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美人心计
3个月前 作者: 蓝云舒
井陉故关离苇泽关并不算远,但从关内过去,却得先折返数十里到苇泽县,改道井陉旧路,再穿山越岭数十里,才能抵达关城。
比起直通苇泽关的新道来,这条秦汉时就有的旧路显然更加狭隘崎岖,纵然以何潘仁和阿祖的脚程,也是从星光漫天的深夜,一直走到夕阳西下的黄昏,才终于瞧见了的那座掩映在群山之中的巍巍旧城关。
两山对峙,一水中流,井陉故关就坐落在两座高高的山崖之间,气势比苇泽关更显峻伟,走得近了,才会发现这座足有数百年历史的关城已是十分残破,处处都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当余晖斜照在斑驳的城墙上,却自有一股沧桑之气扑面而来,几可夺人心魄。
何潘仁就蓦然停住了脚步,抬眸看向了关城,良久都没有动弹。
夕阳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道清晰的剪影,这秀丽颀长的身影,和不远处巍峨残旧的城关,气韵分明截然不同,但一道映衬在碧蓝的天穹下时,看去却是分外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才轻轻一动,哑声说出了这天的第一句话:“走吧。”
跟在他身后的阿祖不由默默地松了口气,他不知道他家大萨宝为何要连夜离开,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却清楚地知道,萨宝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因为只有极度愤怒郁悒低落的时候,他才会这么一言不发地闷头疾走——就像多年前那个孤独无助、也根本无处发泄苦闷的孩子一样。
不过这几年以来,他这么做的时候已是越来越少了。
上一次,还是他母妃去世的时候吧?大萨宝也是这么闷头不响地走了整整两天,直到精疲力尽。
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大萨宝的这位母妃如果能去世得再早点,那就更好了,如果能在大萨宝出生后就死掉,那就最好不过了。
那个女人,人人都说她是西域第一美人,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那女人也没有多好看,哭哭啼啼、风吹就倒,还不如草原上随便一匹小母马呢,偏偏顶着这美人宠妃的名号,给大萨宝招来了多少嫉恨!
幸亏大萨宝除了脸长得像她之外,别的再没有一样跟她有半点相似。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头一回见到大萨宝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吧,就因为字写得好得了老师奖赏,竟被两位异母兄长生生地拧断了指骨,还硬说是他自己摔的;而他的那位母妃居然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不能去攀扯旁人。大萨宝那次就从王宫里一直跑到了城外的草原,若不是遇到自己,还不知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但就算这样,大萨宝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说起这些事情,也只是咬着牙冷笑,就像根本不是真的一样——可那手指上的伤却做不得假。
自己实在好奇,等大萨宝回去时,还悄悄跟着去看了看,看到了他那个阴沉沉的父亲,那个一团泥似的母亲,还有那些幸灾乐祸的兄弟姐妹,这才明白,自己虽是个跟马群比人群还熟的孤儿,却比这个孩子幸运得多。
至少不用那么糟心不是?
尤其是那个王妃,这女人脑子里除了讨好夫君和保持美貌之外,大概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大萨宝若是没事,她倒也乐意哄一哄抱一抱,牵出去炫耀炫耀;可一旦有事,她除了哭,便是要孩子忍着,即使有人打到她跟前来,她也只会躲到大萨宝的身后去!
不,她都不配去比草原上的母马,就算是只母耗子,都不会比她更烦人了!
都说何国的国王如何宠爱这位美人,他瞧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大萨宝那么被排斥被欺负,也没见他多抬过一根眉毛,多说过一句安慰。他只是下了道死命令,谁敢伤了大萨宝的容貌性命,就拿他和他身后之人的脸和命去填!
若不是这道命令,大萨宝都不一定能活着长大。那时他还觉得,这国王虽长得像个讨债的,对大萨宝也谈不上有多好,但总比王妃靠谱点——后来他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要照他阿祖来看,那座王宫里真正对大萨宝好的人,除了照顾他的几个宫女,就数那位老师了。那老师是中原人,懂的东西是真多,对萨宝也是真好,偏偏是个一根筋的直肠子,不但费尽心力地教导大萨宝,还总想着要教好他的兄弟们,说什么不能辜负为师的责任。结果越是如此,就越招人记恨,终于把自己给折了进去,最后生生被杖断背脊,扔出了王宫。
下这道命令的人,是大萨宝的父王。
那一次,大萨宝也在草原上走了一天一夜,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他一天一夜。他看着这孩子倒在草丛里,还以为他是昏过去了,走近之后才听见,他是在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他得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找到老师,保护老师,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他要是没记错,那一年,大萨宝也就十岁吧。从那之后,他就变了,表面上畏畏缩缩就像被吓破了胆,暗地里却拼命学着一切他能学到的东西,尤其是合香制药。三年之后,整座皇宫里已没人能欺负他了,那些想欺负他的人,不是突然生了怪病,就是莫名其妙地当众出丑,这些事也曾被人议论纷纷,却没人会怀疑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大萨宝。
不过就算不抬头,他也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显眼了。他的父王对他越来越重视,他的母妃也因此而骄傲不已,在那一年里,他还真是过了段舒心的日子。
直到,他的父王终于把他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买主是突厥的都蓝可汗,出价是一条商路和沿路的绿洲,听说这相当于给出了半个何国的收益,他的父王大概是等了很久才等到这笔好买卖。等大萨宝知道消息的时候,想给他通风报信的几位宫女都已被处死了。
出卖她们的,是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的王妃,据说她只是太害怕了——她怕自己的儿子不肯乖乖做一个好货物,会让他的父王失望,会让她这个母妃为难。
他以为这次大萨宝又会跑,毕竟那座王宫已经根本困不住他。谁知这次他在亲自安葬了那几名宫女之后,就在兄弟姐妹们欢天喜地的“祝福”声中,老老实实地坐上了去往可汗大营的马车,去做那位都蓝可汗的“贴身侍卫”。
然后,在到达突厥汗帐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毒死了都蓝可汗,逃出了那片营帐。
自己还顺手帮他惊动了整座营帐里的战马,来了个乱马冲营。后来听说别人都认定是可汗的属下联手外人刺杀了可汗,制造了这场混乱,由此,突厥各部落开始打成一团。
不过这些都已经影响不到他们了,他跟着大萨宝一道成了最不起眼的小商队里最不起眼的马奴。自己一直都在养马喂马,而大萨宝他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从马奴变成了萨宝,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商队发展成了好几支。
也就在这两三年里,突厥的那场战乱竟是席卷西域,越闹越大,先是突厥跟突厥打,然后是突厥跟铁勒打,旧有的商路和商队在这场动荡之中彻底崩溃,大萨宝乘机而起,居然跟突厥和铁勒各部都达成了协议,最终也成为了整个西域公认的商队领头人。
那一年,他也不过是十八岁。他终于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报复他想报复的人。可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老师已是油尽灯枯,神仙难救;他的家族则早已在突厥人的怒火中化为了齑粉,在这个世上,无论保护还是报复,都已没人值得他出手。
倒是他的母妃又成了一位突厥将军的新宠,据说在他的父王还没断气的时候,她就已哭哭啼啼地丢下了所有的人。
大萨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很久,他说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把她的国王夫君当做了天,他以为她有别的苦衷,所以才没管自己的死活,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她自己。
而等到大萨宝再次遇到这女人时,她居然又有了身孕,而且马上就要生了。也许是这次重逢来得太过“惊喜”,当夜她就发动了,在挣扎着生下一个女儿后没多久就断了气。
这个女人啊,那么怕吃苦,那么爱她自己那张脸,可最后,却死得既那么痛苦,又那么难看。
他不知道大萨宝为什么那么难过。或许,他并不想弄死他的母妃,弄死所有的人,只想让他们后悔?可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怕他,恨他,却没有一个人后悔错待了他,他们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杀掉大萨宝,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个妖孽长大……
这么想的人,也包括他的母亲。
他阿祖是没有亲人的,他的马也不会背叛他,所以他实在不大明白这些事。他只知道,从那之后,大萨宝连生意都不那么爱做了,只想慢慢放手。不过在放手前,他要来一趟中原,看看老师长大的地方,看看他的故人,完成他的遗愿,顺手再打通打通西域到中原朝廷的商路,这样,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功成身退了。
结果走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中原的皇帝跑到辽东去打仗了,而被派去打前站的史萨宝,居然私自勾结了中原最臭名昭著的盗匪,还把大萨宝亲手调制的香料卖给了那帮人,让他们用来煮人肉吃!
大萨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在剜掉史萨宝的双眼后,他决定亲自走一趟中原,最好还能去一趟辽东——为了安全,为了方便,他们当然得找个亲贵子弟来给他们引路。
那八匹千金难换的大宛马,就是找人的试金石。毕竟他们要找的人,必须有地位有财力,也得有那个本事和胸怀。大概是运气不好,在长安,他们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不过,在大萨宝老师的故人那里,他们听说了李家姐弟的事;回头去司竹园打听中原盗匪的情况时,居然又遇到了那位李三娘,知道了他们正准备去涿郡!
大萨宝当机立断:就是她了。
这大概是他们来中原后作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但也有可能,是最错误的决定。
这位李三娘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娘子了——身手惊人,性格奇特,不过最古怪的还是,她居然一点都不喜欢大萨宝!大萨宝居然要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她的认可,要费尽心机才能被她视为同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小娘子?
不过也是这位李娘子,在把他们视为同伴后,就一直牢牢地护住了他们,似乎这一路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她的责任,所有的难题,都该由她去解决,她也当真有本事解决这些事。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真真是新奇,就算在大漠里,他阿祖也没遇见比她更靠谱的同伴……但后来,事情怎么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不对,确切的说,是大萨宝为什么就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要照他阿祖来看,大萨宝似乎是想把这位小娘子拐去大漠做同伴,但似乎,没拐成。天底下居然还有大萨宝做不成的事,这就够奇怪了,大萨宝做不成居然会这么烦恼,那就更奇怪了……
想到这里,阿祖忍不住偷偷瞧了何潘仁一眼,却见他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深黑的眸子,仿佛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思绪。
阿祖心头顿时一阵乱跳,却还是向何潘仁点了点头,然后就呆着脸牵着马走上前去。他知道自己的这副样子有点傻气,不过没关系,傻就对了……
看到阿祖的模样,何潘仁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阿祖又在装傻了,不,他简直不用装就能傻得浑然天成!他就像一匹野马,天然就能敏锐地感知到身边的一切,只是从来都懒得多想,更懒得多说,宁可让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一个只会驭马的傻大个。
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傻大个,比雪山下最矫健的野马还要机警,还要难以降服。当年遇到他之后,自己费了多大工夫才让这个人对自己生出好奇,让他孜孜不倦地跟着看了好几年的热闹,让他越来越同情自己,最后,不离不弃地跟在自己身边。
他看到的当然是真的,有好些他自己都猝不及防,但更多的,还是自己愿意让他看到的。
这辈子他都没在第二个人身上花过这么多的心血了,甚至包括对她——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没有机会了……既然没有机会,自然就该放下,就该接受,就像接受再美的夕阳都终会落山,再长的路也终会走完。
不过此时,井陉道已走到了尽头,夕阳却还没有完全落山,城关的大门依然敞开,斜阳从门洞的另一侧斜斜地照了过来,将门洞里外照成了一片暖洋洋的金黄色。
何潘仁慢慢走到关前,拿出了自己早已备好的过所。
这城关守门的士兵不多,人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守门的士卒只看了一眼过所,便痛快地盖了章。
何潘仁心头有些意外,但想了一想,还是牵着马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那片金色的天地。
然后,他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斜阳之中,
“何大萨宝,真巧,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