他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唉,谁都不容易。我本来以为只有我自己不容易,一肚子委屈。”我说:“你春风马蹄疾,你还委屈?你看遍长安花呢。”他说:“这马腿都跑抽筋了,”腿撇了几下,“跟谁说去?”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想着自己这样从小地方上来的人,想在麓城扎下根,就非尽最大的努力不可。老爸含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树叶都要扫一扫,不扫就没有。保研有了希望,算是扫起了好大一堆树叶,可风一吹,又没有了。说起来自己还是有点野心的人,不甘心啊,不甘心!这么想着,我想马上去找翁萍,问她这样做是不是太阴了一点?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就住在隔壁,天天见得着的,到关键时刻踩我一脚,这样真的好吗?她居然还敢用实名,我得把她的嘴脸扯下来,给全年级同学看看!上了楼我又没了勇气,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扶着楼梯,犹豫着。秦芳过来说:“晶晶,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爬累了,喘口气。”她没细问就下去了。我下决心推开隔壁的门,探头往里面看看,听见翁萍在抱怨说:“我们跟男生宿舍有的一比了,有股怪味!”看见我,问道:“晶晶,有事?”我说:“说有事也可以。”仔细观察翁萍的神色。翁萍若无其事地说:“晶晶,你好久没来串门了。”我生硬地说:“真的有好久了?我自己都不记得,只有你总是惦记着我。”投过去一个不友好的眼神。轻轻把门带上。在门缝合拢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望着门这边,在愤怒地微笑。


    晚饭之前吴老师发来信息,说在楼下等我。我下了楼,她在树下招手。我过去了,她说:“找个静僻点的地方。”就往教学楼那边走,说:“本来可以给你打个电话的,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谈谈比较好。”我觉得大事不妙,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跟在她后面。她说:“我今天不代表我自己,代表学院和研究生院,跟你沟通一下。”我说:“我知道了,有人达到目的了,”狠狠心说,“翁萍。”她说:“你为什么说是翁萍?”我说:“谁也不是天生的坏人,把别人推到坑里,总是自己能拿到一个果子。她就排在我后面,把我取消了,她不就顶上来了吗?”她摇摇头说:“你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了。”我吃惊地说:“难道还有别人?杜书记说了,给校长信箱的信是实名的。”她说:“是实名的,但不是翁萍的名字,是你们郝班长的名字。”我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说:“那不可能,我可以说,绝对不可能。郝班长是个好班长。”她说:“我们也找郝健问了,信应该是别人冒他的名写的,但实名的程序是完成了。”我说:“只有翁萍。”又说:“看发信的邮箱就知道了。”她说:“哪个邮箱发的,校长办公室不会告诉我们。学校不是公安部门,没有权力去查找邮箱的主人。”我说:“吴老师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阴险了,这叫我以后怎么去相信世界?”她说:“这个问题不算个什么问题,领导都没有追问的意思。”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但老师说不是问题,院里和学校里都说不是问题,那我也只好当作不是个问题。


    吴老师在一棵樟树下站定,说:“我们来谈问题。”我说:“我知道了。”她说:“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前途,院里和学校里都很谨慎。”我说:“他们就不怕一个学生的前途就这样被毁掉吗?还有,她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也被毁掉吗?”她说:“所以他们很谨慎。”又说:“我们来看看信中反映的问题,是不是真的是个问题?教务办今天上午就统计了,西方新闻史这门课,我们班的平均成绩,比另外三个班,要高六点几分,这肯定还是有点不正常。”我说:“我们班的同学准备得更充分。”她说:“我也找我们班的同学了解了,是你整理了课件在班群发了,是吧?这对别班的同学,是不是也有一点点不公平?你自己这门课的成绩,全年级第一,这是你三年拿到的唯一的一个第一。”我觉得非常羞愧,好像自己做了偷分贼。我说:“因为我连夜整理了课件,我肯定会熟悉些。我当时觉得自己为大家工作,我还很自豪呢。”又说:“我自己偷偷地准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是个学习委员,有责任帮助大家?这个好人做得太惨了。”她说:“研究生院分析,你个人最终成绩,受到了这次考试的影响,他们认为这是个问题。你觉得呢?”我说:“领导说是个问题,我说不是问题,有用吗?”她说:“那你是不是觉得还是有点问题呢?如果一点问题没有,那就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哪怕一点点问题,那就是个问题。你觉得呢?”


    我低了头说不出话。领导的逻辑我很难反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吴老师说:“院里上午专门开院务会讨论,我列席了。一边讨论,一边跟研究生院电话沟通。下午研究生院的最后决定还是来了。那封信里有句话,希望问题在学校层面得到解决。什么意思?学校解决不了,就要告到教育部去,搞到网上去。所以学校的意见,还是大事化小,在学校层面解决。”我说:“领导省心了,我完蛋了。我能不能找有关部门申诉?”吴老师叹气说:“那给你交个底吧,这件事情,研究生院是请示了管研究生的副校长的。其实我也觉得你有点冤,可是我一个普通老师,能够力挽狂澜吗?那些官僚……管理者,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我爆发似的嚷道:“官僚我可以理解,翁萍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把别人垫在脚下,就这么爬上去了?”又吼了一声:“想得美!”吴老师说:“信是谁写的,真的不知道,但这种平地起风波的做法,学校是非常反感的。所以,研究生院把这个名额取消了。”我心中大为松弛,说:“谢谢。”吴老师说:“下午翁萍的班导师还找了杜书记,说:‘杜书记,要出事了!’想帮翁萍挽回,杜书记没有回应他。”我说:“谢谢杜书记。太谢谢了。”吴老师说:“我们就事论事,你入党的事不会受影响。我看你都看了三年多了,一个同学怎么样,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我说:“唉,谢谢,谢谢。”她说:“晶晶,你不会有什么事吧?你要有什么事,第一,我会心痛;第二,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说:“我不像有些同学,不会给学校和老师找麻烦的。‘吴老师,要出事了!’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说。我去教室自习了。”我回头看见她站在树下,目送我离开。等我走出几十米,她突然叫道:“许晶晶,你还没吃晚饭呢!”


    4


    我不知道怎么向父母交代,特别是父亲。


    我的家在省内边远的津阴县的一个小镇,二圩镇。从镇上坐车去县城,都要一个多小时。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父亲给我和妹妹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地方。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强化,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信仰。


    六年前,我从镇上的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父亲就在家中宣布:“以后家里的事就不要晶晶做了。有一分钟喘气,就把这一分钟拿去读书。”妈妈在旁边拍着胸脯说:“我做,我做!”父亲瞟了妹妹一眼说:“如果盈盈也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也不用做事了。一中二中都行!”许盈盈刚上初一,低声说:“欺负人。”她成绩不好,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也天然自卑。父亲说:“一个人不好好读书,她不受欺负,难道还让能读书的人受欺负?”又说:“这也叫欺负人?将来你出去你就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人。谁能考去县城,一样的待遇!”


    父亲吃过没读书的亏,对读书有一种疯狂的执着。他读过高中,那是三十多年前,二圩镇还有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连考两年,没有考上。去东莞打了三年工,来了一个机会,镇上的小学需要一名语文老师。他在流水线上已经待了三年,对那种看不见头的生活忍无可忍,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应聘,居然聘上了。虽然没有编制,但有一份稳定的工资,这已经很满足。这样过了十多年,县教育局来了通知,在岗的教师要进行资历审查。这时已经有了太多的师范生不好找工作,父亲就被淘汰了。


    那一年我刚进初中,下午放学回家,看见父亲打着赤膊在门口呼哧呼哧劈柴。见了我就停下来,提着斧头恶狠狠地望着。我刚想帮他收拾一下劈开的木头,他把斧头向我一伸,又伸向家门口:“去做作业!”我感到斧头带来一股气流,在我脸上晃过。进了门我看见母亲在哭,用衣袖一下一下擦眼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父亲进来吼着:“还不去做作业是吧,你?”我不敢再安慰母亲,溜到自己房间去了。


    其实父亲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比有编制的老师少得多。但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觉得自己在镇上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经常说:“我这不也是为国家培养接班人的人吗?嘿!”每个月这一千多块钱没有了,一家四口就断了生计。父亲想重新南下东莞打工,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技术没有,想来想去也不是个事。教育局按工龄每年三百,补助了几千块钱,可这怎么禁得起四张嘴嚼?


    那些日子,父母经常坐在灯下讨论。要找出一条活路来,盘来盘去,贩水果,贩菜,养猪,养鸡……没有一条路好走。母亲觉得做水果生意还可试试,父亲说:“这镇上我教过的学生都上了千,他们喊一声许老师,比抽我几个嘴巴还可耻!”母亲说:“面子是有钱人的事,就我们都穷成这样,能讲得起?没资格!”父亲说:“是没有资格,可没有资格那也得讲!是个人啊!”


    讨论了一个月,不能再讨论下去,坐吃山空,我家没有山。决定是由父亲每天去县城进一些本地没有的菜,或者反季节的菜,由母亲去市场租一个摊位去卖。这样我们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每天凌晨两点多去县城,六点钟赶回镇上。这几百斤菜由母亲一直卖到天黑,顾客挑剩的拿回来自己吃。她叹气说:“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口新鲜菜?”这样一天能赚几十块钱,运气好了赚一百。那年我放寒假回家,差几天就过年了。半夜被一种响动惊醒,细听之下,知道是父亲出门去进菜。我隔着房门喊了一声:“爸,今天就别去了!”他从门外探头进来说:“睡你的!天亮起来给老子读书。”我说:“太冷了,今天就别去了。”他吼一声:“哪天不冷?不去拿什么过年!”门“砰”地一响,脚步声远去了,传来三轮车发动的声音。那一下声响,像迎面一颗铜球,砸在我胸口。我再也睡不着,天微微亮就轻轻爬起来,怕惊醒了许盈盈。从窗户看见下雪了,微光中看见地上一片雪白,眼泪一涌就出来了,带着微痒,从眼角一点一点地流到下巴,在那里停住了,脸颊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轨迹,涩涩的。我抬起手臂想用衣袖擦去,停下了,拿起了数学辅导资料。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几年,在我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说:“前面黑灯瞎火的,日子能这样过吗?”决定去开货车。母亲着急说:“那是要命的事呢!”父亲说:“我每天去城里进菜就不要命?除了我,谁见过二圩凌晨两点钟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人的命,要了也就要了。”爸爸去学开货车,妈妈说:“吃了这几年的烂菜,总算可以吃上一口新鲜菜了!”几个月后爸爸拿到驾照,去县城帮老板开车去了。


    全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希望,也得抱着希望,没有野心,也得野心勃勃,要活,要改命。记得高二暑假回家,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我去帮忙,父亲站在堤上喊:“许晶晶,这是你做的事吗?”我赶紧挎着一篮衣服往家里跑。到了家看见盈盈在看电视,父亲吼道:“许盈盈,去晒衣服。”妹妹翘着嘴唇说:“姐姐……”看见父亲的神态,马上跑出去晒衣服,从我身边经过时,怨恨地横我一眼。父亲追到门外说:“很委屈是不是?你不好好读书,一辈子还有一大堆委屈守在路边等你!它们不等别人,就等你!”妹妹头都不敢回,提着篮子去了。


    高中是在油锅里煎熬着过去的,那么漫长的三年啊!最后几个月,真的是一天熬一天,一天熬一天,每过去一天,紧绷的心里就松弛一点,像闹钟嘀嘀嗒嗒的发条。高考成绩下来,心中半冷半热,父亲的脸半阴半阳,最后还是由阴转阳说:“也不错,比老子强。”我说:“外语多考几分就好了,这外语,我实在是,没有感觉。”他说:“二圩出来的孩子,外语还能及格,那算是放了一个响炮了!”被麓城师范大学新闻学院录取了,不太理想,但怎么也算个一本。读大学几年,一直想怎么能够到名校去读个研究生,把自己这不那么鲜亮的学历洗白。可再怎么努力,还是有更聪明更努力的人。几年间看清了,自己这么一个人,想要有大的出息,不可能,才能永远也追不上野心。那么就认命了?不行啊,认命了,这一辈子就活得憋屈了。这些憋屈会在命运的一个一个路口等着我。我当年要是能考上清华北大就好了,我就可以豪迈地对世界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呢!挣扎是还得挣扎,有没有用,真的只能是由天不由我了。保研落空了,好不容易天窗开了一条缝,投下了一线阳光,一瞬间,又被封上了。这让我对世界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觉得以前对世界的所有认识,都必须推倒重来。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一年,虽然家境贫寒,但感到的总是温暖。小学中学,一直得到老师的关爱,还有父母的温暖。进了大学,一直拿着最高的助学金,学费等于免了。哪怕跟章伟的感情受挫,那也是自己选择的。可是现在,生活让我产生了怨恨,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每当心中产生这种恶意,马上就会感到愧疚。一个女孩,怎么可以往歹毒的路上走?可是这一次,恶意一阵阵浮上来,竟赖在心中不走了,像一个可鄙的乞丐天天守在施主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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