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依稀少年郎
3个月前 作者: 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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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威的心跳一直恢复不了正常。
他终于找到了心底里地洞的盖子,如今地洞的入口开启,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探索,从洞里弥散出的黑雾就已经把他团团笼罩住。这雾自然是看不见的,只存在于他心灵的周围,雾里藏着东西,一下一下捶在他心上,让他心慌。巨大的黑洞才露端倪,这将知未知却更让人恐惧,路小威把打印照片摊到李节面前的时候,手还禁不住地发抖。
路小威捏着三张打印纸,先摆出来两张。一张是米莲,一张是七一三案的受害人。
“李队,这两个人,你能看出什么来?”
米莲那张纸上打印了两张照片,一张证件照,一张并不特别清晰的侧面生活照,是路小威几小时前拍的。李节当面见过米莲,照片不够清楚也无妨。七一三案受害人的则还是那张素描。
照片上的两个人,李节都是熟悉的,只不过没这么放在一起比过。路小威满脸都写着“我葫芦里装了颗大药”,于是李节还是给了他个面子,耐下心端详。他的目光在两张纸上来回移动了十几次,胡子茬儿下的下巴都搓得发红了,忽然一伸手,从路小威手里夺过第三张纸,啪地拍在桌上,摆到前两张纸的下方。
这张照片上的人自然就是曾之琳,是从柯承泽的朋友圈截取的。照片是合影的一部分,把柯承泽给裁掉了。
第三张纸一加上去,李节就“咦”了一声。
他又多看了几眼,然后说:“本来两张照片还看不出什么东西,三张照片一起,是不是……这三个人有点像啊。”
路小威一拍巴掌:“就是这样!”
“其实还有一个半,但我没有照片。一个说的就是茉莉女孩。”
“还有半个?”
“茉莉女孩那事儿之后,我又见过一个发廊妹,听所里同事讲,也有过半夜报案的情况,但那个女孩的模样,我印象有点模糊了,也没直接接触过,算她半个。我见到米莲的时候,就觉得她和七一三案被害人,和茉莉女孩,还有发廊妹隐隐约约有点关联,所以我才对米莲特别在意,可是我又一直想不清楚这关联是什么,直到我看到她。”
路小威用手点着曾之琳。
“这女的叫曾之琳。老大,光凭前两张照片,和曾之琳一比,你就觉得像了对吧?你还没见过茉莉女孩和发廊妹,我一看到她的照片,全通了。”
路小威用手遮住素描图的上半部分。
“你看她的嘴型和下巴轮廓。”
他又遮去米莲的下半张脸。
“再看米莲从鼻子往上,是不是都和曾之琳像?茉莉女孩是额头和全脸轮廓像,发廊妹的眼睛很像。每个人,都有一些特征和曾之琳相似,其中米莲的相似程度最高。所以我看到米莲的时候,能够联想起茉莉女孩,但是想不透,就是因为还缺一个原版,光凭着这一个个相似的……相似的组件吧,联系不起来。一旦看到原版,这些人之间的联系就明确了!”
路小威把自己说得从后脖子到背脊麻了一大片,重重一捶桌子,以罕见的声量说:“有一个人,长期以曾之琳为模版,寻找与她相貌近似的女孩,猎杀她们!”
李节腾地站起来,眯起眼盯着路小威,大声问:“那米莲为什么没死?”
“因为米莲是许峰的老婆,许峰就是凶手,对许峰来说,米莲肯定有某种特殊性!”路小威大声回答。
“那曾之琳为什么没死?”李节继续追问。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搞清楚的事情。”路小威的声音顿时弱了一截。
“但是我相信,曾之琳和许峰之间,必然存在某种深层联系。”他随即补充了一句。
李节叹了口气,把三张纸收拢在一起,在桌上敲一敲,递回给路小威。
“一切都是你的推断。没有证据支持,就没有连环案子,没有连环杀手。这是七一三案的专案组,所以也没有多的人手。”
李节别过脸横着眼睛,瞧着张口结舌的路小威,嘴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哧笑,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路小威哎哟一声抱头叫起来,却是李节打后边照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巴掌。
“但是我支持你这小子的推断!”
路小威转过身,看见李节瞪着他的眼睛在放光,仿佛一头盯上了猎物的狼。
路小威知道又被耍了,心怦怦跳着,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你跟下去,把案子给我彻底刨开了,瞧瞧里面到底埋了多少东西。现阶段看起来还用不到很多人手,老案子嘛时限也没多讲究,等到刨出真东西了,你小子就立功了,明白吗?要是你觉得自己不行趁早说。”
“行!”路小威闷声说。
“曾之琳、米莲,就算许峰现在躲掉了,你还是有两个突破口,两条线你都要盯紧,我让技侦多配合你。欸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她叫曾之琳的?”
“米莲这两天在桂府有一个接触人叫柯承泽,我弄到了他的微信号,顺着朋友圈找到曾之琳的。她和柯承泽有朋友圈互动,所以摸到了她的微信号确定了身份。”
“查微信?技侦?走程序没?”
“呃……这个……”路小威往后一跳,躲过李节的巴掌,脚却钩在桌脚上,一屁股坐倒在地。
“补流程,我给你签字。”李节手插进裤袋,走出办公室,心里却在琢磨许峰。路小威的怀疑要是靠谱,那许峰的危险性就急剧升高了。米莲和曾之琳可以慢悠悠查,许峰不行,没准他还有新的犯罪目标。
许峰去哪儿了呢?那么久没有使用过手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高科技切切实实地增强了警方的能力,可一旦失去了科技的加持,回到经典侦破,要在上海这座大城市里把许峰找出来,也太过大海捞针了。李节盘算着专案组有限的人手,想看看往哪儿砸最有可能获得突破。
路小威从地上爬起来。他揉揉屁股蛋子,又摸摸余痛未消的脑袋,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对未知黑洞的恐惧,已经完全消散了。
曾之琳名下的两个手机号,一个用得频繁些,一个用得少些。她用来和柯承泽联系的是后一部手机。路小威先拨她的常用手机号,没有被接听,然后再拨另一个,对方接了。
“你是谁,为什么有我两个号?”没等路小威开口,曾之琳就率先发问。
看起来曾之琳把这两部手机区分得很明确啊。路小威说了自己的身份,然后约曾之琳见面。
“方便问一下是什么事吗?”曾之琳的语气由刚转柔。
路小威讲得比较含糊,只说有个案子需要了解些情况。他既不想增加曾之琳的心理负担,也不想她事先提防,有些问题他想看看当场的真实反应。
两个人约在上海商城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路小威晚上8点准时到了,等了半个多小时,曾之琳姗姗来迟。
即便已经有所准备,曾之琳推门而入时,路小威还是一阵恍惚,仿佛又见到了米莲。他愣愣地盯着曾之琳,看她站在门口,一边和服务员低声说话,视线一边在店内来回逡巡,哪怕双方目光交错,都没能及时招呼。曾之琳似乎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所以一圈扫视过,发现再没有如路小威般的单独男客,这才把眼神投向路小威。路小威如梦初醒,抬手冲她摇了摇。
曾之琳走近坐下,扯了个交通问题当迟到理由。路小威注意到她嘴角的痣,想起米莲时有时无位置变换的痣,又是一怔。
曾之琳的脖颈往前轻探,微微抿唇,露出一个礼节性的浅笑,示意路小威先开口,却发现他没有反应。等了两秒钟,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曾之琳眨眨眼睛,问路小威:
“该怎么称呼呀?”
“路小威。”路小威赶紧取出警官证递过去。
曾之琳象征性地扫了一眼,把证还给路小威。她稍稍侧头,把脸庞在咖啡馆幻彩小吊灯的暖光里转了个角度,又露出一个和刚才相似的笑容。
路小威这次总算接收到她的信息,知道是要自己快点说明来意。他就是来问曾之琳和许峰关系的,还有她最近见没见过许峰,但怎么个问法,得讲究一点。他觉得两个人肯定是认识的,曾之琳却未必会承认。现在他不是在审犯人,对面这位肯见面就算是配合警方了,指望有问必答也未免太过天真。
茉莉女孩、发廊妹、七一三受害人、米莲、曾之琳,所有这些人排座次,曾之琳必定是最核心的那个,米莲仅次于她。所以,关于许峰,她无疑是有故事有秘密的,但谁会把秘密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呢?哪怕他是警察。路小威不奢求曾之琳真心话大放送,他只想用探针往旋涡中心刺一下,看看能带出什么来。
他决心学一次李节。
“不好意思啊,我先上个洗手间。”他说,然后离席而去。
李节在门外守米莲那次,给路小威印象很深,精髓就是趁其不备扔出关键问题。虽然米莲那次没有问出东西来,但招是好招。曾之琳迟到了半小时,而且看上去气场很足,不能让她处在这么主动的位置上。
路小威真跑去酒店大堂上了个厕所,然后坐在休息区沙发上杀时间。他看着客人在面前来来往往,不禁想起和前女友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也是在酒店大堂,当然不是这么豪华的酒店,是三星级的市局协议宾馆,就一张小破沙发,女友是大他三岁的南京法医,为案子来上海出一天差,挤了半小时给他。她说她快三十了,异地恋凑时间见面太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们一直是心灵上无比契合的,所以他理解,他接受。
路小威努力从无奈感中摆脱出来,一看时间拔腿就跑,进咖啡馆望见曾之琳正低头刷手机。他绕了一圈,从侧面走到桌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薄薄几张纸伸到曾之琳的手机屏幕下方。
“想请你看看认不认识这几个人。”路小威把纸搁到了桌上。
曾之琳愕然看了路小威一眼,然后去看纸。
进入我的预设战场了,路小威想。
曾之琳笑了起来。
“这不是我吗?”
这是曾之琳发在自己朋友圈的一张照片,但她并没有质问路小威照片来源的意思。
当然是你,路小威想,为了让你放松一些。
他把这张纸掀开,露出了第二张。
第二张是米莲。
“这人长得和我好像啊。”曾之琳惊讶地说。
路小威特意选了两人看上去最像的照片,就是为了这个效果,但似乎也仅此而已。这该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吧?曾之琳玩笑着说。
路小威沉住气,把第二张掀起,翻出胜负手。
许峰。
他盯着曾之琳,曾之琳看着照片。她注视的时间比前两次长,然后抬起头说:“这是?”
“不认识吗?是许峰啊。”
曾之琳蹙起眉毛,似在记忆里翻寻这个名字。
“是你同乡。”路小威给出关键提示。
“哦。”曾之琳应了一声。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此时闪动起来,进来一条微信。她对路小威说了声抱歉,点开手机。
被打断了。路小威略有些沮丧,甚至怀疑曾之琳是故意而为—在这种会暴露情绪的紧要关头看微信。按正常的谈话礼仪,如果没紧急情况是不该立刻去看微信的。
通过微信实名制,路小威确定了曾之琳的身份信息,但曾之琳不是涉案人,即便补过了核查手续,没有适当理由,技侦也不会帮他把曾之琳的社交网络翻个底儿掉,给点儿近日的微信朋友圈信息很够意思了。仅凭身份证号,在警方系统里能查到的东西有限,首先确认曾之琳没有案底,不是什么挂了号的敏感人物,剩下的就是出生时间地点和基本社保信息。在来之前,路小威用极有限的时间,把这些捋了一遍,最大的收获其实就来自身份证信息。
曾之琳和许峰同年、同乡。说得再细一点儿,两人是一个村子的,所以必然相识。而且从米莲的长相,再到其他那些女人的长相,即以许峰挑选猎物的标准来看,这两个人曾经的关系也很好推测,无非那几种模式,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另外,曾之琳的社保连续10年交在上海,但始终是自己交的,也就是说从官方数据看,她一直是无业状态。路小威不觉得她是真无业,否则怎么在上海活下来的?她可是从未领过失业救济金,显见得是不缺那点儿钱。要么,她始终有人养着。
今天见面,从她的穿着和举止来看,曾之琳生活条件优渥是毫无疑问的。从山村里走出来,在30岁的年纪,如此风华盛放地坐在上海商城的咖啡馆里,背后一定经历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是不是和许峰有关系?和米莲有关系?和茉莉女孩有关系?和死去的七一三案受害人有关系?所以,路小威才憋足了劲,从李节那儿偷师,想要挖点料出来。
曾之琳低头回了好几条微信,才把手机重新放回桌上。
“真是不好意思,您说。”她似乎已经忘记刚才说到了哪里。
路小威指指照片。
“许峰。”他提醒道。
“哦,”曾之琳恍然回神,然后说,“对,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久没联系了。”
她神态自若,路小威看不出一点端倪。该死的打岔,他在心里抱怨。
“多久没联系了,方便问吗?”
曾之琳耸耸肩:“10年?”
她像是随口说了一个数,然后补充说:“我来上海也不止10年了。”
“来上海以后就没见过了?”
手机又亮了,曾之琳扫了一眼,这次没有理会。她像是有些心事,神思游移,停了一停,才想起来没有回答路小威,点头说“对啊”。
“那你回老家的时候,比如过年,也没见过他?”
“我蛮少回老家过年的。”曾之琳笑笑说。
路小威相信曾之琳说的是真的,但这就把路给堵死了。
“方便问一下你以前和许峰的具体关系吗?”
“就是普通朋友。怎么,他出什么事了吗?”
桌上的手机再一次亮起来,这次是来电。曾之琳说了声抱歉,走出咖啡馆去接电话。
这倒也给了路小威时间去琢磨,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今天能不能有所突破,就在这个问题上了。总要给曾之琳一点压力,她才会更配合吧。把许峰的凶案嫌犯身份丢出来,当然会造成巨大的压力,但曾之琳在整件事情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如果一无所知,那倒好办,她肯定会把了解的许峰的情况都说出来,但就连用脚趾头想都觉得这不可能,所以问题在于她到底介入得有多深。初次见面,贸贸然地极限施压似乎不太合适,可要是一点点来的话……路小威却没有信心能看穿曾之琳。
半小时前,路小威还因为曾之琳和米莲的相似而恍神,但只坐下聊了这么几句话,他就已经觉出了两人的巨大不同。米莲给路小威的印象,和茉莉女孩非常相似,是一种单纯的美丽,也许茉莉女孩更纯净些,米莲更脆弱些,都是冷雨中枝头的一朵白色小花。但曾之琳这朵白花,细看进去,却会发现是白玉雕琢的,也许还镶了一圈细细的金边。她并不怕被人从枝头摘下,反倒早已经陈列在首饰盒里,或者被佩戴在胸襟上了。
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路小威取出来看,有好几条未读信息。趁着曾之琳还没回来,他一一点开。其中有一条是技侦发来的,路小威看了心里咯噔一下。有人走近,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是曾之琳回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走了。”曾之琳没有坐下。
“啊,是吗?”路小威想我都还没说许峰的事情呢。刚才曾之琳表现得像是随口一问,并不真的关心许峰怎么了。
“要不我们回头找时间再约吧,许峰我真是太多年没有消息了。”曾之琳说完却没有立刻走,犹豫了一下,问,“路警官,刚才三张照片里中间那张和我挺像的,是谁呀?为什么给我看呢?”
“她是许峰的妻子,叫米莲。”
曾之琳点点头,拿起小坤包,却又坐了下来。
“如果有人跟踪我,能不能请你帮忙呢?”
“跟踪你,米莲吗?”路小威吃了一惊。
“我也说不准,最近有点儿心神不定的,背后总像是有双眼睛盯着似的。”曾之琳微微咬唇,露出几分柔弱。
“但是我知道,这种事情,除非造成人身伤害了,否则报警是不管的。”
“没问题。如果你觉得有人在跟踪你,打电话给我,我来看看情况。”
“太谢谢啦。那我先走了。”曾之琳展颜一笑,起身离开。
她并不排斥和警方接触啊,路小威心里转过这样的念头,然后拿起手机,拨了李节的电话。
本想着从曾之琳这里突破,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米莲那儿忽然响了个雷。
好事情。
“老大,技侦刚才给我消息,米莲突然坐火车去了宁海。
“对,下午她去虹桥站现买的票,这会儿已经出站了,我觉得目的地是许峰老家。我打算跟过去,和你报备一下。”
2
在吗?
……
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
你不挣钱啦?!!
……
在?
……
曾之琳看了一眼和小琳的微信,从大前天开始,她就再没回复过自己。这不正常,从来没这样过。
她从手机里翻出小琳的电话,拨过去,已关机。她摇摇头。
网约车到了,是一辆特斯拉。门童拉开车门,司机转头微笑。那是个留着雅痞小胡须的男人,不像专职司机,多半是无聊兼职来钓女人的。叫米莲啊,她没理司机的笑,在心里默念从路小威那儿得来的名字。车子拐到南京西路上,前方通畅,司机一脚油门,强大的推背感让曾之琳瞬间失重。失重的刹那曾之琳觉得一切都失控了,这些天接踵而至的一系列事情在她心里堆叠出隐约的不安,此刻这些不安彻底释放,在空中飞舞。曾之琳大概是叫出声来了,司机连忙减速,对她道歉。慢点开,她对司机说。
咖啡馆里她看到第二张照片的时候吓了一跳。从米莲的穿着和照片背景看,分明就是今天拍的,没想到她盯着米莲,却还有另一个盯着她们的人。曾之琳觉得自己应该是被看见了,否则为什么给她看照片呢?但路小威不挑明,她就装傻。不知道冲过去找米莲的那幕有没有被看见,过于失态了,简直白在上海待了这么些年。更可笑的是,她明明是去给米莲一个下马威,好把某些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结果反倒被米莲给唬住了。
至今想来,米莲那副模样仍然是很怪异的。柯承泽对她的兴趣除了和自己近似的长相,另一半估计就是这怪异触到了某根艺术神经吧。
当时她蹲着,她站着,居高临下把她挡在阴影里。她妆容精致,一身小10万的穿搭,红色的高跟鞋鞋尖正对她按着地面的双手—手惨白,薄肤透出青筋,牛仔裤和灰色T恤像淘宝货,一张清汤挂面的脸仰起来看她。她劈头盖面地呵斥,刻薄的话一句一句扔过去,她毫无反应,只把那张脸冲着她,脸仰得越来越高,然后露出笑容。
曾之琳的装甲被这笑一把剥下。
然后她听地上的人说,你认识许峰吧。那不是问,是在说一桩认定了的事情。什么许峰,谁?她下意识地回答。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她气势汹汹把“曾之琳”三个字说成炮弹砸过去。那人又问,你是宁海人吧?我听你刚才说骚撇。曾之琳眼一横说,骂你骚撇怎么啦?她看着女人扶着垃圾桶站起来,和自己面对面,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离得实在太近了,她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我就听许峰说过骚撇,他是宁海挂坡村的。曾之琳听了这句话,陈年旧事从泥尘里翻滚出来。她阴着脸,不打算回答,眼前的人却好像读了她的心,劈头一句丢过来:你也是挂坡村的?你认得许峰,你们都是挂坡村的吧?曾之琳心郁气促,扔下一句“神经病”,扭头就走。
曾之琳叫了柯承泽出来喝下午茶,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句不问。有时候不问比问更能达到效果,真要追个究竟,容易把事情弄拧巴了。她反省,不该这么沉不住气,实在是心里一直不安稳,压力憋久了,有个小口子就爆发出来。
近些日子她时常有被窥视的感觉。她享受被注目,但那和窥视不同,或者说,是一种绵长的来自隐秘角落的注目,她找不见源头。这让她的睡眠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因为她甚至觉得有人进过她的车子,储物屉里物件的次序不顺眼。为了安心,曾之琳去翻24小时行车记录仪,结果180小时的容量只录上了前18小时,也就是她前一天离开车的时候,再之前一片空白。柯承泽对机械类的事情在行一些,她打电话去问。这个我也搞不懂啊,柯承泽说,照理不会的,除非是新卡。曾之琳电话这头的脸当时就白了,取了储存卡打车去找柯承泽。两个人坐在一起研究,最初的那段画面看似没有异常,但是把声音放到最大,听见了清晰的关门声响。曾之琳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面目不清的黑影,他换掉了记录仪的储存卡,从侧面摄像头死角离开,要是再晚些天,储存卡存满开始循环覆盖,所有痕迹就都消失了。这甚至都不一定是卡第一次被换掉,或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在车里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行车记录仪录下,然后转移到另一个人手上。
柯承泽陪着她去派出所报警,但是没有人身财物损失,不能立案,警察让她自己小心,有情况再打110。曾之琳和柯承泽一起住了两天,她自己的事务还没有切割干净,总有些不方便柯承泽看见的微信要回,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住了回去。那些天她一直在心里列名单,看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但她向来长袖善舞,场面上周全,怎么想都不至于此。此后她再没真正发现过异常,但窥视感挥之不去,一颗心始终不落地,再加上突然冒出来的怪异女人,似乎原本掌控中的生活正在偏向另一条危险的轨道,所以才答应了和一个警察见面。说来好笑,不管她有多少藏在灰色地带的东西,某些时候,警察竟还是能带来安全感。
车子停在一幢商务办公楼门口,曾之琳下车的时候,司机搭讪不成的遗憾眼神追随着她。
上楼了。
曾之琳对一连串的催促回了条微信语音。
门口的保安冲她打招呼,她回之以微笑,却忽然又想到了米莲的笑。
简直是魔怔了,她想。
等电梯的时候,她对着电梯门的镜面补妆,后面来了两个满身酒气的中年人,四只眼睛在她脸上生了根。有那么一瞬间,曾之琳想换乘货梯,随即意识到这既无意义也得罪人。电梯到了,都去5楼,曾之琳站在一角,熬着黏糊糊的视线和自以为低声的耳语,终于把目光转过去,给了个微笑。电梯门开了,曾之琳帮他们挡着,请他们先行。电梯外是富丽堂皇的大堂,一排穿着旗袍的女孩鞠躬问好,其中一个走出来问两个男人房间号。曾之琳从他们身边走过,却听后面一个声音说。
“她,让她来我房间。”
“啊,不是,她……”
女孩在给他们解释,曾之琳停步转身,笑盈盈地说:“大哥你们是V09吧?我先招呼一下客人,然后来给大哥敬酒。”
她穿过迎面走来的一串试房女孩,转到东侧回廊,在V03包房门口停下,却没有进去,而是找了个服务生,让他进房间喊人。
片刻后,一个圆圆脸的女孩从房里出来,看见曾之琳就像是看见了救星。曾之琳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问她现在什么情况。
“琳姐,你再不出现我是真撑不住了。”
“你前面不是说都陪上了吗?”
“陪上的都给放倒啦。刘总他们玩游戏输了自己不喝酒,让女孩一杯一杯地喝,最早那批女孩全喝挂了,后来再叫了几个,眼看着又不行了。你说哪有这么玩的?前面有个女孩一看喝酒的架势,小费不要就跑了,刘总还一直问我她什么时候回来。这样灌酒谁受得了?等第二批喝挂了,他们要想再叫女孩,我怕都没人肯坐这间房。刘总的脸色有点不对头,但我也没招啊,我这都刚去吐过一回了。”
“他以前不这样啊。”
“哎哟我的琳姐,以前那是你在啊。上海那么多夜场,他们干什么非订这儿的房,还不是冲琳姐你的面。来一次你不在,来两次你不在,不能次次来你都不在啊。今天你要是再不来,我可真不知道怎么个收场法了。”
曾之琳叹了口气,说:“花花呀,现在我是能来救个场,但我也和你交过底了,今年我打算退。年纪大了,酒喝不动了。”
“不让你走。”花花一把抱住曾之琳的胳膊。
“别给我借酒装疯,我又不会不管你,大客不都在往你手上交吗,但你得接得住。”
“本来我们组,大琳姐你加上小琳,我给打个下手,每天至少都七八间房。去年底开始你来得少了,好歹还有小琳,凭着她和你有七八分像,场面上又向来说是你妹妹,每天五六间房也不错。自打小琳忽然回了老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每天就算能有三间房,我一个人也顶不住啊。你说今天要是小琳在,这刘总估计也不会这样子。”
“小琳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曾之琳皱着眉问。
“琳姐,你都不知道?”花花奇怪地问。
曾之琳摇头:“这两天联系不上她,之前问她,也没给准信,就说家里有事。她得有一个多月没上班了吧?”
“3月15到今天,快两个月了。她也是真的怪,本来16号她还订了间房,客人到了再问她,说已经回老家了。什么事不说,什么时候回来不说,给她发一堆微信才回一条,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按掉。”
“我也一样。不过她开销惯了,没钱了总会回来。”曾之琳耸耸肩。
花花瞪大了眼睛:“她不会敢按掉琳姐你的电话吧?”
“翅膀硬了呗。”
“她不能有这个胆子。琳姐,这阵子她接过你电话吗?”
曾之琳摇头。
“没道理啊,”花花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其实我还很奇怪一点,从前她和我微信,向来是大段大段的语音,烦得我还得先转成文字再看,但是她忽然不见之后,回我微信从来都是文字。”
“她给我发微信倒一直是发文字的。”曾之琳不以为意。
“那是给琳姐你发啊,她多精的一个人。所以我说她没胆子按掉你电话才对。琳姐,我是说,从她不见之后,其实我们就没再听见过她自己说话了。”
曾之琳陡然一震,心底里的不安被这句话一下子点着了。还没等她把这意思琢磨明白,V03包房的门被推开,刘总扯着嗓子一边嚷嚷一边走出来。
“花花,花花你人哪儿去了?哎哟哟,大琳你来啦!你知道我来多少次没见着你了吗,你不是在躲我吧?”
曾之琳收拾心情,让花花去照顾其他房间,对着刘总绽出微笑,走上去挽起他的胳膊。
“生了场病呢,但听花花说刘总你来了,这不就赶过来陪您了吗?”
“生病了,那今天的酒我帮你喝。”刘总环住曾之琳的腰,把她推进了房间。
3
三天前警察离开,米莲昏睡了两日两夜,昨天挣扎起来,回想经历种种,只觉得人间于她已成残纸,人生就在纸的破洞里漏尽。举目四望,这浮在深渊上的脆纸哗哗颤动,哪怕看似完好的地方,都不足以承载她一丝一毫的信任了。但是今天,她蹲坐在曾之琳的高跟鞋鞋尖之前,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才恍然把这世界看清楚。深渊上空的迷雾散去了,原来这深渊壁立千仞,往上直升至无穷无尽的高处,人间这片残纸,本就是飘在渊底的。一只只魔鬼从壁窟里探出脑袋俯视她,肆意嘲弄,米莲竟不害怕了。向来就活在地狱里的人,值得怕谁呢?她只觉得荒唐。
明白了这一切的荒唐怪诞,世界的喧嚣吵闹就冷寂下来,一整座人间里,那些铸就了所有华彩的欲望,那些在生死间荡漾起伏的情绪,化作缓缓降落的火山灰,在地上铺成厚厚的死尘。米莲得以把世界看清楚,所有注目的地方,细微的褶皱展露出来,那是事物间的连接。所以她从曾之琳的口音想到了挂坡村,这个答案如此自然地在心里浮现,甚至并不需要得到曾之琳的确认。接下来,她就要带着这样的眼,带着这样的心,再于人间里行一小段路,去看一看一切何以至此。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种念想,哪怕是昨天下午她在医院里拿到那份检查报告,心中也并无常人该有的波澜。就这样吧,毕竟人间险恶,她想。
挂坡村是许峰的家乡,她竟从来都没有去过。
火车抵达宁海站时已入夜。米莲在车站附近寻了个酒店住下,约好一辆车明早7点半接她进村。
这一夜米莲睡得非常踏实,早上她在闹铃响前10分钟醒来,感觉到了久违的精力。她在餐厅吃了榨菜白粥,喝了豆浆,然后等司机抽完一支烟,载她前往挂坡村。
宁海是宁波市辖下的县级市,而挂坡村还要比宁海再低两个行政级别。车从酒店前的闹市开出去,道路慢慢变得宽畅,车流慢慢变得稀少。进山之后,路面再次收窄,满眼青翠,盘旋之际偶见远峰,米莲的心思也随这山路蜿蜒深入。她想,许峰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许峰很少提自己的家乡,结婚那么多年关于这个话题只有过一次详谈。那时网络盗墓小说盛行,他兴致勃勃地说起小时候也常常和伙伴顺着盗墓贼留下的盗洞去墓里探险,据说附近风水好,山里有不少古墓。
米莲从来是顺着许峰的,对他有所避讳的事情,不会追根问底。尤其是,米莲自己就很感激,许峰对她心底里那块地方的照顾。她想许峰不提的原因肯定和自己不一样,反正两个人一起生活,有些事情未来总会慢慢知道的,自己嫁的是许峰,不是许峰的家人,也不是许峰的家乡。
并没有慢慢知道,米莲看着窗外想,原来我是要用这种方式去知道的。
许峰的父亲10年前去世,后来母亲改嫁,这些年里许峰只回过两次挂坡村,其中一次是因为母亲病重想最后见他一面。不过后来他母亲并未去世,或许是儿子的探望给了她活着的力量吧。总之,米莲从未见到自己的公婆,许峰也从未见过她的家人。结婚第二年,许峰答应陪米莲回一趟家,见见岳父岳母,在火车上他焦躁不安,车到杭州,他竟反悔说不去了,独自跳下车回了上海,米莲的父母后来来上海时,他也避而不见。米莲与家人相处得相当糟糕,她以为许峰是因着这个不愿意见,现在她当然知道了,是因为曾之琳。
又是一个急弯,然后有一条岔道。米莲让司机拐上去,在一方空地停下。她踉踉跄跄下车,往草丛边一蹲,张开嘴哗哗地开始吐。早饭吐完还是恶心,酸液一股一股反出来,内脏都翻在嗓子眼了,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她扶着肚子想,自己因为“30岁危机”而做的那些改变,新的造型、不同的装扮,甚至是那些从前不看的书……她以为这些可以增加魅力,可以更好地维系和许峰的感情,其实却一把扯掉了遮羞布。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被许峰当作曾之琳养着的啊,她自说自话地把自己变了个样,变得更像自己了,也就不像曾之琳了。她甚至可以体会到,当年许峰和她同乘回乡火车时的心情—火车每前进一公里,心中的撕扯就多一分,当他走入米莲家乡、见到米莲家人的那一刻,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这毕竟是一具泥塑的像,经不起摔也淬不了火,想要让米莲以替代品的身份继续下去,许峰只能半途逃跑。至于始终不愿带米莲回挂坡村,也是一样的原因吧。
米莲扶着腰慢慢站起来,种种思绪在心头滑过,有些许不堪,有些许好笑。她回到车上,让司机继续开。
车子转到正路上,往前开了没多久,司机就听见后面的乘客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哧笑,然后要求他再次停车。
“这儿没地方可以停。”司机说。
“刚才不有辆车靠边停着吗?就那么停。”
司机无奈,把车开出主路,开上缓坡停下。他不免在心里嘀咕起这个女乘客的古怪,说是刚才晕车没吐干净吧,这会儿停了车,她却并不下去,只是安坐着,不说也不动。
“要开窗吗,透口气?”
“不用。”
司机咂咂嘴,心里想着别耽误了一会儿约好的麻将局。他从后视镜里瞄那女人,却见她正斜望着某个方向。他把视线移过去,那是车辆的左前方,草、树、路、远山,看不明白有哪儿不同寻常。再瞅一眼后视镜,女人依旧定着眸子,显然对她来说,那边有一个明确的注目点。
司机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看左侧后镜。他脖子一转,视线还没移到侧后镜,就听见后车厢喀啦一响,车门猛地被推开,女人跳出去,几步下了缓坡,跑上了道路中央。在她正面,一辆小车迎头驶来。司机哎哟一声叫,开门冲出去,却见来车已经停了下来。他认得这车,就是先前停在路边的那辆帕萨特。
他的乘客走到帕萨特驾驶座旁,敲了敲玻璃。
“路警官,没认错吧,要干吗呢?”米莲问。
路小威有点尴尬。他一直跟着前车,拐过一道弯忽然不见了跟踪对象,靠边犹豫着是否要掉头找,发现车又开上来,就继续跟上,没想到被米莲大鸣大放地拦了下来。他反思自己太不注意,开了辆沪牌车就来了,跟车也太紧,但谁能想到米莲这么个本该没有任何反侦查经验的女人,竟然这么敏锐?
面对逼到眼前的质问,路小威心里懊恼,脸上挤出不忍直视的假笑,干咳一声说这么巧。巧吗?米莲反问他。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口吻,只是日常说话的声调,但路小威却可以感觉到其固执到不可动摇的内核,就像薄薄水面下的一方礁石。他昨天见到米莲,就已经与初会时大不相同,而现在车窗外正看着他的米莲,又与昨天判若两人。她何以有如此的蜕变?
“咱们别停在路中间说话,危险。这样,我先靠边,我先靠边,我先靠边。”
米莲总算让开,路小威把车慢慢驶向路边,停在米莲车后不远处。好不容易有了这么点儿空余,他赶紧琢磨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然后他意识到,完全不必心虚,公安监控重大嫌犯的密切接触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既然被发现了,直接言明,然后该问问该跟跟,算是由暗处转为明处了呗。
路小威给自己打着气,却见米莲和她的司机说了几句话,拎着旅行包过来让他开后备厢。
路小威刚把心态调整好,又被动了。
“我去挂坡村,许峰的老家。路警官不用跟着了,一起吧。”
“哦,好的,好的。”
路小威重新开车上路,米莲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车里的空气几乎凝结,但这只是路小威个人的感觉,他从后视镜偷瞄米莲,她以手支颊,正望向窗外风景。然后她忽然转过头,从后视镜里对上了路小威的眼睛。
“不好意思,”她说,“想想也是你应该做的。”
“没关系没关系。”话又被她说掉了,路小威想。
“是觉得我还和许峰有联系?”
路小威的第一反应是打个马虎眼,但随即觉得面对这样的米莲,应该坦率一点。
“之前我们去你家拜访的时候,问过你桂府的事,你说没印象,可是昨天你去了那里。抱歉啊,这样的凶案,我们需要对相关人员进行必要布控的。”
“我想找到我丈夫,既然你们特意问我那个地方,他一定出现过吧。”
“那到这儿来呢?”
“也是为了找他。”
“许峰最近在挂坡村?”路小威精神一振。
“他过去在。我来这儿找过去的他,找那个我不认识的许峰。”
米莲笑笑,路小威直视前方弯道,没看见这个笑容。
“我要认识他。”米莲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那片青山。
路小威不太明白。或者说,他猜到几分米莲的意思,但不太敢相信。
多年的夫妻,哪怕是同床异梦,也在一起处了上千个日日夜夜,她对自己的老公这么陌生吗?换言之,她就这么无辜吗?
他是来跟踪米莲的,结果搞成这副样子,米莲的形象在心里一变再变。初见时米莲的那场痛哭,令他觉得面对着一张单纯的白纸,现在他要是还这么想,也不用当刑警了。短短几天,一个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呢?只能是自己刚开始看走眼了呗。此刻,米莲在路小威眼中的形象是神秘的,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米莲和曾之琳是通向许峰的两条连接线,许峰遁去无踪,路小威本来更期待在曾之琳身上找到突破口,米莲的突然异动让他改变了侧重。异常即线索,路小威始终记得李节说过的这句话。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其内在逻辑,所谓异常只是因为不解其逻辑,而一宗案件里所有的逻辑如果都理顺了,案子也就破了。现在米莲告诉他,她是来探索许峰内心的,路小威不理解这个逻辑。真这么单纯,为什么能发现他盯梢?得非常敏感才行吧。不过要说她心里有鬼的话,现在米莲就坐在后排,对警察也并不回避。
“这次你想去哪些地方看看,有想特意找的人吗?”
路小威的这个问题,有一半是想调节车里的气氛,毕竟导航显示离目的地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没想到米莲回答说她不知道。
“到了再看吧,我也是第一次去。”
“怎么会,你们过年也不回去的吗?”路小威不禁问出了和昨晚见曾之琳时类似的话。
“他爸爸去世了,他说,那儿已经没有他的家了。”米莲想起许峰这样对她说的时候,会在后面加上一句“我的家在这里”。也许他说后面这句的时候,的确是认真而努力的吧。
“但你不好奇吗,你丈夫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一次都不去,好像也说不过去啊。”
“现在好奇了。”
米莲的回答总是简短而平静,有种奇异的让人信任的力量。路小威尽量对这种信任感保持警惕,他仿佛听见了几声穿出浓雾的汽笛,那儿有一艘隐秘的巨轮在航行。
米莲确实已经平静下来。刚才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会把路小威拦下来?警察跟着又怎么了?对这样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已经无所谓了吗?她回想那一股无名火,还有从进山开始的烦闷,意识到毕竟还是近乡情怯了—近的是别人的乡,怯的是不堪之情。
她轻轻叹了口气。警察又在后视镜里看她,她收回手肘,靠在椅背上假寐。路面颠簸起来,公路等级明显下降,估计快到挂坡村了。
忽然,她听警察问了一句。
“曾之琳你认得吗?”
米莲一下子睁开眼睛,与路小威在后视镜中四目相对。
昨天见过一面,算是认得吗?只是,从这个名字延伸过来的千丝万缕的蛛线,这么多年不知不觉把她缠成了一个茧,到现在,她又能说不认得吗?
米莲没有答,路小威也没有再问。
挂坡村到了。
这是青山合抱中的一处低地,一条主路从村头通到村尾,几条支路与之相错,大致来说是个“丰”字布局。多数房子聚拢在平地,少数房子落在坡上,还有一些延伸到田间或林间,整个村落规模两三百户,不大。
在这儿长大的人,谁对谁都是知根知底的吧,米莲想。那么,要怎么开始呢?像在桂府那样,挨家挨户去问吗?
路小威把车停在村头空地上,树荫下有一局棋,对弈者纹丝不动,观棋的两个老头往这边瞧了几眼。路小威意识到就算没有在半路上被米莲发现,到了村里,他也很难隐藏意图。他拉起手刹,从后视镜里看看米莲,发现米莲也在看他。
“是我跟着不方便吗?”路小威明知故问。
“其实,你对这里要比我熟悉吧。如果许峰是嫌疑犯,得要调查他老家情况对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当然,基本情况,是了解过一些。”
“如果我想和人聊聊许峰,想知道他在这儿生活时候的事情,找谁比较好?”
路小威不禁有些错愕。他以警察的身份来到这里,虽然还谈不上是在和嫌犯角力,但总归是抱着要从米莲身上挖出秘密的心情。尤其半途被米莲识破,更让他多加了几分小心。可现在,米莲竟然在寻求他的帮助,而且态度语气如此自然。
这又是一个异常之处,异常的坦率也是异常。不过这样一来,米莲挂坡村此行,就把主动权让到自己手上了。路小威心里虽然这样想,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主动权在握的踏实感。
“说到熟悉许峰,当然得是他妈妈。他妈妈叫曾仪,你知道的吧,人在村里,不过改嫁了。还有一个人据说和许峰关系不错,叫王龙。”
“我知道他,许峰有一次回乡,就是王龙结婚摆酒。”
“王龙在附近的度假酒店里上班,不知道今天在不在村里。”
路小威说的这两个人,米莲都知道,特别是曾仪,还有谁能比母亲更了解儿子呢?先前的犹疑,有一部分是因为曾仪早已改嫁,且与儿子之间生了隔阂,不知道会以什么态度待她。但借着和路小威的一问一答,米莲磨掉了那点犹疑彷徨,前头是山还是海,她都得走上去的。
“来了这里,总是要见见我婆婆。”米莲说着,开门下车。
她往树荫下去,想打听曾仪的住处,路小威却说可以帮她问。
路小威来之前,拜托李节和当地派出所通了个气,需要配合时可以派上用处。今天早上他接了个电话,就在被米莲拦下来之前,李节告诉他,遇事儿就去村口找支书。现在看起来,村支书估计就在树荫下那几个人里。
只是路小威没想到村支书是棋手中的一位。他不太懂象棋,但显然支书同志局面不妙,因为支书弃局不顾,高高兴兴地起身引他去找曾仪。
“不是我找。”路小威给解释了一下,“这是米莲,许峰的太太,第一次来村子。”
“许书记您好,麻烦您了。”米莲说。
书记和许峰同姓,彼此之间多半是同族同脉的。听到许峰的名字,他脸上的皱纹顿时深了三分,又多看了米莲一眼。
暗地里都在传许峰涉了大案,现在他老婆忽然回村,还陪着个警察,背后肯定有事儿。
曾仪家在挂坡村靠林的那一侧,房子是白墙黑瓦的二层楼房,村里的房子大多是这个式样,也许是统一建造的。前院门外坐着个银发老太,米莲以为这就是曾仪,许书记却高声对她讲,你新妇在里面吗?有人找啊。老太对书记咧嘴笑,书记靠近她又问了一遍。
“在呢在呢。”老太嗓门出奇洪亮,手往院里指指。
前院里堆了不少工艺品,以编织物为主,有竹篾席、竹笠、草帽等等。一摞半人高的草帽旁边,一位妇人手里的草帽正编到一半。她坐在小板凳上,微弓着腰,一只脚踮起,拿着草帽的手支在踮高的膝盖上,把草帽拿得离脸很近。听见动静,她停了手里的活,坐直身子,把眼镜往上推起,眯着眼朝院门口看。她花白头发,身形异常瘦小,肤色焦黄,还不如坐在门前的婆婆精神。
村支书介绍过米莲的身份就走了。路小威原本在院门外踯躅,觉得需要给米莲一点空间,但是他随后醒悟过来,自己又把身份给搞混了,这会儿他是警察不是友人,再说他和米莲只有几面之缘,谈不上交情。他脸上一阵烧,觉得面皮发紧,赶紧抬腿跟进了院子。
路小威进院子的时候,曾仪已经站了起来,草帽扔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抓住米莲的手,仰着头凑近了瞧米莲。她对米莲说着些什么,但说的是本地话,语速很急,路小威一时分辨不清内容,只看见曾仪两只胳膊的筋肉在松弛苍黄的皮肤下一颤一颤。
米莲也听不太分明,许峰平日里不说宁海话。她感受着涌自枯瘦小手的情感,把身子稍稍弯下来,好让婆婆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总算是看到你啦,谢谢你照顾我儿啊,你长得真俊,谢谢你来看我呀,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大概是一些这样的话吧。扑面而来的满溢的情感让米莲觉得难熬,其中的大部分,或许正好是她听不分明的那一大部分,是冲着许峰去的,她只是在这里代为承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曾仪松开了一只手,拭去镜片下的眼泪,请她进屋去。
“真是不好意思,到家里来说话吧,进屋子,进屋里说。”
曾仪一只手还拉着米莲,米莲慢了一拍,她感觉到了,松开手,把声音降低了一些,用商量的语气小心地问:“进屋可以吗?”
这句说得慢,路小威听明白了,却又不解其意。曾仪是主人,哪有主人问客人能不能进屋的?
自己的婆婆心真细啊,米莲想。因为她已经改嫁,她的家已经不是许峰的家了,所以担心儿媳有所顾忌。看起来,许峰是不愿意进这个屋子的吧。
“好呀。”米莲说。
没有人问路小威,但是路小威还是硬着头皮跟进了屋子,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称呼,喊了一声“伯母好”。曾仪这才注意到他,问米莲是谁。路小威以为米莲会说是个朋友,但她简洁明了地回答道:“警察。”
曾仪正在给米莲搬椅子,这时停了下来,一手扶着椅背,瞥了路小威一眼,又望向米莲。
“许峰他还好吗?”她惶然问。
然后她仿佛不想立刻得到答案,继续搬动椅子,用比之前加倍的速度和力气,把两张靠背椅拉到八仙桌前合适的位置。
“请坐,快,坐。”她屁股沾一沾椅子,又起来去倒水。
“我就是个司机啊,就是开车带米莲来的,我没什么事。”路小威把自己的椅子拉远了一点,以示自己无意加入谈话。
“许峰好着。”米莲不知道许峰好不好,但总归比自己好。而且要怎么对曾仪说呢?徒增烦恼与波折而已。她以后总会知道的,不必是现在。对于此时的米莲,做这一点点话语上的迂回,已经毫不困难。
路小威保持静默。
曾仪倒了水,坐到米莲面前。
“许峰就是不愿意回来。真是对不起,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来。其实许峰也不愿意我来。”
“唉,唉。”曾仪轻轻叹了两口气,然后又去捉米莲的手,“你来了就好。看见你,我高兴的。”
她细细地看米莲,像是看不够,又像是看不清。
“你叫什么名呀?”曾仪问。
米莲有些意外,哪怕她从未来过,哪怕许峰和曾仪极少联系,但结婚6年了,曾仪都不知道儿媳的名字吗?
“我叫米莲。”
“要是你们结婚那会儿,在村子里办一场,该有多好呀。他就是不肯。”曾仪摇了摇米莲的手,松开。明明那是张硬背椅,她却好像陷了进去,慢慢缩到一个遥远的角落。
当然不肯,许峰怎么能让自己出现在挂坡村呢。
“我想听你说说他。他不和我讲过去的事情,但我想知道,毕竟我是他的妻子。我觉得,我对他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他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受了苦,也都是自己熬着。”
“他在村里过得不好吗?”
曾仪在角落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
“不,他过得挺好。”她说。
然后,曾仪开始回忆儿子。
在路小威听来,那些回忆并无特别之处,懂事、知礼、书读得还行、对父母孝顺……这其中显然有水分,有记忆的美化,至少一个孝顺的儿子,不可能几年不看一次母亲,哪怕母亲已经改嫁。
许峰爹爱吃野味,许峰高二暑假进山打野猪,结果摔断了腿。说起这事,曾仪又抹了把眼泪。米莲说许峰是不是小时候受伤挺多,阴雨天他会骨头痛。曾仪抹干眼泪,说你第一次来,我领你村里转转吧。
曾仪引两人出门,和她婆婆打了个招呼。路小威偷偷问米莲,要是有特别想了解的方向,他可以帮着问一些问题。屋里的谈话在他看来毫无效率,那种没有引导的回忆漫谈,其实满足的是母亲对儿子的思念情绪。许峰的受伤也许还有些内情,但那得追问呀。他可不相信,米莲来挂坡村,只是为了听听许峰小时候是如何当一个追风少年的。
米莲拒绝了。
“这段路,我想自己走。”她说。
路小威脚下一缓,他琢磨米莲这话是不是双关。想归想,这段路他怎么都是要跟下去的。
曾仪瞥见路小威拖后,也把步子放慢了三分,和米莲前后脚时,悄声问:“你们在上海过得怎么样呀?许峰他……现在好不好?他没事吧?”
米莲恍然,曾仪刚才说了那么些许峰的往事,怕是在心里一直煎熬着吧。她想知道许峰的近况,却因为路小威的警察身份,没敢问出来。
“我们这几年都住在上海的市郊,在周浦镇上租了个房子,许峰和您说过吗?”
曾仪摇头,急切地说:“你和我讲讲他,好不好?”
米莲就把这些年的生活说了说,她注意到路小威在支着耳朵听,心里想,他能从这段假面人生里听出什么呢?
对米莲来说,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所以她才愿意说昨日种种,因为那仿佛已经是别人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置身于上帝视角,从天空中望下来,穿过云,穿过风,穿过一重一重的枝丫,两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山谷小道上时隐时现,发出嗡嗡嗡的小虫子的鸣叫。
曾仪停下来看她。
“怎么了?”米莲问。
然后她尝到了唇边的咸味。原来自己在哭。
路小威望着米莲的侧脸,那儿泪水流淌,如珠般坠跌。她分明只是在述说平常无奇的事情。他不知道米莲到底想到了什么,体会不到她此刻的心情,更说不出安慰的话。他觉得很难过。
米莲闭上眼睛,双手夹拢在鼻梁两侧,呼吸在掌心孤单地起伏涨落。她将手向外抹开,指尖触着眼皮和眉骨,指根蹭着颧骨,掌腹擦过脸颊,湿漉漉一把甩过鬓角。
“走吧。”她仰起脸说。
此后的行程略显沉闷,曾仪在一些地方稍做停留,打捞出许峰的少许往事—浅溪畔、古树边、祠堂前,米莲只是听着,很少搭话。在曾仪把他们引向一个特殊的所在之前,他们在一幢房子前驻足。
现在是上午,村里有一半人家敞着门,剩下多是虚掩,再如何也不会落锁,除了这一家,门上拴了把大号挂锁。
“这是我……”曾仪停顿了一下,说,“这就是许峰家,现在空着。我没带钥匙,如果你想进去看看,我回家给你取钥匙来。”
再一次确认了许峰并未回村,路小威想。其实也不必看见这把锁,村支书和曾仪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村子就这么点大,许峰如果近期回来过,很难瞒住人。
这幢许家老宅的样式和村里别家的并无二致,看起来却陈旧许多,这是因为外墙涂料已经很久没有重新粉刷了,东边的檐口筑了个鸟巢,想必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重重蛛网。米莲愣怔怔瞧了会儿,无法想象这里面是什么样子,眼前的破旧外壳里面,是黑洞洞的不可知之物。她到挂坡村来探索许峰的过去,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自己何以至此。然而迄今为止,她所听到的还是原来那个许峰,那个曾经在浅溪畔古树边祠堂前徘徊的身影,和她刚才告诉曾仪的这些年的许峰是同一个人。那不是她要找的许峰,不是真正的许峰。如果曾仪取来钥匙,让她走入许家老宅,又会看到些什么呢?许峰用过的桌子、睡过的床、看过的书、画在墙角的身高刻线?那是一堆他褪下的壳,代表着一个个符合她过去完美想象的许峰,在椅子上在壁橱里在天花板上在窗帘后在床底下对着她露出微笑。
“不!”米莲叫起来。
她随即缓过神来,降低声调:“不用麻烦回去拿了,这么在外面看一眼就行。”
曾仪陪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想去看一眼他爹。你要一起去吗?”
米莲说好。
曾仪先回了趟家,拎了个装了香火纸钱的火盆出来,然后引他们走上一条上山的小径。
“许家老坟那块地,风水好得很,依山傍水抱明堂,说是可以福佑五代的。不过前些年大暴雨,那片被山洪冲过一次,多半是破了势。后来我梦到他爹和我说,住的地方破洞漏风了,但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他许家的人了,不能动他的坟啊。”
爬了半个小时的山路,最终上到一方较平缓的坡地。前一刻还是需要手足并用攀爬的林间小道,转眼骤然开阔。天气晴朗,阳光并未直射下来,坡上非阴非阳,却给人一种明快的温暖感觉。米莲四下眺望,见正面有一座青山为倚,左右有两峰呼应,可说是三山环抱,却没有见到水。
“那次山洪下来,带着泥石流,地势就变啦。原来那儿有道溪。”曾仪往前方一指,青草历历,溪道早已了无痕迹。
这样的风水宝地,当然不可能只有许氏一家之墓。缓坡上花草繁盛,一片一片的满天星间,藏着一簇一簇呈群落分布的墓碑,代表着不同家族的祖坟。
曾仪让两人跟着她的步子走,免得不小心踩到了别家的坟头。坡上也有地势的小小起伏,曾仪在一处相对低的地方停下,面前小坟包的墓碑上有鲜艳的漆字,应是今年新描红过。
许海军
1963.6—2006.10
许海军自然就是许峰的父亲,但他的名字不在墓碑的中心线上,而是中心偏左。偏右的位置空着,原本有刻字,现在已经被打磨掉了。
“13年许峰回来过一次,你知道的吧。”曾仪说。
“听说那时候您得了重病。”
曾仪从火盆里拿出干布,开始擦拭墓碑。
“这块地是海军还活着的时候自己选的,碑也是他自己竖的,那会儿上面刻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曾仪背对着他们,一边擦一边说。
“13年我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想走之前见见儿子。他回来了,和我现在那口子商量,我走了能不能埋回这里,和他爹海军一起。我男人当然不答应。不过我也没走成,活过来了。”
曾仪把墓碑上上下下抹完一遍,收起布,轻轻拍了拍碑头,像是和下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听许峰提过几嘴,我公公他和您感情很好。”米莲说。
“是啊,所以他选坟很仔细,来来回回地看,最后挑了这块地方。他重阴宅,说这块地待着安稳。他的想法呢,就是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两口子都要舒舒服服在一起。”
曾仪叹了口气,开始把香和纸钱拿出来。
“现在海军等不到我了。许峰怕他爹孤单,他是个好孩子。”
她点了三支香,拜了拜插在土里,然后看看米莲,米莲便也取了香点燃。米莲拜的时候曾仪开始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不像是在念经,似乎是在说着些什么家常话,但声调很低,又是本地方言,米莲听不明白内容。
路小威站得稍远,他看曾仪的情状,觉得分明对亡夫感情颇深,但被留在这世上的人,总归还是要往前走的,身边有伴会容易些吧。
在米莲想来,2013年许峰回乡是闹了点小风波的。挂坡村群山环绕远离城市,有着种种的乡俗旧习,要让一个改嫁的女子葬回原穴,对她后来的丈夫是一种侮辱,绝没有答应的可能。许峰对父亲感情极深,素来对母亲的改嫁耿耿于怀,既然父亲生前如此珍重地选了埋骨地,为了不让他泉下寂寞,希望再小,身为儿子的也要努力试一试吧。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啊?米莲对着焰光中飞快蜷缩的纸钱想。
纸钱渐渐烧尽,火盆里升起的烟也随之重了起来。曾仪已经看了米莲许久,忽然又开口问她:
“新妇啊,你说,你叫什么名呀?”
“我叫米莲,稻米的米,莲花的莲。”
“米莲,米莲。”曾仪反复地念着,像是在揣摩这个名字。
“你前面在家里说,许峰现在逢着阴雨天,还是会骨头痛的?”
米莲点头。
“那个可不是他打野猪摔的,是他06年受的伤。因为这伤,他从上海回家养了有一整年呢。”
“06年在上海受的伤?怎么伤的?”米莲有些吃惊。
“具体的情况,其实他也没和家里说得太清楚。怎么许峰没和你提过吗?”
“我以为他07年才到的上海。”
“他养好伤再去上海的时候,倒是07年。”
米莲是2011年认识许峰的,那个时候,许峰说他来上海4年。
“那许峰是哪年去上海的呀?”
“是05年,他高中毕业去的上海。”
为什么许峰会少说两年?米莲想。把4年说成5年有时只是为了凑个整,但没有把6年说成4年的道理。或者说,这背后肯定有许峰的道理。
开始出现了吗,那个真正的许峰?
“那05年许峰到上海,做的什么工作呀?”米莲问。
“这些,他都没和你说过吗?”曾仪反问她。
“过去的事情,他的确说得少。”
路小威在旁边听着,很难想象这场对话居然发生在婆媳之间。她们说的话,对应到身份都有些奇怪。
火盆里的纸钱基本燃尽了,曾仪用脚把火盆推开,坐在坟前草地上的小雏菊间。
“其实我很喜欢来这里,只要不下雨,待着很舒服的。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是很舒服,很少在墓地有这样的感觉。”米莲也坐了下来。
“风水好就是这样了。风水好的地方,人待着就是舒服的,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曾仪朝米莲笑一笑。山风徐徐,草木的香气盈盈而起,太阳从薄薄的云气里移转出来,坡地慢慢变得更明亮了一些。曾仪被照在了亮头里,随后所有人都在里面了。这一刻,米莲觉得曾仪从那个在院子里编织草帽的形象中挣脱出来,生活的罗网消失了,她半倚着坟头,厚玻璃镜片后的眼睛稍稍眯起来,像是在展望那一片蕴在花草山云之间的光。
在米莲以为婆婆就要这样歇下去的时候,曾仪却开始讲述所历的磨难,她的磨难、许海军的磨难,也是许峰的磨难。米莲有一种错觉,她所听到的东西,仿佛是曾仪和许海军共同讲述的。在此时的坡地上,在光暗生死之间的微风里,这些磨难变得轻重适宜。
山里的孩子都想往外面的世界跑。读到高中毕业,许峰和许多同村同乡的孩子一起,外出打工挣钱。恋家的孩子去了宁波,更多的则去上海找机会。许峰在金山找到了一份食品厂的包装工作,是流水线上的一环,隔几天给家里来个电话,说说在上海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则没啥生活,二则金山离真正的上海也远,三则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不愿意和父母说心事。次年春节许峰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待在流水线上挣节日加班费。开春之后,许峰和家里的电话越打越少,到5月头上,许峰的好朋友王龙给许家报了个信,说许峰在上海住医院了。
“我和海军一起去的上海,打电话他还不认,说不在上海。我说妈都到住院楼下面了,你不说我就一张床一张床地看过来。他是被人打的,伤太重了,脑震荡,脾脏和肾脏有出血,左边胳膊和肩膀、右腿,还有三根肋骨都断了,上了两块钢板。我们到的时候,医院说脾脏的伤还要观察两天,如果情况不好就要开刀。许峰说不开刀。他知道咱家拿不出开刀的钱。的确是拿不出,他没有上海医保,在上海治病太贵了,我们把他带回来治,他在家里躺了一年。”
“他被谁打成这样?”
“他不肯说。因为什么事情起的冲突,也不肯说。”
路小威觉得曾仪没说实话。儿子伤成这样,就算自己不肯说,父母会不调查吗?去问工作单位,去问王龙,总有法子打听到吧。
“那一年海军给孩子找了不少大夫,接骨的、调理身子的。原本我们就没家底,但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他的路还长,身体一定要养好。结果有一次陪孩子看病的时候,海军自己发高烧晕倒,以为是太累得的感冒。验血指标不正常,又抽了骨髓,原来是白血病。医院说得马上化疗,海军不要治。他是那年10月份走的。”
曾仪说到这里,偏过头去看墓碑上许海军的黑白照片,自然得仿佛他就坐在那里。
“许峰觉得,如果不是为了省钱给他治伤病,他爸不会这么快走。这不对。”曾仪对米莲笑笑,说,“你回去可别和他提。”
“嗯,我不提。”米莲淡淡地应着。
晒了一小会儿日头,三人回村。曾仪留他们午饭,米莲说还想去看看许峰的好友王龙,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
“在呢,今天他休息。”曾仪说。
“您知道?”米莲挺意外。
“我知道,他玩牌呢,和我男人一起。”
米莲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曾仪说的“男人”显然是她现在的老公。
屋子门敞着,麻将牌的碰撞声在院子里就能听见。客厅放三张方桌,男女老少都有,满座。也许所有人都在猛烈地抽烟,总之开着门也让米莲觉得辣眼,甚至光线都被烟雾遮了去,10点多的好日头,进屋就成了阴天里的下午。
米莲和路小威站在门口,曾仪在靠西墙的那桌找到了她男人。男人把眼睛翻起来,说你怎么来了,曾仪说不找你,然后往他对家耳边嘀咕了两句。
“许峰的老婆?”王龙大声嚷嚷着往米莲的方向看过来,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小点儿声。”曾仪说。
屋里人早听见了,纷纷扭头去看米莲。
路小威瞥了眼米莲,见她顶着那么多道目光,神情不改。
王龙一边瞅着米莲,一边和曾仪说了几句,摇着头又坐了回去。
“他说这会儿下不了桌。”曾仪走回来说。
“要打到中午?”
“打一天呢。”
路小威心想不行再把村支书搬过来,却听米莲说:“那我就在这儿和他说几句,行吗?”
曾仪去和王龙讲,然后朝米莲点点头。她给两人找来方凳,又捉住米莲的手,摇着说有空多来看看。之前曾仪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着路小威,似乎这个沉默的青年代表着某种不祥,但临走前的最后一眼,她在路小威身上停留了足足一秒钟。路小威知道,她看的不是自己。
王龙气色不佳,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上去像连打了一整夜牌。他把烟搁在近乎全满的烟灰缸沿,扣一张牌在掌心,拇指来回摩挲牌面。他的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与牌面花纹刮蹭,喀啦啦喀啦啦,如此反复五六次,才把牌打在桌面上。
那是张二条。
然后他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米莲。
下家的老头发出哧笑声,吃了这一口牌。
“王龙哥,我是米莲。”米莲自我介绍道,“我是……”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忽然卡壳。
“你是许峰老婆?”王龙问。他已经被曾仪介绍过了。
“真像啊。”他说。
“像谁?”米莲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问。
“像许峰初恋。”王龙说。
“曾之琳?”
“你知道她啊。”王龙摸了张牌。
米莲笑笑。
路小威很意外,米莲就这样轻易说出了这个名字。曾之琳是许峰的初恋,这倒是在他事先推想范围之内。
原来曾之琳是他的初恋,米莲还在心里体会这个消息。不能说在预料之内,因为她并没有认真去设想过各种可能性。她没有力气去猜测,她只是要弄清楚。现在,拼图补上了一块。因为没有结果的初恋,所以把另一个人变成了初恋的样子吗?不,一定还有没补上的碎片。
王龙还在刮蹭着掌心的牌,下家催他。
“摸不出就看一眼咯。”
王龙不理他。
“你得管曾仪叫妈吧,那你该叫我什么?”王龙对面的男人笑嘻嘻瞅着米莲,“叫我爸吧又不怎么对。”
看米莲不答,他也不在意,手指在麻将牌上笃笃敲着,又说:“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许峰呢?听说警察在找他哦。”
王龙嘴里啧啧嫌弃了几声,把手里的牌打出来。六条。
“碰。第二口咯。”下家说。
米莲感受着现场的气氛,知道不可能有先前和曾仪谈话时的放松状态。王龙鏖战正酣,哪里有和她扯闲篇的工夫。
“王龙哥,你是许峰最好的朋友,我想听你讲几句他和曾之琳的事。”
“青梅竹马呗,有啥好多讲的。”
“怎么分的手呢?”
米莲像许峰初恋。一扇门被这句话打开了,米莲没有不走进去的理由。她原本就是因为曾之琳才动了来这儿的念头。曾之琳和许峰,米莲想象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应该是一幅原始人刻在洞穴中的星图—古老、直接、紧密。而她自己,一颗从宇宙荒漠中误入星系的流星,到底位于星图中的什么位置?
“怎么分的手?哈,那得问曾之琳喽。”王龙这句话一说,牌桌上其他几人的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王龙说出了一则大家心照不宣的逸闻。
“曾之琳做了什么对不起许峰的事情吗?”
“你打听这个……来,你再吃一口看看?”后半句话却是对下家说的。
终究是没有连吃三口。
“要是许峰没和你说,我和你讲也不太合适。”他对米莲说,“许峰怎么没回来,他好吗?”
米莲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问出来,是不同的口气。如果她想要从王龙这里得到些什么,就不能像刚才那样无视。
“许峰不见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对家哗啦把牌摊下来,和了。
王龙飞快地瞥了米莲一眼,然后开始砌牌。
“那你找他去啊,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男人又不在这里。”他一边拿牌一边说。
“他要是在,也不会让我来这儿。你刚才说了,我很像一个人。我是个替代品,对吧王龙哥?”
米莲凑近王龙耳边说。
路小威听见了。
他是挨着米莲坐着的。这间客厅塞了十四个人,余下的空隙里满是烟气和推牌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硬生生推近,但路小威却始终觉得身边的女人神秘不可捉摸。
当一个人的形象被完全击碎,要重建就格外不易,尤其是信任感。米莲的行为轨迹突然变化后,她在警方眼中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嫌犯妻子角色,而是和许峰、曾之琳一起,笼罩在迷雾中。也许她更靠近迷雾边缘一些,但轮廓依然模糊不清,让路小威心生警惕。
直到他听见了这句话。
米莲和曾之琳容貌相似这点,是近两天路小威想得最多的问题。他把自己代入许峰,想知道许峰这样做的原因。然而,他从来没有站到米莲的立场上去考虑过。
替代品。对啊,毫无疑问,米莲和茉莉女孩、和死去的七一三案受害人同样都是替代品啊。区别在于,其他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米莲见过曾之琳,她意识到了。
这太残忍了。既为夫妻,就会期待可以一同走过人生路,直至各自的尽头,最后又在同一块土地里相聚。以为是生命的伴侣,其实只是别人的影子,这样的打击,是否比丈夫是一个杀人犯更大?路小威这样想着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一点点捏起了拳头。
他眼中米莲的形象再一次改变。
“做了这么多年的替代品,现在我想多知道一点被我替代的那个人的事情。王龙哥,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米莲问道。
路小威很想代替米莲来问这些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替代品不替代品的,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他们两个,许峰和曾之琳本来是一对,村里都知道。他们一起去的上海,然后分手了。就这样,陈年旧事,没啥别的好说了。”
“喂,你相公了。”下家提醒他。
王龙数了下牌,果然多了一张,不禁呆住。
“一去上海就分手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米莲问他。
王龙多了一张牌,这一局只能当一个看客,沉默着摸牌扔牌,不答话。
“你是许峰最好的朋友,他这些年就回来过两次,其中一次是你结婚。他和青梅竹马怎么分的手,肯定会和你说。”
米莲盯着这件事问,路小威也觉得,这是一个关键点。
“怎么分的手,现在说还有意义吗?”
“有,你就当……就当帮我活个明白。”
王龙听了这句话,转头去看米莲,正撞上她的眼睛。他随手弃了一张牌,结果下家和了。
“阿龙啊,咋啦,见着你许峰哥老婆这么分心啊?”下家笑嘻嘻说。
“我看你今天要霉啦!”对家指着王龙的鼻子说。
曾仪为什么会改嫁给这么个人?路小威想。
牌局当然是有彩头的。王龙付了钱,沉着脸重新砌牌,不再理会米莲。
“行了行了别打了。”村支书忽然从外面进来,挥舞着双手做驱赶状。
“今天到这儿就行了。哎哟怎么你们还来上钱了,这是赌博知道不?都收起来收起来。”
“又有人来检查?真闲得慌。”有人抱怨。
“散了散了。”支书只是这么说。
路小威回过味来,这怕不是因为自己吧?多半是曾仪碰到支书,说领了米莲来这儿。桌上的彩头往严重里说算赌博,米莲无所谓,但支书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警察,还是从上海来的外乡警察,这点违规的事情虽然不大,还是收着点妥当。
各桌应声散去,王龙往院外走,米莲一直跟在旁边。王龙在一棵树旁停下来,摸出一支烟,又去摸火机。路小威塞了个火机给米莲,米莲帮王龙点上烟。
这人其实心软,路小威想,口风也不很紧,多半警察验DNA的事情,就是他告诉许峰的吧。
“许峰刚去上海的时候,有一阵子总给我打电话。所以他们两个的事情,我是知道一点。”王龙嘬了几口烟,终于开口。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的同乡外出闯荡,许峰、曾之琳结伴去上海,王龙则选择在家乡附近发展。去上海的当然不止他们两个,初到贵地,抱团取暖,许峰及不少老乡都在同一个流水线上找了工作,曾之琳和几个女同学进了同在金山的服装厂。多数人都住工厂的集体宿舍,许峰和曾之琳却花钱租下个小屋住到了一起,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照理说,许峰和曾之琳该有一段蜜里调油的甜蜜期,实际上,这甜蜜期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短许多。
问题出在曾之琳。尽管王龙和许峰时有联系,但最初他只感觉许峰在谈起曾之琳时开始变得不自然,猜测两个人关系紧张。许峰不是那种会聊一堆私事的人,用王龙的话说,肚子里十句话顶多秃噜出半句,打小因着这性子没交上几个朋友,王龙多少有点怵他。这和曾仪的描述不太一样,但妈看自己家儿子,视角原就不同。可后来事情发展到内向如许峰也熬不住了,打电话对王龙发泄情绪,王龙才知道了实情。
“05年那会儿,我累死累活干一个月,也就挣大几百块钱,许峰他们在上海,比我多挣个一两百的了不起了。小时候不觉得钱有多重要,在山里大家都穷,可是进了城,灯红酒绿的,就知道什么是钱了。嘿,那时候我和许峰都一个想法,多挣点钱好讨老婆,好像赚钱就是男人的事儿似的。其实钱可不分男女,是人就喜欢,对吧?曾之琳呢,本来赚的没有许峰多,但是她漂亮啊,别说在我们村,就是在我们高中,那也是校花。”
说到曾之琳的容貌,王龙对米莲笑了笑,深深吸一口烟,徐徐吐出来。
“听说是一家厂里的同事吧,给她介绍了个兼职,肯定是吃了回扣的。一个晚上,喝点酒、唱唱歌、说说话,挣100块钱。一个星期快能顶上白天一个月,你说这钱好不好赚?”
“你是说,她……”米莲试探着问。
“夜总会里陪酒,你懂的,对吧?100块钱嘛就只是台费,如果客人高兴了,没准给多点。客人都是男人,让男人高兴,对曾之琳来说其实简单得很,但是让许峰怎么想?每天深更半夜女朋友醉醺醺回来,而且那可都是陪……”
王龙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他摇摇头,把烟蒂在树皮上捻灭,扔在地上。
“具体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干那一行的嘛,怎么能正经谈朋友呢?许峰用情太深了,他想把曾之琳给劝回来,劝一次吵一次,劝一次吵一次。结果呢,曾之琳倒是不去原来那家上班了,跳槽了,台费200块,然后白班就不上了。他打电话把这些事儿告诉我的时候,两个人刚刚大吵过一次,曾之琳开始在外面找房子,想要搬出去住了。我跟他说,算了,你们走不到一块儿去了,因为我听下来确实没希望,趁早抽身的好,但是许峰不甘心。他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有个想法。我担心他干出什么事情来,我说你别冲动,别干蠢事。他说心里有数的,不会干蠢事,就想最后试试。”
“他试了什么?”米莲问。
王龙摇头:“我不知道。再后面一次接他电话,是问我知不知道曾之琳在哪里。曾之琳突然搬出去了,他们好像又大吵了一架。许峰那个时候已经没路好走了,他好像是做了什么事情,但没起作用。也不是没起作用吧,反作用,彻底闹崩了。他联系不上曾之琳,他甚至都找去夜总会了,曾之琳不在那儿。他说特别后悔干了那事情,想要找到曾之琳给她道歉,但就是不告诉我干了啥。我给他出主意,我说我是你这边的朋友,曾之琳有事不会告诉我,你要去找曾之琳那些闺密,没准她们知道。”
“后来他找到曾之琳了吧。”
“后来?后来他就被人打了,在家躺了一年,当中他爹还得病死了。他变得特别闷,就算把伤养好了,人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从那会儿起,我再没听他提过曾之琳,所以我觉得,他被打这事情,和曾之琳是有关系的。可既然他不提了,我肯定不能再问,干什么要揭人伤疤呢。”
说完这些,王龙挥了挥手,以示再没有别的话好讲,然后转身快步离开。米莲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拔足追了上去。
“能告诉我曾家,曾之琳家怎么走吗?”
王龙给米莲指了路。
“到了那儿,你瞧见个特别新的房子,门口有铁秋千的,就是他们家了。曾之琳这些年没少给家里寄钱。”
“许峰这个朋友,人还真挺不错。”走去曾家的路上,路小威说。
米莲没出声,心里在想王龙最后的话。王龙说许峰被打和曾之琳肯定有关系,曾仪知道吗?知道的吧。曾仪没有提过哪怕一嘴曾之琳,想到前后种种情状,包括问了两次米莲的名字,她最初怕是把米莲认成了曾之琳吧,实在太像了。后来确认的确是不同的两个人,就更不能提曾之琳了,否则儿媳知道自己和丈夫初恋女友那么相似,是要难过的。
是要难过的,米莲想,真是个好婆婆。
曾家的房子不光新,还是三层楼高的,檐角雕了金蟾,醒目得很。院墙刷成米白色,朱红色大木门的门槛高高。从敞开的院门望进去,有水池有假山,竟是个苏式的小园子,和别家晒谷子种菜的农家院子截然不同。门外一边是菜地,另一边就是王龙说的铁秋千。其实那不是秋千,而是一种叫作“漫步机”的可以站在上面来回摆腿的健身器材,在上海的公园或者小区里挺常见,是给老年人保健用的。除此之外,还有扭腰器、大转轮等其他几种器材,形成了一块小小的健身活动区。
这片健身区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照理它该设在村口的那片大空地上,又或者是村子里较中心的位置。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是曾家自己出钱给村里修的福利设施,所以放在了自家门前。这些设施黯淡褪色、锈迹斑斑,显然少人使用、保养不佳,看来村里人并不爱受这份恩惠。
此刻,健身区并非空无一人。一位老人正坐在“铁秋千”上,手扶铁杆凝望某处。他梳着个大背头,头发乌黑,用发蜡抹得油亮,上身穿格子纹长袖针织衫,看起来面料很好,下身是条熨烫得有棱有角的灯芯绒裤子,脚上一双耐克休闲鞋。这是与村里其他人风格迥异的体面穿着,但所谓“人靠衣装”的老话此刻却失效了,老人那呆滞的一张脸—额上的皱纹、眉毛、眼睛、嘴角,所有无法精心修饰的部位,都像在水里泡发了三天似的松弛着。这是比垮塌更让人心悸的表情,因为垮塌也是一种情绪,多少还有着负面的能量,而老人的眼睛里甚至折射不出一点光亮。他盯着某个地方看,但又像是看哪里都可以,工工整整的壳子里面装着的,是一具毫无活力的肉躯。
从眉宇轮廓看,他应该是曾之琳的父亲。
米莲停步远望,风光的宅邸、锈蚀的乐园、茫然的老人。她能看到这儿与村里别处的割裂,能看到曾家重新融入挂坡村的努力与失败,以及造成这一切的风言风语。也许并不仅仅是风言风语,在老人苍颓的面容背后,她隐约看见了气质迥异的曾之琳。与昨天的那个曾之琳略有不同,那张在黄浦江畔俯视她的脸慢慢还原成曾经的模样,也许是……和许峰青梅竹马时的模样?是的,她免不了又看见了许峰。
那是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稚嫩的许峰,从她之前行经的各个角落里、从曾仪和王龙的话语里,甚至从曾之琳的虚幻的身影里汇聚而来,蒙着一层早晨的光亮和山野间青草的气息。在母亲的口中,他是顽皮的是纯朴的,在好友的口中,他是纯情的是执着的,他有过一段无疑是铭心刻骨的初恋,发源自江南秀美山水间的两小无猜,进入红尘后接受考验,在旋涡里挣扎,最终以回乡养病一年收场。他是如此的单纯善良,以至于对曾之琳的转变手足无措,竭尽全力想要把她拉回来,在巨大的绝望里对着隐约的光亮冲刺奔跑,最终倒在黑暗里。
终于认识了另一个许峰,米莲想。但是不够,在这个许峰和她的丈夫许峰之间,应该还隔着一个许峰。他承接着前后两端,以那次重伤为转化的契机,在康复和父亲去世时真正苏醒,一直活动到……她本来觉得一直到自己认识许峰,两人结婚,他才蜕变成了她熟悉的光明伟岸的男人,但忽然之间意识到并非这样,那片黑暗从多年前漫卷而来,何曾中断?在她婚后,第二个许峰依然存在着,只是成了底色,最黑最暗的底色。
路小威已经等了很久,米莲驻足凝望,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去吗?”他忍不住开口催促。
“走吧。”米莲说。
路小威举步,却见米莲转身。
“你不去曾家了?”他赶回去问米莲。
“你看她爸爸坐在那儿的样子,能问出什么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想试。”
“为什么不想试呀?”路小威有点急了。一路相伴到现在,他是真的相信,米莲是来寻找许峰的过去的,显然她并不了解丈夫的一切。可是明明到现在才只摸到些基础,最关键的信息无疑是许峰受伤的原因以及伤愈后和曾之琳的后续关系。整个挂坡村,最可能了解这些的,除了曾仪王龙,就剩下曾之琳的父母了。
“因为……”米莲没有说下去,转头望了老人一眼,反问路小威,“刚才我婆婆为什么不在我面前提曾之琳?”
路小威愣了一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所以我也不愿意对着她的父母,问曾之琳的过去。”
路小威也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似懂非懂。
“那你接下来呢,还想找谁?”
“再找一次王龙。我想问他,曾之琳的闺密都有谁。”
路小威一拍脑袋。
10多分钟后,两人踏上了归程,因为曾之琳当年最可能了解情况的闺密,此时并不在挂坡村。
4
许峰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这不是他惯喝的茶,他爱喝绿茶,比如龙井,但这一杯是岩茶。好的龙井入口可以在喉舌间氤氲出一股云气,得江南山水深处之意趣,这杯岩茶大约也不错,一口下去,茶气有棱有角地在嘴巴里滚过一遍。茶渣子浮在杯面上,被他一块儿喝进去,硌在嘴里的边边角角,他用舌头捋捋,嚼嚼咽下去。这得是要用壶泡的工夫茶,和绿茶泡法不一样,只是在别人家里,就别这么讲究了。
茶泡在一枚璀璨的玻璃杯里,雪花纹布满杯身,适合用手轻轻托着在射灯下旋转。不得不说这有些脂粉气,也许是曾之琳专用的?杯子搁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这么称呼茶几不准确—是一大块厚实的圆玻璃,中心点生出四根钢管,把台面固定在了岩石底座上。由于台面是透明的,所以更夺目的反而是下面的青石—就是许峰早年在山涧里见惯了的那种大石头,曲线柔和却并不规则。他从未想到在石头上安块玻璃会有这样的效果,简直像一件艺术品。许峰不禁记起了屋子主人的身份。哦对了,他也算个艺术家。
他又喝了一小口茶,感受陌生而强烈的口感对味觉的冲击,然后靠上柔软的沙发靠背,再度打量所处的环境。他知道自己时间充裕。曾之琳张罗到一家愿意代理柯承泽作品的画廊,画廊的公众号上发了文章,今天是柯承泽专展的预展日。预展上午10点半开始,半小时前,也就是9点50的样子,他从窗口看到柯承泽离开了小区,从任何角度考虑,作为主角的柯承泽都得在画廊待上至少一小时。许峰曾经想过出现在预展现场,作为一个有意向的买家与柯承泽聊几句,然后加上他的微信,这样可以对他的动向看得更清楚,或许还能作为同一小区的邻居互动一下。说实话这不算必要,只是有趣,但考虑到一定也在现场的曾之琳,这样的念头就只能想想而已。虽然已经证明过,即便面对面,曾之琳也没能认出自己,可许峰不想承受她投注过来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目光—无论那目光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还是看着一个……许峰不让自己再想下去,站起来走向客厅的另一端。
那儿有一张顶着窗的大长桌,也许有三米长,堆了各种艺术相关的书籍、画册,还有一台打印机。打印机旁边散了一圈照片,都是人物照,一大张一大张的,不知道是柯承泽自己拍的,还是网上下载的。许峰没有动这些照片,怕无法正确复原照片的位置,他只是稍稍弯下腰,想看看这些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照片拍的都是中景或远景,看不出稀奇来,也许是自己没有艺术细胞的缘故?许峰一张一张地看下来,忽然停下了目光。
那是一张旧照片,像素不高,拍的又是夜晚,模模糊糊辨不清细节。清冷孤寂的狭窄街道上,竖起的烟花筒正放出一小捧银火,由这银火而升腾起的大片烟雾,遮去了大半条街道。烟雾背后,一个小男孩站在路牙子上凝望。夜晚、烟花和雾霭一齐遮掩着男孩的面容,难见其神色,但不知怎的,许峰清楚地接收到了男孩传来的气息,那一瞬间他来到了街道上,面对独属他一人的灿烂,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许峰忽然打心眼里难受起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看放在旁边的照片。旁边的那张照片却和烟花男孩几乎一样,再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张未完成的素描,画的就是烟花男孩。把照片再画一遍有什么意义?许峰想。画这种没意义画作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怎么死好呢?
柯承泽和小琳不一样,和再之前的人也不一样,过往经验无法套用。许峰不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哪怕是面对女人,哪怕是趁其不备,也曾经有人逃脱。没有经历过那个场面,不会想到一个瘦弱之躯在紧要关头可以迸发出多大的力量,在所有的技巧之上,你首先得有足够坚定的信念—致对方于死地的信念,才能与这种求生的挣扎抗衡。柯承泽单从体格来说就比许峰高大,发生正面冲突,许峰很可能不是对手,所以不能用从前的方式来进行生死的审判了。这未免遗憾,但最重要的终究是柯承泽死亡这件事的确定性。从前,如果真的失手,逃也就逃了,他会安慰自己说,多一个少一个的有什么呢?这世界上永远不缺罪人,但柯承泽不行,他连着曾之琳呢。
时间不多了,得快点选定一条路。时隔多年后,警方终于逼近,这本身并不让许峰意外。第一个逃脱者出现时,许峰就觉得危险临近,拖到如今已经够迟的了,只是不巧凑在了这个节骨眼。但紧迫感并不仅仅来自警方,曾之琳去夜总会越来越少,留给那个男人的时间越来越多,许峰怕她陷得太深—那样的话,失去柯承泽时她会很难过。她会忘不掉他的。
现在许峰对柯承泽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有了入户锁的密码,在这样的情况下,杀死一个人并不困难。比如说拿着一把尖刀,半夜开门进去,往床上一扎,但这并不保险,听说搞艺术的睡眠都不好,也许半夜3点他正在画画呢。
客厅的电视机柜上有台唱机,许峰从旁边的一叠黑胶唱片里选到一张《陪你倒数》。柯承泽也听张国荣吗?他把唱针轻轻摆上去,听张国荣唱起歌来。
当云飘浮半公分
是梦中的一生
和刚才那只杯子一样,这其实是曾之琳爱听的歌吧,许峰想。
如醉如梦的旋律中,他继续琢磨自己的计划。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不要让警方注意到自己。倒不是说今日今时他还惜身,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进入曾之琳的视线。
那么,柯承泽就不能死于他杀。
自杀当然不现实,就只有意外了。
阳台没被封起来,可以高坠。他往客厅的红酒柜瞧了一眼,心想酒后高坠是标准的意外模式。那酒柜里存了几十瓶葡萄酒,最上格斜靠着一瓶启了封的,如果有安眠药现在就可以掺进去。只是一来手头没准备,二来他无法确定柯承泽饮酒的时间,再说万一到时候曾之琳也喝了怎么办?
得更稳妥。
许峰走向卧室,想再多看看柯承泽的生活细节。这时他发现卧室离厨房很近,如果能有一个办法保证柯承泽失去意识,煤气中毒或许是比高坠更不易引起警方怀疑的方式。
一条条通向死亡的路径在许峰心中盘旋。他忽地一怔,惊觉到自己在动着的是怎样一些念头。自己是个谋杀犯,他终于如此意识到了,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自觉。
卧室的窗户开了条缝,本该无人的家中,有歌声沿着缝隙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