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水池
3个月前 作者: 雷米
1994年6月13日,星期一,晴。
湛蓝底色,一轮圆圆的黄色月亮在海报左侧。月光下,海浪微微起伏。在一块礁石上,小美人鱼静静地坐着。栗色的卷发垂到腰际,一只手抱着修长的鱼尾。她半仰着脸,望向夜空,似乎在等待着幸福的降临。
这张手绘海报大概是出自周老师的手笔。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用马娜的真人照片作为海报的主题,我心怀感激。如此,我就可以看着这张海报,尽情地想象自己才是那条美丽的人鱼。
这听起来很可悲。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就像我那天夜里在校园里看到这张海报,第一反应就是:它是我的,我必须把它带走。
它点燃了我心底已经熄灭为灰烬的某种东西。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摇曳的小火苗,正在慢慢地烧起来。
它对于我的意义,要高于吃饱肚子、可以洗澡以及穿干净的衣服。它似乎意味着某种可能,是这深深的地底的一道光,是那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管网里的另一条出路。
文森特对于我时常举着蜡烛,坐在海报下一看就是几小时并不理解。虽然他也会陪着我看,但是,他常常看了几分钟就失去耐心,转而去摆弄捡来的东西或者呼呼大睡。我很难跟他解释这张海报对我意味着什么。同时,也对因为睡眠不足,无法跟他出去工作感到内疚。不过,文森特并不在乎。他甚至帮我把床垫挪到海报下面,好让我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它。
他不知道的是,这会让那火苗越燃越旺。
我意识到一件事,当一个人的生活归零的时候,只要她还活着,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做加法。那壶热水、那些衣架、那件白衬衫,都是一个个「1」。那张海报,是「100」。
它们会在我心里打开一个洞,而那个洞会越来越大。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吸纳。我很清楚,这个叫欲望的洞填不满。它会吞噬掉一切可能获得的东西。它在说,我要,我要。
我要一双白球鞋。
我要那条白裙子。
实际上,我被我自己吓到了。一个声音说,你不能再要更多;另一个声音说,为什么不能?她们就这样争吵不休,我却无能为力。特别是文森特不在身边的时候,仿佛整个房间里都是她们的声音。
这看起来是一个选择。其实,当我犹豫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于是,在某一天,我坐在床垫上,仰面看着那张海报,看着海浪,看着礁石,看着远眺夜空的人鱼。在我身后,文森特正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转过去,凝视他沟壑丛生的面庞和刚长出来的浓密胡须。
我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皱皱鼻子,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继续沉睡。
文森特,我要离开你了。
会议室门外一片喧嚣。几十个人挤在走廊里,个个神色颇不耐烦,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邰伟穿插在他们中间,高声喊道:「排好队,排好队。那个同志,你把烟掐了,这里不许抽烟……」
王宪江抱着肩膀,倚在门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试图从那些寻常的面孔中找到一些不寻常的神情。在他旁边,会议室门上的「5·24连环杀人案」的标签已经被撕掉。
突然,他大喊一声:「都把嘴给我闭上!」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邰伟趁机推搡着身边的几个人:「排成两列,快点!」
其中一个男人说道:「我说警察同志,叫我们来到底干什么啊?」
「不用多问。」王宪江面无表情,「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男人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排进队伍里。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老杜探出头来,对王宪江挥挥手:「老王,有电话。」
王宪江走进会议室,从长条桌上拿起听筒:「哪位?」
「王宪江警官吗?我是小北街派出所的许长明。」
「嗯,你好。有什么事吗?」
「所里提供给你们的居民信息表,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怎么了?」
「我们这里有一个新情况。」听筒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通知辖区居民去市局的时候,有一个居民说自己并不在这里住了,房子租出去了。」
「哪个?」
「汤乐平。」
王宪江拿起桌子上的名单,上下浏览一番,找到了「汤乐平」的名字。
「这个汤乐平现在住哪里?」
「在四道街那边。」
王宪江望向会议室前方挂着的地图——四道街距离「缓冲区」很远。
「知道了。租客的名字你们掌握吗?」
「有个基本了解:周希杰,男的,大概三十五六岁,好像是某个学校的老师。」
「明白,能不能请你们联系一下这个周希杰,让他明天来市局一趟,找王宪江警官或者邰伟警官。」
「没问题。」
王宪江道谢后,挂断电话。随即,他在名单上的「汤乐平」处打了个叉。
邰伟和老杜一前一后地走进会议室。邰伟看到王宪江手上的动作,问道:「师父,什么情况?」
「没事,名单有个调整。」王宪江把笔扔在桌面上,「人来得怎么样了?」
「车管所筛出了71人,今天先排查一半人——35个,另一半明天再说。现在来了32个了。」
「没来的人里面,有没有叫汤乐平的?」
邰伟看了看手上的名单:「有。B区的。」
「把他划掉。今天不用等他了。」
「其他没来的怎么办?」
王宪江反问道:「你说呢?」
邰伟一愣。老杜笑起来:「没来的就是心虚,那咱们就省事多了。」
邰伟有些尴尬:「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开始?」
王宪江看向老杜:「怎么搞?」
「十个一组,我带着去抽血。」
老杜指指桌上的电话机,「我让大伟帮我,你等我电话就行。一组完事了我就告诉你,你把人码好,我让大伟来领人。」
邰伟想了想:「怎么跟他们解释呢?」
王宪江撇撇嘴:「警察办案,跟他们解释什么,听话就行了。」
邰伟吐吐舌头,不再开口。王宪江捋捋头发:「老杜,结果最快多久能出来?」
「我考虑这个了。」老杜沉吟了一下,「二所肯定能做,但是送检的不少,估计会比较慢。辽宁省从1988年就有这个技术。要不你跟胡局汇报一下,通过省厅送辽宁吧,也许比送二所要快。」
「行。」王宪江站起来,「我这就去。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打传呼。」
老杜点点头,和邰伟出了门。王宪江跟着他们出去,看到邰伟已经在队首清点第一组。他挤过密集的人群,向楼梯间走去。
迈上第一节台阶,他又向那个长长的队伍看去。他不知道那个夺走三条性命的凶手是否在这些人中间,更不知道破案的那一刻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
顾浩坐在电话机旁边,默默地吸着烟,不时看向墙上的挂钟。距离他最后一次给邰伟打传呼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顾浩掐灭烟头,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清点了一下帆布包里的雨衣、手套、口罩、手电筒、干电池和雨靴。随即,他又把一袋面包和一只装满热水的保温杯塞进去。揣好香烟和打火机,他把帆布包甩在肩膀上,起身走向门口。
刚摸到门把手,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起来,顾浩急忙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顾爹,你找我?」邰伟似乎身处一个喧嚷的环境,声音嘈杂。
「你干吗呢?」
「我在局里啊,干活儿呢。」邰伟突然吼了一声,「都把嘴给我闭上!关上门——顾爹你说。」
「嗯,你先忙吧,回头再说。」
「没事,你快说,我一会儿又得出去了。」
「是这样……你正在查的这个案子,有三具女尸从下水井里冲出来?」
「没错。」
「你们去下水管道里搜查过没有?」
「去过啊。」邰伟有些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干吗?」
「这么说,你们有下水管道的图纸之类的?」
「有。」邰伟啊了一声,「顾爹,你家邻居那个女学生?」
「是的。我调查了一下,这孩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下水井里。」
「这么说,那个校徽真有可能是她的?」
「现在还不知道。」
「你不是打算要钻下水井吧?」
「事到如今,总得下去找找。」
「污水井还是雨水井?」
「嗯?」顾浩迟疑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有区别吗?」
「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邰伟又开始嘚瑟,「老头儿,你别轻举妄动啊。等我找你,别回头你再走丢了。」
「滚蛋!你当我是小孩呢?」
「你听我的,在家等我啊。我得干活儿去了,挂了。」
顾浩放下电话机,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去看看。
倒了两趟公交车,又步行了一段,半小时后,顾浩来到了姜庭所住的住宅小区。很快,他在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上找到了那个下水井。
从铁质井盖上的「雨水」二字来判断,这应该是邰伟所说的雨水井。顾浩换上雨靴,围着井口转了一圈,蹲下去,把手指插进排水孔里,尝试着把井盖拉起来。然而,这沉甸甸的铁家伙只是稍稍露出了一条缝。他不得不放弃,正在四下踅摸的时候,看到姜庭向自己跑过来。
女孩跑得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脸上布满红晕。
「你怎么来了?」
「我在楼上看到你了。」
「今天不是星期五吗?」顾浩想了想,「你怎么没去上学?」
「高三要模拟考试,用一、二年级的教室。」姜庭走向旁边的草坪,捡起一根短树枝,「我上次用的是这个。」
顾浩接过树枝,插进井盖上的排水孔里,用力把井盖拉起,又拖向旁边——黑洞洞的井口露了出来。
「谢了。」顾浩扔下树枝,「你回家吧。」
「不。」姜庭探头向井口里看着,「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行。」顾浩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别让你妈担心。」
「我妈上班去了。」姜庭做了个鬼脸,「她不会知道的。」
顾浩这才注意到女孩穿着运动服,脚上套了一双紫色带白色斑点的雨靴——看来早有准备。
「那也不行。」他板起脸,「你以为下去是闹着玩呢。」
姜庭从衣袋里掏出几个绕着白色细线的线轮,向顾浩晃了晃:「这个你用得上。」
顾浩眯起眼睛:「什么?」
「我爸以前钓鱼用的渔线。」顾浩琢磨了一下,伸出手去:「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女孩却把线轮往身后一藏,歪起头看着他,神情不言而喻。
顾浩无奈:「下去之后,一切听我指挥,让你做什么都必须听话,懂了吗?」
姜庭把其中一个线轮抛给他,率先走向井口,把脚探下去,踩住铁梯。
顾浩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暗自祈祷不会被人看到一个老头带着小姑娘钻下水井。
下水井深四米左右。姜庭已经下到井底,看到顾浩也沿着铁梯爬下来,急忙给他让出位置。
井口看起来狭窄,里面却很宽敞。但是,除了井口照射下来的阳光所及范围,四周尽是一片漆黑。顾浩发现他们正处在一条圆形水泥制管道之中。管道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直起腰来行走,底部还有一些积水,鞋底触感滑腻,想必下面还有淤泥。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手电筒,分别向左右两侧照射一番,都是同样不见尽头的管道。
女孩看起来既兴奋,又有一点恐惧:「顾大爷,往哪边走?」
顾浩想了想:「你在哪里找到那把钥匙的?」
姜庭稍稍回忆了一下,指指脚下:「大概是这个位置。」
顾浩把手电筒照向右侧的管道:「碰碰运气吧。」
他嘱咐姜庭把渔线的一端拴在铁梯上,自己戴上棉纱手套,握住线轮。
「跟在我后面,注意脚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什么都不要碰。」
姜庭点点头。
顾浩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端着手电筒,另一只手缓缓地放着渔线,向黑暗的雨水管道深处走去。
走出十几米后,他回头看看下井的地方。那一缕光柱静静地伫立在原处,仿佛还带着暖暖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顾浩几乎想飞奔回去,立刻离开这个黑暗、阴冷的地方。然而,当他想到苏琳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前行的时候,他就转过身,咬咬牙,继续蹚着积水向前走。
至少我眼前还能看见光;至少我还有一个同伴——尽管这个小姑娘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一步都不敢远离。
的确,刚刚离开阳光可及的地方,姜庭的勇气就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前除了手电筒照亮的地方,皆是一片黑暗。前方那个老人的背影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也是她在这幽暗之处唯一的依靠。她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过,她又不想现在就放弃。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苏琳还在这里。
大概是因为恐惧,姜庭很快就开始觉得全身发冷。特别是穿着雨靴的双脚。管道里残留的积水仿佛接近冰点,寒气刺骨。她正在想为什么不换一双厚袜子,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雨靴上一掠而过。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用力在积水中踢打了几下。顾浩回过头:「怎么了?」
「有……有东西,」姜庭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着,「从我脚上爬过去了。」
「没事。」顾浩的语气轻描淡写,「大概是老鼠。」
姜庭的脸色更白了:「这里有老鼠?」
「不然你以为它们生活在哪里?」顾浩笑了笑,「这样吧,你捋着渔线回去。」
姜庭沉默了几秒钟:「不。」
她推推顾浩的胳膊:「走吧。」
两个人继续沿着管道向前走。起初,顾浩还会留心脚下和管道壁上的痕迹。后来,他很快就放弃了获取任何蛛丝马迹的想法。从管道壁上的水印来看,这里涨溢的水位曾接近一米,无论留下什么都会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不再分神,专心赶路。姜庭紧随其后。两个人似乎达成默契一般保持缄默。雨水管道里除了哗啦的涉水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这里的空气不甚清新,不可名状的难闻气味始终在鼻孔里萦绕。顾浩开始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他停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口罩,和姜庭分别戴好之后,继续前行。掩住口鼻虽然能暂时隔绝管道里令人不悦的气味,但是也增加了呼吸的难度。半小时后,顾浩已经气喘吁吁。身后的姜庭同样大口喘息着,脚步也变得拖拖拉拉。
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好在转过几个弯,又更换了一次渔线轮之后,这条管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条横向的管道,更高、更宽,通过几节台阶和他们所在的管道连接。顾浩小心地走下湿滑的花岗岩台阶,又转身扶着姜庭下来。随即,他用手电筒向左右分别照射一番——同样是没有尽头的一片漆黑。
顾浩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大喊一声:「苏琳!」
他的呼喊声在管道壁上撞来撞去,渐渐延伸至远方。姜庭被吓了一跳,随即屏气凝神,仔细地听着管道里的声音。
在那黑暗深处,依旧是一片死寂。
姜庭看看顾浩:「顾大爷,该往哪边走?」
顾浩想了想,把手电筒照向脚下。管道里的积水缓缓向右侧流淌着,看来出口在这一侧。
而且,人在辨别不清方向,或者情绪高度紧张的时候,在左右之间往往会选择后者。顾浩打定主意,扯动渔线,向右侧走去。
「来吧,今天咱们就赌一赌这边。」
除了更加宽敞之外,这条管道看起来和他们此前穿过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难闻的气味要淡一些。顾浩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边小心地放着渔线,一边翕动着鼻子向前走。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第二个渔线轮被耗尽,他发现管道壁上又出现一个管道口,看来是另一条管线。顾浩猜想,他们目前所处的应该是城市地下雨水管网中的一条主管道,刚刚走过以及新发现的这条管道是支网的一部分。这和他设想的一致。这该死的雨水管网果真四通八达,错综复杂。邰伟担心他「走丢了」,不是没有道理。
顾浩尝试着继续向前走,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支网的管道口出现在主管道两侧。这意味着每一条管道都可能是苏琳曾经的去向。
姜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经过一条支管道的时候,她爬上台阶,向管道里张望着。随即,她犹豫了一下,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苏琳。」
同样毫无回音。
姜庭低下头,一脸沮丧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顾浩看看她:「累了吧?」
姜庭没说话,轻轻地点点头。
顾浩从帆布包里掏出雨衣,铺在花岗岩台阶上。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的鞋子垫在雨衣下面,示意姜庭坐下。然后,他把面包和水杯拿出来,递给姜庭。
女孩看起来是真饿了。她撕下一大块面包,两三口就消灭掉,又在保温杯盖子里倒上热水,小口喝着。
顾浩也坐了下来,吃了一块面包,又喝了一些热水。虽然有雨衣隔着,但是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台阶仍然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不过,顾浩不想站起来。酸痛的双腿需要休息,另外,他也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苏琳还活着吗?
假设一:这孩子还活着。那么,她应该还被困在地下雨水管网中。否则,她一旦返回地面,会第一时间报警或者回家,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但是,目前距离她失踪已经时日颇多,她是如何在这里生存下来的?至少从他们的所见来看,地下管网里除了水,还没发现任何可吃的东西。这就使得第二种假设显得可能性很大。
假设二:苏琳已经死在了这里。当然,苏琳的尸体被连番暴雨冲进俪通河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是,邰伟的调查结果显示,目前在本市范围内还没有发现身份不明的无名尸体。因此,顾浩一直在管道里污浊的空气中分辨着某种气味。在当年的战场上,他对尸体腐败后的刺鼻臭味并不陌生。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那种气味只要闻过就不会忘掉。虽然现在没有任何发现,但是他必须做好看到一具面部狰狞、肿胀不堪,甚至被老鼠啃食得所剩无几的腐尸的心理准备。
他看看身边缩成一团的姜庭。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孩子看到。
虽然第二种假设无论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成立的,然而,顾浩还是情愿相信第一种假设。这显然是一种不抱希望的希望。但是,希望,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如果这孩子还活着,她就一定会在雨水管网里某个适合生存的地方。那么,不管是主管道,还是支管道都不符合要求。别的不论,单单是这残存的积水就让人没法长时间停留。至于食物,姑且相信她能够并且肯抓住老鼠、壁虎之类的东西生吃吧。
顾浩吸了两根烟,转头看看姜庭:「小姑娘,你还能继续走吗?」
姜庭把杯盖里的热水喝掉,点点头。
顾浩把雨衣、鞋子、保温杯和吃剩的面包塞进帆布包里,重新拽起渔线:「出发吧。」
仿佛没有尽头的搜索再次开始。同样的积水;同样的挂满绿苔的管道壁;同样的台阶和支管道口;同样的黑暗和寂静无声。有时候,顾浩会怀疑他们只是在原地踏步,否则,这条主管道怎么会如此漫长。
每遇到支管道口,他们会稍做停留,向管道里搜索一段距离,然后大声呼叫苏琳的名字。这鬼地方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仿佛一旦发出声响,就会惹怒那黑暗深处中静静蹲伏的怪兽。因此,每次呼喊都令他们——特别是姜庭,心惊肉跳。她渴望那个女孩发出回应,又害怕会有其他古怪的声音出现。
又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顾浩突然停下了脚步,同时哎了一声。身后的姜庭也停下来,看着他把手电光照向自己的脚下——一截渔线正在积水中漂荡着。
她的心一沉,下意识地看向顾浩手中的渔线轮。除了线轴之外,渔线轮上已经空空如也。
顾浩捡起渔线,在线轴上绕了两圈,一言不发。姜庭明白,这是最后一个线轮,所以今天的搜索已经到此结束。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失望还是庆幸,只默默地站着。
顾浩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拿着线轮在这里等我,行吗?我自己再往前走一段。」
姜庭立刻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顾浩没有坚持。虽然自己有把握再找回来,但是把这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黑暗中,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再说,他也不放心。然而,他还是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用手电筒向前方照射了几下,打算鸣金收兵。
突然,他在十几米开外的管道壁上似乎看到了什么,那里的颜色和旁边的水泥壁不同,形状也有异样。
他转身对姜庭说:「小姑娘,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不行。」女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要自己在这里待着。」
「就在那里。」顾浩向前方指指,「你能看到我的。」
姜庭拉住他的衣袖:「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顾浩无奈,琢磨了一下,从挎包里掏出保温杯,试试重量,又把渔线缠绕在杯体上,放在积水里。
「走吧。」
依旧是顾浩在前,姜庭在后,两个人向那个地方慢慢地走过去。手电光始终照在管道壁上。走到近处,顾浩看到一扇打开的圆形铁门,大小可容一人通过。他探进头去,用手电光照射一圈,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挨近铁门的位置是几节花岗岩台阶,积水已经漫至门口,最下面的几节台阶都没入水下。浑浊的积水,估摸着水深在一米左右。门口的这个空间类似于「走廊」,连接着深处更为广阔的空间。顾浩用手电筒向里面扫射着,只能模糊地看到挂着绿苔的水泥墙壁,墙角似乎还挂着一架铁梯。
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
姜庭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左右打量着。
「这么多水……」她突然吸吸鼻子,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味儿啊?」
顾浩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姜庭站在铁门外,他继续用手电筒在一片死寂的水面上照射着。
他早就闻到飘浮在蓄水池上空的淡淡的难闻气味——那足以唤醒他的嗅觉记忆的尸臭。
有东西死在了这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它都应该膨胀如鼓,漂浮在水面上。
不过,从手电筒能照射的范围来看,水面平静如斯,除了能看到几根树枝枯草之外,再无别物。
难道沉在水底?
现有的装备并不适合下水探查。况且,即使有所发现,他也不想让姜庭在场。要想找到这股尸臭的来源,恐怕只能改日再来了。顾浩转过身,发现姜庭这丫头又偷偷地钻进来,正探头向台阶旁边看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咱们出去吧。」「顾大爷,」姜庭保持着刚才弯腰低头的姿势,指指台阶下面,「那是什么?」
顾浩用手电筒照射过去,发现在台阶与墙壁之间的夹角中,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积水中浸泡着。
他仔细分辨着,仍然看不出它的本来模样。顾浩犹豫了一下,俯卧在台阶上,手臂尽量向下伸,抓住了那件东西。
令人厌恶的滑腻感出现在手指上,而这玩意浸透了水,颇为沉重。
顾浩把它拎到台阶上,拨弄开,发现这是一件深紫色女式短呢子大衣。他端详一番,抬头看看姜庭。
「你们上学的时候,不让穿这种衣服吧?」
「嗯。」姜庭看着那件湿淋淋的呢子大衣,皱着眉头,「必须穿校服。」
顾浩想了想,用脚尖把呢子大衣挑到铁门口:「今天到此为止,撤。」
两个人先后回到主管道里,找到缠着渔线的保温杯,开始返程。有渔线做指引,加之他们都无心再停留,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束照向地底的阳光。顾浩把渔线从铁梯上解下来,扶着姜庭先攀上梯子。然而,小姑娘刚把身子探出地面就不动了,两条长腿还留在梯子上。顾浩不知她怎么呆住了,只好连声催促她。好不容易等她出去,顾浩也三两下爬出井口,刚要畅快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就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姜玉淑站在井口,一脸怒气地盯着他。
「老顾,」姜玉淑居高临下,语气咄咄逼人,「我以为我跟你说清楚了,我们不想再卷入这件事了。」
「您……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顾浩双手撑住地面,「我先出来啊。」
姜玉淑哼了一声,从井口让开。
顾浩有些狼狈地爬出雨水井。站在阳光下,他才发现自己和姜庭的身上满是灰尘、蛛网、污渍,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姜庭绞着双手,局促不安地站在母亲身边:「妈,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上班?我是回来给你这个祖宗做饭的!」姜玉淑怒不可遏,「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小姜,你别批评孩子。」顾浩拍打着身上的灰尘,「都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姜玉淑又转向他,「带着一个女孩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考虑过后果吗?」
姜庭小声嘀咕道:「一点也不危险啊,就是黑了点……」
「我这么做确实欠妥。」顾浩向姜玉淑鞠了一躬,「小姜,对不起了。」
「你干吗说人家顾大爷啊?」姜庭看到顾浩的窘迫模样,不满地嚷起来,「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逞什么能?你有那个本事吗?」姜玉淑推了姜庭一把,「要不是我赶回家做饭,我都……」
「你就知道做饭!」姜庭指指脚下,「你想过苏琳吗?你想过她有没有饭吃吗?」
说罢,姜庭转身就走。
姜玉淑看看女儿,又看看顾浩,一跺脚,追了上去。
顾浩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楼体的拐角处。他叹了口气,俯身把雨水井盖复位。随即,他换好鞋子,摘下口罩和手套,慢慢地向园区外走去。
一身脏污外加臭味扑鼻,顾浩放弃了坐公交车回家的想法。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到了家。洗过手脸之后,他把帆布包和换下来的脏衣脏鞋扔在墙角。原打算躺下休息半小时就起来做饭,可是一挨到枕头他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幕降临。顾浩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十几分钟,艰难地爬起来,琢磨着该搞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
刚拉开冰箱,他就听到门上传来急促的敲击声。转身拉开门,邰伟一头撞了进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劈头问道:「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顾浩一怔:「刚才一直睡觉来着,可能是没听到吧。怎么了?」
「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邰伟松了一口气,「干完活儿我就赶过来了。」
「你也没吃饭?」
「你说呢?」邰伟没好气地说道,一屁股坐在床上,吸吸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随即,他就把视线投向墙角的脏衣脏鞋,一下子明白了。
「顾爹,你是真不听话啊。」邰伟皱起眉头,「都跟你说了不要一个人下去。」
「我先去探探路嘛。」顾浩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炸酱面吧,咱爷俩对付一口,行不?」
「随便。」邰伟拉开窗户,又走到帆布包旁边,蹲下去翻看着,「你准备得还挺充分。有什么发现吗?」
「有个屁发现。雨水管网大了去了,我没进去多远。」顾浩从墙上取下围裙,「就找到一个蓄水池之类的地方,捞到一件呢子大衣。」
邰伟抬起头,眨眨眼睛:「呢子大衣?」
「嗯,紫色,女式的。」顾浩向门口走去,「也不知道是谁的,看着还挺新呢。」
邰伟一把抓住他,双眼圆睁:「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